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惨死的真相。
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处找寻答案,后来他无意中走进祖母的房间,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屉里的日记。
自从祖母去世后,这个房间便被祖父下令封锁起来,他是趁晚上没人时,悄悄摸进去的。
通过祖母的日记,他才知道,祖父与祖母成亲后,始终相敬如宾,祖父对自己的发妻全无半点感情,联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时,祖父偶然遇到那个名叫艾巴雅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为了娶她进门,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举遭到了陆家族人的强烈反对。
因为陆家祖先当初来南洋闯荡时,就亲口立下一条规矩:陆家后代绝不允许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无法公然反抗族规,索性带着艾巴雅去别院常住,为此,祖母几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头就死了,为了怀念这个女人,祖父不但亲手抚养她留下的两个儿子,还计划着让他们认祖归宗。不久之后,这两个儿子顺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陆家大宅……
想到此处,陆世澄的胸口又开始作痛,一切罪恶,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饰的偏爱!
当年在看过祖母的日记后,年幼的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等来公道了。
公道,他得亲手去讨。血债,就得血来偿!
时隔十六年,同样是三叔参与谋划的绑架案,祖父依旧选择偏袒自己的小儿子。
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他无声笑了笑,作势将枪管从三叔的头上移开。
陆老太爷趁这机会,冲着身后自己的随从说:“还不上来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从们只是望着陆世澄,没人应声上前。
陆老太爷惊讶回头,恰对上长孙平静无澜的目光。
面对他的震惊和无措,长孙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现在陆家掌权的人是我。”
陆老太爷脚下一晃,眼看他们要将儿子绑起来,再次冲上去挡在前面,高喝道:
“很好!看来你已经不把祖父放在眼里了,可你别忘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给予你的!要杀,不如从陆家最老的那个开始,先把你祖父杀了,再杀你三叔也不迟!”
那几人愕然停手,静等着陆世澄的示意。
陆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喘息,他不是不明白,这类威胁。
对于如今的长孙来说,软弱得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怪就怪,当年他的偏心还不够彻底!
要不是自己当初对这孩子怀有极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视这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这个孙子夺权、夺势、乃至夺走人心!
如今大势已去,一贯强硬的他,不得不将头放低几分,柔声说:“澄儿,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藏着许多恨。但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双腿成了废人,看他们这样,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神里不仅仅充满嘲弄,更迸发出强烈的憎恨,放不下!
最无辜的是母亲,陆家的是非,从头到尾与她无关,遇害,仅仅因为她是陆家的长媳。
本来,他们连他也不打算放过的!
要不是母亲拼死相护——
不,唯有死亡,才能让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陆老太爷眼角泛起了泪光,短短几分钟,他俨然又老了十多岁,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长孙商量:
“你那位闻小姐并没有伤到不是吗,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无论什么条件祖父都可以答应你。”
一旁的陆克俭预感到什么,疯子般在父亲腿边挣扎起来:“不,爹,你千万别听他的,这小子恨我入骨,势必会叫我一无所有的!与其那样,我情愿死!”
闻亭丽半夜醒来,瞥见自己的床边睡着一个人。
她一惊,但马上发现那是陆世澄。
她不禁微笑,睁大眼睛,悄悄凑过去观察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大概是太累了,头枕着胳膊,睡得相当沉。
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惊醒,天气愈发冷了,他这样睡着,势必会着凉,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过去盖在他身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世澄攥在自己手里。
哪怕他睡得这样沉,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没由来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悄悄挨着他躺下。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陆世澄在床边帮闻亭丽削苹果,周嫂送来报纸,闻亭丽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条新闻。
【南洋巨富陆鸿隽老先生正式宣布与第三子陆克俭断绝父子关系。】
闻亭丽默契地瞥一眼陆世澄,按耐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对着正文读下去。
正文当中,一句也没提陆老太爷为何要突然把陆克俭逐出家门,只宣布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许再姓陆,此子名下的股权、厂子、地产,更是悉数被陆家收回。
报上没提现金,想必陆老太爷另有安排。
但哪怕一次性给陆三爷再多现金叫他出去另立门户,这则公告都意味着——
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能再以陆家人自居,也无法再打着陆家的旗号兴风作浪。
