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么一来,她看起来倒也安心得多。我顺利把话题揭过,心态平稳地刷牙洗脸,换好衬衣西裤,便打着领带等同事收拾完一起去吃早餐。
在此期间,我拿起充满电的手机,列恩恰巧从我的口袋里钻出半个头,睁着眼睛望着我。我划开相机,咔咔给它拍了几张帅照,随即用食指点了点蜥蜴的脑袋。
它轻轻蹭蹭我的指尖,又爬回口袋,估计睡回笼觉去了。
我这才点开聊天框,对着手机格外严肃地狂速打字。
“你昨晚是不是偷偷来我房间了?”——打到一半,想了想还是逐字删除,再打一句,“醒了吗?”犹豫片刻还是删了。为了能体现我内心巨大的疑惑以及对前夜模糊记忆的复杂心情,我最终选择化语言为符号,以便更加深刻地体现以上两点。
发送给保镖:【?】
配图一张列恩扒着口袋边缘探头探脑的照片。
对面一时半会儿没有已读。我刷了刷新闻资讯,再回复了一下律师的消息,就先把手机收了起来。和波岛一同去吃酒店的早餐时刚好碰上三位男同事。我们凑一桌吃完饭,简单地聊几句昨天的情况,野末前辈便带我们接着去对接三藤小姐的部下了。
“今天的行程也不会很紧,大家尽早完成任务,晚一点就能自由安排时间啦。”世上为数不多的好领导野末前辈微笑道。
我们纷纷应声。这一次佐久早君和波岛组队去其它地方调研,我则跟着野末和外川去甲方的分公司,主要负责记录。有三藤小姐支持在先,耗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公司拨的经费很大方,否则我们还没法老是打昂贵的计程车。
坐车前往之际,我翻开手机,两条未读讯息灵敏地跳到眼前。
保镖:【。】
紧跟着是一张亮度很低的照片,一看就是晚上暗蒙蒙拍的。里面的人侧躺着缩在被窝里,睡得有些乱蓬蓬的长发垂落在脸颊边,一只手从被褥里探出来,把拍摄者的手指抓在枕头旁,却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我点开图定睛一看,顿时如坐针毡地石化在座位上,耳朵迅速升温。
噩梦成真了!不对,我怎么不知道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抓着东西!不对,他竟然真的偷偷跑过来了,我还以为是我夜袭的他呢……不对,他拍什么啊!
所幸我表情管理十分优秀,同事们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我回过神,面无表情地极限打字:
对面倏地秒读秒回:【我】
“……”我瞪着屏幕,【你昨晚是来暗杀我吗】
保镖:【被发现了么】
我:【承认了啊】
保镖:【但是暗杀失败了。毕竟目标很麻烦,抓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放,我没办法拿枪。】
我:【你不准说话了】
保镖:【所以拍了照片给单主看,他表示非常理解】
我:【对方开了什么价,我出双倍,把照片删了】
保镖:【我不差这点钱】
我:【你差】
保镖:【我不差】
他几岁了啊!
