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买汽油,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目击者指认你,那附近有好些人可以出面证明此事,难道这帮人一个个全都是构陷?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闻亭丽冷笑:“凶徒能制造这样大的一场火灾来谋害我,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查一查信诚洋行跟白龙帮的关系?”
两名巡捕心虚地互望一眼,马上另其题目:“说到这场火灾,闻小姐自己不觉得蹊跷么,你口口声声说有人纵火谋害你,一场大火下来你却毫发无损。”
“那是因为失火时陆世澄先生碰巧赶到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葬身火海了。”
“可你最终安然无恙不是?时机掐得未免太巧。”其中一名巡捕挠挠自己的脑袋,“闻小姐,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我们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点你跟陆小先生的关系,你十分想跟他重归于好吧?这场火灾算是为你制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闻亭丽不怒反笑:“你们想说什么。明明有一百种修好的办法,我偏要选择最愚蠢最冒险的法子?你们不知道当晚我和他都差一点被烧死么?!”
说话间,有人进来了:“黄金影业的刘梦麟老板过来保释闻小姐。”
半个时辰后,闻亭丽一脸淡然随刘梦麟从警署出来。
刘梦麟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亢奋:“别担心,我马上让公司律师过来处理这事,有公司给你撑腰,他们告不了你的。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闻亭丽心里却很明白,白龙帮找人诬陷她,刘梦麟正是求之不得,毕竟这下他更有底气逼她签下那份合同了。
她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其实对于刘梦麟的“讹诈”,她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哪怕说破了天,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现在,事态却越发不妙了。她这边,迟迟找不到证据证明那场火是邱大鹏指使人放的,而巡捕房这边,却陆续有了指认她纵火的相关人证和物证,这还只是开始,以邱大鹏的手段,后面一定还会往她身上泼更多的脏水的。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会由受害者变成嫌疑人。刘梦麟若是想趁火打劫,倒霉的她很可能成为这起火灾的赔偿主体,倘若她坚持不认责,那就只有打官司一途了。
可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金钱和时间陪他们耗,即使她请到律师帮她打这场官司,又有什么好处?凭刘梦麟在电影界的影响力,不知会冒出多少对她不利的舆论,官司一结束,她非但别想再接到片约,就连学校那边也会大受影响。
她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拍片时跟校方的约定:拍戏可以,绝不能影响校方的名誉,否则后果自负。
那么,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跟公司签合同,以此来争取刘梦麟和公司对她的支持,这样她最起码不再是单枪匹马跟巡捕房和邱大鹏斗法。
硬是不肯签合同的话,那就只能拿钱挡灾了。
可她又能上哪去筹这样大的一笔钱?
晚上闻亭丽回来,将白日的事同厉成英说了,厉成英提出另一种方案:巡捕房明显跟邱大鹏沆瀣一气,她们与其找证据揭露邱大鹏的罪行,不如直接改刺杀为绑票。
绑了邱大鹏,逼他自己拿出这笔钱来赔偿火灾损失。
但绑票行动中变数更多,这意味着厉成英的人随时可能会暴露自己,闻亭丽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案。
