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邱大鹏遇刺的新闻。
他是白龙帮曹帮主的得力干将,一举一动向来深受坊间关注,此事一出,顿时激起不小的风波。
除了邱大鹏,警方还在现场发现了另一具尸首,确切地说,其中该具尸首还没死透,一查不得了,居然是前一段时间因遭车祸而“假死”的邓天星。
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邓天星亲口向警方承认:邱大鹏是他杀的。
可惜没等警察问清楚事情原委,邓天星就咽了气。
事后警方推测,邓天星跟邱大鹏早有攀扯,证据是邱大鹏曾帮邓天星偿还过两笔赌债,两人之间多半是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事后邱大鹏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暗中让人在邓天星身上制造了一场车祸。
没多久,邓天星的母亲在家乡也出了“意外”。
邓天星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对邱大鹏怀恨在心,他先是寻找机会将邱大鹏的亲信杀死在车内,继而对邱大鹏连续射出三发子弹。
可他自己也因为伤重不治,失血而亡。
尽管嫌犯亲口承认了罪行,整桩案件里仍有相当多的疑点,譬如邓天星出车祸时现场有不少目击证人,这些人可以证实当日出事的是邓天星无疑,此人的伤势那样重,据说一被送到附近的惠群医院就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后又是如何寻找到机会对邱大鹏这样的老狐狸下手?
再就是,当晚邱大鹏和他的亲信手里都有枪,邓天星重伤在身,如何能以一敌二。
然而,这种种的疑点,都因为巡捕找寻证据方面的无能,而变得无从溯源了。
闻亭丽坐在黄包车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越看,嘴角翘得越,满面春风放下报纸,下车走进公司。
闻亭丽一进公司, 就见大厅里聚满了同事,大伙正忙着商量明天公司举办新年会的事。
今年的年会主题有点特殊,叫做“共渡难关”。
由于片场失火的缘故, 公司好几部片子都处于停工的状态,而重新搭建片场又需要大量的资金。
为此,刘梦麟广发请帖邀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参加本公司的年会, 名义上是酬宾, 实则是舍下脸皮为公司筹钱。
鉴于刘梦麟在电影界拥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加上几位制片商在黄金影业的片子里压了不少资金,居然有一大半名流答应明晚来参会,原因么, 无非是怕黄金影业一蹶不振。
公司不景气, 同事们不免也跟着愁云惨雾。闻亭丽这一进来, 有人照常同她打招呼:“小闻。”
但也有一两个同事对闻亭丽态度冷淡。
上楼时,她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她怎么还好意思笑,那场火不是因她而起的么?”
“怎能这样说呢?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她没来之前, 公司一直好好的, 她一来, 片场就被烧了个精光,这不叫丧门星叫什么。”
另一人插话:“听说她是因为在外面欠钱不还, 所以才被人放火报复, 啧啧, 谁能想到这样体面的小姑娘是这等人。”
闻亭丽扭头想要驳斥谣言, 又硬生生忍住了,面前还有一个大麻烦要解决, 她得留力气跟刘梦麟攀扯。
这一想, 她重新露出笑容往楼上去。楼下那两个看她刀枪不入, 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很快就散了。
闻亭丽来到刘老板的办公室门前,抬手便要敲门,黄远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昨晚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我——”闻亭丽难得有语塞的时候。
好在黄远山并没有耐心打探她昨晚的去向,因为她有更紧急的事要说:“高筱文说你跟宁波颜家签了一笔广告合同,钱拿到手了吗?”
闻亭丽耸耸肩:“钱……没了。”
黄远山有点没反应过来。
闻亭丽耐心解释:“那个广告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假的?!”黄远山又惊又气,“我就说哪有大过年要找人拍广告的,那现在怎么办?纵火的元凶一直没找到,刘梦麟打定主意要把责任全归咎到你头上了,说若是你这两天不跟公司签下合同,他就要在报上发布对你不利的新闻,我正忙着帮你联络法律界的朋友。”
“可他给我的最后期限明明是年后!”
“这是他惯用的把戏,先制造假象让你误以为还来得及张罗,再猝不及防对你发难,让你措手不及。你想想,年后你的片子就上映了,他还如何拿捏你?”
