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电话掐断的嘟嘟声刺进耳朵。我一手拿着手机,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卧室的窗户旁,另一手慢吞吞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遮光窗帘粗糙的布料。
看了眼两分多钟的通话记录与妈妈的备注。切出窗口,习惯性地点开邮箱。
幸好没有闲着没事来找麻烦的工作信息。
我单手操作,清掉广告邮件。正要无聊地刷刷社交平台,身侧忽地响起一道极近的熟悉嗓音,近乎贴着耳廓,气息紧密地摩挲在鬓角。
里包恩问:“呆在这里做什么?”
饶是已经很了解他的神出鬼没,我也仍是始料未及地心率飙升。浑身僵了僵才略松口气。我接着侧过身,背靠墙面,像放学被找茬者堵着一样迅速把手机放回口袋,抬起头。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诚实答道。
男人的身形高挑。尽管修长瘦削,骨架也宽得多,不遗余力地覆下能遮住整个人的阴影。
我发觉此人依然保持着几乎一抬腿就能碰到膝盖的距离,便好整以暇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后者却低着头,纹丝不动。
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来。杀手稍微歪了歪头。我只好补充道:
“总之,我逢年过节照常问候,我妈照常损我两句。从某种层面上说感情还挺稳定的。”
“哦,怎么损你的?”手被握住。
“不要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吐槽,顺势牵住他的手指,跟着往门口走,“之前他们死活不支持我和前任分手,我不就都拉黑了么。一接电话就说‘你还好意思打过来’什么的。竹田那些八卦在街坊邻居里传了个遍,我妈觉得丢脸,我爸觉得我不识时务。二老表示等我死到临头就会知道后悔了。”
我适时声情并茂地学家里人讲话的语气。里包恩哼笑一声,拉着我一块下楼之际走在前脚,头也不回地接话:“你是不是反驳说你早就死到临头过了,然后因为顶嘴就被挂了电话?”
我对此感到惊异。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我猜的。”
“鬼信啊!”
回应是掌心收紧的力道。
客厅里,暖灯明亮。
电视机大声地播着红白歌会的开场。主持人笑容满面,游刃有余地念着串词,鼓点急促激昂的经典乐曲紧随其后。
刚走下楼梯,围坐在被炉边聊天的年轻人们便收住话头,纷纷探头望来。有的倒苦水喊你俩好慢,有的安静地笑着,有的及时挪挪屁股,腾出空位。
我有一瞬间回想起前些年的小出租屋,想起一个人吃完泡面,搂着抱枕看歌会,又不知不觉靠着沙发睡过去的夜晚。但它只是如人生的每一个当下那样,流星般转瞬即逝。
忙着挤进热乎乎的暖桌里抢零食吃,也就没什么时间回望寒夜。
红白歌会没有横跨新旧年的环节,可中国的春晚有。
从风的手机投屏出的晚会喜庆热闹,载歌载舞,锣鼓喧天;人们举手相庆,在浩瀚齐声的倒数声中,室外隐隐约约,辽远地、厚重地响起寺庙的沉缓钟鸣。
新年伊始。
我请客吃荞麦面。房梁萦绕着打打闹闹的欢笑,绵延不绝到夜半。史卡鲁放话要熬到日出,却是第一个呼噜声震天响的家伙。
于是隔天,宽大的被炉里横七竖八地窝着人类。
我在生物钟的驱使下醒来,入眼是客厅悬着挂灯的天花板。不一会儿,大脑慢条斯理地开机成功之时,我听见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声。
有谁在身旁蹲下。
我稍转过头,迟缓地循声望去。新年第一天清晨的光线透明而柔和。熹微之中,只见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孩朝我露出一个谦谦轻笑。他低垂的辫子侧搭在肩头,衬得清俊的脸庞秀气又娴静。
“新年好,友寄君。”
他小声贺道,从火红的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
我刚睡醒的意识陷入一秒呆滞。
别人还在睡。我慢慢爬起来,暖桌棉厚的被褥从身上垂落,这一下才有点冷得清醒。
“这是?”我哑着嗓子,接过那包鼓鼓囊囊的红色小信封。正面是喜气洋洋的图案:有金花、财宝、鲤鱼,写着四个金闪闪的漂亮书法字。
风随之站起身,说:“压岁钱。”
我盯着这只红包,指腹触摸到踏实的厚度。
“我,”话语滑到唇边,又不知所谓地一默。我好像在头脑风暴,好像也什么也没想。眨眨眼,抬头对上男孩背着光的温和目光,才有些连叹带笑地开口,“我早就不是要压岁的小孩了……反而是我该包给你们。”
风摇摇头。他将双手揣在长袖里,显得端正可爱。
“算上被诅咒前的年纪,我可你比大得多。”他直言,“友寄君在我看来,一样和小朋友没什么区别。而且,不仅是为了感谢你的收留,更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这都是应该的。
“希望你今年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于情于理,没有反驳的余地。
心口被某种无形的、饱满的情绪填满,思绪复杂地辗转一圈。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别的,只弯起眉眼,向这位周到的小住客温温吞吞一笑。
“谢谢你——嗷……!”谁又敲我!
