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发男生似乎在心里腹诽了一下母亲的说辞。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倒是像个手办那样乖乖背着装了书的挎包,双手握着书包肩带, 从善如流地向我点点头。
“是,是啊。”
他顺着妈妈的话头, 匆匆瞥了眼杵在围墙上的一位机器人老师, 本还颇为心虚的口吻立刻变得坚定,“新奈姐姐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那个, 女生单独在外面住,肯定多少还是不太安全。”
虽说纲吉君细胳膊细腿的, 可想到他在书店开死气的狂傲模样,说这话确实有底气。
“好。”我应下。国中生便宛如真正放假了一般飞快地站到我旁边,一同面向料峭的夜风、开着灯的屋宅、笑容满面的妈妈和师兄。
侧过头,与他彼此说了声请多关照。迪诺清朗的声线倏尔传来:
“这样的安排不错,我开车送你们吧。”男青年一脸靠谱地表示,“等把你们载去酒店,我自己再回来。家里有我在,阿纲你大可以放心陪新奈啦。”
身侧的男生维持两秒可疑的缄默,但终归还是感激地颔首。
“嗯。那就拜托你了,迪诺先生。”
加百罗涅首领咧嘴一笑,溜去开车。
奈奈小姐:“要当一个好保镖哦,小纲。”
阿纲同学:“我知道了啦。”
围墙上的小机器人突然一动:“嘁。”
这一瞬不耐烦的细微动静仿佛惊雷在纲吉耳边炸响。他噫了一声,惊悚地后退半步,近乎躲在我肩后望着幼小的魔鬼教师。
学生下意识的举动反而着了斯巴达老师的道。
西装革履的小孩板正地站在高处,背着手,可爱又毫不留情地批评指出:“这样就能把你吓得缩到人家身后。你想当合格的保镖还差得远呢,阿纲。”
“我又没有真的要当保镖!”阿纲同学的反驳从我耳后响起,抓狂中带着几分赧然,“总、总之,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会保护好她的。”
寒冷的空气在肺腑中辗转。我在夜暮间感到眼角干涩,不由低头揉了揉眼睛。开口时语气也捎着点掩不住的倦乏,讲话慢吞吞。
“谢谢你,纲吉君。”
国中生忙道:“应该的。你累了吗?那待会儿回去就休息吧。”
“没事。”我闲闲地聊,“昨晚倒时差,中午就忍着没午睡……所以现在才有点困。还能坚持一阵子。”
“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再熬一会儿可能又精神了。”
“很有经验啊。”我扭头看他,揶揶揄。
“现、现在大家都还是会熬夜的嘛。”阿纲含糊一笑,在妈妈和老师面前说得避重就轻,“偶尔熬太久了,反倒睡不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偶尔。”
说着,不远处忽而车灯闪烁。居民区窄窄的街巷里没什么行人,红色法拉利占据大半道路,慢速开到我们身旁。暗色的窗玻璃继而摇下。金发青年屈着手肘搭在车窗边缘,探出头。
“好了就上车喽。”他道,“伯母,我马上就回来。”
奈奈小姐健气地应了声,笑意温柔而饱含活力。
纲吉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他一边侧身回头,与亲人打招呼,“那我今晚就先过去了。”
他妈妈:“好喔。”
他老师(充电版)清脆的声音又开始夺命:“行啊。我也去。”
“咦?!”棕发男生闻言浑身如石化般僵直。
他拽紧挎包肩带,一脸“真的假的你也没提前说要一起啊”、“别别别千万不要”的神态,瞪大了眼睛瞅向穿着西装的小婴儿。车门刚拉开一条缝,可怜兮兮地漏着风。
看小年轻心惊胆战的样子,不用多想都能知道他心里跌宕起伏的吐槽弹幕正在刷屏。我十分能感同身受,于心不忍。稍微一挪便将他的身影挡了挡。
“这次纲吉君陪我就可以了。”
我抬眼就对上魔鬼小老师的目光,习惯地,安抚性地说:“就算是在备考,总要有放松的时候,少一次晚自习不会怎么样的。我的安全的话,有你的学生在也会有保障。”
话落示意国中生先上车。在阿纲同学迅速钻进跑车后座之时,我拉住车门,回首朝奈奈与小里包恩挥了挥手。
小家伙没吭声,盯来的视线像扫描检测一样平静。
我只好道:“也当我给你放个假,好好享受新年福利吧。”
不仅能休息,还有人能帮忙托管学生,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好的老板了。
想必哪怕是机器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月亮在漂浮的云脚边冒出脑袋。暮色借此稍显清透,我看见小绅士微微颔首,单手叉腰,富有人情味地隐约叹了口气。分明嘴角是上翘的,却又熟练地摆出拿我没办法的模样。
“不可以偷偷跟过来吓人。”我有先见之明地补充。
“那就都随你。”它让步。
奈奈小姐作别道:“要是小纲给你添麻烦了,随时跟我说呀!”
