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捧着薄荷的指骨放松,看向李衍的眸子瞬间有了生气。
李衍弯着眼朝他笑,大皇子也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唇角。
李衍在大皇子寝殿玩了会儿,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大皇子在听。等要走的时候,他又在书包袋子里掏出了一小袋薄荷种子递了过去,道:“大皇兄,你无聊的时候也不要总读书,可以种薄荷。”
大皇子迟疑:“我没种过……”
李衍眉眼弯弯:“我教你呀,明日我带花盆来,我们一起种。”
次日一早,他又颠颠的带着十几个花盆来了。这会溪云宫里的人倒是没拦他,显然是贤妃交代过了。
白芷带着伺候大皇子的几个人在院子里挖土填盆,等花盆抬到回廊上,李衍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铁锹,在花盆里戳了个洞,然后回头道:“大皇兄,你把种子放进来,要放两三粒哦。”
大皇子按照他说的,把薄荷种子放了
下去。等十几个花盆种好后,李衍又挨个把土填了回去,大皇子边跟在他身后浇水。
李衍拍拍手站了起来,骄傲道:“都好了,就把它们放在廊下,多晒晒太阳,很快就长出来了。”
大皇子好奇问:“十一是如何知道种这些东西的?”
李衍:“我娘教的,以前在冷宫,我娘还想种地种菜养鸡的。但冷宫里没有种子,也没有鸡苗。”
他抬头四顾,发现午后的日头被寝殿靠围墙那几根粗壮的柳树挡得严严实实。夏日虽然显得凉快,但秋冬整座寝殿连同院子里都会显得阴冷沉暗。别说不利于人养病,连种子发芽都会受到阻碍。
于是李衍指着那几颗柳树道:“大皇兄,那几颗柳树能不能砍掉?它们挡住阳光了,一点也不好。”
大皇子抬头,从前倒没觉得那柳树有什么不好。十一这样一说,他突然也觉得太过阻碍视线。
而且这柳絮多了,着实恼人。
他迟疑:“这是母妃多年前特意命人从外头移植过来的,恐母妃不让。”自他有记忆起,就记得母妃时常命人侍弄、施肥,宝贝得紧。
李衍噘嘴:“那柳树和大皇兄,贤妃娘娘最喜欢哪个?”
大皇子没有丝毫犹豫:“这如何能比,树是死物,人是活物。母妃十月怀胎生我,自然更爱重我。”不然也不会十年如一日的替他诵经祈福。
他是能感觉到母妃的爱的。
李衍:“那就是了,赵娘娘说柳树不吉利,对病人不好,不能种。贤妃娘娘更喜欢大皇兄就不会反对砍树呀。”
大皇子疑惑:“还有这种说法?”
“对呀。”李衍扭头看向白芷:“不信你问白芷姐姐。”
白芷屈膝行礼,点头解释:“大皇子,民间确实有这种说法。柳树属阴,又常被拿来做丧杖,意味招魂。门前种柳树,会克生人气息,容易生病招祸患。”
溪云宫其他几个宫人也纷纷附和:“奴婢们也听过这种说法,种柳树确实不太好。”
“对,奴婢家乡也有这种说法。”
这树是贤妃娘娘种的,他们先前自然不敢胡说八道。
李衍又道:“而且,它们挡住花盆了,薄荷不会发芽的。”
大皇子低头看着那十几盆花,略一
思索,然后道:“那便砍了吧。”
李衍欢喜了,招呼着人过来砍树。
月嬷嬷听说十一皇子砍树吓得不轻,匆忙过来阻拦。李衍不理会她,拿着腰牌吧溪云宫所有的劳力都喊了没,不过两刻钟,就将院子里的三棵大柳树放倒了。
匆匆赶来的贤妃面色都白了,看着李衍手里的腰牌说不出一句话。
“快,快扶起来,快重新种上!”
但树已经拦腰截断了,种上也没用,都进去了夏末了,剪枝插迁也种不活。
贤妃立刻又道:“快让人去宫外重新挖两颗过来,务必在明年春天成活。”
李衍很是不解的看着她:贤妃娘娘为何这样紧张这树?