但这回敲在脑壳上的不是硬碰硬的指节,而是再一封满当当的祝儀袋。
我捂着头,转眼一瞧。不知何时早也起床的里包恩依旧一身齐整的黑西装,红衬衫,黑领带,戴礼帽。
他此时同样屈膝蹲在身边,手里拿着日式红包。白、粉、金红相间的信封扎着漂亮的花纸绳。上面画着萌萌的小熊卡通图案。
“新年才刚开始,别就这么傻愣着。”
男人的唇角微微翘起。尽管说出的话像公私分明的老师,声音却也放轻了几分,“收到压岁钱可要更上进一点。不要嘴上说着要当个好老板,又每天压榨员工,一被质疑就喊雇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一边不太好意思地接过祝儀袋,一边感到脸颊都发热,低声抗议:“我知道了啦,你是我干爹吗,第一天就赶着鞭策人。”
里包恩:“你要是想,我也可以是。”
我毫无犹豫:“不可以,你一看就没打好主意。”
一旁的中国男孩笑得温柔。
等年轻人们都相继醒来,我也把事前准备好的压岁钱挨个发了遍。得到不同程度的惊喜与笑容。
遵循习俗,拖家带口去神社参拜。
除了史卡鲁以外所有人都抽到了小吉以上的签。
运气的受害者在绘马架前抓耳挠腮,抱头不满:“为什么只有我是凶啊?!”并试图偷偷跟伽马的中吉交换。
结果小动作被抓包,回程路上又闹成一团。
午餐吃饱喝足。
我在回卧室时偷偷看了一眼风的红包。
数一数。还好,我给的比较多。
作为在座目前唯一有正经工作与稳定收入的大人,这点自尊心还是得好好守护一下。
我松了口气,心情好。遂大手一挥,给唯一的员工发了迟来的年终奖金。
怎料这人不仅不给个感动的表情,还丝毫不给面子地说:
“你不是还想去旅游么。现在花这么多钱,难不成是觉得反正意大利小偷太多,干脆直接去穷游了?”
这是什么本地人吐槽啊!
我又是被逗笑又是无语,“带你去的话我还担心什么小偷!要是钱没有抢回来,我就要到处宣扬传说中的世界第一杀手滑铁卢。”
保镖事不关己道:“这个世界的人可不认识我。”
我从善如流:“那就告诉异世界人喽。”认识那么多异界朋友,还担心行不通?