车内登时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声抗议。
我也笑着拜拜。坐进后座,关上车门。一旁把书包搂在怀里的阿纲同学正如史莱姆般瘫靠在车座,眯着眼,脸上晕出的神色赫然是介于春游的惬意与能暂时摆脱魔爪的兴奋之间的舒爽。
仿佛从炎炎夏日的毒辣太阳底下晒过一圈后终于躺进空调房。
跑车启动。
“总算……”男生安详地喃喃。
驾驶座上的师兄边开车边搭话,“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能溜呢。”
“那还用说吗。”纲吉君谈起这个就滔滔不绝,一连串的疲倦吐槽犹如贯口:“自从学校放假后,如果一天份的学习目标没有顺利达成,它们就会在凌晨把我叫起来背单词。关键是假期谁不玩游戏啊?我好不容易打到凌晨两点才通关,那些家伙不仅把我网线拔了,害我丢掉存档,而且还没等我睡满三个钟头就开始轰炸——有天早上我实在起不来,它们竟然把我从二楼的窗户扔下去啊!要不是底下放着海绵床垫我就在医院跨年了!”
早已脱离苦海的毕业生听了心有余悸:“不是吧?真有它的……总觉得里包恩的机器人比活的更恐怖一点。”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街景,眼皮一跳:“因为连人性都没有吧。而且活的好歹会吃饭睡觉喝咖啡,机器人只需要充个电就能上岗了。”
年轻人闻之泪目。
纲吉:“就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我露出死鱼眼:“本来以为他在边上做化学实验或者打地洞的叫醒方式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还有更残暴的一面。”
迪诺蓦地握紧方向盘:“……呃!其、其实……也还好……”
师兄似乎试图扭转斯巴达家教的风评,尚在苦海中沉浮的国中生根本听不得:“不不,一点也不好!”他抱紧自己的书包,像演漫才一般赫然伸出手刀,满脸受挫地沉声,“要是一不注意我的人生就交代在这个寒假了。”
话毕,又一怔。纲吉君反射弧归位,忽地转过头,“嗯?!原来新奈姐姐也经历过吗?”
我和他一样舒舒服服地靠在真皮椅背上,挪挪脑袋看回去。
行驶路上,车内没开灯。昏暗的斗转的一幢幢光影在少年的脸庞掠过。我望见他单纯烁动着惊讶与好奇的眼睛。
“算是吧,不过没有从二楼丢下去那么可怕。”我想象片刻,仰头盯着车顶,板着脸说,“是我的话,还没落地就已经英年早逝了吧。”
阿纲同学当即摆出一副被我逗笑又很想吐槽的表情,但不过一会儿便收敛。他眨眨眼,略有犹疑地开口。
“我一早就有点想问,新奈姐姐是怎么认识里包恩的呢?”
“他给我发了应聘信……”
当初也是家里被塞了小卡片的纲吉:“又是这样?!”