大皇子看着贤妃,很认真道:“母妃,别种柳树了,儿臣不喜欢柳树。”
贤妃娘娘摇头:“不行,一定要种。”
大皇子退了一步:“那母妃种到北边去吧,它们在这,挡着日头了,薄荷没办法发芽。”
贤妃娘娘斩钉截铁:“不能移走,就种原来的地方。”
李衍上前,奶声解释:“贤妃娘娘,柳树对大皇兄身体不好。它种在这儿,大皇兄会一直生病的。”
贤妃嗓音提高:“胡说,观音娘娘手里的玉净瓶就是杨柳枝。这柳树是镇邪驱灾,保佑你大皇兄平平安安的,不能动!”
李衍嘟囔:“那大皇兄这么多年也没平安呀,他之前还吐血了呢。贤妃娘娘的说法一点也不对。”
贤妃语气急切:“绪儿那是因为你身上的花粉才吐血的!”
李衍抿唇:“十一已经道过歉了,可太医们说,柳絮也会让人咳嗽,对大皇兄不好。”
“胡说!”贤妃恼道,“哪个太医说的,太医只说花粉对绪儿有碍,柳絮根本没影响。”
李衍突然就不说话了,眼神古怪的盯着贤妃看。
那双眼睛乌黑透亮,含着满满的探究。
贤妃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激动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语气也低了两个度:“十一皇子这么看着本宫做什么?”
李衍眨巴了两下眼睛,软糯糯道:“贤妃娘娘好奇怪啊,我有心疾。我娘只要听说有什么对我身体不好的,都会相信的。我方才问大皇兄,贤妃娘娘是喜欢柳树还是喜欢大皇兄,大皇兄说贤妃娘娘一定更喜欢他。”
“但是贤妃娘娘好像更喜欢柳树呢。”
贤妃眸子睁了睁,随即看向自己儿子。
大皇子也看着她,目光晦涩难明。
她一愣,忽而道:“十一皇子说什么呢,本宫自然是更喜欢你大皇兄的。本宫由来信奉神明,方才见树倒了,一时太过激动,才会坚持。今日就到这儿吧,本宫乏了,先去休息了。”说完又叮嘱了大皇子几句,就带着月嬷嬷往惯常礼佛的小佛堂去了。
李衍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而他身边的大皇子目光却落在院子里已经倒塌的大柳树上。
随着宫人拖动枝丫的动作,朵朵柳絮被风刮起,飘飘荡荡落到了他近前。白色细长绒毛落在他发间,他鼻尖一阵痒意难耐,呼吸突然就急促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捂住胸口连续咳嗽,只想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难受得紧!
他看到十一焦急的脸,忽而就不确定母妃是更喜欢他还是更在乎这几颗柳树了。
大皇子是老毛病了,进屋休息了一会儿也就无碍了。
之后李衍日日到溪云宫签到,顺便看薄荷苗。没了柳树的遮挡,薄荷发芽很快,不过十来日就已经长出了小小的嫩芽。
随着嫩芽长成一丛新绿,寝殿四周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闻着这些薄荷,大皇子犯病的次数也日夜减少,连咳嗽都轻微了许多。
李衍仿佛是自己病好了,显得格外开心,拉着大皇子要出去转转透透气。
大皇子怕又撞见人,很是犹豫。
李衍奶声道:“不去远的,就去御花园荷花池的那个凉亭。莲蓬熟了,好吃,去摘。”
大皇子眼眸瞬间亮了:因着这个病的缘故,他平日轻易不出门。
碰到李衍的那日,是听下人说荷花池的荷花开了,他实在忍不住才过去了。
莲蓬熟了场景他还没瞧过呢。
李衍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继续说服他:“大皇兄,去嘛。以后经常出去走走,说不定你的病就好了哦。”
“而且莲蓬好大好脆,好好吃,去嘛去嘛。”
大皇子就这么被他拉了出去,当两人坐在小船上,穿梭在绿荫掩映的荷叶间时,他瞬间觉得值了。
摘下一个莲蓬,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李衍朝他伸手,他把手里的莲蓬递了过去。李衍摇头,表示要剥,他犹豫一秒还是拨开,把嫩莲子递到了李衍手上。
十一同他相处这么久了,也无事。
他的病好像也不似宫里人说的那样可怕。
有了这个认知,他一下放开了许多,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两人在莲叶间来回穿梭,采了整整一船的莲蓬才靠岸。
白芷将李衍抱到了岸上,然后招呼着人把采的莲蓬搬到凉亭里。等全搬上来后,询问李衍要不要剥。
李衍小脑袋摇摇,小小手拿着绳子,把几个莲蓬捆在一起。边捆边兴奋道:“这个给皇姐,这个给三哥,这个给四哥,还有七哥……”他说了一圈,最后才想到给建宁帝。
大皇子学着他的样子帮忙扎,白芷几个也连忙行动起来。
李衍忙中抬头,就瞧见凉亭外,八皇子眼巴巴的站在那,他身后是周美人。
见李衍看过来,周美人先行了一礼:“十一皇子,大
皇子。”打完招呼,就要拉着八皇子走。
八皇子却迟迟不肯动,眼巴巴的看着李衍手里的莲子。
李衍眨巴了两下眼睛,问:“八哥想要吗?”
