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天,闻亭丽没有去找陆世澄。
她自己还在为厉成英的牺牲而痛苦,而陆世澄多半也还没有消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两个人见了面,也会闹得不欢而散。
她常常捧着那个蓝色丝绒盒怔怔地看,看着看着就会内心酸痛难言,她不断告诉自己:
等到这阵子风声过去,她一定找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那晚的事,她深信,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没有什么心结是不能打开的。
幸而赶上《窈窕侦探》第 三部开机,她可以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新工作,不至于每时每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黄远山告诉闻亭丽最近报纸上有她的花边新闻,她也无心理会,只让公司帮忙处理。
第三日刚收工,有人给闻亭丽送来一封密信。
是刘护士长令人送来的,她们整理出了一批厉成英的遗物,打算将其中一部分送给闻亭丽。
翌日傍晚,闻亭丽细细乔装一番,驱车赶往慈心医院。
刘护士长在上次那间库房等她。短短几天,刘护士长就瘦了一圈,看得出这几日大家都不好过。
两个人默然相对,都觉得喉头发苦,刘护士长强打精神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递给闻亭丽:
“厉姐的遗物不多,我们几个商量一回,一致决定把这个给你,收好,日后会有用处的。”
竟是一包子弹,足有二十多枚,闻亭丽将它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邓院长她老人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邓院长非常伤心,但——”刘护士垂下眼睛,“这毕竟是厉姐自己选择的道路,在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让厉姐白白牺牲的。”
闻亭丽胸膛起伏,飞快转过脸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刘护士长给了她一个新的联络方式,接下来没有再说别的,只催她离开。
闻亭丽闪身出来,走到楼梯间,迎面看见黄远山和高筱文。
换作别人,未必能一眼认出闻亭丽,她二人却没少见闻亭丽易容后的样子,两人一懵,火急火燎跑上来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
“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能等两天再来探望孟麒光吗,你知不知道医院这会儿有许多记者!”
“记者?孟麒光?你们在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是来看他的,那你装扮成这样做什么?”
闻亭丽心头一跳:“我来看望秀德的一个老同学,孟麒光出什么事了?”
“他出车祸了,伤得很重,至今昏迷未醒。我不信你完全不知道这事,前几日报上登过他的新闻。”
“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礼拜一傍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街口出的车祸。”
礼拜一?闻亭丽心中一恸,那正是厉姐遇害的那一晚,当时她哪有空注意别的事。
等等,她心里豁然亮堂起来!原来那一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有些事她直到这一刻才想通。
不能再等了!她想现在就见到陆世澄!
“所以你们现在是要去孟麒光的病房吗?我就不进去了,我从后门出去。”
“也好,最好当心一点,省得再被人撞见。”
三个人在楼梯口分手,不料身后有人叫他们。
“远山,高小姐。”
一回头,竟是乔太太和乔杏初。
“你们也来探望麒光吗?”乔太太好奇地打量闻亭丽,“这位是?”