我:“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就聘请他当带刀侍卫了。”
这个倒霉的故事讲得太多,我就只简略地三倍速概括里包恩究竟在异世界干什么。由表面认真开车,实则耳朵伸长的迪诺偶尔插话帮忙补充。
棕发男生听得一愣一愣,最终发出感想:“怪不得从一开始我就莫名觉得你们应该很熟……等等。”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霎时一僵,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接着几乎自言自语地嘀咕。
“难怪提到要当保镖的时候被啧了。退一万步说它就一点也不认为我能胜任这个岗位么,好过分。”
跑车平稳地驶出居民区,经过商业街。并盛町的夜生活称不上繁荣。今日与昨夜同样显得清冷安静,没有太大差别:车辆稀少,裹得厚实的行人慢腾腾地溜达着。不时有喝醉的酒鬼蹲在路边,或有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靠着墙吞云吐雾。
我有点儿犯困的时候,听里包恩的学生们聊了几句。
迪诺问师弟,怎么这次放假他过来玩,没看见有上门一起补习的同学以及守护者。而从纲吉口中能得知,先前在论坛看到过的山本武与狱寺隼人都是下任彭格列重要的臂膀之一。
前者虽然在读国三,为了和好朋友阿纲一起上高中也在备考,但放心不下棒球部的后辈。
开春后有新一轮青少棒比赛,强校云集。山本同学正忙于充当临时教练,在假期合宿搞特训。
后者则是暂且和其姐姐一起飞往意大利。
“狱寺君,他没告诉我具体要去做什么……”阿纲斟酌着说,“但他赶飞机前有来过一趟,说是很快就会回来的。虽然随便猜测不太好,但我想应该是关于他家里的事。”
至于另外要好的朋友,比如暗恋的女孩笹川京子,则是因为纲吉君不想让她看见家里被恐怖机器人挤满且压榨人的场面,他这个假期一次都没敢邀请对方一起做功课过。
到车站附近,人流量才相对大一些。
酒店大楼灯火通明。
天边飘渺的乌云逸开,遥遥可见散落一地的星辰。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车上迷迷瞪瞪地眯了一觉,又好像没有。反正下车时风一吹就蓦然清醒不少。
摆摆手,和所幸开车很靠谱的加百罗涅首领告别,我便领着临时工学生保镖回到高层的房间。
看一眼时间,九点半。
“还不算特别晚。”我跟在国中生后头,瞧着他被总统套房的豪华程度硬控得一路惊叹,一边负起责任安排道,“如果你想把今天的进度补上一点的话,待会儿可以去书房读,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刚好逛完客厅,来到前往书房的过道中。棕发男生立即停步回头,搂着书包稍息立正。
“好的!”
“我是觉得都这个点了,没必要读太久,早上的脑子才更适合学习。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次卧在那边——嗯,尽头右转就能看到。等我洗完澡就可以跟你一起学一段时间。大概巩固巩固知识点,做几道题吧,半个钟头左右就够。”
听我思索着说完,阿纲同学一脸这辈子都不能再感动的样子(让人不敢想象他之前具体受到怎样的待遇),小鸡啄米式狂点头。那如同小狮子般蓬松的头发也随之晃动。
“我没问题。”他说,想了想,还是以真诚的目光关切道,“那之后新奈姐姐就早点休息吧,毕竟因为我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很多事。”
平静地与这位矮了小半个头的小男生对视须臾。
我气馁。没什么力气地侧靠在墙边,想笑笑不出来,语气沉沉:
“其实我想到明天会看到工作邮件过来就不是很想睡。”
猝不及防被成年人悲惨的班味糊了一脸的学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指出:“不要露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
“抱歉,让你看到大人也有这么窝囊的模样。”
“不,说实话我觉得我就算再过十年也还会和现在一样……”
“要是有既能治愈心灵又能逃避现实的东西在就好了。”
“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么!”
大套房连区域与区域间的过道都金碧辉煌。维多利亚风的墙纸摸起来带有磨砂感,几只精巧的壁灯四溢着暖澄澄的柔和光华。它们披落而下,让椭圆形的影子聚集在人类的脚底。
我忽然想起来。
“纲吉君。”
“诶?”
“你带游戏机了吗?”
“……”棕发男生抱着挎包的手臂松了松。他稍微抬头看着我,好似在尚未明白言外之意的时候,唇角就不自主地咧开一寸,又一寸。继而眼睛亮亮,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带,带了。”
再对视一眼。
“要玩吗。”我谨慎道。
他同样慎重地缓缓点头,口吻坚毅:
“要玩。”
年轻的临时舍友在家里早先洗过澡, 因此我直接钻进浴室。
在此期间,虽然经历过各种玄幻事件的下任彭格列首领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也对鲜少亲眼见识过的豪华套房感到稀奇。他把包放在书房里, 似乎只是在套房里转了一大圈, 到处围观。
我换好棉厚的睡衣出来找人时,他正蹲在双开门冰箱前。见我凑来, 男生还挪挪脚腾出一点位置,不掩惊奇地与人分享:“它居然在冬天也有装一整层的冰淇淋!”