闻亭丽却丝毫不惧:“说破天我也只是受害者!他要打官司,那就随他打好了,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去找亚乔姐。”
可是刘亚乔不在律师事务所,闻亭丽只得先打道回府,刚进家门,电话响了,是赵青萝和燕珍珍打来的。
“闻亭丽,你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
没隔一个钟头,两人就气势汹汹杀上门来了,赵青萝将一个厚厚的布包塞给闻亭丽。
“这是什么?”闻亭丽一怔。
“钱啊,我们可都听黄姐说了,刘老板已经着法租界公审局告你了,一旦开始打官司,不论你是输是赢,对你只有坏处,这是我和燕珍珍临时凑的,一共是四千大洋,别嫌少,待会我们一起想办法,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帮忙的。”
闻亭丽眼圈一热:“你们这是要干嘛!事情还没到这地步,我是不会认赔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电影公司的老板向来跟报社关系好,当心他利用舆论大肆败坏你的名声,眼看《南国佳人》就要上映了,将来还有无数部电影等着你拍。为着你的前途考虑,只有想办法先把事情压下去。”
“可是——”
燕珍珍不容分说手帕的钱塞给闻亭丽:“要么还有一个息事宁人的办法,那就是跟刘老板签卖身契。别说你不肯签这份不平等条约,我和赵青萝也不会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
闻亭丽不忍心再拂好朋友们的一片好意,二来也怕厉成英那边计划有变,只好由好朋友陪着去筹钱。
这一下午,她们四处奔波,务实中学那帮老同学里头不乏家境出色的,但交情总归没那么深,陆陆续续找了十几个同学,勉强凑到三千大洋,远远不够,最后倒是邹校长听说闻亭丽遇到难题了,主动令人送来五千大洋。
闻亭丽感动不已,忙要找邹校长当面致谢,可惜老人家年底太忙,等她们赶到务实中学时,老校长正忙着跟校董开会,在外头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能见上一面。
三人悻悻然回来,高筱文突然找上门来了。高家千金出手不凡,一进门就甩出一张两万大洋的支票。
“放心,我这张支票可是真的。”高筱文有点蔫头搭脑的,“昨天的事算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想到宁波颜家也能垮成这样。”
她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当是颜家准备用一张假支票骗闻亭丽免费拍广告,自己不但没能帮上朋友的忙,还害得朋友差点被骗。
这让高筱文深觉没面子。
怕闻亭丽不肯收,又强调道:“就当是傲霜粉膏的广告费。前一阵你那样卖力地在剧组帮我做宣传,这一月柜台上粉膏销量足足比上月多了两成,你又一贯讲义气,这笔广告费从来没有开口同我要过,这次干脆一次性结清,往后你还得继续卖力帮我做宣传,听见没有?”
闻亭丽还能说什么,只得先收下,几人盘腿坐在闻亭丽的床上数了一数,共是三万两千大洋,加上闻亭丽手头的积蓄两万四千大洋,也才五万多大洋,依然不够。
晚间,黄远山找到闻家。
闻亭丽应声开门,不禁愣在当地。
“月姐!”
月照云站在黄远山身边,笑着说:“没打招呼就来了,不怪我们冒昧吧?”
燕珍珍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月照云,眼睛都直了,乐憨憨冲上去握着前辈的手,半晌都舍不得撒开,黄远山趁这功夫接过周嫂端来的茶,对闻亭丽说:“上午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照云是个仗义人,她听说片场失火的事,早就说要来上海一趟,今天到上海后又听说你准备跟刘老板打官司,马上让我带她来找你,说是要帮你一起想办法。”
月照云正色对闻亭丽道:“刘梦麟的难处我能理解,但他的做法实在太急功近利了些,演员这一行,最忌讳随便签合同,头两年我也见过两个颇有天资的新人,都因为涉世不深被一纸合约束缚住,从而被迫去演一些不入流的片子,我和远山讨论了很久,这场官司不能打,一则,官司往往一打就是好几年,这期间,刘梦麟会联合其他电影公司的老板封杀你,即便将来你胜诉了,你的演员之路也会彻底葬送。
“二则,我和远山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刘梦麟是有备而来,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他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社会人脉,法律界、租界公审局、报社,三管齐下,官司期间,你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舆论谩骂,不把你的名声彻底弄臭,他是不会罢手的。即便你赢了又如何,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从长远计,这次只有先认栽,钱,还可以再挣,前程毁了可就不划算了。”
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闻亭丽。
是一张一万银元的银票。闻亭丽烫着了似的站起身:“不行。”
“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四马路对面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月照云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哑然。
“天赋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理应好好珍惜,更何况,有人帮忙是好事,这不会证明你的弱小,恰恰证明你的价值,拿着。”
这话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亭丽嗓子眼里点发哽,黄远山笑嘻嘻递过来自己的支票。
“那天给你你死活不肯收,这回总该肯收了吧?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执意要找你拍《南国佳人》,你也不会遇到这桩糟心事,这算是我欠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这钱将来是要还的。”
如此一来,终于凑到了九万多大洋,转眼已是夤夜时分,在闻亭丽的再三劝说下,朋友们才告辞回家。
闻亭丽独坐在客厅里出神,对着这堆金额不等的银票,心灵时而激荡、时而温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实实包围着,几度感慨得想要落泪。
回想这一年来认识的人、所经历过的事,活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那么久,庆幸的是,她的心境没有变得沧桑,反而越来越有勇气面对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绪,把目光落到墙上的电话上。她知道,倘若厉成英那边一切顺利的话,有个人该来找她了,下一秒,就听“铃铃铃”一阵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罗殊红沙哑而惊慌的声音,“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倒还不算无可救药。闻亭丽松一口气:“那么,地点我来定。”
