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凝陇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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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当路。”
闻亭丽不动声色发问:“贝当路七十幢吗?”
“没注意,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看了今天的《沪江晚报》?那都是小报瞎说的,你又何必当一回事。”
闻亭丽却是满脸错愕,黄远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知以闻亭丽的性格定会追问不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报上说,陆家那位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刚好广东葛家这一阵也在上海,外界都在猜测陆老爷子是为了——为了给长孙议亲才特地赶回来,难怪今天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什么?”闻亭丽紧紧盯着黄远山的脸。
“陆老爷子从南洋回来了啊……”
“不是这句,是最后那句。”
黄远山挠头一想:“我说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他去苏州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刘梦麟在电话里说的。诶诶,别抓得这么紧,傍晚他同苏州光梦电影院的老板去大观楼吃饭,结果这么巧在饭店门前看到陆世澄,陆世澄仿佛也是来谈事情的,身边围着几个本地的纱厂老板,听意思好像陆世澄一大早就来了,刘梦麟很意外在苏州碰见他,便上前招呼,饭店旁边就是一家洋行,他们都进去好久了,陆世澄还站在洋行的玻璃橱窗前看里头的东西,像是要给人买礼物。”
闻亭丽会心一笑。
他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他去了苏州,他不想让她心里有一丁点不舒服的痕迹,感情上他从来不玩模棱两可的游戏。
“傻笑什么?你最近见没见过陆世澄?”黄远山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闻亭丽笑而不答,起身去厨房切水果。
“你见过陆家那位老太爷吗,他知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事?”
闻亭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她只需要知道陆世澄今天不在上海就够了。
至于那位陆老太爷对葛家和对她的态度分别如何,她从来就不曾在乎。
第二天早上起来,闻亭丽打电话找人搬家,搬家的伙计是提前找好的,工钱也付完了,安排好这一切,她驾车去公司,由于心情格外舒畅,一路上哼了十来首曲子,经过某家百货公司时,意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人——陆公馆的许管事。
许管事像是专门在那儿等她经过,可是他明明看到她的车了,却没有同她招手。
闻亭丽主动踩住刹车:“许管事。”
许管事笑容可掬走到车窗前:“老远就看见这辆车开过来,万万没想到司机竟是闻小姐,您开起车来真神气,这么早是去电影公司吗?”
“是呢。”闻亭丽笑着说,她隐约觉得许管事今天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您在这儿做什么?”
许管事举了举手里的一个礼盒给她看。
“澄少爷今晚要在家里待客,特让我到陆家贸易行的酒窖里取几瓶年轻女士爱喝的酒布置布置。”
闻亭丽笑容微滞:“陆小先生今晚要在家吃饭?”
许管事毫不犹豫点头:“我们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晚上要同澄少爷一起招待广东葛家的几位贵客,他老人家许久不曾亲自待客了,我怕别人不够仔细,所以专门开车出来一趟。”
闻亭丽勉强点点头,发车向前走了。
许管事一定在撒谎,她在心里同自己说。
可她没忘记许管事是陆世澄的亲信,若无陆世澄的首肯,谁有本事逼着许管事撒谎?
有没有可能那张纸条压根就没有送到陆世澄的手里?
她真懊悔那天晚上没有亲眼确认一眼就走了。
旋即又想起那位仆欧送完东西出来后对她点了点头,他们是做惯了这种事的,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出错?
不行,这当中绝对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以陆世澄的性格,他若不来,准会当面告诉她的。
她满腹疑团,一到公司就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邝志林处。
晚上回到家,一进厨房就看见周嫂正要将一盘排骨下到锅里,她忙抢着说:“我来。”
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忙活了一个钟头,闻亭丽正式宣告自己不擅长厨艺。
“头发都要烧焦了,即使是招待客人,也没必要亲自做饭对吧。”
她振振有词,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进厨房半步。
周嫂简直哭笑不得。闻亭丽一从厨房出来就找寻广雅居的号码,打电话让老板尽快做些热菜送过来。
“周嫂,我上楼洗澡换衣服,您留神听门铃。”
然而,直到闻亭丽洗好澡化完妆下来,陆世澄也没现身,好不容易门铃响了,却是广雅居送热菜来。
“姐姐……”小桃子抱住闻亭丽的腿仰头问,“宝宝饿了,你那个重要客人什么时候来?”