还好戴着口罩,不然我现在一定面红耳赤得很明显。计程车过了一个红绿灯,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坐在副驾的野末前辈时不时回头关心我们会不会晕车,或者偶尔想起要注意的事项稍作提醒,除此之外,车里颇为安静。
外川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有时抬头看看路况,但基本都在闭目养神。
我接受了现实,也不打算催里包恩删照片了,跟这个幼稚鬼斗嘴决计分不出高下。索性演道:【叫你单主来,我跟他算算挖墙脚的账】
对面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保镖:【单主已经被麻烦的目标劫持了】
我反应了两秒,意识到他指的是列恩,直言吐槽:【列恩知道自己是单主而且还正在被劫持吗】
保镖:【我问过它本人意愿】
我:【这孩子哪能说话啊!】
保镖:【我们是心有灵犀的伙伴】
我:【那你怎么放任它被劫持了,总不可能是寻找机会刺杀我吧】列恩在我口袋里睡得可沉了呢。
这次对方没有立刻回消息。我干等须臾,没等到,就快到目的地下车了。甲方做事非常周到,已经派了人在楼下接我们,我最后检查了一下资料和备份,便跟着野末前辈准备一同坐电梯上了会议室所在的楼层。
等电梯时,项目负责人还特意笑道:“三藤小姐今天有事不在公司,让我转达她向你们问好的心意。她说友寄小姐带病在身,除了茶和咖啡以外,我们另准备了降火的汤。”
这大概是我目前为止遇到最体贴的甲方了,虽然其中也有共同经历了大事件的友情加成。我感叹,“你们费心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
随后,野末前辈也代我们公司表达了感谢,两人在电梯里交谈起来。我和外川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待在他身后。闲来无事,我翻开手机,只见里包恩的新回复慢吞吞地弹了出来。
保镖:【嗯,他担心你】
电梯到了。我收起手机,跟着人走向会议室。负责人为我们推开玻璃门之际,看了我一眼,关心道:“友寄小姐,身体没关系吗?耳朵好像有点红。”
“没事,应该是因为穿着外套,刚才被热到了。”我拉了拉口罩,“今天感冒有好了一些,不用在意我。”
“那就好,请各位随意坐,我去拿电脑过来。”
“好的。”
我坐在野末边上,一边把包里的笔电也放到桌上,一边和同事随口聊了聊这里简洁明快的装潢。很快,有助手打扮的人端来了不同的饮品,飘出淡淡的香味。
手放进口袋,睡得迷迷糊糊的小蜥蜴用脑袋顶了顶我的手指。我轻轻戳了回去。
你的主人乱替你做主的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项目的对接顺利完成,野末前辈带我们吃了午饭,便很守信用地表示后半天自由活动。
要是领导是高木,不仅洽谈效率不会这么高,还会费尽心思给我们找事,或者强制部下听他长篇大论且毫无用处的工作理念。我简直感动至极,奖励自己回酒店把材料写了,然后发了个信息给波岛,询问她任务办完了没有。
波岛过了五分钟回复道:【我们也快了,小友寄先好好休息吧^ ^】
我:【我等会儿可能也要再出门,房卡寄存在前台了哦】
波岛:【好的,注意安全】
自从我回酒店进门后,列恩便很懂事地从口袋爬了出来,一路趴到我肩膀上。我侧过头,与它黄澄澄的眼睛对视片刻,拨了里包恩的电话。
那头嘟嘟响了两声,很快被接通,男孩有些低哑的嗓音从听筒传来。
“喂?”
“怎么听上去还没起床啊,”我问道,“我算是下班了,你吃饭了没?”
“还没呢。”
“那正好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你在酒店的话我带列恩过去。”
“嗯。它应该也饿了,可以先让它自己去找苍蝇吃。”
我看了眼又从肩膀一路爬到我另一只手手背的变色龙,“是吗,列恩?”
绿蜥蜴吐了吐舌头。与此同时,贴在耳畔的手机里适时响起里包恩语气一如既往、却隐约带着笑意的声音:
“它说是。”
我:“不许替它说话。”
里包恩:“没办法,这孩子又不会自己说。”
又学我!但我刚结束工作,心境平稳而舒适,因此吐槽的台词绕到了嘴边,反倒有了多余的闲情调侃他:“是,你们是心有灵犀的伙伴。谢谢你跟我说他很担心我。”
里包恩顿了顿,我听见他似乎哼笑了一声。
“不用谢。”
我点点头,即使他看不到,接着收拾收拾起身,“我看你平时带着列恩都不离身,它一晚上都在我这里没事吗?”比如离开主人会变得虚弱之类的。
“没有大碍,但它不在的话,我也确实很不习惯。”
男孩坦诚道,声音裹在听筒里显得有几分失真,却还是能听出他口吻里流露出的好心情,“所以,希望你赶紧带着它来见我。”
“马上啦。”我让列恩趴回我肩膀,提起收拾好的小斜挎包,顺势拔了房卡,打开房门,“不过,不是还说要先——”
话音一滞,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还拧着把手,出乎意料地眨了眨眼。
西装革履的男孩站在门口,同样拿着手机状似通话中。他抬起头,目光便从压低的帽檐下探出,落到我身上,紧接着扬起了一个令我无比熟悉的微笑。
“先走吧,”他说。我注意到他今天并没有把外套纽扣扣上,而是闲适地敞开,露出里面的深红色衬衫与崭新的黑领带,领带的尾巴轻飘飘地绣着一串橙色英文,“它路上就能吃。”
我霎时眼前一亮。
嗯,果然这条领带很适合他嘛!