一个钟头后,她和罗殊红在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酒馆碰面,这家店白日关门,傍晚才开始营业,之后一整夜不打烊。
店里人不多,她们挑了一个单独的包间进去坐下,提前买好单,嘱咐店家不要过来打搅,白俄人忙应了,两人相对而坐。
几日不见,罗殊红瘦了一大圈,脸色奇差,厚厚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宁地绞了一会手指,从小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
闻亭丽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相片。
一张相片刚好拍到罗殊红从邓天星的家里出来。第二张则是罗殊红跟邓天星在兆丰公园的偏僻角落里讲话,罗殊红正要将一叠钞票塞给邓天星。
第三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镜头对准闻亭丽的背影。
看得出拍摄者非常欣赏闻亭丽,因为构图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现场人来人往,镜头不小心把闻亭丽身边另一位女宾客也摄了进去,这位女宾客不是别人,恰恰是当晚应邀参加高家晚宴的罗殊红,她也在台子前面拿香槟,却奇怪地将左手抬起来,对着闻亭丽的香槟杯弹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动作是在下毒。
“出事后,我向高大公子讨来了当晚的宾客名单,先圈定怀疑范围,再托人暗中打听是否有目击者,结果就是这么巧,潘太太的侄子当晚带了一台德国相机来,他给我拍了好多张照片,刚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摄时刚好有朋友来找他说话,以至于他没有亲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动作,但这张相片已经足够控告你蓄意谋杀了,你无从抵赖!”
罗殊红听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来:“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药,邓天星把那药片给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只是泻药,夜里你要拍《南国佳人》的最后一场戏,他想要让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没办法进棚,以黄姐的性格,多半会开车送你去医院,剧组也会乱套,他再趁乱溜到楼上的观片室把《南国佳人》的胶卷偷出来烧掉,如此一来,整个公司都会认为你是丧门星,以后绝不会再捧你,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要谋害你的性命。”
闻亭丽冷冰冰望着她。
罗殊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晓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但我发誓我句句是真话。我真后悔自己被一个瘪三迷了心窍,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想当初,他要是不帮我争取‘南淇’这个角色,也不会弄到那样惨的地步,好好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下子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对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觉得你和、你和陆世澄太过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邓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报复你们的念头,但我从头到尾没有想要你死,真的。”
闻亭丽用无比讽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邓天星那样做是为了帮你?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是爱你,怎会撺掇你帮他害人,将来一旦东窗事发,邓天星定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
罗殊红沉默一阵,再次捂着眼睛哭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我怕——我怕他的鬼魂来找我,我也怕白龙帮那边知道我帮过邓天星,一并找人把我灭口,我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爹,我爹堂堂烟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气,说不定被我活活气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我日里夜里都在后悔和煎熬,有时候真想死了才好。难怪我爹总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定了闻亭丽:“闻小姐,我差点害得你没命,原本是没脸乞求你原谅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你,那晚我听说片场失火,心都揪成一团,后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她抹了把眼泪,毅然从自己的银色小手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将其推到闻亭丽面前。
“我知道刘老板最近逼你逼得紧,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我难辞其咎,如今邓天星和邱大鹏都死了,我也不好老躲在后面不出来,这是十二万大洋,你拿着吧,就当,就当是我——”
她低下头:“我用这钱赎回自己的良心。”
闻亭丽下意识望向她的手,罗殊红的右手无名指平常总戴着一枚鸽子蛋金刚石戒指,这会儿手指上却光秃秃的。
罗殊红咬唇缩回自己的双手:“我不敢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偷偷将我那些常戴的首饰拿到典当行卖掉了,还——”
还从库房里偷了一些母亲不常戴的首饰,七凑八凑才凑够这些钱,当然这些话用不着跟闻亭丽交代。
闻亭丽二话不说将银票收好,罗殊红一愣。
“怎么,罗小姐以为我会不好意思收吗?”
