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回家吧……”她只是喃喃着。
她想回家,回到东海边,她曾经和哪吒相伴过许多日夜的家。
她想在那里,再告别。
用自己换别人活,值得吗?她也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这种迷茫的不知,有部分源于她从始至终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时青寻没有那种奉献生命为别人的忠义感和牺牲意识,她所在的和平时代,她在那个时代身为一个普通人,受到的更多教育是——生命可贵,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别给别人添麻烦,要好好活下去。
她从前大抵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了一个人甘愿九死一生。
回家的希望很渺茫啊……
太乙真人是这样和她说的。
要么回去,要么永远消失在世上,哪里都回不去了。
太乙真人也正站在他们身边,正好与她对视一眼,他晓得时青寻的打算,于是带他们回东海。
“寻寻。”
时青寻长久不曾开口,哪吒似乎有些不安,偏头看她,“在想什么?”
这个少年总会如此,他以为自己不善言辞,便也以为自己不擅长感知他人的情绪,其实并不是这样。
其实并不是这样啊,在她眼里,他早已比任何人都好了。
天边尚是微风轻澜,因为有仙人在他们身侧。
风拂过她连月疲劳导致干枯的发,哪吒抬手又替她理了理杂乱的发,随手卸下自己发间的混天绫,温柔地为她束起青丝。
原本天生伴随他的灵物,此刻因为他的仙力散去,也变得犹如凡物,只能用以束发。
时青寻眼前闪过的,则是他如云铺散的墨发。
少年柔软的长发倾泄而下,荡漾开来,被微风划开缱绻的弧度,不再是来灵山前那样干枯如草。
看,有仙力多方便,抬手就能让人起死回生,令人重焕容光。
“寻寻……”蓦然间,哪吒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轻柔地捂住她的头抚摸,“我并非有意。”
“不怪你。”是她自己失去光泽的发早已打成深结,一时半会儿梳理不开的。
没有仙力的他,也无法让她的头发一瞬间重新变得乌黑亮泽。
哪吒有些沉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天上凡间时间的流速不一样,去了一趟灵山,不说沧海桑田,至少初夏已转为深冬。
东海的海崖上,海风凌冽如刀,寒风肃杀,万物萧索。
海边甚少下雪,可今年,或许此处人间已经历了太多磨难,连天气都有些异变,不知会成灾,还是单纯的“瑞雪兆丰年”。
时青寻看着一片霜雪,看着天地间的白茫茫,心里有着对东海的阴影,不觉面色露出一丝担心。
“寻寻。”哪吒看了出来,也有些踌躇,“我们还要在这里么?”
不在这里,其他地方就无处可去了。
太乙真人打算避世,他知道自己救了这个徒弟,但也可能因此害死时青寻,以哪吒的心性,再相见也是互伤罢了,更何况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一切不如到此为止。
“东海有过失在先,此事已惊动天庭。”太乙真人的话让他们稍稍宽心,“哪吒由如来世尊救活,东海暂无胆子再动你们,且在此处放心待着吧。”
暂无,时青寻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还能和哪吒相处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多。
谁也不知道这个暂无是多久,或许是凡人百年一生,或许只是过去这个寂冷的寒冬。
哪吒得是神通广大的仙才行,这样,他才能不惧那些想要他死的敌人,才能有机会再帮帮无助的凡人,才能重回天庭,也才能做更自由自在的自己。
才能好好活下去。
哪吒没再说什么,他向太乙真人作揖道别,太乙真人看了他一会儿,也在看他身后露出笑的时青寻。
“保重,珍重。”太乙真人最终道,“望……后会有期。”
