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她等着他逞凶行恶,等着他发觉这并不可能,于是只静静站在原地。
少顷,日光渐亮,再幽深的丛林也不可避免透出光来,有人影如雾气般渐渐显现。
敖丙的身形,初初看去,与有着亲缘关系的敖烈有些像,尤其是千年前的他。
但此刻时青寻看着他,瞥见他眼中的阴寒与不甘,只觉得很陌生。
一点也不像最初她认识他的样子,那个翩翩如玉的东海三太子。
——当然,那时候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柳叶刀倏然破空而去,于此同时,敖丙冷哼一声,手中也化出一片莲花瓣,他没有躲开她的攻击。
时青寻余光瞥至,忽然又觉得不太对。
看着他手中的莲花瓣……那片花瓣怎么是白的?她的花瓣不是白色。
刀的攻势缓了一瞬,她顿觉得眼前眩晕一片,皱起眉,意识到了什么——
真该死,他手里拿的不是她的花瓣。
是哪吒那片。
“你真命大,时青寻。”敖丙在冷笑。
眼前阵阵发黑,在彻底陷入眩晕之前,她听见敖丙冷声的讽刺。
“死了也能回来,你是多放心不下李哪吒?放心,我会暂且留你一命,等着李哪吒来了,你和他一起死。”
快要无意识前,时青寻仰头看了看天。
朝霞弥漫,如旖旎绫罗,赤云犹如绘制在丝缎上的画,形态千变万化,有一朵像绽开的葳蕤莲花。
“这次……看看你们死了以后,能不能去到你的世界吧。”
她心里想的是——哪吒,都说要小心收着自己的莲花瓣了吧!
不知为何,时青寻竟然还有心情在昏迷之后做了梦。
绵延的黑暗过去了很久,眼皮前才极缓慢地重新铺开了光明。
可光明,也是裹挟着昏沉阴霾的。
雨在下个不停,倾盆大雨,瓢泼之势,不知已经下了多久。雨点飞溅在崖边,像是轰鸣的鼓点,惊雷在浓云间涌动。
梦里梦外都萦绕着血腥气,直至此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的气味。
有人栽倒在她怀里。
他的呼吸是微乎其微的,身躯是佝偻消瘦的,压在她怀中几乎没有一丝重量。
她知道是谁。
“不,哪吒,你听我说……”
削肉剔骨后的少年脆弱的像一阵风,风中杂糅着令人痛心的血腥味,令她心觉,若是雨再下得大一点,或许真会将他最后撑起的身形都折碎,也或许真会带走他最后的一丝生的气息。
她感到害怕,感到不安,也感到悲与无力。
时青寻记得这一天,此刻她好像沉浸在这一幕里,又仿佛回想起梦见这一段往事的那天。
嫦娥用她的真身莲瓣在做实验,没有借助缠金莲玉串的力量,心底的执着就让她梦到过这一幕。
只是那天的梦就在这处戛然而止。
如今却连上了。
她听见自己想要抑制着冷静下来,又忍不住哽咽的声音。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哪吒,你生来有这么一劫,但是会有人救你。就像你说的,我们去乾元山找你师父好不好?或者去西天找佛祖,会有人救你的,真的会有的……”
倚在她身上的少年,他素衣裹身,可纯粹的素色又被血迹浸透,哪怕是这样的磅礴大雨也洗涤不尽这样刺目的血红。
稍稍动作,少年的骨骼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似乎并不理解她说的,又或者实在是太无力,半晌才能接话:“……劫难?”