再说,这样大的一笔钱一旦经过她的手,白龙帮和警方立即会查到她头上来,麻烦事也会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的。
“我想明白了,只要邱大鹏活着一日,我和小桃子就不可能过安生日子。”闻亭丽目光幽幽,“除掉他才能永绝后患,钱,我倒是有别的好主意。”
说到此处,她面色一亮:“我大概猜到邱大鹏会怎样给我挖坑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在刘梦麟和黄金影业一众元老的不懈推动下,《南国佳人》一片正式定于正月初六在黄金戏院和恩派亚影戏院双双上映。
随着上映之日的临近,巡捕房开始天天找闻亭丽的麻烦,除了前头所说的证据,又涌现出一些新的“铁证”,而所谓的“目击者”也越来越多。
就连黄金影业公司内部,也有人写匿名信揭发闻亭丽。
信中称:事发前,闻亭丽经常悄悄到后门转悠,出事的那一晚正是《南国佳人》最后一场戏,收工后,大家很高兴地去吃宵夜庆功,闻亭丽却找借口留下来,以至于出事时片场只有她和老卢两个,该检举者还表示,当日片场并无可疑人士出入,合理怀疑这起火灾是闻亭丽为了博取陆小先生的同情而制造的。
面对频频出现的新状况,刘梦麟在力保闻亭丽的同时,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十日之内拿出十万大洋承担公司的一部分损失。要么就乖乖同公司签合同,否则他将不再以公司的名义维护她。
黄远山一气之下跑到刘梦麟办公室据理力争:“闻亭丽自己给自己放火?你一把年纪连这种鬼话也信?一个大老板不想着抓真正的纵火凶手,整天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刘老板猛地一拍桌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没把凶手抓来给我看看?那些可是警署调查得来的证据,不是我刘梦麟凭空捏造的!即使不是闻亭丽亲自放的火,这场火因她而起总没错吧?要不是她在外头与人结怨,片场何至于被人烧得片甲不留,现在好几部片子处于停工状态,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等着我发工资,我这当老板的马上就要被逼得跳楼了!黄远山,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然,你替闻亭丽赔钱?”
黄远山二话不说从口袋里签出一张支票拍到桌上。
“去年投的几部戏,我私人方面也出了不少,现在我户头里只有两万大洋了,先垫上!剩下的我再替她想办法,你马上把案子撤回来!”
闻亭丽在外头偷听到此处,感动之余,忙进去将支票塞回黄远山:“黄姐,这是我的事,你快把钱收回去。”
刘老板索性把两个人一起轰了出来,事后也拒绝接受黄远山的支票。
翌日一早,闻亭丽就接到了法租界法院一位姓陈的堆事的电话,声称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接到了与她相关的一宗民事纠纷,让她做好上庭的准备。
事已至此,闻亭丽只得“佯装狼狈”做两手准备。
第一件事就是“公开”筹钱。
她先是将一堆不穿的旧衣服送到当铺去变卖,顺便以匿名身份通知报社,果不其然,第二天报上就出现了“小明星卖旧衣筹钱”的新闻。
与此同时,她“大张旗鼓”委托潘太太、项老板等人帮她接广告,当然,是以她个人的名义接。
但眼下临近年关,几乎所有公司都准备关门歇业了,问了好多家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几天下来,外头的人都听说了闻亭丽着急筹钱的事。这天上午,高筱文打电话过来:“不不不,不是要给你送钱,我知道你还在自己想办法,是我哥的两个朋友,他们公司想拍几款年货广告登在报纸上,其中一位你认识,另一位呢,也是相当靠得住的老朋友,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抵达高家时,高庭新正和几位客人在会客厅打牌,孟麒光坐在牌桌的右手边,另一面是两位盛服炫装的女郎。
高庭新兴致勃勃为两边做介绍:“这是宁波糖果大王颜家的两位千金,颜大小姐和颜二小姐,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至于孟先生,就不必我再多介绍了吧?”
孟麒光没吭声,颜二小姐却忙着好奇打量闻亭丽:“你们兄妹倒是会推荐人,这位闻小姐不光漂亮,还天生一张笑脸,过年期间看到这样一张喜庆盈盈的芙蓉面,谁会不高兴多买几罐糖,大姐,你觉得呢?”