“快了快了。”忽听一阵铃声响,闻亭丽不假思索朝大门奔去,猛然意识到是电话铃在响,又折回来接电话。
“闻小姐。”是邝志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澄少爷一从苏州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到陆公馆去了,那封信我一直没机会交到澄少爷手里。”
陆世澄对着镜子整理一下领带,拉开房门出去。
一出门,陆老太爷刚好上楼来,陆世澄漠然点了点头:“祖父。”
眼看长孙要同自己擦身而过,陆老太爷低喝道:“站住!”
陆世澄刹住脚步,可他并没有回头。
“我想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你:今晚葛家有人来。现在客人都快到了,你打算去哪儿?”
陆世澄直视前方:“我以为上次我们之间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我的事,您没有资格过问。”
陆老太爷压抑着怒气说:“不要以为自己掌了两年事就什么事都能做主了!你太年轻,还不明白婚姻对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葛家是不可多得的良配,我希望你别犯糊涂!”
陆世澄置若罔闻,迈步下楼梯。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给我站住!”陆老太爷厉声道,可是这一回,陆世澄完没没有停步的意思。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即便你现在赶过去,她也未必还在等你。”
陆世澄面色微变,厉目看向陆老太爷:“你派人找过她?”
陆老太爷冷酷惯了,也强势惯了,面对长孙的逼问,毫无愧意地鼻哼一声:
“我让许管事告诉她,今晚你要在家里招待葛小姐,让她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提醒你一句:你是陆家的当家人,什么人该接触什么人不要理,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陆世澄死死盯着陆老太爷,沉着、肯定、迟缓地说:“那么我希望你也记牢一件事:假如你不想我动陆克俭,最好别碰我的人,尤其是她!”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陆世澄的眼神凌厉到似能发出寒光,让他不得不怒力压住胸中的恼恨,改而用商量的语气说:
“从前祖父或许可以不管,但如今不一样——去年你为何突然跟她分开,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小姑娘的背景十分不简单,祖父不能眼看着你犯糊涂。”
陆世澄早已转身飞快往下走了。
陆老太爷气得暴喝:“上过一次当,就该清楚她是什么人,你就不怕再栽进她为你设下的圈套里?!我知道,在你身上,她势必耍尽了各类手段,你是她往上爬的通道,她当然会死抓着你不放!你信不信你有一天会死在她手上?!”
陆世澄依旧望着前方,却无比讽刺地笑起来:“我想,祖父没有资格同我说这些话!”
“你——”陆老太爷面色一黑,情急之下,待要厉声训斥几句。
不料胸口一阵发闷,手捂着胸口急遽地大咳起来,旁边的随从赶忙上来扶住陆老太爷。
闻亭丽托腮坐在桌前。
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两遍了,陆世澄还不见踪影,前头小桃子嚷肚子饿,周嫂一边给小桃子喂饼干,一边时不时用闪烁而迟疑的目光望望这边。
七点多了,再怎样耽搁也该赶到了。
不是没想过再给邝志林打电话,但如果陆世澄自己没动静,一再通过外人去打探消息好像也没意思。
就听周嫂在那头说:“小桃子有点坐不住了,我带她去街上转转。”
她二人一走,屋里更安静了。
闻亭丽无聊地拨了拨桌上花瓶里的花朵,忽听前庭花园隐约传来脚步声,她望一眼窗外。旋即高兴地朝大门迎去,因为步伐太快,半路差点被裙角绊倒。
好不容易到门口,她刹住脚步在原地等待对方按门铃,「叮咚」「叮咚」,她从未觉得铃声如此动听,打开门,定定望着面前那道高挑的身影,“你来了。”
她想板着面孔,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发亮,也管不住自己的嘴角溢出最欣喜的笑容。
陆世澄大概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有点诧异地将自己的手从门铃上收回。
他的态度仍有点矜持,深深看她一眼,将手里的礼盒递给她。
“抱歉,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
闻亭丽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是迟到了一会儿,不过我一点也不见怪,这是贺我乔迁之喜的礼物吗,好漂亮的水晶杯!”