高筱文不动声色把闻亭丽挡在身后:“噢,她是廖小姐,我们厂子里的一个朋友,她得了皮肤病不能吹风,这次是来医院拿药的。”
趁这工夫,黄远山悄悄用胳膊肘怼了怼闻亭丽,闻亭丽一抬腿就走了。
乔太太若有所思盯着闻亭丽的背影,忽似想起了什么,抬手向前一指,乔杏初及时开腔打断她的话:“妈,我们进去吧。”
乔太太意味深长瞟瞟儿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刚走到孟麒光的病房,就看见几个陌生男子从楼梯间上来。
高筱文跟黄远山对了眼色,黄远山特地等罗太太母子俩进了病房才低声道:
“多半是陈茂青找来的记者,《窈窕侦探》一上映,就盖过了他们公司新片的风头,他心里恨得不行,最近一直在谋划着抓闻亭丽的错处,可他忘了,闻亭丽已是今非昔比,这点小打小闹可搞不垮她了。”
闻亭丽一从慈心医院出来,就径直去陆公馆找陆世澄,结果陆世澄不在。
她又迅速赶往惠群医院,可她忘了陆家这方面口风有多严,枉她在护理站打听半天,愣是连陆老太爷住在几楼都没打听出来,末了她灵机一动,对那几个陆家的随从说:“我有一桩很急的事要找邝先生汇报,麻烦你们帮忙通传。”
不一会,邝志林下楼来,他一开始也没认出易容后的闻亭丽,只疑惑地站在台阶上观察四周。
“邝先生。”闻亭丽站在阴影里小声唤他。
邝志林愕然笑道:“闻小姐?你平日都是这样出门吗?澄少爷这会儿未必能抽得开身。”
“我只同他说两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他二人说话的这当口,楼上也有动静。有人飞快奔到陆三爷的轮椅旁,低下身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一个面生的中年太太?来找邝志林?”陆三爷眯着眼睛想了想,嗤笑道,“我看是那个女明星来找陆世澄才对,她们这班人私底下最喜欢来这一套。机会难得,你们马上到对面报社找几个记者来,剩下的事,就按照我说的做——”
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通。
“做得隐秘些,那小子机灵得很,千万别叫他识破了。”
闻亭丽在楼下等了一会,没能等到邝志林,倒看见一位陆家的随从远远朝自己走来。
“闻小姐是吧?”这人态度极为热忱,“我们陆老太爷情况不大好,澄少爷暂时走不开,他叫我把您领到后头的休息室等他一会。”
闻亭丽心中一喜,他还是心软,然而下一秒,她就狐疑地朝这人身后看了看:“邝先生呢?”
“楼上几位教授正同澄少爷商量连夜去北平请人的事,邝先生这会儿正忙着打电话呢,怕您心焦,催我赶快下来传话,闻小姐,请随我来。”
闻亭丽带着疑惑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细细打量这人的背影,怎么她从来没在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边见过这个人?
邝志林一到楼上就压低嗓门对陆世澄说:“闻小姐来了。”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说:“让她走。”
邝志林握拳在自己唇边咳嗽一声:“闻小姐说她只说两句话就走。”
陆世澄不响。
邝志林在心里叹了口气,拉长声调说:“那我叫闻小姐别等了?”
等了一会,不见陆世澄有接茬的意思,这正合邝志林的心意,他掉头就走,走着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动静。
一回头,陆世澄朝这边走过来,皱眉越过他的身畔,匆匆下楼而去。
邝志林不得已停在原地,心事重重喟叹一声。
“前头就是休息室了,那地方很清净,澄少爷特地让人安排的,闻小姐不必担心。”
闻亭丽嗯了一声。
那人又说:“澄少爷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待会闻小姐见了他,还得劝劝他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
这一回,没听到闻亭丽的回应,男子也不以为意,继续走了一段,猛一回头,就见闻亭丽正一溜烟朝另一边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去老远了。
随从大吃一惊,拔步急追:“闻小姐跑什么?这边才是休息室。”
闻亭丽冷哼,陆世澄的身边人才不会擅作主张说这么多话。
关键是,凡是与她相关的事,陆世澄从不假手他人。即使自己实在走不开,也会安排邝志林之类的亲信与她交涉,又怎会随随便便派一个她没见过的随从来找她。
她料定这其中有诈,尽管一时间还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诈,还是决定先跑为妙。
不出她所料,跑了没多远,迎面看见几个戴鸭舌帽的人鬼鬼祟祟从医院侧门进来,她不假思索调转方向,火急火燎跑到后巷上了车,刚发动汽车,就听后头有人吵吵嚷嚷追上来。
闻亭丽驱车疾驰十几里才停下来缓口气,回想刚才的事,很快想明白究竟是谁搞鬼,等不及要回击,飞快驱车去黄公馆找黄远山。
陆世澄立在台阶上环视一圈,继而到树丛里、后楼处找寻,谁知四处都不见闻亭丽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低声唤她的名字。
“闻亭丽?”