哪吒并未听出太多言外之意,出师前,太乙真人便交代过他喜独居僻静,出师后,太乙真人更是了当直言无事不必回山。
这次的事,是唯一的意外,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意外。
少年躬身再次作揖,郑重地向恩师道别:“……师父,后会有期。”
白雪皑皑中,太乙真人的苍灰道袍也消逝在雪中。
随着仙人离去,方才庇护着他们的术法也悄然散去,寒风乍然入怀,海边凌冽的东风刮得人脸生疼,雪落在脸上都是刺痛的。
时青寻冷得一个哆嗦,哪吒连忙挡在她身前,企图为她遮住寒风。
但他没有仙力了,他不再是个神仙,所能阻挡的少得可怜。
起初,他揽住她肩膀的手,无意识贴在了她的颈脖上,那还是温热的一双手,可很快刺骨寒风也让他的手凉彻起来。
“……进屋吧,我们去生火。”时青寻刻意等了一瞬,等哪吒去接受这种刺骨的冷是什么感觉。
生而为仙的少年,他或许从没有体会过风吹一下就会遍体生寒的感觉。
他有些沉默,时青寻并不知道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只晓得他捉住了她的手静静揉搓,意图再给她一些温暖。
屋里也很冷,从前有哪吒为她驱寒,往年的冬天也没有这么冷过。
但现在没有人能做到。
这个冬天他们过得很狼狈,而且雪还在一直不停不停的下。
时青寻的心情一直很乱,偶尔她会等风停雪小的时候,站去高处的海崖看看凡间,有时也会觉得实在是太冷了,整宿整宿的睡。
比起有佛莲身,能够不老不死的哪吒而言,她能承受的还是太少了。
好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她并没有因为着凉而生病。
哪吒总是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即便他没了神力,可他聪慧又踏实,偶尔他会去渔村静静观察着凡人,回来就能学会新的东西。
有时是做一道菜、有时是制作某样新奇工具,甚至他还学会了缝补衣物、还懂得了和凡人以物换物,贤惠持家到不像话。
贤惠到时青寻偶尔会生起一丝恍惚,觉得他哪怕不当神仙,也能好好活着吧。
和她一起好好活着,陪着她直到这一生走到尽头的那日。
“哪吒……”
没错,她早就不想回家了,不想回到从前的世界了。
那个世界她早已失去了亲人,连自己究竟死没死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是有点贪生怕死在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如就在这个世界过个百年好了。
因为这里有哪吒。
——哪吒是她新的家人。
“嗯?”哪吒正在裁新衣,听闻她的呼唤,微微抬眸。
冬快尽,春复来,雪将消,芽新绿。
他用冬日海边辛辛苦苦打到的鱼,找渔民换了新的布料,时青寻先前心思恍惚没注意,此刻看着他才发觉,“是给我的春装吗?”
“嗯。”仿佛怕一个字太冷淡,少年轻咳起来,又忍不住掩唇抑制,解释着,“凡间没有太过鲜亮的衣料,但我听闻,春日换新衣,于是为你备一件。”
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她笑了笑,“感觉是最后一场雪了,我们出门看雪吧。”
“……好。”
东海永不冰冻,霜冻的只有人间。
站在海崖风口上,实际这里依旧很冷,这是一种刺骨的,令凡人难以忍受的寒,哪怕立春已至,也没有半点回温。
枝桠新芽被霜冻抹去,潺潺水湾被厚冰覆盖,万物的生机仍未萌发。
哪吒仍在轻咳,最后轻咳化成了按捺不住的颤,他背对着时青寻,不想影响她看雪的心情。
但她在看着他。
她知道,他病了,从前几日起。
佛莲身不老不死,但是原来会生病啊,她心想着,那就更不能让他永远在人间了。
想让他感受再真实些,让他明白凡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不堪,可她又不想真的看到他难受,最终忍不住上前两步,替他拍了拍背。
雪踩在脚下是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一种静谧中透着几分乍然惊动的意味。
