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从前闻亭丽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本来她料定这是一阵风的事, 谁知影片在上映半月后, 就打破了近年来上座率最高记录, 各方面的邀请非但没有变少, 反而越来越多。
黄远山高兴之余,不忘提醒闻亭丽:“你要当心。人们都喜欢凑热闹,风向对时,人人都捧你,风向一不对,这些浮夸的赞美,立刻会变成恶毒的攻讦,不管外界对你是毁谤还是吹捧,你都别当真,你只管兢兢业业把份内之事做好。
还有,上海的电影市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一红,别人的机会就少了,当心有人为了利益在背后害你,这段时间务必给我谨言慎行,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在影艺这一块,闻亭丽一向将黄远山的话奉为圭臬,自是点头如捣蒜。
正说着,刘梦麟推门进来,他对闻亭丽露出个热络而不失威严的笑容:
“南市的国货市场明天开业,想邀你前去剪彩,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不等闻亭丽应答,又笑道:“听说他们本想找玉佩玲去剪彩,谁知半路杀出了《南国佳人》这匹黑马,老板二话不说就换了人,生意人嘛,向来如此。”
黄远山愣了愣:“历来只有陈茂青帮玉佩玲抢别人机会的,这回被人横插一脚,姓陈的岂不气得吐血?”
“管他呢。这两年玉佩玲还不够风光吗,华美电影也赚到了不少,该让道的时候就得让道。”
刘梦麟转脸继续对闻亭丽说,“对了,礼拜六也有安排,最近南方发水灾,影剧协会打算在百乐门搞一出赈灾筹款晚会,公司决定派你做代表,干脆就表演《南国佳人》的片中曲好了,顺便也给外地来的贵宾宣传宣传我们这部戏。”
闻亭丽心知刘梦麟在打造明星时,最信奉「趁热打铁」的原则,他认为观众的喜好是最无常的,再红极一时的演员也是说过气就过气,聪明的演员,就该趁自己当红的时候多替公司挣些钱,省得日后想露面也没人买账。秉承着这一原则,这段时日他恨不得把她当作驴来使唤。
算起来,这一个月她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即便有一副铁打的身躯,也有点受不了了。
可是她也心里很明白,她不接,有的是人接。她不做,以后便轮不到她来做。
“好。”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刘梦麟自是欣喜不已,点了点手中的雪茄,对黄远山说道:
“闻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换作别人,一下子红透半边天,免不了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要么处处跟公司唱反调,要么摆脸色得罪观众,最可恨的是这类人的本性一开始也瞧不出来,非得红了之后才露出真面目,好在这回公司没有捧错人,闻小姐倒是敬业。”
闻亭丽又道:“不过我得提前跟您打个招呼,礼拜五我有一点私事,那天您不许给我安排任何活动。”
刘梦麟刚夸完闻亭丽敬业,自是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得讪讪应了。
出来时,黄远山忍着笑意对闻亭丽说:“公司这么多年轻演员,也就你能反过来拿捏他一把了。近来你也累坏了,礼拜五干脆在家好好休整一天。”
闻亭丽却拿出一张请帖递给黄远山:“其实那天我早有安排,就不知黄姐肯不肯赏光。”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劳朋友们一回,前一阵合约的事亏她们帮着忙前忙后。
礼拜五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安排周嫂去买水果和糕点,自己则打电话给饭店预订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九点钟时,她提着礼盒去拜访邹校长。
出门前,特地用围巾和西洋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从前她看报纸,老觉得那些明星太夸张,现在轮到她了,方知这样做可以省却多少麻烦。
汽车还没有驶到邹公馆,闻亭丽就有意无意往外张望,邹家大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停着那几辆熟悉的罗尔斯.罗伊斯。
门铃一响,邹校长亲自过来开门:“快请进。”
进屋之后闻亭丽摘下脸上的墨镜:“请恕学生失礼。”
邹校长朗笑道:“不必说,我都明白的,别看我年纪大,平日我也爱看一些电影小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出门一趟是不是很麻烦?”