先前说过, 我带里包恩来冲绳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带他玩一玩。
“不过今天下午的太阳也挺大的,等晚一点再到外面看看吧。”我吃了口特制热狗面包, 一边看着手机说, “待会儿吃完饭,我们可以去美丽海水族馆逛一逛, 没那么热了再出来,听说晚上有个小集会活动, 有时间的话倒是能去玩。”
相较于饭点来说, 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日式料理屋里只有三四桌食客,其中大多都是游客打扮的年轻人, 不时嬉笑着聊着天, 偶尔混杂着拍照声。小木屋似的装潢颇为古典地张贴着精致的古代挂画和字帖, 过道很窄, 却散发着温馨的烟火气。
我和里包恩并排坐在吧台式的横桌前。因为我早些时候吃过饭了,便只点了一份热狗和花生豆腐。小保镖则抱着一碗叉烧拉面热乎乎地嗦,我顺便给他加了碟炒小菜。
他喝了两口汤,闻言似乎瞥了我一眼。
“发生过那些事,你还想去水族馆吗?”
“当然。”
我舀了勺软糯糯的豆腐, 心底也明白他的顾虑,因此认真解释道:“‘不为无关紧要的人打乱我自己的节奏’这句话, 我可不是为了跟你耍帅才说的。美丽海可是冲绳知名的旅游项目之一, 要是出于这种原因不去看一眼,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不过,相比起这种个人色彩很重的理由,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虽然不好的过去无法改变,但我还能自己制造好的未来。”我咽下一勺花生豆腐, 顺滑软嫩的口感抚慰着味蕾,一手托着下颔,发自内心地说,“有了更开心的经历,自然就能把糟糕的回忆冲淡了。”
里包恩的唇角翘了翘,“是嘛。”
我自信得鼻子飞天:“那必须……喂,我的豆腐!”
里包恩:“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我:“你不去做强盗真是暴殄天物啊!”
可怜的一小碟豆腐被这个穿西装的强盗挖走一大半,但我其实也饱了,便只是发出几声不爽的声音,再舀了一勺吃。
忽然,店门的门帘被撩开,一道明显就是爱喝酒的大叔的卡痰嗓响亮地突袭而来。
“老板,来两碗拉面,再来瓶烧酒。”
厨台后的老板热情地应声之际,我下意识循声望去:穿着沙滩衬衫和宽松六分裤的小胡子男人大喇喇地走进店里,随着他走近,跟在腿边的小孩也露出了圆溜溜的脑袋。
后者酷酷地两手插兜,满脸无语,旋即倏一抬头,与我对上视线后愣了愣。
“啊。”大叔恰好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看着我,“你是昨天的——”
“……”我也反应过来,“毛利侦探?”
他昨天穿着西装,这回却走的休闲风,不怪我一时间认不出来。
经历案件后今天竟然还能偶遇碰上第二面,性格外向而健谈的毛利侦探立马表示有缘,硬拉着他家(明显不太情愿且正在内心吐槽他)小孩江户川柯南跟我们并排坐;除了日常拉瓜外,先是感叹复盘了一下昨天的案子,吹嘘了两句自己如有神助、不知不觉就把谜团解决的侦探能力,再毫不留情地揉了两把小朋友的头,教育他以后不许再乱来。
“我知道了啦!放手!”柯南抗拒道。
“真是不可爱……”毛利侦探口吻老成地嘀咕。
随即,仿佛才注意到我身边的西装小男孩似的,他用每一个家长都会说的话接着道:“你看别人家孩子,估计就比你大一点吧,看着多沉稳啊。”
柯南瞬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里包恩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悠闲地吃面,但我知道他在看戏,毕竟连我听了都忍不住想笑。然而那边人小鬼大的小学生很快就找到机会反击大叔:“才不是别人家孩子,那个哥哥是正在和大姐姐约会吧?叔叔你不要打扰人家了。”
我:“……”你们吵就吵别拉上我,哪个成年人会和小屁孩约会啊。
刚想到这,脑海里却蓦地闪过三藤小姐戏谑的笑脸,我猝不及防地被还没来得及吞咽的热狗呛得埋头闷咳两声。
只听一旁传来毛利侦探质疑的声音。
“哈?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毛都没长齐就想着谈恋爱的东西。”他丝毫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像友寄小姐这样漂亮成熟的女性,怎么会对小鬼有兴趣啊。”
谢谢他还夸了我。我非常认同地默默点点头。
柯南狠狠嗦了一口面条,彻底反驳:“本来就是!那个哥哥就是昨天说喜欢友寄姐姐的店员啊!”