她顿了顿。
这一刻,小青寻心底深处生出一丝茫然。
语言在这一刻好像变得很苍白,故事中的主人公想要与她对话,可她能给出的答复,却像是一种对故事里的主角被所有人凝视、被审判后的能陈述出来的简单结局。
但这丝荒唐的感觉,又很快被她压下去。
她笃定自己所熟知的那个神话故事,并在亲眼目睹他自刎后,将这样的结局视为唯一能救他的答案。
“对,对……”她喃喃着,想要将他支撑起来,带给他希望,“走吧,哪吒,你带我去乾元山,我们去找你师父救你。”
尽管小少年不明白。
他不明白她的笃定,就像不明白她时而惊艳又憧憬地看向他的目光一样,但他还是轻轻点头了,“……好。”
可最后这个“好”字,却像是耗费了他所有的心力。
哪吒再也没有出声,彻底昏迷过去。
小青寻身子僵了僵,浩荡雨势里,她的呼唤只显得又轻又弱,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潮水在蔓延,但海中已然悄无声息。
李靖也带着天兵早早离去,似乎是觉得已将这个心中的祸害逼至绝境,任凭他们在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无奈,小青寻只能自己咬着牙,背起少年,重走那条去往乾元山、充满艰难险阻的路。
雨愈发大,似不会再停歇一般。
惊雷涌荡在浓云里,仿若恶龙仍然盘踞于其中,不怀好意地窥探人间。
但她肉眼凡胎,看不出天上究竟有龙无龙,也算不到这雨究竟要下到何时。
抬眼想看天,但天色被阴霾笼罩,才仰头,冰凉的雨水便像倒灌一样滴进了眼眶,生疼,生冷,直到眼前刺痛一片,混沌不堪。
低头又想看路,可前路也是泥泞蜿蜒,危险绵延。
无助的凡人在此刻真想求助天神,可天神不知在何方。而唯一陪在她身边的神,他紧紧倚在她的脊背上,气息几近全无。
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她心里在叹息,原来神仙真的不会为凡人的祈求停留吗?
“哪吒,哪吒,你还活着吗……”
一路上,她只能一遍遍询问这个唯一的神,祈求得到他的回应。
有时候会有回应,有时候又是沉默,这一路艰苦难挨,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乾元山终至眼前。
哪吒忽然有精神了,许是这处灵力盎然,乌云终褪去的日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他轻声问她:“寻寻,累么?”
“……不累。”
所有的亲人都离她远去,在异世界里,哪吒就像她最后能互相汲取温暖和希望的亲人。
她不愿他也离去。
所以哪怕再苦再累,她也不想放弃。
哪吒没再说话了,他又倚在她肩头,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早在雨水中冲刷殆尽,剩下的是说不上的味道。
本是湿润黏腻的、复又被阳光照射后的,说不上好闻的气味。
可他的沉默忽然令她有一丝慌张,越是希望近在眼前,人的心里就越不敢有什么闪失,她心慌极了,意图找些话题,化解此刻的寂静。
“喂,哪吒,你知道背你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么?”
“所以是累的,对么?”他复又问她,后一声像轻喃,“很累很累……”
他比她更清楚。
小青寻微微失神,终于承认:“对,很累……所以等你重新活过来后,你得背着我回去。”
“好。”他说好。
第一次来乾元山的时候,小青寻是带着满心的希望来的,最后却是失望至极。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也会是失望。
松开绑缚在哪吒身上的混天绫,这段时间来,有时候她怕真的累极了,驮不住他,于是用这根他的法器勒在两个人腰上,将彼此紧紧拉近。
这一刻,松开混天绫,也像松开了心中的重负。
可太乙真人看了眼哪吒不成人形的模样,只有叹息,“唉,这……怎会弄的如此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小青寻的神情僵了僵,眼中露出一分疑惑与慌乱,看着这位世外高人。
“真人,你…您这是何意啊?”
哪吒身形崩散,仍坚持屈身跪下,面对对他好的人,他总会还以自己的好。
但她没有跪,因为太乙不是她的师父。但此刻,一种忽然自心中生起的惊惧惶恐,几乎叫她也软下膝盖,寸步难移。
她就站在哪吒边上,用手撑着他几乎跪立不住的身躯。
“这……”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太乙真人正襟长立,看上去也有些发愁,“他仙力溃散,连魂魄都快撑不住了,已是强弩之末,药石无医。”
“不是。”她没感觉自己身体在发抖,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应该用莲花救他吗?就是莲花人,莲藕人…随便什么都行,真人,您知道的吧?”
“……我该知道什么?”