无人回应。
陆世澄立刻让人上楼把邝志林找来:“您刚才在哪儿见到的闻亭丽。”
“就在台阶上。”邝志林一脸莫名,“怎么,闻小姐这样快就走了吗?”
陆世澄猛地抬头朝楼上看了眼:“陆克俭呢?”
立刻有人回话说:“三爷出去了。”
陆世澄面无表情道:“把他找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又对周威说:“去一趟闻家,倘若闻亭丽回家了,不必告诉我,若是没有,赶快给我回电话。”
闻亭丽同黄远山商量了一回,又回家打电话联络报社相熟的记者打听内情。
自从经历过上回被污蔑「未婚生女」之后,她便开始有意培养自己在报界的人脉。
人不怕被暗算,就怕被暗算之后还在原地踏步。
几轮电话打下来,有几个跟闻亭丽关系好的记者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闻亭丽边听边记,内情果然与她此前的猜想不谋而合。
翌日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联系邝志林,周嫂却对她说:“昨晚邝先生来过家里一趟。”
闻亭丽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你趴在床上睡着了,我看你前几日总是睡不好,就没忍心叫醒你,再说邝先生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问你为何没等陆先生出来就走了。”
闻亭丽心尖一颤,等不及吃完早饭就去找邝志林,刚坐下,就看到了早报上的标题。
【沪上著名实业家陆鸿隽老先生前日因急病入院。】
“老先生至今昏迷未醒,病情这般急重,皆因发病时身边无亲人陪伴,据知情人称,当晚老先生唯一的孙辈整夜都在与某闻姓女明星厮混……「不孝」二字,被此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另一篇小报则干脆写起了打油诗。
【祖父急病突发「心中绞痛」,孙儿携美观影「心花怒放」。】
相片里,陆世澄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家电影院门口。
闻亭丽额角一跳,这明明是去年她和陆世澄去卡尔登看电影时被人偷拍下的老照片!
这时候登出来,自是为了混淆视听。
另一张相片则赫然是她那辆蓝色奥斯丁小车,就停在惠群医院外面。
幸亏她昨晚跑得快!
否则今天这新闻势必还会多出几张昨晚她在惠群医院「私会」陆世澄的照片,那一来,陆世澄头上少不得再多几条不孝的「铁证」。
等她赶到公司,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讨论这篇新闻。
“昨晚睡觉前闻亭丽已经令人撤掉了两篇,没提防半夜又冒出来一篇,肯定是陈茂青搞的鬼。”
“他哪有这个能量?”刘梦麟摆摆手,“仔细瞧,这新闻分明是冲着陆世澄来的,敢这样大张旗鼓针对陆世澄的,只有这个人。”
他竖起三根手指头。
黄远山啐道:“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夺权,可是闻亭丽又没惹他!这下好了,害得闻亭丽被大骂祸水、狐狸精……
我不信陈茂青没参与这件事,他老早就想造闻亭丽和陆世澄的谣言了,可又不敢得罪陆世澄,这回得了陆三爷的支持,自是恨不得把事情闹大。”
闻亭丽一眼看见刘梦麟手里还攥着另一份报纸,忙夺过来细看。
【某位当红女明星昨夜偷偷去慈心医院探望心上人。】
“昨夜在慈心医院外科病房,某位富家太太亲眼看到女明星从一位男子的病房出来,想来是怕自己被影迷当场认出,该女明星特意乔装打扮,头戴假发,身穿一件宽松的鸭蛋青旗袍,远看像中年女子,可惜某太太从前与这位女明星打过多次交道,故而一眼就认出是她。女明星出来时满脸泪痕,可见很为该男子的病情担忧。”
黄远山只觉得头疼:“这不用猜,一定是江姨做的好事。估计在是我们走后,那几个记者上前打听,江姨历来讨厌闻亭丽,岂有不对他们添油加醋之理?不过也不怪她误会,当时连我和筱文都以为亭丽是去探望孟麒光的。”
“你昨晚真去了慈心医院?”刘梦麟一愣。
闻亭丽心乱如麻,《沪江报》发行量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看到这条新闻。
偏巧昨晚邝志林也见过她一面,陆世澄只需问一问邝志林,就能知道昨晚她的装扮是不是同文章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认定她昨晚去慈心医院探望过孟麒光。
她捂住自己的额头想了想,旋即振作精神:“我马上去一趟慈心医院。”
“你去那儿做什么?”刘梦麟跳起来拦住她,“找陆世澄?透过这两桩新闻,傻子都能瞧出一件事:昨夜你前脚去慈心医院为孟麒光流眼泪,后脚又跑去惠群医院找陆世澄,这分明是左右逢源!