他原话可没这样说啊!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想着不能任由他们野蛮的话题继续发散下去了,但还没开口打断,半吊子的侦探便难以置信地瞧了过来。
“怎么可能啊,明显就不是同一个人。对吧友寄小姐?”
柯南:“你看那双鬓角,在冲绳很难有两个同样这么个性,还年龄相仿的人,同时出现在大姐姐身边吧?”
毛利:“呃,这个……昨天那个店员也是这个发型?”
柯南:“连这种细节都记不住,谁会相信叔叔是名侦探啦。”
毛利:“臭小子!”
在充斥着“敢挑衅我沉睡的小五郎?!”“呜哇!打小孩了!”“我只是太忙了记不住!”“随你怎么说!”之类的一顿饱含温暖亲情的嘈杂之间,里包恩一点不受影响,舒舒坦坦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我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我能插足的地步了,更无意深聊,便也把热狗吃完,跟侦探打了个招呼。
“毛利先生,我们先走了。”我站起身,本又在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的侦探马上回过头,我不由多解释了一句,“我确实不是在约会,只是带他出来玩而已。”
“嗐,我就知道!”
侦探十分善解人意地回道,“你们去玩吧,冲绳很有趣的——对了,要不要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友寄小姐,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联系我事务所啊。”
这我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在柯南一脸“这个大叔又在耍酷”的无语神情中,我和毛利侦探换了彼此的手机号。只是在离开之前,没得到确切答案的小学生当着毛利的面发出了追问。
“哥哥,你的确就是昨天的店员,对不对?”
他和里包恩四目相对。后者颔首压了压帽檐,倒是承认得很爽快:“没错。”
推理正确的柯南登时颇为自得地瞄了一眼毛利侦探,下一秒,就遭到不容许被挑战的大叔摁着头一阵搓。
“你小子什么眼神!就算是又怎么,友寄小姐当时也说了没答应!你们这些小鬼头没事就爱给人添麻烦!”
没错没错,毛利先生你真贴心,我感动地决定在告别之时和这位知音简单说明一下真相。
“其实昨晚只是孩子不懂事,顺着话说——”
突然间,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被人握住。里包恩拉着我,半个身子已经朝着门外,早就想走了似的。男孩清亮的嗓音从身侧传来。
“新奈。”
我难得听到有谁一本正经地叫我的名字,不禁一怔,甚至都没来得及吐槽他一副又要开演的样子。而毛利和柯南下意识看过来后,里包恩才想起什么般,话音一顿,口气显得别扭,唇边却浮起一个轻笑来,“……姐姐,再不去水族馆就来不及了。”
“…………”
我意识到这家伙又来损我的把戏,心有波涛而面不改色,目光相对,僵持了两秒。
在毛利家一大一小看着我们的眼神逐渐变得吃瓜之前,我径自反握住男孩的手,扭头正式和萍水相逢的侦探一家道别。
“小孩没什么耐心,不依着他就要胡闹了。”我尤其强调了胡闹,稍带歉意地挥挥手,“回头再见,毛利先生,以及柯南。”
毛利完全理解我,了然道:“我可太懂了,下次什么时候喝酒叫我啊。”
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百分百真心地与大叔对换了个真挚的眼神,“有机会一定。”
坐在毛利侦探边上的柯南似乎有点严肃地打量了会儿里包恩,但彼时已然抬起头,天真可爱地朝我挥了挥手说再见姐姐。
我于是带着手里这个不嫌事大的小保镖迅速远离饭店。下午,碧空如洗,仍然颇为毒辣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空气,在两排充满海岛风情的街道间好似一盆明亮的水漆般泼洒在马路上。我拉着里包恩避开太阳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说谴责了他随地大小演来害我的坏人行为,但看他那样子也一点都没有悔改之意。
也罢,反正我也不会掉块肉,而且仔细一想,除了无语以外,倒也没什么排斥的感觉。
低头看了眼男孩晃悠悠的黑色帽顶,平心而论,我觉得我只是习惯了。如果我有超能力,那一定是超高校级的适应能力。
大约快到交叉路口,我松开里包恩的手,拿起手机重新确认了一眼电车的位置。
“快到了,我们搭这班车就能直达美丽海附近。”我说,“吃饱了吗?前面还有一家卖章鱼烧的网红店,不过如果暂时吃不下,可以到水族馆之后再在那边买,实际上味道都差不多。”
“吃饱了。”男孩语气平常,表情也一如既往,“不过我都可以,听新奈姐姐的。”
我左右滑滑手机,平静地抬起眼。
“这里都没别人了!不许装!”