太乙真人看她的眼神,有一丝微妙。像是果然如此,又像万般无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太乙真人。
乾元山山顶之上,的确有一湾莲花池。上回小青寻来拜师学艺,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彼时哪吒就在莲花池边伫立着,静静看着她。
面对她的时候,少年的神色总是很恬静。
纵使有过不好的童年经历,可真正身处于童年时,尚未真正成为一个卷入浊世的神仙时,小哪吒的表情总是一派无波无澜,与世无争的。
“先让哪吒在此等待,小姑娘,你随我来吧。”
良久僵持后,此刻,太乙真人如此道。
乾元山的莲池很小,甚至比不过时青寻在青云洞的那个池塘。
但其中粉莲绽放,葳蕤成片,算得上人间顶好的莲,碧色波涛几乎被繁盛莲叶挡住,其上花瓣淡绯的色泽洇染着深深灵气,瞧着极有生气。
这样好的莲花,救不活哪吒么?
她不相信。
“小姑娘,你叫时青寻,是么?”太乙真人问她,说是哪吒与他提到过几回。
小青寻点头,等着太乙真人的下文。
乾元山是凡世的仙山,高耸入云的顶峰,袅绕着层层叠叠的云雾,在日影下如海翻涌,凡世的仙人立于此处,衣袂轻飘,仙风道骨,也显得无所不能。
可他道:“青寻小姑娘,凡世只可养凡莲,我这里的莲花,无法彻底救下哪吒。”
那还有谁?
她微微愣住,彻底反应过来后,心底有一丝绝望。
经历艰难险阻才到了乾元山,再次见到了神话传说中很疼爱哪吒的师父——这话,如今她认识的哪吒也这样承认过。
可是现在,这位曾对哪吒有教诲师恩的仙人,却如此直白地言明他救不了哪吒。
“那……”她唇角翁动,像询问,也像争取,还有藏在心里的一丝惆怅茫然,“那,还有别的世外高人么……比如说,佛祖?”
她记得,在没有太乙真人的西游记世界里,就是佛祖救活的哪吒。
只是因为现在有太乙真人,而且她也不知道怎么去灵山,所以第一选择是这里。
太乙真人神色越发微妙,良久后才道:“姑娘,你能猜到昔日我为何不肯收你为徒吗?”
仙人高傲,昔日给出她的理由是事实,但也很冰冷直接。
“您说,我资质平平,修不成仙。”但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短处而觉得难堪,人有优势也有缺点,对于这些坦然就好。
“不仅如此……”太乙真人沉重地捋了捋胡须,半晌后,终于决定在此刻坦然相告,“实则,是昔日我便看出你是异世之人,你本已是一缕幽魂,却因回去原先世界的执念飘荡人间,你的执念太深,深到得以凝出肉/身。”
“可你的肉/身毕竟不是三界内生来,你的身躯太过薄弱,根本无法支撑你修行仙法,”他叹息,甚至告诉时青寻,其实哪吒求过他几回,希望她能和他一样拜师。
“我这个徒儿收得巧妙,我晓得他是天庭李天王的第三子,生来有神通,怜他不该籍籍无名,盼他扶摇直上,却没料到他会遭此劫难。”
“可是你知道,对么?青寻小姑娘。”
小青寻颤抖着唇,很久才能开口:“……对,我一早就知道。”
甚至她早向哪吒预警过,为他预知过,告诉他不要靠近东海,不要和敖丙起争端,不要抽龙的龙筋,不然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她和敖丙也这样说过。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她也没能阻止任何一个人。
因为本身而言,她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如何比仙人,敖丙可以对她用迷药,哪吒可以架出屏障阻隔她与他,而她谁也阻止不了。
所有人的距离看上去离她很近,就在她身边,可又和她很遥远,哪怕她对这些神话人物有过一丝了解。
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这些风云人物的,从来不是她的。
“无事……”太乙真人似乎听到了她无意识的轻喃,如此安慰她,“人此一生,各有命数。”
她在难过自己只是一个凡人。
太乙真人像个长辈一样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虽然无法彻底救哪吒,但也能给他一条活路,你倒点醒了我,这莲花池中的莲,确是能为哪吒重塑一具躯壳。”
原来她方才听漏了,太乙真人说的是“无法彻底救哪吒”,但还是可以救的。
可先前没有咬文嚼字去听,这会儿她认真听了,就听出了言下之意,“‘无法彻底’是指……”
“莲藕身,往后也只能做莲藕人了。”
“……”
“他身形溃崩,仙力散尽,这已是万难保全的法子了。”
每个字小青寻都听懂了,可她不想听懂每个字,在心里将太乙真人的话过了数遍后,她才能开口:“……意思是,从今往后,他就只能依附一具莲藕身为躯壳,直至莲藕腐烂,化进泥土里…吗?”