是的, 不仅如此还是昂贵的品牌。
由于嘴馋, 又不想不慎闹肚子,我同意了阿纲同学开共享, 把一小盒香草冰淇淋一起残忍分食。
然后抱着一堆零食和水果进书房。
激情开学。
这边国中生还没开始上公民课, 社会知识学科的考题都相对简单、常识化。我作为卷过的经验者, 深知这种文科该怎么学才能记得深, 于是在总结了统考的考纲,并大致问清楚他不懂的地方后,用平板电脑拉了几个表格和文档。
难记的历史时间线编成顺口溜,把重要知识点做成思维导图。书房有打印机,便直接印出来给他。
我:“现在不用死记硬背, 每天看眼熟就行。我看到有部动漫有讲这部分的内容,可以回去看。”
阿纲:“哦哦。”
学生抽出一套崭新的数学题, 伏在桌上第一秒就开始啃笔头。我则趴在对座, 飞速搞出一部分题型的总结笔记,翻出类型一样但题干不同的问题,按步骤带他解。
我:“万变不离其宗, 碰到就套公式。”
阿纲:“哦哦。”
最后多记了十个英语单词。听写两遍,没满分。换成记五个。
一遍过。
我:“很不错嘛, 发音也比大部分日本人标准。是因为遇到的外国人多吗?不过我觉得意大利人的口音讲英语有点搞笑,你还是别学他们了。不然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捂住耳朵。”
阿纲:“……”他现在还分不太清口音的差别,但被夸得害羞之余不知戳到什么笑点而正努力憋笑。
再听写五个单词,过关。
我:“简单吧。记多记少没关系,重要的是积累和及时复习,否则一次性背再多也会忘。里包恩没用艾宾浩斯记忆法带你学吗?我画了个表格,每天背完打卡,到考试前基本能考纲全覆盖了。偶尔偷懒也没事。”
阿纲:“哦哦……哦哦。”
学完比预先说好的还迟了二十分钟。
我用拿着铅笔的手抓了抓头发,有点懊恼。立刻把台面上散乱的资料、习题册和笔记本整理叠好,将笔塞回书桌自带的笔筒。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时间。”我说。
棕发男生正好奇地翻看着我摘抄影视台词归纳出的固定英语句式,闻言发出一声“咦”,也才怔了怔,抬起头:“十点多了吗?”
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被黑夜染色的云层舒卷,再次密蔽遮月。但高楼之下的县町风光仍然影影绰绰地张灯结彩。
这无疑还是一个平凡而安宁的晚上。
危险、生死与黑手党的战争离得遥远。国中最后一段时光的烦恼无非是又被老师骂了,和朋友玩的时间少了,原本能做对的题目在交卷前改成错的;以及如果明天要早起,得掰着手指精打细算最迟能玩到几点钟。
我沾了本地人国中生的光,顺利玩到这个世界的游戏。
和文娱作品一样,这里新潮热门的第九艺术也统统都是我没体验过的。
阿纲同学则是货真价实的音游玩家。他的打歌成绩不算非常大神,但因为常玩也显得十分宏伟。
我在他的推荐下尝试了几首歌,追求刺激选了极难模式。结果一开始还好,后来随着一个转折点,谱面猛地壮大——满屏幕眼花缭乱的判定,比垃圾分类还麻烦。
打歌打得手忙脚乱,被无语笑了。蹲在旁边围观的玩家则笑得更开心。身为过来人的老玩家的乐趣之一就是看新人吃到自己吃过的瘪。
所谓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也是差不多的原理,本质都是预判到有热闹可看。
我不言弃。挑了目测擅长的合作射击类游戏,问万能的管家临时多买来一个手柄,连接酒店配置的设备,投屏到投影仪。便舒坦地和国中生坐在客厅毛绒绒的暖和地毯上组队开战。
面前放着一排管家送来的烧鸟夜宵、饮料与水果。大屏幕的光线荧荧闪烁。
一眨眼,凌晨两点。
我卡着视角把最后一个敌人击毙,画面一暗,紧接着是赛后总结。彼时侧过首,与恰好也看过来的阿纲同学沉默相视。
“你困吗?”我问。
“感觉还好。”他说。
“再赢一把就睡。”
“那,那我开了!”