她在董沁芳家里见过这种手工水晶杯,价值不菲。
而且据说每一只杯子上面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甜丝丝地直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什么时候买的?刚好我准备了两瓶葡萄酒,我可以马上用它来斟酒吗?周嫂和小桃子刚出去了,你有没有在外头遇见她们?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的新房子。”
陆世澄尚未来得及接腔,她便二话不说拉着他向前走。
“你瞧,这是起居室。”她兴致高昂地示意他往左边的房间看,“窗外对着的就是后花园,我打算以后在这里招待朋友们,你觉得如何?”
说这话时,她是那样快活,他顺着她的指点向前看了看,沉稳地点点头:“很好。”
闻亭丽果然更高兴了,拉着他又走向另一个房间。
“这是书房,不过你瞧,我的藏书暂时还填不满这样高大的书橱,很多格子都空着……
那边是周嫂的卧室,房里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推开窗走到花园里去,你看这边的景致是不是很漂亮?”
他再次颔首:“嗯……”
她异常欣喜拉他上二楼:“我和小桃子的房间在楼上。”
上楼后,她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卧室房门打开请他看。
“这是我的房间。”不过她并没有邀请他进屋,只在门口说,“里面有很大的衣橱,外头还有大露台,我让人换了房间的壁纸,你觉得怎么样?”
陆世澄早已注意到那蔷薇色的丝绸墙纸,她一向喜欢这种绚丽的颜色,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类颜色。
忽见她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自己,他只好说:“很好。”
闻亭丽忍不住笑出声:“你今晚只准备说「很好」吗?这边是小桃子的房间,但她现在还不肯自己睡。所以房间里暂时只堆了一些她的小人书和玩具。”
陆世澄在那里想,她跟从前一样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不同之处在于,这房子比从前那套寓所不知要宽敞舒适多少。
一切都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她完全有资格为此感到自豪。
“你在想什么?”闻亭丽把脸凑到他面前。
陆世澄收敛神色:“我在想,你的新家很漂亮,只是——我有点饿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闻亭丽一诧,随即笑道:“对不起,我一高兴就忘形了,马上就可以吃饭。”
两人下楼时,恰巧周嫂和小桃子从外头回来,周嫂大概在门前看见了陆世澄的汽车,开门的一瞬间,欢快的笑声涌进来。
“陆先生来了。”
小桃子蹦蹦跳跳:“太好了,陆先生终于来了,姐姐终于不用再像只长颈鹿了——”
“小桃子!”闻亭丽跺了跺脚,“不许乱说。”
她偷偷朝身边瞄一眼,陆世澄宁一宁神,郑重其事从衣兜里取出两个小盒子,蹲下来递给小桃子,另一个则起身送给周嫂。
打开看,一个是儿童手帕,另一盒则装着一幅柔软的羊皮手套,都很袖珍,而又不失精致。
周嫂笑得合不拢嘴:“陆先生,您每次来都这样客气。”
闻亭丽心里高兴,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领着陆世澄走到餐厅里,很正式地将上首一把餐椅拖开。
“请坐吧。”

第82章
说来奇怪, 家里明明只多了一个人,氛围却热闹得像过年,周嫂喜气洋洋进厨房热菜, 闻亭丽旋风一般跑去洗水晶杯, 对于餐桌上新添一位客人,小桃子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幼童本就忘性大,陆世澄这么久不来家里,她早想不起当初的种种了。
但陆世澄这人有一种魔力——从前有哑疾时固然只能沉默,如今病好了,话也不见得多起来。
可即便他不怎么说话, 也能让身边的每个人都感到放松和自在。
对此,闻亭丽曾经专门作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陆世澄从来不挑剔和指责别人,他只要求他自己。