时青寻顺着他的脊背轻抚,感受着他身上温热的温度,抚触着他挺直的脊骨。
好真实啊。
她想,好真实的哪吒,好真实的活着。
“冷么?”她轻声道,“要不进屋吧。”
哪吒非要强撑,他有着一种对完美和圆满近乎执着的意念,不希望此刻相伴的美好,因为他的咳嗽被打破。
“无事,雪很美,对么寻寻。”
时青寻偏头看了少年好一会儿。
他的肌肤本白皙胜过雪色,也是一点久不经日光的苍白,此刻因为发热,整张脸颊弥漫上潮红,反而显得生动了。
再加上他一身翩翩的红衣,像是能够融化万物的明媚火焰。
生动,却也更脆弱了。
她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很脆弱,还是别见风了吧,等你的病好了……”
她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意识到他不该一直这么脆弱,也不该永远待在这里。
可少年却眨了眨眼,蓦然打断了她的话:“寻寻。”
混天绫随着风摇曳,缠绕浮沉束在他柔软的乌发上,温顺,安静,又温柔。
但这一刻,就像他如火明艳的红衣一样,他的眼神好像也过分炽热,炽热到她觉得自己的心尖被烫了一下,想要避开他的眼睛。
好刺眼,红色好刺眼,她如此心觉。
会让她想起当日他自刎时的模样。
“待我病好……”哪吒是接着她的话说的,顿了一顿,却并不算迟疑,“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又忍不住盯着他那双好看的凤眸,沉默了一会儿,“什么?”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
这次她沉默了更久,风肆虐刮进眼帘,是让人睁不开眼的寒,但这一刻,潜意识里,她又想好好看着他。
她反应过来了他在说什么。
矜持而恬静的少年,好像说什么都是简短含蓄的,却又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深深情意,他好像是认真的,认真询问她能否像此刻一样……
在东海,抑或是在世上任何地方。
相伴一生,直到永远。
可是她的一生很短,难不成他要去为她划生死簿?和猴哥那样。
但他没有仙力了,他做不到。
看吧,怎么说都是当神仙好,他生来就应该是个神仙的。
“你看凡间。”良久后,她错开了他过分灼灼的眼眸,手一指,叫他眺望海崖下的远方。
遥遥望去,好几小渔村,都隐没在即便开春也不止的白雪里。
“这好像是一场霜冻灾。”她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帮帮忙……你可以去帮帮忙。”
被她岔开话题的失落尚未散去,少年又因她这个顺势而起的下一个话题,有些怔愣。
他沉默着,说不出什么话。
因为如今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时青寻看着他的样子,这次她不再踌躇迟疑,而是极为直截了当:“你可以去帮忙的,因为我要走了。”
寒风呼啸,在这一刻更甚,风如刀刮过人的耳膜,带来一阵黏滞的呜咽耳鸣。
良久之后,少年才好似听到了她的话,抬眸看她。
如墨的眼眸中,压抑的是深切的不可置信。
“没错。”她看着他,“你没听错,我说我打算回家了。”
“怎么回去?”
“有人告诉我回家的方式了。”她道。
哪吒眼中的殷切情意渐渐淡去,似有一丝放空的茫然,像是无法相信,很快化为浅浅压制着的怒与慌乱。
他的面色,因心态的转变而越发显得艳灼,连眼尾都荡漾开赤红。
“是谁?”他的怒火还在压抑,声音因此有一分喑哑,“是谁告诉了你回家的方式,敖丙?师父?佛祖?抑或者……是李靖。”
他把一切能猜测的人都猜测了。
时青寻一噎,她倒是忘记这茬了,该说谁好呢?不说可能他会一直问吧。
面对他隐忍着怒意的追问,最终,她想了想,决定道:“是李靖。”
怪她吧,怪她暗地里和李靖商量了,也去怪李靖吧,他不反抗才让她不舒服呢。
哪吒忽然安静了下来。
“……真的要走?你要怎么走?”此刻,他好像无意去追问这种旁支末节,他的眼中唯独只有她,“什么叫我可以去帮忙,你…不打算带我走?”