凌晨三点半,留下一句“睡到自然醒吧”。得到毫不犹豫的认可后,与依依不舍却敌不过人类睡觉本能的小伙伴暂别,各回卧室,洗漱休息。
我躺回主卧柔软的大床,兴奋的交感神经不出片刻便被困意冷却。
然而这一觉睡得称不上安稳。
不知道是出于对假日感到留恋,还是脑海里仍然禁不住担忧时间线收束后是否会产生意外:保镖的问题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主要是工作别出岔子——譬如要是出了错,本以为回复了邮件但实际上没发出去——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应付领导的抽风发难依然很麻烦。
我昏昏地阖眼。身躯下沉,思想却飘起。
不安定的梦境向来是扰人的套中套。
一会儿梦见被如山似海的机器人小婴儿埋没窒息,一会儿梦见在老宅子里遭到一米八的美洲大蠊追杀。辛辛苦苦跑到出口,使劲开门还拽不开,身后渐近地响起杀手的脚步声。
我听见血液在太阳穴里流动。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掰开门按shift冲刺,又一头扎进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绒毛里。
呼吸之间,鼻腔痒得犹如毛发过敏。
我不舒服,皱起眉,察觉到身体自发地缩了缩。沉甸甸地坠在深处的意识忽而拧紧,松散,诡谲而荒诞的梦境如电影卡帧般停滞。旋即黑屏似的脱离。
鼻子痒痒的。
蒙头蒙脑地感到现实世界的存在,我眼皮困得沉重,又生怕是虫子。便一边思路迷糊地想着要是如此我就要投诉酒店卫生问题,一边胡乱抬起手背擦擦鼻尖。不痒了。
干脆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边继续睡。
而没过两秒,掌心传来一阵更加明目张胆的瘙痒。
我即刻清醒过来,在迅速握紧手掌的同时睁开眼睛。心跳在非自然醒的情况下用力地涌上喉咙,几乎引得后脑微微嗡鸣。
拢在手里的是轻盈、柔软、薄如蝉翼的毛绒感。
一根洁白的羽毛。
而比起这支疑似惊扰我的睡梦的罪魁祸首,更令人心跳骤停的是一张赫然映入眼帘的人脸。
男性,相当年轻。看起来还没十八岁。
这个白头发、紫眼睛的不速之客笑意盈然地趴在我的床沿,一手托腮,另一手则似乎在刚才捏着羽毛的尾巴。恶作剧的工具被抓走,他也丝毫不着急。那目光辨不清是探究还是欣赏,却总归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脸上。
睡前拉紧的窗户与窗帘此时都大方地敞开。冷清的微风闻讯而来,与冬日清晨苍白的日光一齐给眼前的人映出一轮浅淡的光晕。
“呀。”
白发少年开口打招呼,嗓音轻而温和,好像他本就和我熟到可以随意叫起床的地步一样:“早上好,小新奈。你醒得好快。”
“……”怪谁?不对。
我保持侧卧着捏紧手中羽毛的姿势,被睁眼杀的心跳一时放松不下来。但没有判断出恶意。姑且冷静地抬眼,望向他的后背。
那是一对巨大的,天使般的羽翼。
即使在室内乖乖地收拢着,也几乎挡住了我面前大半的光线,投下一片形如囚笼的神圣的阴影。
一个加粗加阴影的问号霎时撞进脑海。我无端感到掌中的白羽毛生出一股想要落叶归根的烫意,而它的根则不疾不徐,仍然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我的反应。
整蛊节目?或者是真的天使?在我报复性熬夜的辛勤努力下终于不负韶华,欣然上天堂了?
我不多想便否掉最后一个歪念头。
这里明显还是并盛酒店的总统套房,我在异世界搭上加百罗涅顺风车的临时住处。身下的床单依旧柔软温热。
并且因为被骚扰醒来又吓了一跳,不论是迅速转动的大脑,紧绷的神经、呼吸,还是在肺腑奔涌的心跳声,都无一不告示着我的生命的轨迹。
我微妙地歇了口气,随后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趴在床沿的人随之抬头。
区区玄幻异世界。我可以坚持住我朴素的三观。
“你的?”我问,转头把羽毛递过去。
带翅膀的陌生少男笑意愈深。他笑起来眯着眼睛,那片怪诞的绛紫色就会神秘地滑过纤长眼睫。
“嗯——谢谢,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体贴。”
“你从哪里认识的我?”