与这样的人相处,任谁都会觉得如沐春风。小桃子固然年幼, 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大人们的不同品性, 她在桌旁偷偷观察陆世澄, 发现自己无论是对他做鬼脸也好,还是从他手里抢走水果也好, 这位陆先生都是那样地稳而静。
渐渐地,小桃子卸下了儿童的防备心理,等到周嫂和闻亭丽端着菜出来, 便自告奋勇帮忙把一双筷子放到陆世澄面前, 挥舞着小手说:“陆先生来, 姐姐高兴, 她要做菜,可是头发都烧焦了。”
陆世澄一怔,抬眸打量闻亭丽的头发,闻亭丽大窘。
“我倒是想亲手做几个菜,可惜失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下厨房了。但我打赌这些菜合你的胃口,你先尝尝这个。”
她舀了一勺蟹粉炒蛋放到他的碗里。
陆世澄的目光仍在桌面上找寻,就听小桃子说:“姐姐做的菜呢?我要吃姐姐做的菜。”
周嫂吓一跳:“哎哟,你姐姐做的菜吃不得的!”
“我要吃我要吃。”
闻亭丽带着为难的微笑去厨房端出一盘东西:“喏,这就是我做的红烧排骨,你们不怕难吃就尝尝吧。”
一桌子的人吓得不敢动弹,因为那盘东西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称得上惊悚。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好奇夹起一块尝了尝,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什么味道?
为什么吃起来像皮鞋?
他几乎是硬吞才能若无其事把那块「东西」吞进去。
闻亭丽窘得不行,忙不迭给他倒了杯水,又抢过他手里的筷子:“我就说不能吃吧,非要尝一口,万一哽死了我可不负责!喏,吃这边的菜就好了。”
周嫂看他二人情状,早已是喜在心头,等到吃完饭,闻亭丽拖着陆世澄去看她给小桃子买的钢琴,陆世澄索性帮她们试了试音。
周嫂看两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抱起小桃子说:“陆先生,您慢坐。”
小桃子哪肯走:“我要跟姐姐他们再玩一会。”
周嫂不容分说把小桃子抱走了。
闻亭丽望向陆世澄,陆世澄则垂眸望着钢琴架上的五线谱,客厅明明比刚才安静不少,但两个人都觉得耳边莫名很吵。
这种听不见的吵闹,让两个人的心都有点乱。
静了一晌,陆世澄从钢琴前走开,坐到沙发上喝茶,闻亭丽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并不急着开腔,而是从果盘里挑出一个最圆的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
剥着剥着,就想起那次受伤住院时陆世澄为她削苹果的情形,那时候他对她简直千依百顺,不像现在,两个人总是若即若离。
她感触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她剥橘子,闻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偏在这时,客厅里的西洋座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边。
钟声连续响了十下,闻亭丽暗暗心惊,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陆世澄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她:“我在想,十点钟了,我也该告辞了。”
他起身,从椅背上提起自己的外套,他有预感,再待下去,他会控制不住内心对她的渴望,他会把她拥到自己怀里,他会低头找她的唇,他会——
闻亭丽什么也没说,只将把那个未剥完的的橘子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陆世澄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她的家,夜色太深,街边没几个行人,他一边漫无目的在马路上驾着车,一面扯松自己的领带,但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她依旧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却执迷不悟朝她的方向奔去,他的理性已经彻底瓦解,他一步步走到了迷失的尽头。
前方究竟是天堂一般的美丽花园,抑或是吞噬他的烈火地狱,有谁可以告诉他答案?