周美人正要说话,八皇子就怯怯点了一下头,小声道:“想要。”
李衍拿起一扎莲子哒哒的走了下来,递给八皇子。八皇子看了他母妃一眼,见他母妃没有反对的意思,立刻伸手接了过去。然后又小声说了句谢谢,整个人显得局促又毫无存在感。
李衍左右看看,疑惑问:“八哥今日没去上书房吗?”
八皇子:“去了,午后是骑马课,母妃帮我告了假,我就出来了。”
李衍哦了一声,又拿了一扎莲蓬给他。
八皇子这才跟着他母妃走了。
等他们一走,李衍他们也揽着大大小小的莲蓬往外走。经过一座假山时,隐隐听到有哭声,几人同时停住了步子。
李衍同大皇子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看到了假山后面的周美人和八皇子。
八皇子呜呜咽咽的捏着两捆莲蓬不肯放,周美人伸手用力去拽,声音严厉道:“暄儿听话,我们不要莲蓬!”
八皇子手就是不肯松:“要。”
周美人恼了,训斥道:“你这孩子,大皇子有肺痨你不知道吗?那病是会传染的,他摘的莲蓬能吃吗?你不怕也得了肺痨,到处惹人嫌?你是要气死母妃吗?”
八皇子小声辩驳:“那十一都无事……”
周美人恼道:“十一皇子那身体,迟早是要死的,当然不怕。但你不一样,去同他们两个厮混什么?”
八皇子不说话了。
周美人一把将那两捆莲蓬扯了出来,然后丢在了假山边上。然后抱起八皇子用力从莲蓬上踩过,很快便没了人影。
李衍蹙眉,心里把那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周美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小心翼翼的仰头看向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脸上的笑已经没了,眼睛定定的看向那被踩得断了枝的莲蓬上,周身沉郁在蔓延。
李衍伸出小手想拉拉他的袖子,给他一点安慰。指尖才碰到他的衣袖,他就下意识的缩了缩手,后退两步。
李衍弱弱的喊:“……大皇兄……”
大皇子勉强冲着
他笑了一下,然后先一步走了出去。李衍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到了溪云宫,大皇子就说累了,让白芷先将李衍抱回去。
李衍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也没继续打扰他,抱着莲蓬往清心殿去了。
建宁帝听说他第一个来送他莲蓬,心里颇为熨帖:哎,小十一总算有一次先记得他。
他接过莲蓬看了看,赞道:“不错,瞧着新鲜。”
李衍眉眼弯弯:“那当然,还很好吃呢。我同大皇兄一起去摘的,爹爹你快吃。”
“大皇兄?绪儿出门了?他不是病着?”建宁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里的莲蓬也放了下来,甚至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那态度明显是嫌弃。
李衍奶声解释:“大皇兄的病好了许多,还同我一起种了薄荷。”
建宁帝:“你近日都同你大皇兄在一起?”
李衍点头,建宁帝蹙眉:“你身体不好,往后莫要老是往溪云宫去,没得染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病。”
李衍笑容也淡了几分,小声嘀咕:“大皇兄的病不传染的……”
建宁帝不悦:“让你别去就听话,不然腰牌还给朕!”他一想起大儿子同康王有几分相似的脸,就忍不住嫌恶。
李衍立刻捂住书包袋子后退两步,眼睛瞪得溜圆,那模样像只警惕的傻猫。
建宁帝不自觉就被他逗笑了,伸手揉了揉他发顶,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十一乖,听父皇的话。”
李衍从清心殿出来后,又去了李明嫣、三皇兄、四皇兄处,三人无一例外都是让他远离大皇子。
十皇子更是直接,十分忧愁道:“我母妃说,你要是被大皇子传染了,就不让我同你玩了。”
李衍抿着唇角,情绪有些低落:“十哥,你们是不是也觉得十一很麻烦,也像嫌弃大皇兄一样嫌弃我?”
