想到当年武氏一族对她的轻视谩骂,何淑婷便咬牙切齿。
哪怕她和武骥成亲,哪怕她已贵为王妃,武东明夫妇仍然不肯承认她,他们到死也没把她记入族谱。
更让她气愤的是,武东明决定自裁谢罪的时候,还不忘把他从榆林带出的金银财宝全部给了武驹!
那个老东西,宁可自己没有东西赔葬,也要让武驹带走所有。
可是又如何呢?
武驹带走的东西还是被她抢回了一半。
她,何淑婷,可以坐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而武驹却如同野狗一般死在了大漠。
曾经不可一世的武氏,如今只余下一个小孩子。
何淑婷望向躺在小床上的武国昌,小孩子睡得正香,偶尔发出一两声呓语。
或许是怀孕时颠簸流离,吃尽苦头,胎儿没有养好,已经四岁的武国昌比起同龄孩子,身体要弱了一些,就连智力似乎也不如其他孩子。
可这并不妨碍他的名字位列天下权势榜,他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小孩子。
何淑婷看向儿子的目光里充满失望,是的,这个孩子越来越让她失望了。
曾经,儿子是她的一切,是她后半生的指望,可是现在看来,她不但不能依靠儿子,还要为儿子殚精竭虑。
何淑婷把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无论如何,何宗群带回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次日,何淑婷早早起来,把自己和儿子打扮得雍荣华贵,精神焕发。
她让人备下精美的点心,名贵的美酒,今天是她为何宗群庆功的日子,她已经给在陇西郡的将军和他们的家眷们,以及当地名流和富商送去了帖子,她要让整个陇西郡都来为她庆贺。
从现在开始,整个西北,甚至于大漠,都是她的天下。
当然,对外还要把武国昌抬出来,就像鞑虏的满太后一样,鞑虏有皇帝,可是掌权的是满太后,就连一国皇后,满太后也是想废就废。
何淑婷觉得自己是有远见的,她早早的便与满太后姐妹相称。
更何况,现在她拥有的地域已经远远超过鞑虏。
何淑婷已经决定,庆功宴后,她便要与何宗群商议武国昌称帝事宜。
等到武国昌做了皇帝,那她就是太后,她要像满太后一样临朝听政。
前朝的太后们喜欢垂帘听政,以后坐在帘子后面发号施令,就能不被世人诟病。
荒谬之极,可笑之极!
看那满太后,据说就是端坐在龙椅之上,而小皇帝则坐在她的下首。
满太后就是她的榜样,她要像满太后这样。
那时她便不再是长安王妃,而是何太后。
可惜姓何,何苒也姓何。
何淑婷有些郁闷,何苒如果找个男人成亲,生下儿子后把丈夫弄死,那她也是何太后。
这天下要有两个何太后了吗?
何淑婷不喜欢。
可是何苒蛮不讲理,肯定是不会改姓的,那就只能是她改了,不是她怕了何苒,而是她讨厌何苒。
可是不姓何,又能姓什么?
姓武?当然不行。
姓阎?阎家不配有她这个外孙女。
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何淑婷有着只属于她自己的烦恼。
今天的长安王府张灯结彩,布置得富丽堂皇,懵懵懂懂的长安王武国昌头戴金冠,身穿大红色缂丝袍子,脖子上还挂了一块六两六钱的赤金项圈。
长安王妃,不,现在已经是长安太妃了,何淑婷坐在武国昌身边,母子俩正襟危坐,等待宾客们的到来。
转眼便过了半个时辰,武国昌坐不住了,那只沉重的赤金项圈让他的脖子很不舒服,他只好用两只小手托着项圈上的金锁,不时用眼睛偷偷瞄向母妃,他希望母妃能让他摘下项圈,可是母妃只是瞪他一眼,让他重新坐好。
“脖子疼。”武国昌可怜巴巴地说道。
何淑婷越发觉得自己生了一个废物,可惜这样一个废物,自己却还要拼命护住他,甚至还要把他捧上龙椅。
真是不值啊,不值!