他把车停在路边,两手伏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又开始毫无方向地在街上乱转,路过江边码头时,一阵清凉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像某种神谕,一下子抚平了他心头的燥热。
他鬼使神差把车停下来,后来干脆下车朝江边走去,码头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做夜工的伙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些人齐齐扭头。
陆世澄径自走到岸边站定,忽见一个发光的灯箱沿着黑暗的江面缓缓驶来,凝神一看,是一艘豪华大船,桅杆上用灯泡照亮一行字「鸳梦牌脚踏车」。
在这行字下面,竖着一个巨型广告灯箱,灯箱上有个朝气蓬勃的女子在骑一辆脚踏车,霓虹灯一闪一闪,将女子的脸映照得如同一朵水湖中静静绽放的睡莲。
这张脸他梦里都忘不掉,他没有想到逃到这里也能看到闻亭丽。
广告上写着:
【著名影星闻亭丽小姐也爱骑「鸳梦」牌脚踏车。】
“漂亮吧?”身后的暗影处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嘿嘿,当年我那个相好比这小姑娘还要耐看。”
陆世澄没有搭腔,他看出这人是个流浪汉,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举手投足散发出酸臭味,一边说话还一边砸吧嘴。
他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银圆,俯身将其放到老人碗里。
老人根本不关心自己碗里得了多少钱,而是用新奇的目光仰头睨着陆世澄:“哟,竟是个漂亮少爷,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家?”
陆世澄远远走到一块空地上坐下来,老人居然也马上跟着转移阵地,忽又停下来抽一抽鼻子:“好香,嘿嘿,你刚才是不是跟小姑娘在一起,你身上有脂粉气。”
陆世澄的心跳得奇快,面孔也微热,他不记得今晚跟她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也许是在钢琴前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时候,从她的发丝上沾上的,又或者是她拉着他的手一起参观房间时,从她的手指上蹭到了香气。
如今回想,今晚的每一幕都像是带着香气的诱人美梦,让他至今神不守舍。
他皱眉捡起一块石子朝江边抛去。
“绝对是吵架了。”老头很笃定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跑到这里生闷气,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快回家吧。”
“我没有家。”陆世澄冷冷地说。
“没有家?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家?你爹娘呢?”
老人错愕地再次定睛端详陆世澄,一晌,他伤感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到陆世澄身边:
“难怪,没爹娘的孩子总是苦命的,无依无靠,凡事都得自己琢磨,逢年过节别人家里越热闹,你心里就越凄惨。不过你得明白一件事,一个人终会有家的,心安在哪儿,家就安在哪儿,懂不懂?”
陆世澄深深瞥他一眼,这老人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说起话来却自有他的一套。
这时候,江面上飞来一只蝴蝶,好巧不巧栖落在陆世澄的肩头,老人眼睛一亮,孩子气地伸手去捉,蝴蝶却翩翩然飞走了。
老头子失望地跌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在自己胸口捉一只虱子,百无聊赖在嘴里嚼着,又捉一只递给陆世澄,看陆世澄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他大嘴一咧:“你多半在心里想:假如你嫌弃地躲到一边去,这老头准会觉得难堪。所以你才挺着不动,你这小伙子心肠怪好的。”
陆世澄自嘲地说:“我只是有点累了,懒得动。”
“这话是瞧不起老头子的眼力了。”老头子笑嘻嘻指指自己的鼻尖,“别看我现在自由自在的,当年我也当过大老板,老早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好人坏人,吃粥或是吃肉,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如今我是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了,但是过去什么人没见过?
我一眼就看出你人不坏,好心劝你一句:如果你是因为女人想不开,赶紧去找她吧,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
陆世澄凝视着前方的灯箱,冷不丁问:“你当年的那位相好呢。”
老人愣了愣,也跟着扭头看向船上的「闻亭丽」。
“她有没有骗过你?”陆世澄心不在焉发问,这话听着不像在问老头,倒像在问他自己。
老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她没有骗过我,可是我骗了她,然后她就飞啦,像刚才那只蝴蝶一样,说飞走就飞走了。”
他果然是疯子。
哭着哭着,老头子抬手抹了把鼻涕,凑过去仔细觑着陆世澄的表情:“你肯定在心里想,不就是一只蝴蝶么,大不了再找一只就是了!呸,不对,全不对!