仙人无情,难得对徒弟有情。
但就像昔日面对时青寻的拜师学艺般坦然拒绝,太乙真人在此刻,也是点头。
“对。”
小青寻沉默了很久很久。
这算什么重生?
她心觉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呢,下意识地,她又看向不远处那个已经跪立不住的少年。
素袍在阳光的浸润下,逐渐变得干燥起来,那衣裳被大雨冲刷了太久,此刻变得干皱,几乎是将他的身形撑了起来。
可衣裳之下,也只是一副遍体鳞伤的空壳,等待着精力彻底耗尽,陷入真正的死亡。
她也觉得不适起来,原是蒸发了水气的衣服干巴巴的,随着动作蹭在肌肤上,难受极了。
身上难受,心里也很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她忍不住再次提到,“真人,您有没有办法去找西天佛祖啊?您也是神仙,他或许——”
“哪怕是佛祖,也无法彻底救活他。”太乙真人能猜到她想说的话,悲叹一声。
“……”
“哪吒的命数已经耗尽了,仙力都已散去,肉身也毁了,还能如何呢?”
但是她不信,她真的不信。
良久的死寂下,小青寻在一直摇头。
这一刻,她看着太乙真人无奈至极的眼神,又看着不远处已经栽倒在石头边的脆弱的哪吒,感到无助极了。
她想走过去扶起他,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她也不自觉屏住呼吸,怕他是真的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
“放弃吧。”太乙见她转身,忽然道。
她又顿住脚步,有些不甘,“我不想放弃。”
凭什么啊?
所有的事都发生了。
东海罔顾凡人性命,不曾降雨,导致人间久无甘霖;哪吒怒而闹海,抽了敖丙龙筋,剜了他的龙心……
这一切都发生了,所有都是按照她了解的神话故事在发生,几乎无一例外,但为何偏偏哪吒复活的这件事,不能发生呢?
太乙真人,佛祖,乃至他自己的亲人……
本来该给他机会的人,就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
“时青寻。”
太乙真人忽然很正色地唤了她一声。
她游离的脚步被唤回,彻底顿住,将看着哪吒的目光转回来。
“我最后问你一遍,放弃么?他命数已尽,救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时青寻的眼睛却蓦地亮了一瞬,她听出了太乙真人语气下暗藏的转机,“怎么救他?”
“……虽然你是个凡人,你却最清楚此世上发生的事。你执着且笃定他会复活,这或许是真的。”
时青寻仰头看太乙真人。
“你是超脱三界外的变数,也有着超脱三界外的能力,别人救不了哪吒,但或许……你可以。”
异世界来的魂魄,以执念生出扎根在这个世上的躯壳,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脱三界外的事。
她是三界外生出来的一分变数。
是此世间,唯一笃信哪吒一定会脱胎重生的人。
“灵山之中有佛莲,不死不坏,长生不枯,若以灵山佛莲为哪吒重塑躯体,自然是最好。”太乙真人沉吟着,“我可以去为哪吒求来,但这仍不算彻底救活他。”
时青寻点头,但她没说话。
因为她在等太乙方才说的“代价”。
“肉身得以重塑,仙力散去便真是没有。”太乙与她直视。
时青寻看着太乙真人带着惋惜的目色,她知道对方也在为哪吒天生神力散去而惋惜,静了一会儿,此刻的她已是听得非常认真,不愿错过仙人口中的任何关键信息。
“真人,什么叫超脱三界外的能力呢?”