从今往后,陆家是陆家,他陆克俭是他自己,白龙帮这样的江湖帮派若再想跟他搅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这下子,陆克俭算是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但闻亭丽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炼狱还在前头等着陆克俭。
陆世澄没看她,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想问什么?”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几天,陆世澄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无论她想干什么,他都顺着她,不论她想吃什么,他都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朋友们轮流来探望闻亭丽,闻亭丽心情无比舒畅,每晚都睡得极香。
她终于亲手除去了心头大患,从此连这城市的空气都比从前清新。
她同陆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还会梦见他老人家临死时的那张脸,他不仅恨死了邱大鹏,更放心不下我们姐妹俩,我想亲自到他坟前告诉这一好消息,这下他老人家总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苹果切下来一块放她嘴里。
闻亭丽吃着苹果,忽然兴起:“要不我们在南京玩几天?我虽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上海,南京的风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们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点头,正说着,周嫂过来说有客来访,陆世澄跟闻亭丽对了个眼色,暂避到书房去。
不一会,就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上楼来。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见面,她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不再那么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抢先扶住闻亭丽,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无措和紧张,看到闻亭丽如此欢迎自己,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听说你生病了,非要来亲自看看你。”
“闻小姐,你好些了吗?”丁小娥期期艾艾开腔,“老早就想来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你跟那个黄导演要拿我寻开心,没想到你们真把卖电影票的钱都捐出来了——”
她无措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大家已经收到你和黄导演筹集到的款子了,是那个姓刘的女状师送来的,郑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刘状师一来就把郑姐送去了医院,那两个日本工头一开始还不肯,刘状师把他们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状师咧!她可真神气,她说这些钱是你们那个什么女工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不用我们还——”
说着说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到床头柜,揭开篮子上的布,让闻亭丽看里头的鸡蛋。
“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钱买的,这东西最补身体了。”丁小娥诚恳地说,“底下还有一罐洋奶粉,听说生病时喝最管用。”
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最好的补品了,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丁小娥每说一句,她就噙着泪花点头一次。
“闻小姐,曹小姐说你们给我们办了夜校,要教我们大家认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发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黄导演都不认识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因为——”闻亭丽抽抽鼻子,“当初也有人这样帮助过我。”
丁小娥有些惊讶:“闻小姐以前也在工厂里做工?”
“没做过女工,但我当过接线员,还当过报童呢。”闻亭丽笑着说,眼中泪光若隐若现,“别忘了,我也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
要不是当初有人不计回报地帮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请你相信我,你们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请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们的帮助好不好?”
丁小娥的到访, 让闻亭丽意识到最近公司的事务有多繁重,她不在,黄姐一定忙坏了。
好在她本身也没什么大碍, 连日来又休息得甚好, 说复工就复工了。
一回去就风风火火投入《双珠》的拍摄中,同时紧锣密鼓帮玉佩玲筹划新戏开拍的事。
仅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双珠》剩余的棚内部分都拍完了。与此同时,秀峰影业为玉佩玲量身打造的新片《天堂花园》宣布正式开机。
为此,秀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当日来了不少达官丽姝,各大报社、股东们、影迷们纷纷到场祝贺,几位股东里,最高兴的当属高筱文,她是闻亭丽的挚友,同时也是玉佩玲的资深影迷,从前这两人的电影档期撞在一起时, 高筱文常常为自己去哪一位的首映礼而头疼。
如今两位心爱的女明星都在同一家公司, 叫她怎能不开心, 当晚她喝了好几杯鸡尾酒,醉醺醺笑个不停, 最后还是黄远山开车送她回的家。
《双珠》的棚内戏虽然拍完了,但外景部分还没结束,原计划是要去宁波的少白岭古道等地采景的, 但考虑到临近年关, 当地天寒地冻的, 于是决定等过完了元宵节再出发。
腊八这天, 天气冷得出奇,客厅里早早就烧起了壁炉,吃过早饭,闻亭丽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打电话,她的腿边,放着一大堆礼盒。
左边那堆,是她作为秀峰的老板,为社会各界朋友们准备的节礼,等下就要寄出去。
另一堆则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尚来不及一一拆开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闻亭丽像只懒猫一样趴在沙发边缘,轻声细语讲着电话,“你呢,你早上吃的什么?咦,我好像听见高庭新的声音了,又是为那个游乐场的项目来找你?你昨晚落了东西?