闻亭丽见是两位女老板,心中的顾虑顿时放下了一半,忙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同对方握手:“颜大小姐好,颜二小姐好。”
又冲孟麒光欠了欠身:“孟先生好。”
双方坐下后,两位颜小姐一边饮茶,一边含蓄地打听闻亭丽在哪念书、此前可曾拍过什么广告,似乎对她很满意。
高筱文趁热打铁:“闻小姐很忙的,最近是趁拍戏间隙休息一段时间,年后一忙起来,你我未必还能约得着她,既然已经看准了,不如今日就定下吧。”
二女有些错愕,高庭新忙说:“妹妹,你也太心急了——”
孟麒光全程没有插话,不必说,他早看出闻亭丽比桌上的所有人都心急。
高庭新看看孟麒光,又看看闻亭丽,爽朗地拍了拍手说:“闻小姐,麒光的厂子新得了一款养生药,预备过年期间登广告,谁知原定的女演员突然生病了,拍摄计划不得不停滞,筱文看他着急,就向他推荐了你。麟光,现在闻小姐也来了,你意下如何啊?”
孟麒光随手将一张牌扔到桌上:“方方面面都很合我心意,就是名气小了点。”
闻亭丽尚未接茬,高筱文瞪大眼睛:“孟大哥这叫什么话,闻亭丽的新片没几日就要上映了,那可是今年黄金影业的重头戏,回头你再想找她拍广告,她的身价可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孟麒光重新煞有介事打量一番闻亭丽,这才对身后的人说:“去把合同拿来给闻小姐过目。”
闻亭丽好奇翻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孟麒光竟给她整整十万大洋的酬劳。
再一看,原来是一份长达七年的合约。
合同上规定闻亭丽不得再接其他药品、保健品、零食广告,否则孟家有权向闻亭丽追究责任。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但这好歹要比刘老板那份卖身合同合理得多。
最诱人的是,这笔款子是一次性打到她的户头上,免除了日后跟公司分账的顾虑。
闻亭丽心动不已,语气却有些迟疑:“不知孟先生在广告内容上有没有特殊要求?”
孟麒光意味深长看向闻亭丽:“怎么,闻小姐担心我让你拍些不该拍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已经约了黄远山帮我拍片子,内容由她来定,要是闻小姐实在有顾虑,我再找别人来拍好了。”
孟麒光这一激,闻亭丽忙将合同抱到怀里:“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给孟先生答复的。”
这时,颜二小姐也有点坐不住了,闻亭丽真要跟孟麒光签了合同,就不可能再与她们合作,眼看要过年,再上哪去找这样合眼缘的女明星。
她忙冲姐姐使眼色,无奈姐姐无动于衷,只好笑吟吟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多考量考量也好,我们颜家给的价钱也不低。”
闻亭丽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香饽饽。
可不等颜二小姐将合同拿上桌,颜大小姐便在一旁对妹妹暗暗使眼色,看样子还有些犹豫,高筱文趁势开腔:“噫,六点多了,我让他们上晚膳,诸位边吃边聊?”
闻亭丽的社交能力没有让高筱文失望,一场晚饭吃下来,闻亭丽不仅巩固了颜二小姐对自己的好感,也成功拿下了颜大小姐。
酒过三巡,颜大小姐举着酒杯,醉眼朦胧对着闻亭丽抱怨:“实不相瞒,我们颜家瞄准沪上市场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此地竞争激烈,外来牌子想要进入本埠市场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人做事又谨慎,光是找本地的百货公司帮忙铺货就准备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设计出几款讨喜的应节糖点,却因为工厂机器出故障耽误了几个月。”
闻亭丽善解人意地说:“颜大小姐这样一个聪明人,岂不知这叫好事多磨?你想想,我那部片子刚好在过年期间上映,要是你们同期在报纸上发表广告,相当于整个电影界为你们的产品做宣传,这岂不比你先前的方案要好上一百倍?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颜大小姐捂着胸口直笑:“闻小姐真是个可人儿,她这话实在让人爱听。”
席散时,颜大小姐终于松动了,含着醉意让人把合同拿过来。高筱文趁机让人又送来一盏灯,以便闻亭丽好好对比两家开出的条件。
看了一阵,闻亭丽提笔就要在左边那份合同上签字,孟麒光冷不丁提醒她:“闻小姐,你可想好了?”