闻亭丽上前拥抱邹校长。
“上回我着急筹钱,您二话不说令人送来三千大洋,您对学生们的种种爱护之举,让人无比动容,我想,我总得亲自将钱送回,方能体现我对您的感激和敬意,您真是一位好校长。”
邹校长拉着闻亭丽在客厅里坐下,关切地问长问短:“沪江大学什么时候开学,新学期还会拍戏吗?”
“忙是很忙,新戏么,由于我没有跟公司签订长期合约,所以得看看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邹校长感慨道:“从前我老替你发愁四年大学的学费从何而来,没想到才这么短时日,就再也不必为你担心经济问题了,校长真替你高兴。”
这话勾起了闻亭丽关于父亲重病的那段痛苦回忆,她鼻根一酸,只是笑:“邹校长。”
邹校长真诚地说:“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校长不太了解你们这个行当,但明星面临的诱惑是极大的,我希望你能坚持完成大学的课业。
一来,学校的课程对你提高演员的修养是很有好处的。
二来,容校长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你有大学学位傍身,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也不会完全没有退路……不怪邹校长唐突吧?”
“怎么会?!这些都是您的肺腑之言,您放心,当初我去拍戏,也是为了筹集大学学费,我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时,一位名叫阿喜的中年女佣出来送茶,她俨然对闻亭丽充满了好奇,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闻亭丽身上。
邹校长无奈苦笑:“阿喜很喜欢看电影,我猜她是认出你来了,别管她,快尝尝这点心。”
闻亭丽一尝之下,眼睛不禁一亮。
这点心是朱古力馅儿的,这要是小桃子吃到了,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忙问:“这在何处买的?”
邹校长一脸茫然,阿喜热情接话:“这都是陆小先生前几日令人买来送的,回头我帮您问问陆小先生。”
闻亭丽立刻不说话了。
邹校长想了想,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我帮你问问他。”
闻亭丽急忙上前制止:“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您不必——”
邹校长笑着摇摇头:“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就听邹校长对着那头说:“您好,我是邹哲平,我找世澄。他在丽景大酒店招标?好好,麻烦您把他的私人房间电话告诉我……805,嗯嗯。”
第二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话筒里传出嗡嗡杂音。闻亭丽脊背忽然像是蹿过一股电流,微微发麻。直觉告诉她,那正是陆世澄。
果不其然,就听邹校长笑道:“世澄,没有打搅你工作吧?那我就直说了。是这样,南方最近闹灾,我想联合沪上各大中学做一次义捐活动,明天我会令人把活动细则送给你过目。倘若你没有异议,就抽空来学校签个字。”
也不知陆世澄在那头说了句什么,邹校长脸上笑意扩大。
“你这孩子,总是处处替人着想,那么文件我先不送,等你明早直接过来一趟。”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阿喜走过来悄声对她说:“闻小姐,您最近这样红,一定认识许多你们行当里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电影经理?个头矮矮的。”
这范围太过宽泛,闻亭丽一时间没有头绪,笑着摇摇头。
阿喜却滔滔不绝说道:“您说怪不怪,前日我出去买菜,被这个男人无故拦住了,他先是对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然后问我认不认识陆小先生,末了还塞给我一把钞票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只要陆小先生来邹校长家,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还说事成之后另有犒劳。
我哪敢收他的钱,回来同邹校长说了这事,她叫我千万别理会,奇怪的是连邹校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闻亭丽面露思索:“我想这人未必是什么电影经理,兴许只是想搭着陆家做些生意,您不理他是对的。”
阿喜如同一个受了表扬的孩子,乐陶陶地说:“放心,我不会理他的。闻小姐,您的戏演得真好,那日我在电影院哭了五六回。”
闻亭丽一乐,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后面有自己的签名,她准备了数十张,方便随时随地回馈新影迷,这是公司的老前辈温冠华教她的法子。
她郑重将照片递给阿喜。
“谢谢您的厚爱。”
阿喜愈发语无伦次:“闻小姐,您真好,实不相瞒,我的票还是陆家的许管事送的,左右那天无事,我就拉着几个老姐妹一起去看了,你猜怎么样,没几天,我们又自发买票去看了第二场、第三场!您是我见过的最会演哭戏的女演员,现在我们这帮老姐妹全成了闻小姐的影迷。”
“许管事?”