何淑婷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
武国昌不敢说话了,他忍着脖子和肩膀传来的疼痛,努力挺直背脊,可是片刻之后,他的小屁股便左右挪动起来。
而此时,仍然没有宾客到来,就连何宗群也没有来。
是睡过头了?
何淑婷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为何就连何宗群也变得这么懒散?
她一瞥之下,刚好看到武国昌的身子像牛皮糖一样扭来扭去,何淑婷大怒,喝斥道:“你在做什么?你学过的礼仪呢?”
武国昌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我想尿尿”
何淑婷低声吼道:“教了你多少次,你要说孤,孤!”
武国昌吓得打了一个哆嗦,机械性地重复着:“孤孤想尿尿尿尿孤想尿尿”
何淑婷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里满满的无奈和不甘。
她千辛万苦生下的,为何会是这样一个废物?
四岁了,可是怎么教都教不会,就这一个“孤”字,已经教了无数遍,可他还是不分场合,也不管旁边还有什么人,就是“我,我”自称。
现在只是让他坐在这里装装样子,他竟然连“尿尿”这种话也说了出来。
何淑婷记得弟弟何书桥四岁的时候,机灵可爱,已经会背十几首诗了。
不是说外甥肖舅吗?
何书桥那么聪明,何书铭也不笨,可为何武国昌竟然连一句连贯的话也不会说呢?
她恶狠狠瞪了武国昌一眼:“蠢货,我十月怀胎,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废物!”
武国昌短短的人生里,听得最多的就是母妃说他是个废物。
他不知道废物是什么,可是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好话。
武国昌低下了头,他的脖子其实已经很疼了,他怕被母妃骂,所以一直挺直脖子,可是现在,他觉得他支撑不住了。
可是他刚刚低下头就被何淑婷看到了:“坐好!你这是什么坐姿?”
“.可是我.孤.脖子疼.想尿尿……”
可能是挨骂后太过紧张,最后一个“尿”字出口时,武国昌只觉身下一热,他尿了。
四岁的孩子尿裤子是很常见的事,可是在何淑婷看来,这就是武国昌是个傻子的另一佐证。
武国昌被乳娘抱出去换衣裳了,望着武国昌坐过的椅子,那上面还没未来得及擦拭的尿渍。
何淑婷只觉脑袋嗡嗡,这就是她含辛茹苦养育的儿子,早知道这是个蠢的,当年她就应该一包药打掉!
反正武家人也死绝了,没有人能滴血验亲,她从外面抱一个聪明的孩子养在身边,就说那是武氏后人,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怀疑?
当然,即使有人怀疑她也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武骥已经死了,谁能证明这不是武骥的儿子呢。
她生下武国昌以后,不是也从未有人质疑过吗?
何淑婷心中涌起深深的悔意,她不该留下武国昌的,她应该在发现自己孕后就果断打掉,那样她不仅不用再为眼前这个废物操心劳肺,也不用忍受当年怀孕时四处奔波的痛苦。
何淑婷的大脑飞快转动,她还能不能补救呢,能吗?
如果不能补救,她那的后半辈子岂不是都要和这个蠢货绑在一起?
何淑婷猛的想起那个天下权势榜,那个榜上没有她,可是却有武国昌!
凭什么?
何苒能上榜,周沧岳那个小叫花子也能上榜,就连武国昌这个蠢儿亦在榜单之上,而她,却连榜单的边也沾不上。
凭什么?
如果因为她是女人,可是榜单上有好几个女人,有何苒,有何秀珑,还有那个蛮夷女人侬六娘,所以女人也是能够上榜的,不是吗?