要不是昨晚碰巧有熟人在慈心医院撞见你,这两个男人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你觉得陆世澄这会儿还肯见你?!”
闻亭丽回身问他:“他为什么不肯见我?您以为人人都像您一样听风就是雨吗?!”
“你——”刘梦麟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动不动就当面顶撞我!”
黄远山急三火四地将两人拉开:“亭丽,你先别生气,刘老板说得有道理,这种事的确容易引人误会,你最好先想一想怎样同陆世澄解释,昨晚你不是去探望一位秀德的老同学吗,找她帮你解释两句就好了。”
怎样解释?根本没有所谓的秀德老同学。
慈心医院是她和陆世澄之间绕不过去的魔障。
她能做的,要么就是不顾刘护士长等人的安危,将整件事对陆世澄和盘托出。
要么,她就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刘梦麟还在那里抱怨:“再想不出好法子,闻亭丽势必逃不掉一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影响《窈窕侦探》的票房也就算了,横竖现在公司另一部《灵珠传奇》票房成绩追上来了,怕就怕坏了《窈窕侦探》第 三部的成绩。”
闻亭丽不顾刘梦麟的拦阻给周嫂打了个电话,白天小桃子上幼儿园,周嫂自己一个人在家,闻亭丽在电话里嘱咐周嫂立刻避人耳目去一趟惠群医院。
周嫂很快打电话回来:“没能见到陆小先生,也没能见到邝先生。说是连夜从北平请来了专家,这会儿正同本地的大夫一起给陆家老太爷会诊,医院里到处是等着问候陆老太爷的人,我拿着你的名片递都递不进去。”
下午周嫂再去,又是如此。
刘梦麟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料得没错吧?陆世澄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死也不肯见你的。”
闻亭丽静静坐了片刻,拿起包就起身。
“你又要去哪儿?”
“自是去找能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人!”
闻亭丽雷厉风行,当晚,《电影明星》和《茶余晚报》的头版位置同时放出了一篇看似不相关的新闻——是关于黄金影业公司罗殊红的一篇人物采访。
前不久,罗殊红对外宣布退出电影界,此消息引发了不小的讨论,入行三年半,罗殊红始终没有大红大紫过。
但她最大优点是从不仗着「烟土大王千金」的身份在剧组横行霸道。
反倒异常敬业,不管角色大小,始终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收获了一批忠实影迷。
对于她的离开,文艺界人士颇感惋惜,老早就有两家报社约了给她做人物专访。
这篇采访中,面对记者问她为何离开电影行业这个问题,罗殊红感叹。
“社会对女明星往往有畸形的看法,一言一行动辄被人误解,单说拍电影,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唯独造谣和中伤最令人难以忍受,或许我心性还不够坚强,为求心安,只有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又笑道:“例如这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闻亭丽小姐「脚踏两只船」事件,明明那一晚她和黄姐来我家里为我送别,之后一整都在我家里聊行当趣事,偏偏被人造谣成那样——这岂不是一个「捕风捉影泼污水」的活生生例子?”