“是啊。”阿喜点头,“上映第一天许管事就给邹校长送了两张票,邹校长一开始也有点担心票房成绩,老早就说要多带些朋友去捧场,估计他们也没想到片子一上映就会火到这地步。”
就听邹校长在那边说:“前两日你让人送来的点心很不错,我一个学生想问是在哪家商铺买的。”
闻亭丽忙低下头喝茶。
“那就劳烦你帮忙问一问王经理。”
不一会,王经理打电话过来,邹校长听了几句,含笑对闻亭丽说:“是在大兴百货一楼买的。”
等到邹校长挂了电话走过来,闻亭丽讪讪起身说:“只是随口一问,竟劳烦校长专门找人询问。”
“这有什么,世澄这个人性情最是随和,不会觉得麻烦的。”邹校长突然奇怪地看了闻亭丽两眼,“噫,你早知道世澄的哑疾之好了?刚才我跟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倒没见你觉得惊讶似的。”
闻亭丽含糊其辞:“前几日凑巧碰见邝先生,听他说过陆小先生哑疾康复的事。”
这一回,邹校长的目光在闻亭丽脸上停留得格外长。
但她大约看出闻亭丽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困惑归困惑,却并没有仗着长辈的身份往下追问,又聊几句,闻亭丽便要告辞,阿喜兴冲冲从里面端出几瓶果汁,献宝似地说:“这也是头些天陆小先生令人送来的,闻小姐您尝尝再走。”
闻亭丽本不欲接,定睛一看,瓶身上赫然印着——“喜俪梨汁。”
邹校长笑着一拍脑门:“忘了还有这个。这果汁是用新鲜香梨搅碎之后做的,味道很清甜,你多拿几瓶回去。
邝志林说这是陆家名下的糖果厂新做的产品,拟于下月上市,最近正准备找明星登广告呢。”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发问:“邝先生有没有说要找谁登广告?”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越想越疑惑,干脆让司机老黄停车,下车买了两份报纸来看。
副刊上登满了各大明星的广告,光是玉佩玲一个人就有三条:国光蜂蜜皂、大路租车行、真美丽雪花膏。
她拍的鸳梦牌脚踏车广告也登在很显眼的位置。
看来看去,并没有看到喜俪梨汁的广告。
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赵青萝笑骂:“你这人实在不像话,把我们请到家里,自己倒跑出去了!”
闻亭丽忙进厨房帮着周嫂端菜,顺手将几瓶喜俪梨汁依次放在客人手边。
月照云坐在上首,好奇拿起瓶子看:“这洋汽水以前没见过,你在哪儿买的?”
“邹校长给我的。”
董沁芳在旁说:“这可不是洋汽水,这是正宗的国货,陆家做的,目标是跟洋汽水抢夺市场,现在各地都在抵制洋货,这梨汁味道既好,还能润肺,将来广告打出去,不愁没有销量。”
“沁芳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可是实业家,沪上这些大实业家的动向就没有她不清楚的。诶,等等,我怎么听说陆家有意要找玉佩玲打广告,陈茂青正到处宣扬此事呢。”
高筱文率先举起手中的酒杯:“管他什么陈茂青张茂青,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庆贺闻亭丽的成功的!闻亭丽,你最好给我一直红下去!””
大伙发出兴奋的叫声:“一直红下去!”
这顿充满情谊的午饭,一直吃到夜里才散。次日早上醒来,闻亭丽身体里仍有些残存的酒意,公司打电话催她出门,说是有一家大商行有意请她拍广告。
闻亭丽心中一动。
大商行,广告!
她下床在床底下的皮箱翻出一份合同,用最快的速度梳妆出门。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反倒不急了,慢悠悠上楼去找刘梦麟,在腹内酝酿见到那位「大商行」的老板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一路上拿尽了腔调,慢条斯理推开门,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这位就是闻亭丽小姐。”刘梦麟冲闻亭丽招手,“这是美诚公司的常经理,小闻,常经理想找你给他们公司新上市的养生汤做广告。”
常经理两眼不由自主绽放异彩:“闻小姐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幸会,幸会。”
闻亭丽只得露出笑容上前握手:“久仰,久仰。”
双方畅谈了半个钟头,刘梦麟亲自送常经理下楼,回来却撞见闻亭丽在翻他的办公桌。“你在找什么?”