“别追问了。”这个问题她也回答不出来,而且没有备用答案,因为心是乱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回答,不想看见他受伤的眼神。
因为她也很难受啊。
“你可以去帮那些凡人了,因为很快你的仙力就会回来。往后你就做个好神仙,好好的,骄傲地,像个真正的神仙一样活下去。”
直至此刻,少年的眼神仿佛真的会烫伤她。
时青寻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是说着,“太乙真人说的没错,佛祖救了你,往后三界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天庭的神仙应该会找来吧?以后你就像他们一样,要降妖除魔、除邪惩恶……”
“寻寻。”哪吒不想听这些,他又忍不住咳了一声,音色微颤,“你是不是和谁做了什么交易?真的是和李靖?”
其实他心觉不是李靖,时青寻从他的眼神里看了出来,李靖应该是他很看不上的人,他知道李靖做不到让她回家。
可是,他想知道更多,无奈只能顺着她的话继续说。
“……”
“我的仙力散尽,如何回来?这是因果轮回,无可避免,失去了的东西要想挽回,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紧盯着她,神色难得有一丝锐利,像是想看穿她的心,“你做了什么?”
“……真想知道?”
“告诉我,寻寻。”
时青寻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感觉身体在被某种力量抽离,整个人轻飘飘的。她的思绪忍不住游离,又努力稳定心神。
“方才我都说了啊,我用回家的代价换的,换你仙力回来。”
慌张的少年甚至思绪都乱了,他比她还心乱。
她抬头看他,想用直视来增加说服力,她淡道:“这对我来说也不叫代价,这是皆大欢喜的事。”
“我不信。寻寻,你不能丢下我走——”他想拉着她,好像她此刻就会随风散去一样。
时青寻避开了他的手,而且避开的很容易。
海崖雪滑,病弱的哪吒拉不住她,甚至差些一个踉跄栽倒,弄得她又有些慌乱地去攥他的衣袖。
结果两个人都脚下一滑,自海崖上滚落了一段,滚至最初相遇的那个被哪吒砸出来的大坑里。
这次没有什么仙法庇护,两个人都摔得很结实,好在绵延雪天积攒下来的雪很厚实。
哪吒比她反应的快,他在摔下来的那一刻就搂住了她,不再像昔日初见那样。
少年的拥抱是极为温暖的,乃至因为发热而火热,很容易就会融化他人的心肠,他紧紧环住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她靠在他怀里,听见了他极快的心跳声,她又想感慨了,好真实啊,这么真实的温度与心跳。
“所以说,哪吒。”但对方温热的躯体,好像并没有换回她融化的心,明明紧紧相依,她却只是道,“做凡人有什么好呢?你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你看现在的你,连阻止我都做不到。”
时青寻一向是个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察觉到搂住她的少年浑身一僵,他似乎有些难堪,可面上不想显露,唯有按住她肩膀的手更使劲了一分。
可哪怕是使劲,他的力气其实也已经很小了。
绵延滚烫的高烧,让这个曾经哪怕仅是素袍加身,也依旧风华惊绝的神仙少年,变得脆弱无比。
他甚至有些烧得意识迷离,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瞬,又惶恐地再次收紧。
直到他的身躯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时青寻闭上了眼睛。
“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她轻声道,不想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她心想着,就让他恨她算了,反正她也不会回来了。
恨,总好过还有希望,仍然惦记吧。
“抓着我也没用啊……”她说,“哪吒,你没办法阻止我了,今天就是道别。”
哽咽很快被重新压了下去。
她伏在他还略显单薄的胸膛上,轻声与他道:“知道么?你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是绝世无双的哪吒三太子,你应该享誉三界,应该做最威风的那个神仙。”
他不该碌碌无为,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永远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不该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
“我不想做什么三太子……”哪吒沉默一瞬,颤抖着,如此道。
从前,时青寻偶尔会透露一些像是他的未来一样的话。
就像她曾经滔滔不绝,说过所谓的齐天大圣一样。
但比之那个孙悟空,面对他,她说他更少,因为在她面前的他并没有过她描述的那般威风,她更喜欢去顾念当下的感受,不愿让当下的他失落。
只是,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当威风八面的神仙也好,只是当哪吒也好。
这个世界于他而言苍白至极,重要的人不多,重要的事自然也不多,甚至少之甚少。
唯有她,是他极为在意的。
因为多数时候只有她予以他关爱,予以他陪伴,她会在意他的喜怒哀乐,会在乎他的苦痛病弱。
那为何,现在她又不在意了呢?