这两篇新闻一出,舆论风向一夜之间便出现了逆转,报上针对闻亭丽的谩骂集体消失,那些极力对闻亭丽进行道德批判的记者,又开始挥动笔杆互相攻击。
刘梦麟眉开眼笑翻着两份报纸:“今天造谣我们,明天又往小蝶君和周曼如头上安罪名,天天闹个不停,偏偏大多市民都爱看这类花边新闻。
还好这次及时遏止了谣言,不然总归对你自己的荧幕形象不利。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这次罗殊红为何愿意帮你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不响,黄远山在旁边拍手:“这法子妙极了,外界都晓得罗殊红跟你关系不好,你出事,对她只有好处。这时候有她出面,比你自己找来一万个好朋友作证都有用。等等,你究竟是怎么说服她的,她该不是欠你什么人情吧?”
闻亭丽还是不接茬,刘梦麟笑叹:“好好好,不管罗殊红是为了什么缘故帮你的忙。总之你这法子再巧妙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狠狠报复陈茂青,这厮下作得很,真想找机会把他套了麻布袋扔到黄浦江里去。”
闻亭丽这才冷冷开腔:“不用急,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然而,一从刘梦麟的办公室出来,闻亭丽的脸色就寂寥起来。
虽说她已将手头的证据令人交给了邝志林。
但能不能狠狠报复到陈茂青,最终还得看陆世澄肯不肯配合她的这个局。
尽管全世界都相信了罗殊红的证词,却唯独瞒不过一个人——陆世澄。那一晚她根本没有跟罗殊红在一起,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撒谎了。
自从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圈,不知不觉越陷越深,有时候竟需要用谎言来回击谎言,用虚伪来打破虚伪,她感到有点疲累,木然坐在楼梯上,把头低下来,这让她远远看上去像在默祷。事实上,她的确在为自己的人格做祈祷。
她等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报上登出了一则意想不到的新闻:有人在惠群医院门口堵到了陆世澄。
陆世澄素来持重少言,这次面对记者的盘问,居然破天荒开了金口。
对于报上所言「祖父出事当晚,家人四处找不到他」的消息,他并不否认。
对于坊间说他「不孝」的指责,他也全盘接受。
只是在提到某位女明星就是正当红的闻亭丽小姐时,他表现得有点诧异:“什么闻小姐?”
记者们忙将前日的报纸给他看,陆世澄看了几眼,不以为然道:“的确有位女明星来找过我多次,不过不是什么闻小姐,而是另一位当红的女明星。”
众人追问女明星的名字。
陆世澄淡着脸说:“无可奉告。”
短短几句话,激起了轩然大波。
仅一个钟头,该报纸就被抢购一空。一方面,自是因为陆世澄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报上难得出现一回他本人的采访,市民自然大感好奇。
更多人买报纸的目的,则是想弄明白那位女明星究竟是谁。
当今社会,「孝道」二字仍深入人心,这当口陆世澄站出来承认自己在祖父出事时与女子幽会,少不得千夫所指,他连这样的罪名都肯认,没道理回护一个女明星。
既然不是闻亭丽,便有人开始猜测那晚跟陆世澄在一起的是不是玉佩岭或是小蝶君。
在一众报人的努力下,终于有人挖到了几张珍贵的照片,立刻将其公之于众。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陆公馆门前,照片里,一位油头粉面的瘦削男子正同陆公馆的许管事殷勤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
看不出车中女子是谁,但大家一眼都能认出那男子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其他相片的背景不是在力新银行的楼下,就是在某场宴会上。
照片里无一例外都是陈茂青试图带人跟陆世澄攀谈。
最出奇的是,务实女子中学邹校长的家门前居然也出现过陈茂青的汽车。
众所周知,邹校长与陆世澄关系笃厚,可见陈茂青为了能跟陆世澄攀上关系,前前后后没少费工夫。
作为电影公司的老板,想拉拢一位年轻有魄力的实业家为自己的影片作投资,原本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从照片当中来看,陈茂青显然很想将自己旗下的女明星介绍给陆世澄。
用某位撰稿人的话来说——“这行为与拉皮条何异?!”