“除了美诚公司,这两日就没有别的商行找我拍广告?”
“若有,刚才不就一并告诉你了吗?去去,乱翻什么。”刘梦麟将闻亭丽撵到一旁,忽道,“等等,你是不是想打听陆家那条广告?”
闻亭丽不响。
刘梦麟脸上堆起笑意:“昨日我一听说此事,我就打电话向陆公子推荐你。他是我们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既要拍广告,理应优先考虑我们的明星。
谁知昨天接电话的是那位邝先生,邝先生听说你的名字,只推说此事还未正式启动,我信以为真,也就没再接着跟他谈。
不曾想后来听说他们准备定下玉佩玲了?
我猜陈茂青这会儿已经乐坏了,陆家财雄势大,合同一签就是好几年,玉佩玲不愁不能在公众面前保持曝光度,据说这事还是陆公子亲自点头的……”
闻亭丽没等听完就下楼了,隔一个钟头,刘梦麟派人来找她,说是邝志林来了,有要事请她上楼洽谈。
刘梦麟居然专门帮邝志林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会客室,推门进去,就见邝志林一个人坐在里头。
闻亭丽笑容自然:“邝先生,好久不见。”
邝志林起身跟她握手:“恭喜闻小姐,第 一部电影就取得如此佳绩,当真是可喜可贺!”
闻亭丽暗暗钦服,同邝志林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从未见过他说过一句失礼的话。
而且尽管他是如此防备他,这句祝贺却没有半点掺假的意味,她便也亲切地说了句:“谢谢邝先生。”
转头瞄,就见茶几上放着一叠纸质合约,她佯装不知他的来意,坐在沙发上首静等着对方开腔。
社交场合就是如此,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既然邝志林是求合作的一方,主动权和话语权就掌握在她手里。
第71章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邝志林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闻小姐,今日邝某是来同你办理《时间的沙》一片票房分红转交手续的。”
闻亭丽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后头便坦然接受了, 钱已经还给陆世澄了, 这意味着公司修葺片场的钱是她出的,分红自然也应当归她。
她美滋滋在接受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内心深处仍隐隐有些失望。
因为邝志林从头到尾没有提合作「喜俪梨汁」广告的事。
晚上她去百乐门参加赈灾义演,不巧在后台遇到玉佩玲和陈茂青。
玉佩玲头戴闪亮银冠,身上穿件镶满了白羽毛的礼裙,远看就像一团移动中的银球,看见闻亭丽, 玉佩玲保持了跟往常一样的作风:高傲中透着一丝天真,热情里掺杂着几分轻慢。
犹如女王接见贵宾一般,她用指尖握着闻亭丽的手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随后,便保持着一贯迷人的微笑,在众人的簇拥下上台去了。
陈茂青则留在后台安排玉佩玲的服装师和化妆师, 看见闻亭丽, 他笑眯眯打招呼:“咦, 这不是闻亭丽小姐吗!”
闻亭丽懒懒哼笑一声。
陈茂青翘着二郎腿在侧方的沙发上坐下,殷勤发问:“闻小姐第几个登场, 第七?怎么排得这样后?”
他假模假式环顾身边人,“你们莫不是搞错了,按照闻小姐近来的势头, 怎么也该排第一才是。”
奈何闻亭丽刀枪不入, 随他怎样挑拨, 情绪丝毫不受波动, 这时有人过来说:“恭喜陈经理。听说玉小姐签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广告?”