罗殊红愣愣地看着闻亭丽,忽然苦笑道:“你真是……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再次低下头,心灰意冷地说:“这场火灾害得公司那么多同仁跟着遭殃,我只有尽量弥补,钱我已经赔了,闻小姐若是还要告我,我也绝不会抵赖,痛苦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与其日夜担惊受怕,不如直接来个了断,我等你的电话。”
她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望着她的背影。出来,朝对街走去,那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走去,二楼的的窗户黑洞洞的,她知道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在房间里等她。
上楼后,她将刚才的事对她们说了,厉成英帮她仔细检查银票:“是一家现存现兑的老字号,没什么问题,她应当是诚心诚意要赔偿,所以没拿支票。”
刘向之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还好残存的良知拯救了这位罗小姐。小闻,你想好了吗?究竟还要不要控告她谋杀未遂?告的话,我们着手做准备。”
闻亭丽摇摇头:“这一告,罗殊红可就一辈子甩脱不掉一个杀人犯的名声了,漫漫人生,谁能不犯错,她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弥补了,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何况她父亲罗坤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一告,只会弄得两败俱伤,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可不想主动树敌。”
厉成英点头:“小闻考虑问题越来越全面了,也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证据我们会帮你继续保留。”
闻亭丽也是此意。
第二天天还未亮,闻亭丽就让公司司机来接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昨天朋友们送来的银票一一还回去。
中午,她在沪江大学门口的小书店见到了刘亚乔。
刘亚乔开门见山:“我才知道你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这样,你马上带我去见你们刘老板,他现在是摆明了要把事情闹大,以博取社会上的同情,打官司我有信心帮你打赢——”
闻亭丽握住刘亚乔的手背:“不,谢谢你亚乔姐,我不考虑打官司了,月姐她们说得对,此事一经闹大,对我自己的前途毫无益处,我还指望在这个行当做出一番事业呢,钱我已经筹集到了,但我怕刘梦麟再用别的歪招为难我,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前去。”
刘亚乔想了想:“我的建议是,这十万大洋你可以给他,但你得以入股的形式交到公司账户上,这样将来公司分红也有你的一份。”
闻亭丽眼睛一亮,真不愧是律师,竟能想出这样好的主意。
两人赶到公司,一起去楼上找刘梦麟,与昨日来时不同,今天闻亭丽的气势明显高了一大截,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桌前。
“刘老板,这是我的律师。钱,我也带来了。”她很气派地将一部分银票拍在桌上,又塞回自己的包里,“接下来的事,先由我的律师刘小姐来跟您谈。”
刘亚乔朝刘梦麟欠了欠身,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本人目前在包亚明律师事务所任职,这次闻小姐向贵公司注资买股的事将由我全权负责。”
听着听着,刘梦麟的脸渐渐由黄转黑,而后由黑转红,最后变成了紫胀的猪肝色。
“注资入股?分红?”他气不打一出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文书甩到刘亚乔和闻亭丽面前,“先不说这个,谁告诉你闻亭丽只需赔偿十万大洋了?”
闻亭丽和刘亚乔面面相觑。
就听刘梦麟瓮声瓮气说:“闻小姐,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上面明明写的是十三万现大洋。”
闻亭丽猛地一拍桌子:“刘梦麟,你别欺人太甚!”
刘梦麟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反正你也找了律师来了,不如让这位律师小姐看看我是不是在‘欺负’人。这可是公司账房和天祥律师事务所一起核算出来的数字。”
闻亭丽紧张地望向刘亚乔,刘亚乔认真核对桌上的合同。
“怎么样?”闻亭丽忍不住小声问刘亚乔。
刘亚乔使眼色让闻亭丽同她先走。
出来后,刘亚乔面色很严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死无对证,法租界那边又多了一些新的人证和物证,方方面面对你很不利,刘梦麟作为此次火灾的最大损失方,随时可以抬高加码,给我一下午时间,我研究研究再来找你。别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闻亭丽心神不宁地等到五点钟,刘亚乔那边暂时还没消息,剧组的前辈倒是打电话来催她了。
“你怎么还没出发,公司来了好多记者和名流,刘老板正命人到处找你呢。”
闻亭丽一拍脑门,她完全忘记今天是公司的迎新年会了,这种场合她向来重视,忙打起精神打扮起来。
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她在心里暗中分析目前的局面,她对亚乔姐的能力相当有信心,但她没忘记对面刘梦麟找的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天祥律师所的大律师,对方手下光是打杂的徒弟就十来个,时间又这样短,就算亚乔姐有天大的本领,也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找到突破口。
其实有了罗殊红的这笔赔偿金,不论是十万大洋,抑或是十三万大洋,她都随时付得起,但她委实不想惯刘梦麟的臭毛病,可若是不肯妥协,她就只有跟公司签卖身合同,再要么就是打官司。
她心事重重推开车门,不料一下车,无数支闪光灯对准她。
“闻小姐!看这边!对于《南国佳人》的票房,你自己可有什么展望没有?”