我找找,什么样子的盒子,急等着要用吗?待会我找到了,马上叫老李给你送过去。”
听着听着,闻亭丽噗嗤一声笑起来。
“陆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亲自给你送过去。但你得一个人在办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样把吃的喝的都提前准备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个方盒子对吗,好重,落在茶几下面了。”
陆世澄在那头说:“你帮我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董事会等着要用。”
闻亭丽不明就里,将听筒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拆开盒子,眼前倏地一亮,里面竟是一块钻光熠熠的女士手表。
那璀璨光芒像是游动的银蛇,一下子就游进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表从底盒上摘下来,目光细细描摹着,透过透明的背壳,能够清楚看见标芯里转动的复杂齿轮,表壳边缘刻着一行「P」打头的字母,俨然与陆世澄常戴的瑞士手表是同一个牌子,款式独特而秀气。
她听到他在那边说:“喜欢吗?新年快乐。”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绵软的奶油里面:“你真是……”
挂完电话很久,她仍对着手表微笑发呆,应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因为她从未见别人戴过类似的款式。
她试着将手表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进来,看见闻亭丽在那儿笑吟吟发呆,随口问:“陆先生中午过来吃饭吗?”
闻亭丽忙跳起来:“他不来,我也不在家里吃,您不用给我们留饭,我得出门了。”
与他送的新年礼物一比,她顿觉自己准备的那份礼物不够别致,等不急要出门去首饰行里逛一逛,这时董沁芳打来电话:“速来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闻亭丽火急火燎驱车赶往董沁芳家,上楼,董沁芳的卧室门开着,往里看去,就见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长榻上,脚边放着好几个大行李箱。
燕珍珍和赵青萝也在,两人迎出来说:“前些日子就发现她不对劲,只要参加宴会,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罢休。今天这样冷的天气,莫名其妙带着一大堆行李来找沁芳姐,一问,只说要离家出走。”
闻亭丽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长榻边,摸摸高筱文的额头,好歹没发烧,只是身上酒气冲天。高筱文紧闭着双眼,面朝沙发里侧默默流泪。
“出什么事了?倒是说话呀,你要急死我们是不是?”
高筱文猛擦一把眼泪,从沙发上跳起来:“同样是高家人,他高庭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呢,不过是投资了一部电影,我爹就骂我败家子,口口声声把我的股份都收回去!凭什么?难道只有高庭新姓高,我就不姓高吗?”
她一边哭嚷,一边挥开赵青萝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这两年,他高庭新先后赔了多少笔买卖了?办百货公司,他打不过沁芳姐。开餐馆,生意赶不上人家锦东饭店十分之一。
买地皮建游乐场,被白龙帮狠坑了一把。看见陆世澄投资电影大赚一笔,他也跟着凑热闹去跟黄金合作,结果呢,黄金的两部新片没能打过你们的《春风吹又生》,赔得一塌糊涂。
他都胡闹成这样了,我爹还是一味惯着他,到我这里,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统统是错!闻亭丽——”
她心酸地抓住闻亭丽的胳膊:“别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你说,我的傲霜粉膏卖得是不是很好?第一次投电影,我就狠赚了一笔,你说我是不是很有生意头脑?”
“有。”闻亭丽恳切地说,“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高筱文倒回榻上,流泪满面地说:“明明我才是会挣钱的那个,他高庭新是正宗败家子。可是只要我从家里要点钱做自己的事,就像犯了什么死罪一样!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高家人,我要出去自立门户,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谁才是更有出息的那个!我已经买好票了,明早就坐船去香港!”
大伙吓一跳:“一个人去香港?不行,这太冒险了,你别说气话。”
董沁芳性子到底沉稳些,在旁叹一口气:“筱文的这些苦恼,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回她真不是在说气话。”
高筱文愤然抹眼泪,“今早,我大哥又拿了一笔款子去找陆世澄,说是眼下局势越来越不好,做药品说不定有利可图,异想天开就要去注资陆家的药厂。
虽说陆世澄最后没理他,可是我大哥计划要挪用的钱,有一笔是我刚从在鼎新饭庄账上收回来的,当初说好了酒楼有我一半的,他却说挪用就挪用。
我不过跟高庭新吵了几句,我爹就说家里的生意不许我插嘴!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几年,我拼命在我爹面前证明自己,到头来全是一场笑话,我这个女儿,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外人!”
闻亭丽听得五味杂陈,轻轻攥住高筱文的手,待要开腔,高筱文赌气甩开她的手:“怎么,你也要劝我乖乖回家?”