十皇子连连摇头:“不是的,我才不嫌弃十一,你同大皇兄不一样。你的病不会传染,大皇兄的病是会传染的。”
李衍一个外人都会觉得窒息,要是大皇兄听见了估计会难过死。
他很不高兴问:“谁和你说大皇兄的病会传染?我没事,贤妃娘娘也没事,大皇兄的病不会传染!”他鼓起腮帮子,奶凶奶凶的很。
十皇子缩了缩脖:“大家都这么说,曾经伺候大皇兄的小太监就是被传染死了的,贤妃娘娘也没否认呀……”
李衍一声不吭的拿过十皇子手上的莲蓬就走,十皇子急的在后面跺脚:“哎,十一,我还没吃呢,你又拿回去做什么?”
吃屁呢。
大皇兄一定不是肺痨,不然以他的体质,早被传染了。
不行,他亲自探一探大皇兄的脉。
次日一早,李衍就去了溪云宫。在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匆匆赶来的太医,一打听才知道大皇兄昨晚回来就咳嗽不止,虽然没吐血,但好像还挺严重。
李衍默默跟着太医往里走,太医把脉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静静看着。太医把完脉开药方的时候,他偷瞄了两眼。
是治肺痨的方子,药量也刚刚好。
等太医走了,他就坐到床边,伸手去搭大皇子的脉。
大皇子手缩了缩,终究是没动。只以为李衍小孩子心性,有趣,在模仿太医的动作。
脉搏明显比正常人要快,吸气时又变得微弱。肺部有痰湿,却不太像肺痨,更偏向于哮喘。
李衍收回手,蹙眉小声道:“大皇兄,你得的好像不是肺痨。我再去请太医令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先前那个太医他虽然见过,但不是很熟。
一旁的贤妃听见了,连忙道:“十一皇子莫要胡闹了,绪儿的病一直是陈太医在看,本宫也信任他。绪儿就是肺痨,只要不随意跑出去吹了风,受了凉,身体是无碍的。”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知道把什么脉,不过是在太医院多待了几日,又瞎折腾了个药房。
李衍像是听不懂她的话:“贤妃娘娘,我没胡闹,多一个人给大皇兄看病有什么不好?”
贤妃蹙眉:“十一皇子,本宫让你日日来,不是让你来折腾绪儿的。若非昨日你执意要去采莲蓬,绪儿也不会……”
“母妃!”大皇子压下眉眼,打断了贤妃的话:“十一是好心,你不要说他!”他说完又咳嗽起来。
贤妃神情紧张,连忙过去给他拍背顺气。
等顺了一口气,大皇子挡开她的手,弱声道:“母妃,你去忙吧,儿臣同十一说一会儿话。”
贤妃叹了口气道:“好,你先休息,母妃去诵经给你祈福。”说着她
起身,看了李衍一眼,带着宫婢出门了。
大皇子朝李衍笑了一下,轻声道:“十一,能帮我给薄荷浇点水吗?”
李衍眨巴了两下眼睛,抿唇问:“大皇兄不信我吗,还是也觉得十一在胡闹?”
大皇子摇头:“没有,我知道,十一只是关心我。”
看他神情明显是不信自己会医的。
也是,谁会信一个三岁多的孩子会医。他拖了小凳子坐到床边,双手捧脸,好奇的问:“大皇兄,你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大皇子脾气出奇的好,只要他问,他就回:“三岁左右就有了,一开始只是风寒咳嗽,后来越咳越严重,持续了大半年,太医来看就说是肺痨了。我这病春夏加重,秋冬会好些。起先还是有出去走走的,伺候我的小内侍死后,我就甚少出去了。”
主要是受不了他人歧视的眼光。
从前太后还会时常来看他,但也只是隔着屏风远远的瞧上一眼。见他迟迟没起色,就去了皇寺礼佛,就再也没有来过。
父皇别说来看他,连溪云宫的大门都没进来过。
李衍又问了许多问题,直到把大皇子问困了,他才起身往寝殿外去了。他走到溪云宫的大门口回廊处,就坐在廊下玩。等见着了抓药回来的宫婢,立刻就跳下横栏跟了上去。
一路到了煎药的小厨房,宫婢拆了一包药下去煎,剩余的药和药方就放在她身后的石桌上。
李衍拍了拍胖橘猫的脑袋,胖橘一下子就窜到了石桌上,叼起一包药就往外跑。
那宫婢回过头来,总觉得药少了一包,左右看看,难道是自己少抓了一副?