陈茂青摆摆手:“佩玲原想趁着过新年好好休整一番,架不住人家一次次前来洽谈,只说认准了玉小姐的影响力,换别人就不考虑。没办法,谁叫玉小姐的观众数量和口碑是某些刚红的新人完全比不了的呢。”
闻亭丽「啪」地一声放下化妆刷。
众人一愕,陈茂青眼中却闪过一抹得色。
闻亭丽的脸上却重新浮现笑容:“对不住,我有点口渴。”
忙有人帮闻亭丽沏茶,演出完已是九点多,公司照例派车送闻亭丽回家。
路过丽景大酒店时,闻亭丽隔窗打量那流光溢彩的华厦,忽对司机说:“老黄,您在路边停一下。”
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上回给乔宝心用过的假发套,俯下身给自己重新装扮一番。
自从《南国佳人》上映后,她深感出门极不自由,之后便经常会带一些易容工具在身边。
等她下车时,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蓬蓬头,鼻梁上架了一副方框玳瑁眼镜,外套也换了一件家常的灰色大衣。
她站在车边对老黄说:“您像往常那样把车直接开回我家,回头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
随后径直穿过马路朝酒店走去。
门房果然将她拦住:“这位太太,请问您找谁?”
“我来找905的客人。”闻亭丽随手递出黄远山的名片。
进去后,她高声对电梯里的仆欧说:“麻烦去九楼,谢谢。”
到了九楼,她故意在仆欧的注视下径直走向走廊深处。
然而并未在某间客房门前停留,而是径直推开安全门,悄悄沿步梯继续下到八楼。
八楼比别的楼层更寂静,房门与房门之间的距离也更大,对着房号一间间找去,最后停在805门前。
再次确定身后没有人之后,闻亭丽扯下头上的头套和眼镜,轻轻敲响房门。
未几,房内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有人问:“谁?”
“我。”她在外头说。
房间里突然岑寂下来,这回等得有点久,就在闻亭丽以为对方不会开门时,门开了,正是陆世澄。
他看着她。一向沉静的脸上,分明透着一丝惊讶。
闻亭丽扭头看了看,有点紧张地对他说:“快让我进去。”
陆世澄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警惕地望望她身后那条幽静的走廊。
闻亭丽急得跺了跺脚:“快点。”
陆世澄略一迟疑,但还是向后退一步,请她进去。
闻亭丽闪身擦过他的身畔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套房,外面是个会客室。
书桌、茶几、沙发一应俱全,桌上一盏绿罩台灯,灯下是一些摊开的文件。看样子,陆世澄头先一直在桌前处理文件。
闻亭丽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左顾右盼。
陆世澄在她身后望她片刻,走到桌边将一份文件合拢。
“到底什么事?”他回头,正色看向她。
闻亭丽却将手指竖在唇上:“嘘——”
陆世澄抬眉向上看,上面果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家酒店以安静舒适著称,这等级别的噪声已经称得上是巨响了。
陆世澄蹙眉拿起桌上的电话:“去问问九楼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有人打电话回话:“来了好些记者,说是丢了什么东西,举着相机堵在905房门口,吵嚷了好一阵,到底将房客从房里逼了出来,却是两个洋人,那帮记者硬说女客人是「乔装打扮」,对着人家的头发连拉带拽,岂料扯下来一把金色的真头发,两个洋人气得浑身发抖,刚已经联系了租界的法官,要狠狠控告这帮记者呢。”
陆世澄接电话时,闻亭丽全程踮着脚尖在旁偷听,听见这话,捂着肚子无声笑起来。
陆世澄放下电话,想了想,了然地看着她:“那些记者是你引过来的?”
准确地说,是陈茂青引来的。
“姓陈的买通了我的司机跟踪我。”她耸耸肩,“前脚司机看到我进酒店,后脚就将这消息透露给了陈茂青,陈茂青立刻通知记者过来拍照,可他不知道我早就怀疑司机有问题了,我就是故意要摆他一道。”
忽听楼下的马路隐约传来骂声,她走过去将窗户开得更大些,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
就听见底下有人骂道:“册那,陈茂青!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下闻亭丽笑得肚子都痛了,扭头冲陆世澄眨眨眼,依旧躲在窗帘后,兴致勃勃目送那帮记者狼狈离,嘴里说:
“《南国佳人》票房出奇的好,姓陈的这段时间没少陷害我,我要是不狠狠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以为我好欺负呢!”