“我的确是要劝你,不过我要劝的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一旦走出这一步,你就不再是依附于高家生活的高家大小姐,从今往后万事都得自己一个人扛。我要是你,要么不动,要么想好了再动。”
“什么才叫想好?我就不信你从黄金影业出来时,就提前把一切都仔细规划好了。”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日一走出黄金的大门,我就告诉自己,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走下去。
假如一碰壁就回头,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抱定这个信念,千难万险也都走过来了。”
高筱文莫名伤感,她相信,这些都是闻亭丽的肺腑之言。
因为她知道闻亭丽这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不禁颓然把脑袋抵在榻上:
“老实说,我有些犯怵了,这一步,实在是太难走了……香港那边我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一去,只会比你和黄姐当初更难的。”
“那就不走,要么改去稍近些的别埠发展,要么,留下来舒舒服服当你的高大小姐,反正又不会缺衣少吃。”
“绝不!”高筱文的火气又一次蹭蹭蹿上来,“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世事难两全,你总要学会取舍。”董沁芳无奈地说。
高筱文惭愧地低下头,思虑一晌,抬起头说:“我想好了,这条路,我走定了,我高筱文不比任何人差,与其窝窝囊囊在家做个「二等公民」,不如出去闯一闯,我就不信我闯不出一番天地来!
我也不碰不熟悉的行当,一到香港我就筹办一家小型的化妆品公司,先从我做过的「傲霜」粉膏做起,我马上联系当地的化学公司,只要有合适的地块就先租下来。”
大伙精神一振,高筱文身上,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果敢和冲劲。一个乐观勇敢的人,即便跌倒了也会很快爬起来的。
闻亭丽说:“我要是你,走之前,还会想办法从家里多带些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要你姓高,高家就有你的一份,手上资金越充分,接下来的路就越好走,该争取的利益不能轻易放开。若是不管不顾就这么走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你哥。”
高筱文眼睛亮晶晶的,叫她高兴的不是别的,而是朋友们如此支持自己的决定,她的语气越发欣喜起来:
“放心,我已经联络了亚乔姐,她会帮我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要到手的。”
高庭新倒还算痛快,没费什么唇舌,就将鼎新酒楼的一半股份折算成现金给了妹妹。
可这件事同时也惊动了高家长辈,高老先生大发雷霆,他不过一个旧军阀出身,当年机缘巧合之下跟别人做钱庄发了一笔大财。
如今虽然腰缠万贯,思想上还是老一套。
在他心里,女儿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像儿子,将来是要支应门庭的,女儿这次擅自决定去香港创业,无异于触犯了他的天条。当即严防死守,不允许女儿再在从公账上多拿走一分钱。
闹到最后,高筱文也只从家里拿到三万大洋,这比她最初预估的少了不知多少,关键她这一闹,家也不好回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去香港自谋发展这一条路。
朋友们担心她还没立业就大吃苦头,七凑八凑又拿出一笔,强逼着高筱文收下。
闻亭丽和黄远山一商量,干脆将公司预计投资新片的一笔款子,都挪出来给了高筱文。
这可是一大笔钱,高筱文死活不肯收,黄远山骂她:“当初我们创办公司时,你给我们拿钱可是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如今你要出去创业了,却不让我们帮你,是不是压根没把我们当朋友?”
闻亭丽等人把高筱文送上船,七手八脚帮她在客房安置,迟迟舍不得下船。
赵青萝看高筱文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忍不住哭起来:“你们瞧瞧她,什么都不会,这一去,说不定会活活饿死。”
高筱文啐道:“我非但饿不死,还会把公司办起来,倒是你,一个立志要做大律师的人,整天多愁善感,你看你的偶像亚乔姐什么时候哭哭啼啼过?燕珍珍,你别躲在那边偷偷抹眼泪,我还等着你把你的小说新章寄给我呢。”
可是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搂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哭起来。
闻亭丽把自己和邝志林的电话号码一并抄给了高筱文:“记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强得多,一个人只有学会解决问题,才能迅速成长。但若是实在应对不了,也别硬抗,立即给我们打电话。”
高筱文佯装生气把她们统统赶下船,可转眼又从舱房里跑出来,躲在甲板上的人群后面一边抹泪一边往下看。
闻亭丽几个站在码头上,久久不舍得离去。直到那艘船变成一个黑点,才无比失落地收回视线。
高筱文这一走,黄远山和闻亭丽不禁开始为资金犯愁。
《春风吹又生》固然卖座,但票房收入全部捐给了「帮助女工」基金协会。
闻亭丽最近倒是接了不少广告,但年前各项开支太大,钱一到帐,马上就要拿出去跟外头的合作伙伴结算款项,另一部分,则需发放给员工们作年终酬劳,葛小姐等人的投资款前期已经花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投在了玉佩玲的新片里。前阵子好不容易攒下一笔,又一次性拿给了高筱文。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要想资金迅速回笼,莫过于让《双珠》提前上映,最好能赶在年节时期排片,那样票房会更理想,横竖棚内戏已经剪辑得差不多了,就剩几场外景没拍,不如早些动身去少白山拍外景。
这一提议,得到了公司上下的赞成,碰巧当地下了几场雪,全剧组的人都很振奋,最后一幕戏主要剧情是女主珠儿放弃幻想提刀下山寻仇,拍摄时,若是闻亭丽身着一身黑色的侠客装,在白茫茫的雪山里踽踽独行,这样的画面拍出来,不知有动人心魄。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距离除夕只剩两天了,这一来,原计划的南京之行要推迟不说,就连除夕也没办法在家里过。
周嫂忙着帮闻亭丽收拾行李,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没见过忙成这样的,就不能安安心心过完年再出去拍戏?陆先生也不管管你!”