“是喔。”
里包恩却不咸不淡地应声。随即神色平静地收回视线,坐在书桌前组装他新买的枪,道:“不过我的名声可不是那么简单能撼动的。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试试。”
我察觉到他话中有话。不由放下刚转完账的手机,扬起眉梢。
随着几声脆响,专业人士手法娴熟地装好一支半自动手枪:通体漆黑,气度不凡,油光满面,泛着崭新的健康光泽。
里包恩试手感似的拿着枪,同时扭头望来。
“尤尼和伽马不打算在这个世界久留,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忙。”他说,“她已经跟威尔帝联系好,准备后天就离开,顺便检测一下固定坐标传送的效果。”
我忽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老实说,也并不意外。先前在插科打诨的间隙里,也时不时有提到去异世界看看。毕竟只要是个有想象力的人,都会对异界这种现象产生不止一星半点的好奇——何况我还亲眼见识过通讯手表、能点火的指环;听说过慷慨激昂的黑手党战役,以及神奇的十年火箭筒。
要不是上班分走了绝大半的精力,我恐怕有一阵子做梦都是这些玄幻的东西。
而另一方面,我在决定和里包恩在一起时,就早有必然要去研究研究异界的想法。
这倒没什么好退却或迟疑。抛开好奇心和探索欲不说,本来异界恋听着就比异国恋还惨痛,要是对恋人那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相处下去,那也太儿戏。
不少人的另一面往往是在家乡和朋友圈里透露出来的。
身边甚至有谈了多年的情侣,在去对方家里吃过饭后就断崖式分手。
相似的案例比比皆是。所以换句话说,在珍惜恋情之余,我如果要判断这个人能不能继续稳定地交往,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比起我“总要去见识见识”的平淡心情而言,眼前向来遇事沉稳的保镖兼男朋友却似乎有点怪异。
他稍微撇开脸,圆弧的帽檐神秘莫测地遮挡了神情。那张冷峻的下半张脸也隐约绷着,嘴角不动声色地抿起。
这副模样我见得多,可放在这时候就有点令人捉摸不透了。
只听里包恩沉声道:“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
我点头,“嗯。”
紧接着两秒仿佛空气都凝滞的沉默。
男人抬起手,看似淡然地捻了捻卷曲的鬓角。
“那么你呢。”他这才开口,语气如常,“史卡鲁肯定打算在这里待到恢复身体再回去。你是想跟他待着,还是一起过去看阿纲考试?”
原来对最强的杀手来说,问一句“你要不要一起”也难如登天。
我望着这位从小看到大的养成系男友,福至心灵,莫名好像看出了他难得的、微妙的局促。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紧张呢。
异界穿越, 这种题材在各式轻小说与少年漫画中屡见不鲜。
或出于意外事故,或被蓄意召唤成勇士。无数学生甚至社畜们从备受压迫的原生环境里跳出,天降金手指, 终于能够在不用坐教室和办公室的异世界里重获新生, 大展拳脚。
当初,刚发展起来的开荒期还会有许多创作者积极地填充世界观, 细讲原理,顺带讽刺社会——如今却已经是卡车一撞、穿越、立刻接受现状一体化的流水线时代。套路偶有创新, 总体渐而趋同, 但这样的桥段经久不衰有它的道理。
我有时无聊闲着淘书看,也很乐意到穿越冒险的轻小说区逛几圈。
从故事性强的作品衍生到升级流、无敌流等仿佛从一个厂子里批量售出的标签, 我算是众多观众中的其中一个见证者。
最起初的主角日日想着如何回家, 主线剧情也紧扣着时空穿越的奥秘。而现在不少看客都看腻了对主角想方设法反穿的大篇幅描写。因此, 大多数作品的主线开始更多侧重于穿越者给异世界的降维打击, 简单粗暴地将主角心理一笔带过。
要么更省事一点,干脆直接抓一个游走在社会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无人在意的人当主角。这样转生在异界反而欢欣鼓舞。
对此,我得对着我珍藏许久,搬入新家后就全数收纳到书房里的漫画书与小说诚恳承认:
在见惯了穿越转生桥段后,本人确实更乐意看这种可以无脑过滤信息的设定来打发时间。
当然相对而言, 现在再看到正常想回家的主角,也会产生一种喟叹的怀念。毕竟它的受众曾经是小学时的自己。
同时说到书房, 还得再点名批评某个把书房另一面墙填上一堆诸如《如何在今天杀死一个人却让对方在三天后死去》此类看似小说实则工具书的诡异书籍的人。
该罪魁祸首以一己之力使(我期待亲自装修已久的)书房呈现出犹如双重人格一般的场面。