所以她没有上榜,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是因为武国昌,因为她是武国昌的母亲。
就是因为武国昌,所以她的功绩被世人抹杀,而何苒手下的那些将领们,他们打下的疆土都是何苒的功绩,只是因为他们是臣子,而何苒是君上,哪怕何苒没有登基。
可即便如此,何秀珑和符燕升仍然榜上有名。
而她,这个为了儿子苦心经营的母亲却要隐身在儿子身后,不计回报地辅佐一个蠢货。
这一刻,何淑婷心中的愤慨达到了顶峰,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何宗群。
她想不出来的办法,何宗群一定能想出来。
何宗群太好用了,就是她手里最锋利的刀。
何淑婷已经想好,待到庆功宴后,她要如何得到何宗群的同情,她要流泪,她要哭得肝肠寸断,梨花带雨,越是自以为强大的男人,便越是无法抗拒女人的眼泪,她要让何宗群知道,她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是自己,也不是武国昌,而是何宗群。
哪怕他们是同宗同姓的兄妹。
可那又如何呢?
他们之间早就出了五服,没有血缘关系了。
何淑婷用纤纤玉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虽然生过孩子,又吃过很多苦,可她依然年轻,是啊,她其实也只有二十多岁,她年轻貌美,妩媚娇艳,正是女人最美的年纪。
她一直都相信,何宗群之所以对她们母子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不仅仅是因为她对何宗群有救命之恩。
如果只是这些,何宗群灭了西萧时,就已经报答她了。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男女之情。
何淑婷想到了武骥,当年她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武骥会如飞蛾扑火般栽在她的身上,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幼稚可笑。
而何宗群还不如武骥呢。
一个从小就不受族人重视的旁支子弟,就连进京参加官员考的盘缠,还是苦苦哀求后,族里才给他出的。
他好不容易高中,却不被重用,相反,还被同僚们处处挤兑,处处欺负。
所以啊,何宗群本就是个失败者,是个小男人。
他骨子里应是自卑的吧,武骥那样的贵公子都逃不过美人关,更何况何宗群这个小人物。
何淑婷有信心说服何宗群,让何宗群为她出谋划策,她也坚信,何宗群一定能给她想到更好的办法,让她从扶植一个蠢货的窘境中挣脱出来,开启属于她的新篇章。
此时此刻,何淑婷那因为武国昌而变得沮丧的心情重新兴奋起来。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很快就能见到何宗群,她很快就有办法了,她很快就能不用整日面对一个蠢货了。
何淑婷从未像此时一样,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何宗群。
“来人,去看看何舅爷走到哪里了,怎么还没来。”
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回禀太妃,何舅爷没在府里,府里的人说他老人家一早就出来了。”
何淑婷秀眉微蹙,叫来了红袖:“你出去找找,看看何舅爷去了何处?这个时辰了,他早就该来了,还有那些宾客,为何直到现在也无人登门,莫非是送帖子的人偷懒,没把请帖送过去?”
红袖正要开口,一名小厮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太妃,不好了,太妃,不好了!”
何淑婷勃然大怒,吼道:“大胆,你敢诅咒本太妃?”
小厮顾不上跪下求饶,哭着说道:“太妃,何舅爷带人冲进来了,已经向这边来了,就快到了!”
原来是何宗群来了。
何淑婷松了口气,没好气地说道:“本太妃正要让人去找何舅爷,他来得正好,你这狗奴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来人,把这个狗东西拖到后面,等庆功宴后乱棍打死!”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太妃好大的火气,这是想把谁乱棍打死啊?”
听到这个声音,何淑婷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嫣然一笑。
“哥,你来了?”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照在何宗群的身上,如同镶上了一圈金边。
何淑婷的眼睛有一刹那的模糊,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何宗群竟然有些陌生。
“太妃,请起身接旨吧。”何宗群声音冰冷,却又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何淑婷怔了怔,接旨?接什么旨?
她这才看到何宗群身后还有很多人,这些人里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都是长安军里的将领,也有陇西郡当地官员,还有一些生面孔,她好像从未见过。
何宗群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武国昌,他问道:“长安王何在?”
一直站在何淑婷身后的红袖上前一步,对那几个不知所措的仆从说道:“还不快去把长安王带过来接旨?”
仆从如梦方醒,慌慌张张跑出去,很快便将刚刚换好裤子的长安王抱了过来。
看到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身边的武国昌,何淑婷怒火中烧,她不傻,眼前的形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何宗群,背叛了她!