“陆先生才不会絮叨我呢。”闻亭丽将折好的衣服一件件塞进行李箱,“办公司不是儿戏,哪能随心所欲,再说上海的电影市场竞争这样激烈,你不拼,有的是人拼,随随便便就把你甩到后头去了。”
“我是心疼你太奔波劳碌,再就是小桃子,你这个当姐姐的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到时候别人家热热闹闹,我们家冷冷清清,万一这孩子闹起来怎么办。”
闻亭丽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为此,她提前给小桃子买了成摞的童话书和几大盒积木块,就怕小桃子在家里觉得闷。
她还拜托燕珍珍和赵青萝有空就过来陪小桃子玩。
但过年那两日她们俩也得在家守岁,不能整日陪在小桃子身边。
好在还有陆世澄。
他答应她,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会经常带周嫂和小桃子去大世界游乐场玩,游乐场玩腻了,他就带小桃子去网球场学球、去茂丰公园找小朋友们玩耍、去书店看书、去百货公司买衣服和玩具,总之他已经安排了好多节目。
闻亭丽稍稍放心,陆世澄一向富有耐心,有他关照,倒也不怕小桃子和周嫂寂寞。
只是她自己心底多多少少有点遗憾,除夕佳节,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她却要在此时离家去拍戏。
当晚出发之前,她以为陆世澄会来送她,没想到药厂临时有事,一直等到轮船启航,也没看到他露面。
闻亭丽顿感失落,独自倚着船舷眺望,不经意发现周威几个也混进人堆里上了船。
第二天傍晚,轮船顺利抵达宁波码头,刚下船,就有大客车来接他们,这是谭贵望提前联系好的,一辆车刚好装得下剧组一行人。
周威等人上了另一辆车,远远跟在他们车后。
汽车一开到郊区,路就有点不好走了,走走停停,捱到日暮时分也没抵达目的地,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纷纷要求司机在路边随便找家饭馆停车,等大家填饱肚子再继续赶路。
谭贵望忙说:“前面就是宝光寺了,这家的素菜远近闻名,每有达官贵人到少白道古寺赏雪,都少不了在这家宝佛寺落脚,那日我可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提前订到一桌,眼看就要到了。”
走了没多远,果然看见了一座佛寺,墙内种着参天古树,寺内梵音不绝,寺门口停了十来辆豪华洋车,排场极阔,一看就知是某些富贵人家结伴出游。
大家不禁庆幸谭贵望提前订了一桌。不然这时候冒冒失失走进去,未必有饭吃。正说着,洋车里下来几位太太。
闻亭丽凝神一看,居然大部分都认识,乔太太自不必说,旁边那位周太太和她女儿,也曾打过两回交道。
黄远山在车里悄声笑道:“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撞见江姨也就算了。那位周太太,我实在不想看见她。上回在高家,她对你态度那样冷淡,搞得我以为你得罪过她,后来看到她带着女儿往陆世澄跟前凑,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闻亭丽不置可否。
“听说周太太的丈夫如今在南京炙手可热,她为了帮衬丈夫的事业,一心要给女儿谋一门上好的亲事,也不知怎么就认定了陆世澄是乘龙快婿,大约在她看来,陆家的大部分产业都在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