“别丢下我好不好,如果你非要走,带我一起走……”
世界因为她才有颜色,有神采。
倘若世界非要有神采,也一定是因为她在。
可明明他在服软和哀求,可她无动于衷。
时青寻只是静静倚在他胸膛前,半晌才继续道:“哪吒,等你恢复仙力后,一定要记得帮帮那些受灾的凡人,干旱又洪灾,洪灾又霜冻,人命经不起这样持续不断的灾难。”
生命可贵。
这一刻,那种身体要被抽离撕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听见了哪吒的呢喃,几乎是哀求的呢喃,可她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一刻,时青寻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她要执着于让他恢复仙力,如此才算他真正复活。
神仙好像是真的高高在上,没有人在意凡间的这些小事,她盼着甘霖,盼着雨停,也盼着此刻霜化,可她总是什么也盼不来。
她总是看着与她一样临海而栖的渔民们一个个死去,也不止他们,还有更多的人因为神仙的疏忽、怪罪、惩处而死去。
其中有会给她小鱼干吃的阿叔,会教她编渔网的大娘,甚至还有过一个好心的哥哥给过她一笔钱财,让她去买些好吃的,好好过日子……
人情多暖啊。
可是现在,他们都一一死去了。
她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了,因为不止是她的命可贵,任何人的命都可贵。
现如今,向神仙祈求无望,唯有这个一直在她身旁的少年,她最为熟悉的少年,她只有他可以依托了。
助他成神,助他成圣,这样她也可以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能离开的话。
“我还听说,凡间有很多妖魔为非作歹……”时青寻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了,一种很虚空的疲惫,她的眼皮快睁不开,声音也变得很轻,“渔村的阿叔,他说他的儿子就是死在妖怪手里。我希望,以后你能为他们铲除妖患,还凡人一个安宁的世界,可以么?哪吒。”
法降九十六洞妖魔,她还记得哪吒三太子的战绩。
这是印在她童年心上,曾令人热血沸腾,且为这个男神感到骄傲的回忆。
如今,他该去完成了。
——做那个威名显赫、战功赫赫的哪吒三太子,而不是凡人哪吒。
“寻寻,带我走吧……”哪吒只是仍旧在哀求她。
他的声音已经是极深的恳求,像是人无助到绝望时只能喃喃几字的悲鸣。
可是她带不了他呀。
但临到此时,时青寻的心真的彻底平静下来了,因为濒死感并不强烈,余下的不过是一种释然的心态。
大抵是真的要抽离这个世界,世界在排斥她,她也开始无意识排摒这个世界吧。
时青寻终于仰头看他,撞入他那双好像要将她深深印入脑海里的眸子,她叹了口气,“哪吒,人总要面对别离的,再咬牙成长起来,自刎的苦都挨过去了,还怕离别的难过吗?扛过去就好了……”
这是想对哪吒说的话,也是想对自己说的话。
“真的要道别了,哪吒。”她静静看着他。
让他恢复仙力的代价,真正实现起来很快,原来只要一鼓作气想着要他彻底脱胎复活就好了。
而且这一切很快奏效。
因为她这个念头、这个类似执念的想法,已经想了快整个冬天了。
“以后,虽然分开,但我还是希望……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与世界抽离的过程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时而昏沉,时而又是清醒的,时青寻觉得她正在和这个不是很圆满的童话故事告别,她或许该现实点了。
若有幸,回到自己的世界。
面对那个对她而言已经残破不堪的世界,她也要扛下来,认清与父母的离别,与哪吒的离别,好好活下去。
哪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她拥得更紧了,无措着,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里的模样。
他的唇无意识贴在了她的额头上,或许是因为他还高烧着,那柔软的唇瓣也变得炽热,炽热到让身体越来越凉的她有些贪恋。
“好冷啊……”她在轻喃着。
“寻寻,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丢下我……”