她强忍怒气,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弱:“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旨,还有,这些是什么人?”
她指向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何宗群说道:“也不能怪太妃不认识他们,他们是专程从张掖和庄浪卫赶来的,来一起见证这重要时刻。”
张掖?甘州卫?庄浪卫?河西地区?
何淑婷早就听说过这两地,她听武骥说过这两个地方的重要性,还有那个什么黑魔王,以前就是张掖总兵。
那些人就是这两地的官员吗?
他们竟然来了陇西郡?
为什么?
见她纹丝不动,红袖伸手,一把按住她的脖子,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巧劲,何淑婷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她想质问红袖为什么,可是她的脖子被红袖紧紧按住,让她的脑袋动弹不得。
她只能屈辱地跪在地上,乳娘见了,连忙抱起武国昌一同跪下。
跟着何宗群进来的官员们,见这二人跪下,也纷纷跪倒在地。
何宗群从衣袖里取出一只卷轴,将卷轴展开,高声朗读:“奉天承运,监国大将军令!”
何淑婷的脑袋嗡嗡作响,监国大将军,她知道这是谁,这是何苒!
虽然世人都叫她何大当家,但是何淑婷还记得,何苒是曾经给自己封过一个大将军的,后来她手下有好几位大将军,为了区分,又给自己加了个监国的名号。
何苒,竟然是何苒!
何宗群的声音抑扬顿挫,何淑婷第一次发现,何宗群官威赫赫。
“.今有我甘州军、庄浪军、长安军,三军将士雄狮之众,英勇顽强,克敌制胜,捍卫疆土,令胡虏贼匪闻风丧胆,令百姓安居乐业”
何宗群又说些什么,何淑婷听不清了,她只觉耳边如有惊涛骇浪,令她摇摇欲坠。
甘州军、庄浪军,全都投靠何苒了,还有长安军,长安军啊,何苒有何资格表彰长安军?
这是她的军队,是她的!
关何苒何事?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她不要听,她不要再听下去了。
可是何宗群的声音却还是钻进她的耳朵里:“.长安王武国昌,乃武氏之后,武将血脉,念其自幼失怙,心痛甚之,特命陇西大元帅何宗群派人护送其入京,由武氏族中女眷抚育教导”
又是嗡的一声,何淑婷如遭雷击,何苒不但要抢走长安军,还要抢走武国昌!
“不,我不答应,他是我儿子,是我儿子!”
“何苒这个贱人,她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就要抢我儿子,我不允许!”
“谁也别想抢走他!”
何淑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红袖手下挣脱出来,从乳娘怀里一把抢过武国昌,她死死掐住武国昌的脖子,冲着何宗群嘶吼:“何苒想要他是吧,那我就掐死他,掐死他!”
她夺不回长安军,但是她可以杀掉武国昌!
武国昌已经吓呆了,感觉到母亲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来越紧,他的脖子本就被沉重的项圈压得很不舒服了,现在又被母亲掐着,他很难受,他张嘴想求母亲不要再掐他了,可是嘴巴张开,他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伸出小手,大着胆子,想要掰开母亲的手,可是他没有力气,小小的身体不住扭动,扭动.
何淑婷还在与何宗群对峙,今天的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毫无准备。
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改变这种局面,而武国昌,是她唯一能够伤害到的,也是她现在唯一的筹码。
何宗群看着她,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何淑婷,那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想让他死吗?”
何淑婷冷笑:“何苒那个贱人想要抢走他,好啊,那我就掐死他,你带着尸体去复命。”
何宗群摇摇头:“大当家没有想要抢走他,只是想让他在京城生活,武氏族中已经派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女眷进京,长安王稍大一些,可以和京中的贵族子弟们一起读书练武,岂不比他留在这西北之地更好吗?”