闻亭丽仅仅犹豫了一分钟,仍坚持在颜家的合同上落笔。
高筱文亲自护送两位颜小姐上车,高庭新则另外给闻亭丽从车行叫了一辆车,两人刚走到花庭前,高庭新突然顿住脚步:“我忘了一样东西,闻小姐等我一会。
他离开没多久,闻亭丽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转身。”
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向后看去。
“孟先生似乎很喜欢命令别人。”她半开玩笑说。
孟麒光开门见山:“我给的钱更多,为什么签颜家?
闻亭丽耸耸肩道:“也许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跟女孩子合作。”
“我在认真问你话,闻小姐能不能正经一点?”
闻亭丽把脸色正了一正,很诚挚地说:“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孟先生。”
“谢什么?”
“谢谢你雪中送炭。”
孟麒光语带揶揄:“既然知道我是雪中送炭,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她们没要求我一签就是七年,我不想跟同一个公司牵扯这么多年。”
孟麒光无话可说。
过片刻,他扭头看向前方道:“七年也好,一年也罢,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要是你哪天不想拍了,我绝不会逼你拍。你如今已是焦头烂额,先拿着这笔钱渡过眼下的难关不好吗?”
闻亭丽想了想,垂下眼睛说:“那我就更不能收这笔钱了,谢谢孟先生的好意。”
孟麒光回眸注视她良久:“我只是想提醒你,宁波颜家只是面上风光,内里早已经出了问题,此事上海知道的人不多,连高家兄妹都被瞒在鼓里。他们光是货栈那边就欠了不少货款,绝不可能拿出十万大洋的闲钱请你拍广告,那份合同多半有问题,我劝你仔细想一想。”
闻亭丽目露思索,旋即微笑道:“知道了,多谢孟先生提醒。”
孟麒光反而一怔,他若有所思看着闻亭丽。
闻亭丽补充:“我想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们图谋的,我决定信任她们一次。”
孟麒光知趣地不再劝说:“行,既然你都考虑清楚了,我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他回身向后望了望:“高庭新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路上,闻亭丽忽然站定脚,从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孟麒光。
“对了,这是宝心从北平寄来的信,那一晚孟先生的话我已经转告给宝心了,她要说的话,想必都在这封信上。”
孟麒光接过。
“她现在过着很有意义的生活,信里经常跟我谈起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想,北平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起点。”闻亭丽觑着他的神色,“她大概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回来面对家里人,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孟麒光掸了掸信:“要说乔家一众晚辈里,最像我的就是宝心,从不轻举妄动,可是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方面,她可比她哥哥成器。”
许是提到了乔杏初的缘故,接下来这一路,两个人都没心情再开口说话,车来后,孟麒光帮闻亭丽打开车门,看着她上车。
“谢谢。”闻亭丽再次望着他说。
孟麒光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帮她关上车门。
闻亭丽在车里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悄悄吁了口气。
第二日早上,颜家小姐送来一张三万法郎的支票,剩下的款子等拍完广告后再一并支付。片场也租好了,借的是福林公司的摄影棚,化妆师和导演都是现成的,第一支片子大约两天时间就能拍成。
颜家两位小姐果然言出必行。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闻亭丽傍晚六点准时赶到福林公司,一到门口,就有工作人员很热情地迎上前。“闻小姐,这边请。”
入内一看,就见颜家两位小姐坐在导演身边冲她招手,双方寒暄几句,便有工作人员领闻亭丽到后头化妆间换衣服。
孟公馆。
佣人进来说:“先生,可以用晚膳了。”
孟麒光心不在焉翻看着一份报纸。
那是头些天的一桩旧闻,说的是黄金影业摄影棚突然失火的事。
“失火时,某位新人演员正在更衣室换衣,险些未能逃出火海……事后警察在现场发现了几个美孚汽油桶,怀疑是有人恶意纵火,云云。”
孟麒光的脸色越来越沉,忽听电话响,管事走到这边回话:“先生,工厂的程经理有急事找您。”
孟麒光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默想片刻,猛地起身:“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福林公司距孟公馆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等到孟麒光驾车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神色匆匆下了车,却见福林公司的窗户内灯火通明,大门口两个印度门卫正在那儿闲聊,一副风平浪静的情形。
刹那间,孟麒光又疑心自己多想了,就在这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短促、极为刺心的声响。
两个印度人面面相觑:“什么动静?”孟麒光却早已变了脸色,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把枪,飞快朝里跑去。
福林公司早乱成了一团,有几个人正要往后跑,孟麒光随手抓住一个男人,喝问:“她人呢?”