照片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的,此人自称「某位大明星的忠实影迷」,他在跟踪该女明星时无意中拍下这一系列相片。
在感到震惊和失望的同时,也深深为该女明星的人身自由而感到忧心,早想将此事曝光。
但考虑到自己的跟踪行为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敢将照片寄到报社去。
这份口述一见报,大家几乎可以断定,陆世澄口中的「女明星」要么就是玉佩玲,要么就是陈茂青的另一位爱将姚玲珠。
陈茂青一下子慌了手脚,不顾一切想要压下该新闻。可这种事越压,越是引人关注。
紧接着,便有报界的知情人跳出来透露:陈茂青不是第一次利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中伤其他女明星了。
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场乱发脾气」的新闻,以及「乐知文深夜偷会徐维安,两大童星双宿双飞」等丑闻,皆由陈茂青一手策划,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哗然。
华美电影公司的大门被愤怒的影迷们砸了个稀巴烂,公司的片场也没能逃过一劫,现场一片狼藉,贝尔浩摄像机和印片机被砸坏了三架。
陈茂青气得当场晕死过去,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陈某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调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谁。
可是这一查,竟是毫无头绪,赶紧去向陆三爷求助,陆三爷却对他避而不见。
连陆三爷都如此,陈茂青自是不敢再声张,汽车被人砸成一堆废铁他也不敢吭声,电话被打烂也不敢接,成天像个幽灵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刘梦麟的办公室里,响亮的笑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这回姓陈的总算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听说华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也正闹腾呢,说是公司账目有问题,硬逼着陈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来。”
公司几名元老无不笑容满面,“这就叫墙倒众人推!这厮腌臢手段太多,早该料到有这一天,不过话说回来,陈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霉了些,会不会有人存心在幕后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样多,总归有那么几个厉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闻小姐,这几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儿。”
闻亭丽在赶往码头的路上。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为了防范陈茂青,这个局,她从上月就开始暗中部署了。
记得那一日,她去邹校长家里还钱,那位名叫「阿喜」的女佣为了同她套近乎,主动提到一位「个头矮矮的电影经理」,说这人一个劲向她打听陆世澄的动向,还说只要陆世澄来邹校长家里,就让阿喜第一时间通知他。
闻亭丽当时回说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她陡然意识到,阿喜所描述的这个人,跟陈茂青的种种面貌特征如出一辙。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会时,她亲眼看到陈茂青怂恿玉佩玲去桥牌室找陆世澄。
从此她就多留一个心眼。
她这人,是非分明,对待仇人,报复心理相当强。这姓陈的屡次害她,她不将他弄得鸡飞狗跳也就不是闻亭丽了。
筹备了这么多日子,总算叫陈茂青尝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无比快意。今日动手前,她特地委托邝志林提前打招呼。因为一旦她出手,势必会暴露陈茂青和玉佩玲屡次三番找陆世澄的事实。
若是陆世澄不愿意牵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没想到,陆世澄毫不迟疑配合她的行动。
他本可以不做到这一步,本可以不认领那个「不孝」的骂名的,但他还是站出来了。
这让她的心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
可惜这两日陆世澄一直在病房看护陆老太爷,那地方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刚才,她再联系邝志林,却意外听到陆世澄今日要护送陆老太爷回南洋静养的消息。
邝志林还说,这趟陆世澄回去,很可能一两个月都不能回上海。
一来,陆世澄要化解南洋陆家族人对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满,二来得处理南洋银行和橡胶园等事务。
闻亭丽疾驰赶往周家渡码头,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黄远山的汽车出来,脸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换了男士的西服长裤,把头发盘进鸭舌帽,远看就像一个瘦削的男学生。
刚下车,就听见邮轮上的汽笛声悠悠响起。
闻亭丽沿着码头跑到登船的楼梯前,有人把她拦住:“你做什么?”
闻亭丽一面踮脚朝甲板上眺望,一面从包里取出一个空白记事簿递给他们:
“我有急事要找陆世澄先生,麻烦你们把这个给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谁。”
那人拿着记事簿走开了,闻亭丽在原地等了十来分钟,却迟迟不见那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