“好个屁!何苒……”何淑婷的注意力都在何宗群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红袖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她只觉脖子后面猛的一疼,接着,便晕死过去。
即使她晕过去了,她的十指仍然紧紧箍住武国昌的脖子。
红袖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将已经奄奄一息的武国昌解救出来,王府里的大夫被人叫了过来,看到武国昌这个样子,大夫吓了一跳,连忙抢救。
过了好一会儿,武国昌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何宗群将手中的卷轴宣读完毕。
从这一刻起,长安军、甘州军、庄浪军,三军易帜,全部归入苒军。
何宗群领陇西大元帅之职。
三地的行政官员,有的免职,有的留用。
长安王武国昌进京。
太妃何淑婷留居长安王府,此生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何淑婷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她的头还在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天发生的事。
她环顾四周,这是她的卧房,一切如故,她还在这里。
“来人,来人!”
何淑婷叫了几遍,才听到开门的声音,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来人,只能看到那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你是什么人?大胆,快滚出去,来人,来人!”
那人已经走到床边,他拿出火折子,点亮床边的一盏灯,灯光照亮他的面庞,那是一张让何淑婷似曾相识的脸。
“二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何淑婷怔了怔,二姐姐.一个遥远得如同隔世的称呼,眼前的人虽然身材高大健硕,但还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你是书桥?”
书桥,何书桥,她有多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名字了?三年、五年?
似乎从她离开晋阳之后,便没有再想起过了。
“是啊,二姐姐,我是书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何淑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来这里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不是何苒,是她让你来的?”
何书桥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他摇摇头:“姐,我的长官是何大力将军,武骥兵败咸阳的那一战,我立了功,那是我第一次立功。”
何淑婷脸色大变,她扬起手,朝着何书桥脸上就是一巴掌:“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武骥是你姐夫,你不知道吗?那一战他败了,可你却立了功?你那时就是苒军里,对不对?你忘了是谁把你从真定带到晋阳的,你忘了在晋阳时,我是怎么照顾你的,你全都忘了?
你在何大力军中,何大力驻守在西安,我从西安逃亡的时候,你就在西安,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狼狈吗?
你就一直看着我受苦,你这个白眼狼!
是何苒,这都是何苒教给你的,是不是?
你看着我受苦,现在我被人欺负了,你知不知道?
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姐姐,你就去杀了何宗群,杀了他!
你是何家嫡支的公子,他何宗群只是旁支里的穷亲戚,给咱们家提鞋都不配,你去杀了他,杀了他!”
何书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状如疯妇的女人,这是他的二姐姐吗?
他知道二姐姐犯了错,但是每每想起二姐姐时,他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坐在善堂里绣花的二姐姐,沉静婉约的二姐姐。
他想告诉二姐姐,这几年他跟着何大力四处剿匪,立了很多战功。
年少时,他拒绝当官,他把那些战功全都攒起来,只为给二姐姐抵罪。
二姐姐杀了大哥,这是死罪。
后来,他渐渐长大,也渐渐知道,他用命换来的功劳,根本没有办法为二姐姐抵罪,因为二姐姐做了太多错事。
他抵不起。
这一次,何大力派了一队人马来陇西为何宗群保驾护航,他自告奋勇也来了,他知道过了这一次,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二姐姐了,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二姐姐的机会了,于是他便来了。
何书桥苦笑:“二姐姐,这一巴掌是我欠你的,谢谢你当年把我从真定带到晋阳,让我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二姐姐,谢谢你。”
说完,何书桥跪在床边,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何淑婷闭了闭眼睛,恨恨道:“我不用你谢我。”
何书桥站起身来,对何淑婷说道:“大哥的尸身送回真定了,葬在祖坟里。前两年,阎家人寻到了母亲的下落,也找到了她的尸身,我寄钱回去,请阎家人替我给母亲买了一块坟地。”
何淑婷冷哼一声:“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自从离开真定那一天起,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何书桥说道:“二姐姐,外甥就要送去京城了,你放心,大姐姐是不会伤害他的,有机会了,我也会去京城看望他。”
听到何书桥说到武国昌,何淑婷的眼睛瞪了起来:“你说什么?何宗群把国昌送走了?这个混帐,走狗!何苒这个贱人,她竟然连我的儿子都要抢,贱人!”