“什么?”
“装傻也不——咳咳咳!”
“新奈姐姐,脸很红哦。”
“咳嗽咳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热就把外套脱了啊!”
单轨电车沿着海岛风景线平稳地飞驰着。
掠过一排排开枝散叶的棕榈树, 在澄澈蓝天的大幕布下,若有若无的海岸线透过剔透的窗户映入眼帘。
只要坐在窗边,余光便都是景色。
男孩坐在我身边, 脱下的西装外套和我的叠放在一起, 深红色衬衫的袖子也卷到了肘部,领带松了些许, 解开了领口第一粒纽扣。
他皮肤白,一热起来从脖颈到耳后都闷出微微的薄红, 我看着很是新奇。
东京夏季的高温比起冲绳而言也算小巫见大巫了, 因此在这之前,我一直怀疑这位在日常总是雷打不动捂着三件套的保镖比铪合金还耐热。
但果然天气是公平的, 能把两个迥异的人放在相同的处境之中, 也能让世界第一杀手露出几分蔫蔫的神态。
“睡一会儿吧。”
我看了他一眼, 提道。
本来小孩需要的睡眠就更久, 也不知道他昨晚几点才睡;里包恩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这个午休的时间点早该吹着鼻涕泡,咻皮咻皮地呼呼大睡了。
由于电车上没有桌子,我补充一句:“你可以靠着我睡,现在我也不困, 待会儿到了叫你。”
“好,”里包恩没有推辞, “那交给你了。”
或许小朋友的身体是真的被晒困了。
里包恩把他的帽子摘下, 搭在怀里。旋即,我肩膀一沉。男孩矮了我一个头的脑袋正正好地能靠过来,一丛黑发挨得近了, 显得毛茸茸的。
我低了低头,只见他纤细的睫毛低垂着, 乖得有点可爱。
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些。里包恩的呼吸节奏很快变得均匀而平稳。我稍微扭头看向车窗。
晴空万里。
竹田的案子下周开庭,虽然胜诉是没有悬念的事,但以防万一,我仍然在与律师跟进进度。掏出手机检阅了庭审用的材料,我再点开本部的工作群,看了看未读的聊天记录。
领导又在叽里呱啦地说了通废话,我选择性地忽略过,确定没有新的任务,于是收起手机,专心致志地欣赏沿途风景。
只是电车行驶的白噪音在脑海播下几只瞌睡虫,我忽然也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便合上眼,轻轻靠着里包恩的脑袋,眯了五六分钟。
再过了二十分钟,就快到目的地附近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里包恩睡得挺沉。我以为他是在外面会睡眠更浅的类型。
被我小声叫醒之际,男孩还是身体先轻轻地、蓦地动了一动,才缓缓睁开眼,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一看就和每个有起床气的孩子似的不情不愿。
肩膀的衬衣衣料被他捂得很热,热源一离开,车内的清爽空气似乎都立刻聚集在这里。我拿起外套,电车的广播恰巧悠然响起。
“要到了,我们准备出发。”我把西装外套递给里包恩,“可以穿着,到水族馆里面应该不会很热。”
小保镖沉沉地嗯了一声,一手戴上圆礼帽,一边接过外套穿了起来。
“……”不妙。
我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举起手机。
几乎是同一瞬间,里包恩套上外套的动作顿了顿,挑起眉毛朝我投来一瞥。而我的镜头忠实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
看起来不过十一岁的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的黑色西装外套,长袖松松垮垮,耷拉着盖住了半只手。有些戴歪的帽子遮住了他盯着镜头的大半神色,嘴角也微微抿起,明明应该显得冷峻,却被刚睡醒时脸颊上淡淡的红印衬得柔软几分。
我被实打实地萌到,视频录制两秒,把手机移开,直直对上那双难辨心绪的黑眼睛。
“抱歉,是我拿错了。”我的嘴角简直压不下来,索性对他嘿嘿一笑,“不过你这样穿也很可爱……哇!我的手机!”