一半是我丰富多彩、海纳百川的藏品, 一看其主人就是一位能雅俗共赏的好品味人士;一半则散发着阴森气息,一旦被查搞不好会被当成某宗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其中还混着几本教育学相关。
吐槽过一句,反被里包恩说我拉踩他。
我觉得我何其无辜, 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他那些书封也走血腥暗黑风的杀手方法论内容都干巴巴的,衔接很多生物学与行为心理学的知识点以及业界不同观念, 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专用名词。
梦回中学,又不是感兴趣的领域,我甚至读得睡着过。
至于家里严格的家庭教师,在某个晚上发现我抓着本摊开的《雇佣杀手是否应当创新杀人诡计》睡得又香又沉之后,就给我多带了几本书。有的表面是子供向连环画册,其实只是用可爱通俗的方式进行杀手入门教学的课本。
我十分感动,并婉拒,且吐槽这些书到底是谁编的。
“里面还有用你喜欢的漫画人物作案例。”因材施教的里老师如是说。
我于是又感到有几分可读之处,花了点时间当二创作品看完。
虽说知识以猝不及防的猥琐姿态溜进大脑,但对我来说根本谈不上实用,迟早得统统还给老师。所以这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扯远了。
话说回来,这几年文艺作品里的穿越者主角一个比一个容易在异界扎根。我也曾做过类似的美梦,可想象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在确认了假期结束前会回来等等事项后,我考虑片刻,判断基本可控才答应了去异世界参观的邀请——
一是可以保证顺利来往。即使传送位置极大可能会偏,但就像尤尼和伽马来的时候一样,再偏也不会离太远;而且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一模一样。只是那边相对落后几年。
二是保镖恪守职责,表示到时会跟我一起再过来。
在这方面,他似乎早就做好充足的准备与打算,压根不需要我多操心后续的安全问题。我作为老板很是满意。而作为亲近的人,不由多关心一下:
“你给学生的考试内容不是很多么?”就待三天的话怎么想都用不完,除非只挑出几个来考。
里包恩却答:“我可没说真的会一天一天慢慢考。”
我:“……”
里包恩:“放心,死不了人的。大概。”
我:“要用这么笃定的语气补充最后一句吗!”
简而言之,和短途旅游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史卡鲁果不其然想要待在家里,放言“我有预感我快长大了”,理由是最近膝盖有生长痛。
然而不久就被风无奈地揭发。
其实他只是有次打游戏太激动,蹦起来恰好猛磕到桌角而已。体贴的中国男孩沉稳道,“这几天我也留在家里陪史卡鲁,你们放心去玩就好。替我向一平(他的小徒弟)问好。”
本来就不是特别担心,有风在就更不用说了。
而尤尼,在听说我也愿意去的时候相当开心。这位年少而友善的黑手党老大表示如果可以去吉留罗涅的基地做客,换她来招待我。
我恭敬不如从命,说一定一定。
最后带小朋友去涩谷玩了一遍。纵然商业街比起年前显得冷清,也有不少勤奋的商家还在营业。
提前警告了某些人别跟过来当尾随犯,耐不住在抓娃娃店又碰上乔装打扮成店员的保镖。
业务能力稳定发挥的店员热情地推荐本家新推出的娃娃机。
一看竟是抓手榴弹。
我在报警和吐槽中选择了当没看见,心态平淡得可怕。
时间很快就来到约定当日。我照常给家里的两个留守小孩留了足够撑三天的零花钱。
异世界科学家给的定点坐标在一个普通的神社前。
前夜,东京下了一场雪。鲜红的鸟居便沉默地矗立在尚未消融的皑皑洁色之中。它的身旁紧挨着两排常青树,褪色的纤细的树枝如爪牙般垂下,银装素裹,在几缕干涩的寒风中瑟瑟低语。
过了人流量最大的时间。此时行人寥寥,脚下的石板路稍显湿滑。偏僻的冬景被不会说话的植被拥簇着,徒添萧条之意。
我们每个人都穿得相当厚,像企鹅迁徙一样晃到指定地点。
由尤尼用通讯手表传送信号。
墨绿色头发的女孩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围巾里,给手表注入火焰能量后,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她这才抬起头。鼻尖有些冻红,眼睛却神采奕奕。
“传送可能会分开,”尤尼说道,表情郑重又认真,“请务必注意安全。我和伽马会优先来找婶婶的。”
金发青年附和地颔首。
我两手揣着羽绒服的衣兜,也点点头。
异世界的小首领还是很值得信任的。按照预计的安排,我只要做到在原地等待汇合就够。
而身边拎着行李包的保镖不合时宜地开口:
“你昨晚还兴奋得差点失眠,现在怎么冷静下来了?”