我告诉你,世界上就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今后你遇见再多蝴蝶,也不是当年那一只了,你骗不了自己的。”
陆世澄惊异地看着面前的流浪汉。
“你只有跟这一只蝴蝶在一起才开心!可是你还在赌!这一赌,嗬嗬,人生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你追也追不上,就算用网逮住它它也不理你,再后来,她就阴差阳错死在这江里了。”他对着江面撕心裂肺喊道,“你回来,你快回来!”
他越说越混乱,越哭越伤心,忽一头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陆世澄倏地起身。
老头子在地上昂起头望着他。陆世澄在衣兜里摸出几个银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扔进老头的碗里,而是塞入老头子脏破的衣襟里,再替他重新掩好。
“你要走了?”老头忍不住问他。
陆世澄嗯了一声。
“你去哪儿?”
“去找我的蝴蝶。”陆世澄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闻亭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陆世澄的脸,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也在琢磨他们两个人的事么?
尽管今晚他们两个人没有把话彻底说开。
但他的挣扎和痛苦,她全看在眼里。
她是不可能妥协的,再喜欢他,这件事上也不可能让步,要和好,除非他低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刻他的心,一定比她的心更乱。
想着想着,她心烦意乱翻了个身,枕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闻亭丽愕然抬头,这次搬新家,她特意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了一个分机。
但是她想不通有谁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趁着楼下周嫂还没被吵醒,她慢腾腾拿起听筒:“喂……”
“睡了吗?抱歉这么晚吵你。”那低磁的声音仿佛不是隔着听筒,而是在她的耳畔响起。
闻亭丽一讶。
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深更半夜打来电话。
如此冒犯!可是她偏偏喜欢得不得了。
“你怎么——”她的心突突狂跳。
陆世澄攥紧话筒,他本想直接开车到她家来找她,可是那简直太疯狂!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的口吻是郑重其事的。
闻亭丽预感到了什么, 声调一紧:“等等,你等等!”
她深吸几口气:“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陆世澄却笑起来。
闻亭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 只能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 笑起来牙根都有点酸软,宛如刚吃下一大碗新鲜杨梅。
笑到最后,闻亭丽捂着自己的胸口,连喘带笑地说:“停一停,我们两个好好说话。”
陆世澄直截了当对她说:“明晚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闻亭丽再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尽管心里早预感。但她直到这一刻才无比确定,他妥协了, 为了她。
明明是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口位置有点疼。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她语无伦次。
“那么我们在哪里见面,还是我去接你?”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欲擒故纵。
闻亭丽愈发觉得鼻根发酸:“我大概七点钟忙完, 你安排一个地方, 七八点钟我去找你好不好。”
“好, 那么……我们明晚见。”
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他听着她不大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既酸楚, 又心痛,同时无比释怀,他等不及想见她, 隔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
闻亭丽没有动弹, 直到那边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才跟着恋恋不舍放下电话。
随即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狂喜地扑倒在床上。
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了,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床上的被子,就是拥抱她的海浪。
她笑着在被浪里翻过来,滚过去,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忽又静止下来,红着眼圈望向天花板。
这一晚对陆世澄来说,必定十分难熬。尽管他心里还怀着那样多的疑问,可他最终选择了包容和退让。
过去的种种,将在今晚画上终点。
明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将是崭新的开始。
闻亭丽动容地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一直以来她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陆世澄所吸引,可是经过今晚,这份喜欢里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情愫,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密密实实覆盖在她心头。
后来,她睡着了,可即便睡着了,嘴边也含着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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