男生接过羽毛,揉了揉它被捏皱的细绒表皮,不答反道:“这可是我难得掉下的最完美的羽毛喔,都被小新奈弄得不好看了。”
真这么珍惜还会拿来挠别人鼻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则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似的,不再坚持这个自来熟的话题,随手将这根羽毛丢到一旁,顺势摆出无可奈何般的摊手姿态。
“那好吧。”翅膀男说,“既然你想这么快进入正题,那不如就来猜猜我是谁?看在我对你的印象挺好的份上,友情给你一个提示。”
他没等我答复,便竖起食指。在这手势“1”的后头,是少年人心情不错的笑脸。
“首先,排除我是里包恩。”
“……”
我早就猜到多少和里包恩的圈子有关,听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这个包袱丝毫不起效,干巴巴地落到了冷场的地板上。
安静两秒。
少年歪了歪头,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毫无波澜的表情,“诶?好残酷的反应,难道不好笑吗?”
我是一名诚恳的观众:“不是很好笑。你直说你是谁吧。”
大清早私闯寝室的翅膀君却依然赖着伏在床边,撑着下巴,仿佛一个在普通地跟熟人撒娇的弟弟似的语调七拐八绕。
“不要,那也太无趣了。”他笑眯眯地说,“提前透露竞猜奖品:你要是猜中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你的未婚夫哦——你肯定很担心他吧?啊,不对,你们是不是还没订婚?”
在短暂的接触中已经可以初步了解这位来客的棘手程度。
我只好对症下药,忽视他后面一串明显是想故意看我产生大反应的话。瞧着他的外表构成,捏着下颔思索半晌。
翅膀君注意到我的观察,大方地在脸颊边比了个剪刀手。
我多看了两眼那头茂盛的白色短发。
“你是川平的儿子?”
翅膀君:“……嗯?”
第114章
我并没有指望能猜对。即使发色一致, 且同样拥有一种非人感,这两个因素也不足以作为一个像样的判断的支撑。
但川平这个名号一出场,比我想象中更好用。
翅膀君的笑容变得不那么真心了。
“为什么会猜出这种答案呢?”
这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果然认识不良中介。他顿时显得兴致缺缺, 像拆零食盲盒没拆出喜欢的口味一样不太高兴起来。
“我知道了。因为他是以白头发的形象见你的?我要不要去染个发呢……嗯, 算了。”
男生说着,放下托脸的手, 旋即将两臂规规矩矩地交叠,下巴枕在手臂上。
“我本人是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啦。”他倒是无比诚实地陈述意见, “但那个人约等于差点间接害得尤尼没办法多活久一点, 我才不想被误以为是他的儿子呢。”
看来是个和尤尼关系不错的孩子。我心想。
不过就算人类有一种感情叫爱屋及乌,我也顶多是稍微看他顺眼了一点点而已。
又是做噩梦, 醒来撞见陌生的人脸;又是没睡够, 不得不对付一看就很麻烦的小鬼——沉闷的起床气死死堵在胸腔, 久聚不散。头还有点痛。
心情烦得现在要是有谁骗我, 通知我得了绝症命不久矣,我都只想说一声好死。
能正常地沟通全凭理性与情绪管理。
“是么。可各方面都很像。”我不发表感想,没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翅膀君,眉梢一挑,“你不直说的话, 我只能默认你是他儿子了。”
趴着的男生微微抬头,依旧含笑。
“真冷淡啊。”他很是乐天派地迅速转变情绪, “不过没关系, 我不讨厌你说话的方式。我的名字叫白兰。白兰·杰索,听过吗?”
“没。”真没有。
“我还以为里包恩会跟你讲起我呢。难道他从来都不跟你说以前的事么?”
我觉得有点冷。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又把坐起身时滑落的被褥抱起来一些, 耐着性子道:
“你昨晚几点睡?”
“好突兀的关心啊,我九点就睡了哦。”
“现在几点?”
“七点半~”
“我凌晨快四点才睡。”
惊愕缓缓褪去, 徒留满腔困顿。我没太多说话的力气,于是摁了摁酸胀的眉头,言简意赅地商量:“如果除了聊天以外你还有别的事,现在可以直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