我嘴角一抽,用手肘排挤了他一下,“要你管。这就和考试差不多,前一晚复习的时候总觉得哪里都需要补漏,走进考场门口就无所谓了。”
里包恩一针见血:“只是困得没力气而已吧。”
我漠无表情:“面刺寡人之过者开静音。”
面前的吉留罗涅二人各自被逗笑,一个掩嘴一个假咳。
但正如杀手所言,我满打满算只睡了五、六个小时。一大清早爬来神社,眼皮底下还时不时蔓延着一种困乏的酸涩。
忍不住打个哈欠。
这次异界旅游基本安排得妥帖。但“准备充足”的Flag这种东西,就如励志影视剧里加速跳过主角的努力片段那样,等一阵热血轻快的配乐逐渐落幕后,所有人都能猜到这时或许就要出现不妙的转折。
正心想着传给异世界的信号太慢,我把手从温暖的口袋里伸出,揉揉眼睛。
怎料再睁开眼之际,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
同伴原地消失。
“……”已经启动了?这还是国内吗?
我放下揉眼睛的手,插回兜里。周遭从冬季神社莫名其妙零帧切换成一片浑浊的异空间。
一切发生得太唐突,以至于我毫无真实感可言。气温倒是仍然鲜冷。脚下是漆黑的地板,以站地的触感而言像一般的水泥路;四周像空旷的方屋子,又似绵延不绝、摸不到尽头的黑暗。充满欺骗般的幻觉的作用游弋在这片诡谲的空间中。
唯一的光源如镁光灯似的,打在不远处正中央的椅子上。
一身深青色和服的白发男人站起身。
我遥遥对上他的视线。口袋里的手指碰到冰凉的枪身。
“新年好,川平先生。”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友寄新奈。”
川平站在华丽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前,没有接近。他戴的圆框眼镜反着光,说话时看不清神情,但至少口吻十分平常:“这么轻易就决定孤身一人去另一个世界,你不担心这是个骗局么。”
我收回观察环境的目光,平静接话。
“我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几个之中,可只有你不是那边的人。”
“你挑拨离间得太明显了,这是每次出场必刷的KPI么。”
川平评价:“你真是个没有情趣的家伙。”
我:“找我有什么事?”
白发眼镜男明显也没什么再跟我扯皮的心情,微微一扯唇角,直接开口道:
“不用紧张。这次从穿越能量里把你拦截下来,确实是我擅作主张,但同时也是为你、为星球的稳定而考虑。毕竟这还是首个从异界而来的案例。作为管理者,我有必要保证世界的平衡。”
我静候片刻。
没等来下文。看在他提供了那么个方便的租房的面子上,我耐心捧哏:“安检啊。”
川平唇边冷淡的笑意似乎真心不少。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
他说着,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我凭借还算良好的视力瞧见他手指上微微闪烁的奇怪戒指。紧接着,这位会法术的上古人类嘴唇轻动,冷静地默念了什么。
指环拨动出一阵黯淡的光辉。
我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川平便放下手,重新拢进和服袖子里。
“好喽。”他一改有些沉厉的面色,又开始像个略显随性轻浮的大叔,“免得引起什么浪费我时间的麻烦,我先跟你说好。我只是调整了一下你的死气能量的周转频率。”
我伸手看看掌心,外表没变化。
“为什么?”我稍来了点兴致,抬头请教,“因为我的能量可能和那边的世界不匹配吗?”