闻亭丽立即绽放出玫瑰般明艳的笑容。
她天生就适合名利场,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是能让她大放异彩。每回面对镜头,她都会兴奋到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越甜,心里就越烦,稍后避开人群,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手里端着一支空酒杯,像个哲学家那样对着墙壁沉思。
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仿佛来了什么大人物,换作平日,闻亭丽一定会扭过头看热闹,眼下却没这个心思。
勉强捱了大半个钟头,她终于等不下去了,跑到后头给刘亚乔打电话,刘亚乔却说:“刚要联系你,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撤销你那桩民事诉讼了。”
“什么?”
“刘梦麟决定不告了。”
“怎么可能?”闻亭丽脱口而出。
刘亚乔笑道:“是真的,我也正忙着打听原委呢。”
闻亭丽唯恐刘梦麟又在憋什么大招,琢磨一番,决定当面去找他探探虚实,可不等她动身,刘梦麟竟亲自来找她了。
“小闻啊。”刘梦麟脸上竟罕见地挂着一丝愧意,“过去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切莫往心里去。”
闻亭丽狐疑打量着刘梦麟,前两日这张脸还肿得像猪头,可现在他非但不肿了,就连嘴角的溃烂也好了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她警惕地问,“您不打算告我了?”
“不告了不告了。”刘梦麟谦虚地摆摆手。
“失火的罪名不往我头上安了?”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不见一丝笑意。
“不安不安了——不是,你这叫什么话,都说了这是一场误会,何苦再说这些赌气的话?”
闻亭丽气得想笑,待要追问,忽见那边一帮宾客簇拥着一个人下楼来,心里顿时变得亮堂起来,对着那人瞅了一晌,拔脚就朝那头走去。
陆世澄刚走到花园里,就听背后有个人脆生生对他说:“站住!”
他想了一下,在原地停下脚步,然而并未回头。
闻亭丽从后头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就知道是你。”
陆世澄没作答。
“刘老板那里,是你帮我出了钱对不对?”她离他很近,身上也不知涂了什么,幽甜的气息拂过他的鼻端,他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
闻亭丽马上挪腾两步,继续将脸庞对准他。
“为什么不说话,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上次宁肯将整栋房子让给我也不肯跟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次又为何要帮我,我有说过要接受你的帮助吗?”
陆世澄冷不丁开腔:“你不冷吗?”
闻亭丽愕然随着他的视线低头,刚才为了追他,她连外套都忘了披,现在身上只穿一件很薄的晚礼服,一阵风冷风吹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不想生病的话,闻小姐最好还是回屋里待着。”他淡淡说完这话,绕过她向前走。
她再次追上去,伸直双臂拦在他面前:“十三万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不说清楚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和身份来帮我,我是不会接受的。”
又吹来一阵风,那股寒意直吹进骨头缝里,她扛不住收回手搓搓自己的胳膊,但即便冷成这样,她也坚持不肯回厅里取暖。
陆世澄顿了一顿,索性把脚下的道路让给她,自己朝另一头走去,可是走了好一段,闻亭丽仍倔强地站在原地,陆世澄对着前方皱了皱眉,终于又退回来。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几日差一点得了肺炎!”
“肺炎算什么?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陆世澄果然没再动,闻亭丽笑吟吟朝他身后那排没人的玻璃房子一指,轻声说:“那里暖和,你怕我冷,就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休息室前,一推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
“请坐。”
陆世澄却没坐,只插着裤兜站在桌边。
闻亭丽也不管他,径直走到柜子前泡茶:“我先给你泡杯热茶暖一暖。这是演员休息室,平时同事们经常在这里休息,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吃饭,特别是片场出事之后——”
她骤然打住这令人扫兴的话题,改而专心沏茶,不一会就泡好了,端着托盘朝他走过去。
“请喝。”
陆世澄面无波澜接过杯子:“谢谢。”
闻亭丽捧起另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喝。冬夜里的热茶汤,就如同酷夏的冰块一样过瘾,喝几口,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脸色也红润起来。
再回望,就看见陆世澄已经走到窗前向外看。
她盯着他的侧影,试探着说:“那天我查到我们对门的柳太太失踪以后,就立即给你打电话。许管事却说你去了南洋,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