“拿来吧。”
“不可以!”
里包恩这家伙竟然在眨眼间就把我的手机拿到他自己手上!我顾及电车内不能太大声说话,只好忍不住边笑着边小声抗争,为了守护我难能可贵的战利品不惜伸手去抢,“快还给我,要下车了!”
里包恩:“有偷拍的觉悟就要有自己抢回来的能耐。”
我:“你是我老师么!我都用偷拍了你就让我一下吧!”
但每每在我要碰到的刹那,里包恩又反应更快地躲开,一来二去,手速出残影地和他过了几招无果,我都快笑得没力气了,便当机立断耍阴招:一只手臂从他背后绕去,先抓住男孩的肩膀,好来控制他握着我手机、高高举起的手;
而另一手飞快地伸长去够——几乎形成一个足以桎梏他的拥抱。
里包恩卷卷翘起的鬓角隐约蹭过颈窝,痒痒的,伴随着喷洒在皮肤上的温热呼吸。
再怎么说,我的手也比他长,首先抓到手腕,紧接着顺着向上摸,刚好轻松地完全扣住了男孩的整只手。
一下没把手机抢过来,就挤进他屈起的手指间,光是拔也把手机拔了出来。
我气势昂扬地拿回手机,低头一看,视频果然被删了。
可惜这个用惯了纸媒的家伙也有失策的时候。
我状若失望地点开被删除的回收箱页面,平静无比地把视频恢复了,加上备份储存到云相册。
抬起头,却见里包恩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帽檐阴影下神秘莫测的目光一直盯着我。
跑跑跑!
在他梅开二度向我的手机伸出魔爪之前,电车到站,我拎着他的外套立刻起身离开,一路笑出了车站。
这回,相比起我,里包恩可能更像个成熟的大人。一袭红衬衫的小绅士慢腾腾地走在我后头,不远不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他离我还有几步距离。
没了荫蔽,阳光痛快地铺洒在大地上,落在行人的肩头,以及饱含夏日感的植被与建筑物之间。偶尔有炸物烧烤的香味被空气托着送到各个角落。
西装外套换了回来。里包恩没有立刻穿上,而是仿佛知道我要干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我。
而我把相机调成前置摄像头,朝他腼腆地笑得眼睛弯弯。
“拍都拍了,再和我多拍一些照片也没关系吧?”
里包恩很快回应了我。
他嘴上说着拿我没办法,好像我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而他不得不陪我似的,唇角却轻快地上扬着;在我微微弯腰凑到他脸旁之际,一手捏着帽檐抬了抬。
咔擦一声,画面定格。
仔细一想,从小到大,我和朋友出去旅游的次数都不多,更别说和家人了。
和家里人出游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小学五年级。可那时不仅每天起得很早赶行程,计划要是赶不上变化,还要听两个大人吵上半天架;吃也不敢吃贵的,住也住得很随意。因此,我从那时起就不认为旅游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旅行和出差没什么区别,是远行,是堆积在身上的强制任务,是认床失眠时看着月亮想家的深夜。
然而,兴许是夏末最后一阵张扬的风吹散了往日,一个荒唐的想法竟生生地闯入某个瞬间,敲着我的脑袋告诉我:
我搞不好,想要和身边这个人再去很多很多地方。
“……怎么了,你站着不动在想什么?”
男孩压低的嗓音倏地打断我莫名的思维出游。
我回过神,目光从贴着玻璃浮动的小丑鱼上离开。
水族馆深蓝色的基调像一张流动的巨大的纱。这忧郁、神秘而浪漫的色泽映照在络绎不绝的游客的脸上,也以饱满的柔情,层层覆裹着身旁恰到好处地与我保持两拳距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