有同他体温一样滚烫的泪,也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泪水顺着她的额角,滚落至下颌,她听见他几乎是极尽克制的绝望声线,声声哀求,令她眼皮也抖了抖。
靠在他的肩上,又不属于哪吒的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襟,在灿红的衣裳上像绽开的莲花,但更像是洇染的血色。
她无言以对他的哀求,又恍惚觉得眼睛酸涩无比,看着他身上刺目的红,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以后别穿红衣了……”
少年并未回应,他仍然陷落在将要失去最珍视之人的惶恐里,将她深深拥住。
时青寻叹息一声,自顾自说道:“这个颜色太刺眼了,像血一样。你还是更适合雪一样的颜色,纯粹的,无暇的……”
“血”和“雪”,无比相近的音。
她的声音已经微弱的快要听不见。
可哪吒还是听到了,明白了,沉默一瞬,声含颤抖,“……好。”
“再见,哪吒。”
她嗅着他身上渐渐馥郁的莲香,最终如此道。
再见,这个世界。
他没再说好。
意识渐渐回拢的时候,仍有淡淡的莲香在鼻尖萦绕。
好似仍是从梦里传来的。
跨越千年,从相伴过无数日夜的那个东海畔穿梭而来的莲花香,源于她亲手送上的小莲花,最后被他一分为二,重新送还予她手中。
这一次,她醒来的时候没有哭,她很平静,因为梦中的最后一刻她也是平静的。
那是一种脱离了这个世界后,游离于世外的平静。
平静感在此刻,化为一句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话——
幸好幸好,她又回到了这里。幸好她没让那个少年再次孤身一人,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幸好这次,她不用再说再见了。
“呵。”
耳畔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
时青寻方才微微颤动的眼皮彻底睁开,一眼看见了这个千年前称得上罪魁祸首的龙。
她没哭,就是还因为有这个原因——昏迷前她还在和敖丙打架呢。
她可不想让敖丙看见她哭。
梦里的时间过得很漫长,可意识回拢之后,时青寻感觉现实里应该还没过去太久。
环视了一圈尚有扇小窗的小竹屋,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的重重竹影投射的方向,她大概估计了此刻的时间——约莫晌午。
而后,她还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回敖丙身上。
“千年前的那场霜灾,又是你搞的鬼?”时青寻调整好心情,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带着质问的语气。
敖丙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很快反应过来,再度冷嗤,“你恢复记忆了?是又如何,反正那次是无人发现了。”
“呵呵,你真是烂到骨子里的坏。”时青寻冷呵,“都说心如蛇蝎,以后改词叫‘心如敖丙’更合适。”
敖丙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一双淡彻的眼眸死死盯着她。
“时青寻,你现在在我手里,还敢大放厥词?”
她此刻躺在床榻上。
出乎意料的是,敖丙没有绑住她,她得以支起身子,冷冷与他对视。
龙族青年那双微垂眼眸是静澈的蓝,十分剔透,往向她的时候含着一丝天生的柔情,哪怕他这样面色森寒。
温润如玉,温和无害,他当真有着这样的表象亲和力,可惜骨子里是个漠视人命,冷漠无情的神仙。
“既然做了,怎么就不让人说了?”她无惧与他呛声。
敖丙也在静静观察着她,听闻她言后,神色更冷,眼中闪过的暗光变幻莫测,仍然牢牢锁定着她的脸,“时青寻,你还真是变了很多。”
因躺在床榻上,时青寻的裙摆逶迤铺散,如粼粼的浪,也如绽放的青莲。
她原本就生有一张姣好的脸,骨相优越精致,眉似新月,眼若春杏,身型又高挑纤细,但千年前常穿的粗麻衣服难免会掩住人的风采,何况昔年她还小,尚未完全长开。
如今却不是。
侧躺着的身姿妙曼,光华流灿的裙裳拂动,难怪李哪吒惦记了那么久,敖丙心想着。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味深长道:“变漂亮了呢,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