陆世澄从头到尾没吭声,等闻亭丽回到桌边,这才问她:“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处?”
闻亭丽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上午我去探望过邹校长,她给你打电话时,不巧我在身边。”
“所以呢?”陆世澄的目光在灯下显得幽深无比,“我想不出闻小姐来此地找我的理由。”
“当然是有理由的,我不能逗留太久,长话短说吧。”闻亭丽顺手将自己的包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取出一份合同,“去年你们公司刚设计喜俪梨汁时,可是说好了由我来为你们公司打广告的,合同都签好了,陆先生怎能出尔反尔?!”
陆世澄眼波微动,从她手里接过合同。
“听说最近陆先生指明要找别的女明星为你拍广告?单方面毁约,总该给个说法吧,今晚,我就是来找你讨要说法的。”
陆世澄凝视着最底下的签名栏,闻亭丽在纸上指指点点:“你自己看,这是不是贵公司的公章?合同是不是签了整整三年?!这广告本就是我的,突然换人就是你们不对。”
忽听陆世澄说:“这合同是当时负责枫华子公司业务的方达跟你签署的。”
闻亭丽怔了怔。
“去年我遭遇暗算之时,就已经查清楚方达是内鬼之一,把他清理掉之后,凡是由他经手的文件,统统失效,所以很抱歉,这份合同恐怕不能作数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出奇。
闻亭丽扬扬眉:“很好,今晚就当我没来过,我走。”
她转身就走,忽想起自己的包还在他的桌上,又回到桌边,陆世澄却径直朝她走过来,闻亭丽转脸觑着他,陆世澄却走到她身后对她说了句:“抱歉。”
闻亭丽回头,原来他的自来水笔被压在包下面了,她拿起自己的包,陆世澄旋开笔盖,当着她的面,干脆利落在合同上签了两个字。
「作废」。
“其实陆先生何必这么麻烦。”闻亭丽一把夺过合同,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
“这样岂不更保险些?”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陆世澄眼睛看着她,却随手拿起电话:“是我,什么事?”
闻亭丽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谁知陆世澄一边接电话一边拦在她面前。
闻亭丽仍在气头上,绕过他继续向外走,没想到一下被他拽住了胳膊。
闻亭丽一讶,回头看,他牢牢盯着她,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示意她看窗户。
闻亭丽心知不对,忙回到窗前往下看,就见对面的马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帮人,其中几个躲在树影下,另几个站在车前,静悄悄地像在等什么人。
陆世澄这会儿也打完了电话,走到她身后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幕,闻亭丽很肯定地说:“另一拨记者。”
陆世澄点点头,顿了顿,又说:“除了楼下,电梯里也有记者。”
闻亭丽心惊肉跳,这意味着不管她从哪一层坐电梯下去,都会撞上记者。
要不要躲在房间里不出去?谅他们也不敢公然砸门。不行,明早她还得去参加公司和电影协会联合举办的招待会,不出去,就意味着失约,会得罪业内,更会让会场的影迷们失望。
倘若陆世澄直接让人驱逐这帮记者,无异于不打自招。
难怪玉佩玲在陈茂青的手下能红得那样快,他这些肮脏手段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闻亭丽拔腿就走:“趁他们还没找上来,我得赶紧出去。”
陆世澄却再次拦住她:“步梯多半也不安全了,走这边。”
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护着闻亭丽出了门。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陆世澄陪着闻亭丽走到一扇不起眼的通道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飞快打开门。
原来这是一条专供要客出入的单独通道,闻亭丽一声不吭随他下楼。除了脚步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在后头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想起那晚她和他在陆公馆旋转楼梯前后一起下楼的情形,才过去多久,竟已是恍如隔世。
就这样安安静静沿着步梯到了最底下,推开门,直接来到了酒店侧门,面前竖着一扇高高的铁门,门上挂着锁链。陆世澄拿起那巨大的锁头看了看,要出去就得爬铁门。
这当口,有个随从模样的人从侧门跑过来:“澄少爷,这边没有记者。”
闻亭丽认得他叫周威。
陆世澄点点头,对闻亭丽指了指面前的铁门:“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个出口,从这里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