何书桥摇摇头:“大姐姐没有想要抢走你的儿子,她只是不忍心让正式氏后人流落在外。”
“他跟着我这个母亲,怎么会是流落在外?何苒没安好心,她是担心我儿有一天会起兵,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所以她要把我儿拘在京城,在她的眼皮底下。”何淑婷咬牙切齿。
何书桥叹了口气:“可是这世上有什么是属于外甥的呢,长安军吗?长安军真是他的吗?他发号施令,长安军会听从吗?若你说的是武东明留下的旧部,那些更不是他的,武东明把他的人和他的钱全都留给了武驹。至于武骥,大姐姐对他的那点香火之情,早就被你消耗尽了。
外甥什么都没有,就连所谓的长安王,也是你们自封的,不作数的。”
何书桥环顾四周:“这座王府,也是孟家的。”
他定定地看着何淑婷,似是能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二姐姐,你想留下外甥,你舍不得他,真的是因为母子连心吗?
如果是这样,你今天为何要掐死他?”
何淑婷想说不是,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动,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何书桥站直身子,说道:“二姐姐,我会亲自护送外甥进京,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安全送到。
从京城回来,我会去真定祭祖,母亲坟前,我替你上一炷香。”
说完,何书桥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沉重的雕花木门重又关上,四周寂静,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只有何淑婷一人。
何淑婷呆呆地坐在床上,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当年初到晋阳时,坐在善堂的院子里,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小小的书桥欣喜地告诉她,在这里可以做工赚钱,他能跟着其他孩子一起捡豆子,二姐姐也能做针线。
她忘了当时自己说过什么了,只记得那一刻的她很高兴,很满足。
何淑婷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这些做什么,那些在善堂里的过往,是她的耻辱。
她下了床,她要走出去,走出这间屋子,她还是尊贵的太妃。
何淑婷踉踉跄跄跑出屋子,站在抄手廊下,她停下了脚步。
偌大的院落,黑漆漆一片,竟连一盏灯都没有。
不对,不对,院子里应该有很多灯,天一擦黑便会点起来,即使是在夜里,也亮如白昼。
不仅有灯,还有很多下人,每隔几步都有人侍立,随时等候吩咐。
而现在,不仅没有灯,也没有人,只有她自己。
何淑婷忽然感到害怕,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张牙舞爪,随时要向她抄过来。
那是鬼,一个个厉鬼,他们叫嚣着,要向她索命。
“啊——”
何淑婷捂住眼睛,蜷缩在地上,一股热流从身下流出,沿着台阶流出很远。
前面值守的卫兵听到声音,飞奔着过来,他们都是长安军,如果没有变动,未来数十年,只要何太妃活着,他们都会在这里当值,直到他们年老退役,再换上新人。
他们不但要看管何太妃,不让何太妃走出这座王府,同时也要保护何太妃的安全,远在京城的何大当家下了命令,何太妃要活着,除非生老病死,否则何太妃就要一直活下去。
现在听到惨叫声,他们吓了一跳,该不会是何太妃缺德事做得太多,有苦主看她落魄了,悄悄来杀她了?
那可不行,这是失职,再说,不用提着脑袋去打仗,也不用没日没夜地操练,每天就在这里聊聊天喝喝小酒,混吃等死军饷照领,这样的好差事打着灯也难找,若是何太妃死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还要回到军营里,所以谁来杀何太妃,那就是和他们为敌。
卫兵们来得很快,可是看到的不是血淋淋的暗杀场面,而是那一地失禁的大小便。
何淑婷一直想当王妃,她怂恿武骥自封为王,后来又立武国昌为王,自封太妃。
所以何苒即使接走了武国昌,还是给何淑婷保留了太妃的称号,并且把这座王府留给了她。
既然她喜欢做王妃,那就留在王府里做王妃吧,她的后半生,她都是王妃,住在王府里,一个人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