李衍拿到药包后就走,跟在他身后的白芷惊讶,紧张小声的问:“十一皇子,你拿药干嘛呀?这个不能吃。”
李衍嘘了声,抱着药包躲到了溪云宫无人的偏殿,然后拆开药包对照着方才看到的方子仔细辨认。
其他的药都对的上,只有最后一味‘五味子’药量是药方上的三倍。五味子性温,有敛肺止咳、固表止汗的功效,和其他的药配伍得当确实对肺痨有益。
但若是这个人肺部有积热,药量过多的话,只会损伤肺部。
李衍把药包好藏到了随身的书包袋子里,然后又沿着原路往大皇子的寝殿
白芷看得一头雾水,只得跟在他后面走。
李衍重新回到寝殿,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原本闭眼睡着的大皇子睁眼,疑惑问:“十一怎么又回来了?”
寝殿里充斥着淡淡的薄荷香,很安静很安心。
李衍往身后看了看,确定没人靠近,才从书包袋子里拿出方才偷的那包药和药方给他,小小声道:“大皇兄,白芷姐姐说药方和药不一样。”
大皇子半合的眼眸撑开:“哪不一样?”
李衍指着最后五味子道:“白芷姐姐说最后这个药,药包里面的比药方上的要多好多好多。”
大皇子:“白芷识药?”
李衍点头:“我的小药房都是白芷姐姐在整理呀,她还会磨药、晒药、搓药,可厉害了!”
大皇子打开药包:“那十一告诉大皇兄,这里头哪个是最后一个药?”
李衍捡起一颗五味子给他看:“这个。”
大皇子细细看了一遍那包药,虽然不知道具体克数,但药量明显是比药方记载的要多。
李衍拉拉他的衣袖,紧张兮兮道:“大皇兄,太医令说药不可乱吃的。”
大皇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大夫是母妃请的,药是母妃身边的大宫女去抓的,这情况母妃知道吗?
等李衍走后,大皇子靠在床头想了许多。药方他看过的,和从前的都大差不差。药包他倒是头一回见,但就算见着了,也不认识药。
今日十一这么一说,他心里就有了计较。待宫婢端着煮好的药到他手里,他喝了两口就借口太烫,说是要放一放再喝。支开宫婢后,直接将黑乎乎的药汁倒进了薄荷下的花丛里。
第二日,李衍又兴冲冲的来了,偷偷摸摸塞给了他一瓶药丸,小小声道:“大皇兄,这是我在太医院拿的药丸,太医令说是清肺养阴的,你吃吃看,对你的病有好处的。”其实这是他连续在溪云宫签到奖励的药方,这药方既然实在溪云宫爆出来的,就一定和大皇兄的病有关吧。
大皇子道了谢,把药瓶藏在了枕头下。
他既没有吃那瓶药,也没有再喝太医开的药,日子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他发现,自己的病情在一点点的好转,咳嗽时,肺也不在撕裂的疼。
他心渐渐沉了下去:
先前他吃的药真有问题!
他的肺痨或许是人为。
现在的问题就是,他的母妃知不知道这件事。
大皇子就等,等到第三十日,他母妃亲自端着药来了。温柔慈爱的看着他,温声催促:“绪儿,快将药喝了吧,母妃在这陪着你。”
大皇子恶寒,捧着药碗的手都忍不住微微发颤,迟迟没动。
贤妃再次催促:“怎么了,药太烫了?母妃帮你吹吹?”她接过药碗,边搅动勺子,边细心的吹了起来。
然后端到他唇边,大有他不喝就一直端着的架势。
大皇子看着她,心里难受的紧,忍不住开口问:“母妃,你是不是一直盼着儿臣死?”
贤妃搅动勺子手一顿,猛得抬起头看他:“绪儿,你胡说什么,母妃怎么会盼着你死?”
大皇子神情凄苦:“母妃,你别骗我,儿臣都知道了。你也看到花丛里的药汁了吧,儿臣近日没喝药,病就渐渐好了。”他从枕头下摸出李衍给的药包和药方,“十一弟身边的白芷告诉儿臣,五味子多了许多,它会使儿臣的病加重!”
他一错不错的盯着自己母妃眼睛质问:“母妃为何害怕儿臣好?您日日诵经,是为儿臣祈福,还是在为自己赎罪?”