川平答:“简单来说,这个世界和七的三次方没有太大联系——里包恩应该跟你讲过这个吧。所以,你的觉悟被成功激发出来,却也一直是处于压抑的状态。”
“原来如此。”
“就像被强行塞入小盒子里的史莱姆,挤压变形。环境一变,打开盒盖就很容易失控地溅出来。甚至可能造成蝴蝶效应。”
我:“你的比喻着实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川平:“能得到解释应该知足,异界人。”
“我明白了。”我紧了紧有些松垮的针织围巾,朝他正经颔首,一码事归一码事地答谢:“谢谢你。”
站在明亮之处的和服男人瞥了我一眼。
他不置可否,反而悠然地重新坐下,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翘脚。“别误会,我只是首要地为世界着想。何况你和里包恩的关系我没有意见,也乐得促成,所以不差帮你这个小忙。”
对他来说或许确实是洒洒水的事。
不过,我留了个心眼,估测着。以目前对这位中介的了解而言,他在这个节骨眼把我捞到他的异空间里,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排查风险。
我倒是不担心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身为自尊心强的星球管理员,他犯不上花精力暗算我一个普通人。
思路忽地一转。
我顿了顿,环视一圈仿佛包拢而来的阴沉沉的晦暗环境,扬起眉毛。
“你说是把我拦截下来,也就是说穿越已经开始。其它人已经过去了么。”我问,“这个空间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一样吗?”
川平闻言,发出一声“哎呀”。
在我愈发死鱼眼的注视中,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终于反将一军似的撑着脸颊,看起来颇为愉悦。
“你不提我都忘了。敏锐真是你可贵的优点,友寄新奈小姐。”
他显而易见地在笑,在镜片的反光下衬得神秘而狡黠,“但是我也不清楚,这是随机的。这里度过的十分钟,在外面可能只是做了个梦的时间……可早就过了十天也说不定。”
“你说几天?”
“打个比方罢了,杀气别这么重。”
我冷着脸,正色地表示社畜开不起这个玩笑:“我要上班。川平先生。就算真的过了十天,也麻烦你动动小手把进度条拉回假期。要是全勤奖没了你打算怎么赔我?”
川平:“我以为你会更担心发现你失踪的同伴和男朋友。”
我一哂:“这时候承认我不是只身一人了?”
白发男人嘴角向下。一挥宽袖,留下一句“你还是说话客气一点比较可爱”,把我逐出空间。
玄幻的事见多了习以为常, 可亲身经历的感觉更不一样。
穿越时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适。正如从异空间里被赶出来,也只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头不疼,心跳正常, 就像睡了一场好觉——或许梦境的余韵会残留一二, 但感官更清晰的,是现实的落地感。
面前已然是神社的风光。
我睁开眼, 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被反送回了原世界。
然而,映入眼帘的便是夜幕中黯淡的、小小的拜殿。木制的古朴建筑宁静地坐落在森沉沉的茂密树林前。屋檐微微拱起, 注连绳下是狭窄的奉纳用的箱子。
相比起来时的我那边的大神社, 这里明显小太多。
人气也稀薄。
自从搬到大城市居住之后,已经鲜少见到这么阒静的拜殿了。一些有名的大社纵使在夜晚也灯火通明, 经常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或摄影师在附近蹲点。
我拨了拨厚实温暖的围巾, 抬起头, 几股冬夜的寒意趁势钻入衣领。
冷归冷, 但好歹让大脑清醒不少。我迅速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眼泼墨般的天色,肉眼可见的烂漫的繁星与皎洁月轮。接着上前几步,透过暗沉的夜光望向殿前的牌匾。
那里窄小而端正地写着四个字,“并盛神社”。
嗯, 看来是异界了。
很早以前和里包恩聊起他远赴日本当家教的故事,就有听过这个地名。只是在那边要搜索的话, 也仅能搜到牛丼店的相关讯息, 而非确切的市町村。
暂时还是没什么真实感。我旋即低头,摸摸羽绒服又宽又深的口袋:几颗糖果、钱包、证件(不知道能不能用但带了)、手机,以及保镖特意塞来的一把袖珍手枪都在。
拿出手机一看, 没信号。
尝试拨一个电话给本地人男朋友。果然打不通。
换洗衣物之类的行李还在他手上呢。
仿佛头顶有乌鸦嘎嘎飞过,我对搞这种恶作剧的川平中介表示深刻的无语:只是聊了两句, 清早到夜暮之间的时间就凭空蒸发,知不知道这大半天能回多少邮件啊?
只是虽说屏幕显示是1月3日当天,没校对的手机时间却还是在清晨。我不确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