太乙真人的目光更加锐利,似乎想看清楚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能从异世界穿梭而来,能在此世凝聚成肉身,便是超脱三界外的能力。”
不知怎得,她思来想去,忽然得到了一个同样由执念化生的答案,“……我能从异世界穿梭而来,是不是,也能穿越回去?”
若是原先世界,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死去的话。
太乙真人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猜到,有些错愕,眼神也有些复杂,“对,这便是彻底救回哪吒的方法,你用你的能力换他凝聚仙力,你会彻底消散在这世间。不过,待你肉身尽毁后,说不定能回……”
“那不是皆大欢喜吗?”但她没有笑,不知道为何自己没笑,“哪吒能真正重生,我也能回家去。”
“时青寻。”太乙真人又沉重地唤了她一声。
那语气,就像是想为她来此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迹一样。
留下她的名字,留下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印记。
“能助哪吒重凝仙力之事,我将与如来世尊相议,此事能成十有八九,但你能不能回家……这是与此世无关之事,概率微乎其微。”
所以,太乙真人说这是代价。
回得去才是皆大欢喜。
回不去,就是她真的用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生命,换他重生。
她这会儿倒笑了,目光又挪去一旁的哪吒身上,漆黑的眼瞳里倒映着那抹白,霞光交映在眼中,好似也黯然失色。
她点头,很干脆,“可以,我同意。”
去灵山的路,因为有太乙真人陪同,仙人腾云万里如转瞬,所以很快。
哪吒根本站立不住,想了想,时青寻提出还是自己来背着他。
他昔日柔顺的乌发变得干枯如蓬草,还掉了许多,杂乱无章地耷拉在脑袋上。面上几乎没有皮肉,被暴雨冲刷了那么久,连血迹都没有什么,唯余狰狞白骨。
看见他这样,她就很难过,比当日看到他自刎还要难过。
在她心底描绘的那个神话故事里,他应该是最骄傲不可一世的、最桀骜不驯的哪吒三太子。
如今,他也是她在这个世界认识最久的朋友、亲人,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哪吒……”唤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已然有了一种极深的真实感。
他已是,彻底融入了她生活里的少年神明。
哪吒忽然动了。
趴伏在她肩上,少年一路已是难以动弹,此刻却轻轻颤动着,想要抬起唯剩指骨的手,想要替她将耳发拨至脑后。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手就在她的肩膀上,靠近耳朵只需要一寸。
可他抬起又放下,似乎不想让她再次注意到他狰狞可怖的模样,也像是真的做不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时青寻想了想,将头微偏,蹭去他手心里。
“头发黏在我眼睛上了。”她道,“替我拨开。”
没有丝毫温度的,近乎只是粗粝骨骼的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她不害怕,可是还是忍不住抖了抖,因为她难过。
“寻寻。”哪吒发出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听上去是身体发出的,但更像是灵魂发出的低喃。
“嗯?”她也喃喃着。
这一路,哪吒都没有讲过话。
之前时青寻将他从东海背至乾元山的路程中,他更是虚弱不堪难以开口,能给的回应,至多就一声轻哼,还是嗬嗬起伏的哀吟,那就是他能给到的回应。
唯一能完整说出话的时候,就是在乾元山脚那一下。
但此刻,或是灵山也将至,太乙真人提前告诉了他他还能活,他又有了些许精神。
拂过她的发,他仍然靠在她肩上,一句又一句的呢喃,“瘦了,你瘦了……”
他还说她的头发很干枯,就像她方才心里也在心疼他。
时青寻一吸鼻子,没有说话。
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溃不成军。
“等我复活……”哪吒道,“给你做一桌子的菜,好好补一补。”
“好。”她说好。
于凡人而言,通天之梯,遥不可攀。
饶是此刻背上的哪吒几乎没什么重量,但她还是走得很艰难,因为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走到后面,她已然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几乎一步一喘息。
凡人妄想攀天梯,大抵就是她此刻这样吧。
时青寻在心里这样想。
但人就是这样,总有妄想、幻想和念想,永远都不想屈服。
太乙真人也帮了她一把,倒是能减轻一点她的压力,最后走上去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浑身都很难受了,因为这里还空气稀薄。
等待太乙真人和佛祖的时候,她在看旁边一池蔓延着朝霞色泽的莲花。
这是更好的莲,赤红如练,又似猎猎灼燃的火焰,充满着无限的生机。
很适合哪吒,她心想。
“青寻。”太乙真人唤她,“世尊已应允。你且在佛莲池中,挑一朵佛莲给哪吒吧。”
每一朵都完美无瑕。
时青寻眨了眨眼,感觉自己肉眼凡胎,并不能挑出来,何况佛莲时而还有灵雾烟云盘旋,视线会迷离一瞬,更是看不清了。
她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做决定不能那么拖延,大家都在等呢,于是挑出一株自觉最完美的,“那朵吧。”
佛未动,但佛莲动了,被她指到的莲花缓缓飞到她手心里。
近处看,她才发现,呃,这株并不是很完美,有一片花瓣好像被虫子啃了。
灵山也有虫害吗?