贤妃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转开目光一时间只能沉默。
大皇子看着她的侧脸,想起自己小时候被抱着、哄着、关爱着的画面,不禁红了眼眶:“母妃,你说,你是不是盼着儿臣死?你若是想儿臣死,儿臣现在就死,不劳您煞费苦心!”
贤妃端着药碗的手颤了颤,看向他的眉眼里全是挣扎:“绪儿,母后都是为了你好。来,把药喝了吧。”
大皇子盯着那药碗看了两秒,一句话也没说,接过来喝了。
只是还不等贤妃松口气,当晚半夜大皇子就割腕自杀了。
贤妃险些晕死过去,封锁了消息后,找来陈太医急救。好在发现得及时,人终于抢救过来了。
贤妃也不敢大意,亲自守在了床边,握着大皇子的手无声的哭了起来。
大皇子从昏睡中醒来,挣开她的手,别过眼不看她。
贤妃呜咽:“绪儿,你怎么这么傻,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
大皇子虚弱的声音响起:“儿臣只
是如母妃所愿,反正也没人想儿臣活着。”
贤妃哭得不能自已,拉着他的手道歉:“不是这样的,绪儿。母妃比任何人都想你活着,是母妃错了,母妃对不起你。”
“母妃告诉你,母妃都告诉你。”
大皇子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
贤妃哭声渐止,小声问他:“绪儿还记得康王吗?”
大皇子摇头:“不记得,康王不是死了吗?”
贤妃点头:“康王是母妃的表兄,也是你的表舅,还是太后的亲子,当年压你父皇一头的中宫嫡子。你容貌酷似康王……”
皇帝的生母舒太妃死后,皇上就被记到了太后名下,立为太子。不想多年未孕的太后突然有了,生下康王后,就起了废太子之心。
太子被废,被圈禁后认识了卫皇后,在大长公主和右相的扶持下,历经千难万险才登基为帝。
皇帝登基三年后,康王暴毙。
太后转而想扶持大皇子李绪为太子。
贤妃是个明白人,太后害死了舒太妃,皇上碍于孝道才没有动太后。但后宫也没了太后的立足之地,太后一党想拿她的绪儿同皇上斗。皇上多疑又凉薄,连皇后都算计,一个长得像康王的儿子更不可能留着。
只有绪儿病了,不可能争储,才有可能活着。
皇上不会看到他,太后也不会惦记着他。
“只要熬到十五,元服过后,你就能封王出宫了。到时候再慢慢养病,等太后百年之后,就不怕了。”
大皇子今年十一,还有四年!
贤妃拉着儿子手,激动道:“还有四年,四年后,你就不必这样受罪了!”
大皇子看着自己的母妃,冷笑:“所以母妃就让儿臣一并许多年?让儿臣日夜咳嗽,形销骨立?让儿臣被宫中所有人嫌恶恐惧?”
他眼眶发红:“你知道儿臣有多难过吗?他们都把儿臣当瘟疫!”他甚至无数次想到死。
贤妃不停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母妃知道你难过,但只有肺痨,太后才不会来看你,你才不用时时看到你父皇,去惹他起杀心!”
也只有将他禁在这溪云宫,时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能护他平安。
眼泪从大皇子的眼眶无声滑落
,他挣脱开贤妃的手。
贤妃跟着哭,然后突然跪在了他面前。
大皇子眼眸睁了睁,略微起身去扶他:“母妃这是做什么?”
贤妃红肿着眼睛道:“母妃求你,以后继续喝药吧。”
大皇子扶着她的手微僵,贤妃低头叩首:“你若不答应,母妃就不起来了。”
大皇子声音轻若蚊吟:“……母妃,再有四年,恐今后停药,儿臣身子骨也废了。”
贤妃抬头:“母妃只要你活着。”
母子两个僵持,大皇子看着面前生他养他的人,最终还是点头了。
贤妃见他点头,甚是欣喜,又迟疑开口:“母妃还有一个请求,十一皇子太过聪慧,又得你父皇喜欢。你若同他往来,难免他会在你父皇面前提及你。今后还是少和他接触吧。”
大皇子眼眸蓦的抬起,声音都尖锐了几分:“母妃,其他的儿臣都能答应你,唯独十一,你让他来吧。”
宫里,只剩下这么一个敢亲近他的人了。
贤妃看到他眼里的执拗,生怕他又想不开割腕,于是便不再提这个事,只道:“罢了,你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