佛祖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轻笑一声,声如洪钟的梵音在每个人心里回荡:“无碍,心中无暇自无暇。”
时青寻也是这么想的,她蹲去哪吒身边,将那朵佛莲递给他。
“哪吒,没有人的人生不缺憾的,但除了遗憾,也会有新的机会。”
“这是最好的一株小莲花。”她道,“送给你。”
倘若这个世上,真的没人能给他机会……
那就由她来给,她会给。
这趟灵山之行并不久,甚至有些匆匆。
没有人想久留。
时青寻很累了,她只想早点回家,回到东海的那个家。
待佛祖为哪吒重塑真身,助他脱胎重生时,润泽灵光闪过的那一瞬,她倒是忍不住眸间泛出一丝晶莹。
但趁哪吒没注意的间隙,她又偷偷抹掉了眼泪,动作只像是再次为自己理了理额发。
可氤氲灵光褪去,置身莲中,复又昔日姿容依旧的小少年,还是敏锐察觉到了。
他朝她看来,神色间还带着好不容易重回人世的疲惫感。
可那双如墨的眸是清亮的,透彻的,瞳孔间是纯然的色泽,没有任何杂质。
——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得以重生。
除了尚且没有仙力。
佛祖甚至很好心的帮他换了身新衣裳,佛莲赤色明艳,便以花瓣作衣,予他一身红衣猎猎。
鲜妍浓烈的颜色,一下将小少年那张绝色昳丽的脸庞点亮,白皙肌肤又反将红衣衬得更艳,衣衬人,人衬衣,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气息,怎么看怎么都好看。
可是她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哪吒又注意到了,他向她走来,她也伸出手去搀扶尚且虚弱的他。
“寻寻,你在看我么?”他问她。
“嗯。”
“为何?”
时青寻满目都是这抹红,她有些恍惚,“你好看。”
是真的很好看,是令天地失色的绝色美少年。
哪吒的脸好像悄然红了,绯色将他衬得更生动,连眼尾都是泛着潋滟的,他再度轻声,“寻寻,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原来是他自己换新衣了,想着之后给她换一身。
可他没有仙力了,至少此刻还没有。
他不知道,或许想的是去学纺织,学染布,那也太难了。
本来应该是受万民敬仰的神仙,他应该是拿着法器除妖辟邪,惩恶扬善的,要去学做这些吗?
凡间生活就穿凡间寻常的粗布麻衣,先前时青寻是如此,哪吒也是如此。
想了想,她还是道:“青色吧,我名字里有个‘青’字。”
哪吒应好。
太乙真人带着他们向佛祖告别,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了却了他们之间这个微小的心愿,抬手送了一身青裙给时青寻。
时青寻致谢,而后搀着哪吒,也是哪吒在搀着她,就这样一路走下了天阶。
灵山晃荡悠悠的风吹起两人的衣袂。
时青寻看着自己和哪吒的袖角交叠在一起,青红相交,不是同源的色调,却莫名融合的很好。
“寻寻,在笑什么?”
她笑了吗?时青寻也不知道,因为现在她心里其实有点想哭,是欣喜与紧绷松懈后,越发浓重的不舍情绪。
但既然哪吒这样说了,她扬起一个笑,“现在我们有点像‘红配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