“谁?”
孟麒光用枪抵住对方脑门:“闻亭丽!”
“她、她在后头化妆间里。”
孟麒光一路拽着这人寻到后楼,化妆间的门竟然锁着,孟麒光抬脚就踹开房门。
房间里,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孟麒光忙上前将这人抱起,那人却不是闻亭丽,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陈化妆师?!”
被孟麒光一路用枪押着进来的正是导演,见状,忍不住怪叫道,“闻小姐人呢?”
孟麒光扯掉陈化妆师口中的布条,陈化妆师哆嗦着摇头。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太阳穴已经被孟麒光用枪抵住了,孟麒光冷笑道:“这回该知道一点了?是不是白龙帮让你们帮着设局害闻小姐,说!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
那人吓得面如金纸,苦声哀求道:“孟先生饶命,我们也是被逼的,再说闻小姐没有上当,她把我绑在这里,自己跑了。”
孟麒光一怔。
闻亭丽换上陈化妆师的帽子和外套,在夜色的掩护下,沿路从福林公司的化妆间遛到后门,随后跳上一辆汽车。
车上的司机冲她默契地点了点头,汽车向前疾驰而去。
路上,闻亭丽从口袋里掏出颜家给她的那张无效支票,将其慢慢撕成碎片。
到了百乐门附近,闻亭丽并不下车,而是像一只深夜里等待狩猎的黑猫,无声无息在车里等候着。
不一会,就见一班白龙帮喽啰簇拥着邱大鹏下楼来。
邱大鹏醉醺醺走到路边的一辆汽车边上,胡乱对手下人摆了摆手:“不用扶……我没醉,走走走,你们先去。”
一帮人闹哄哄上了另外一辆车,邱大鹏则驾着自己的车掉头朝街尾方向而去,闻亭丽和同伴悄悄开车跟上。
走了半个钟头,邱大鹏的车在大源茶楼的后巷停下了,可他并不开门下车,只在车里等着什么人。
闻亭丽不敢松懈,根据厉成英在白龙帮安插的线人提供的线索,邱大鹏每有自己的私事时,都会尽量避开帮里的人,专门来此地给自己人安排任务,今晚也不例外。
过不多时,茶楼后门出来一个人钻进邱大鹏的汽车。
邱大鹏已有几分醉意在身,加之此地一向是他自己的地盘,故而说起话来毫无顾忌,隔老远也能听见他的话声。
“那边还没回消息吗?该不会是颜家那两位大小姐变卦了?哼,谅她们也不敢,别忘了颜家还欠白龙帮三船货……趁陆世澄回来了,今晚务必要让那小贱人成为杀人犯。”
闻亭丽起先冷笑连连,听到后头时脸色骤变。
说着说着,邱大鹏的话声陡然压低了几分,闻亭丽正觉得疑惑,忽见那名邱大鹏的手下低头从车里钻出来,急匆匆朝巷口走去。看样子,邱大鹏的话已经吩咐完了。
邱大鹏留在驾驶室里准备发车,忽然间,车侧门被人打开了,一把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太阳穴。
紧接着,有人在他耳边开腔了,是个小姑娘,声音很清脆,可她说出来的话让人浑身发寒。
“按理说,我得跟你好好清算清算再动手,可惜眼下没时间了,受死吧!”
毫不犹豫就要扣动扳机,这人吓得直叫:“女侠饶命——”
闻亭丽和外头的伙伴同时大吃一惊,车内这个竟然不是邱大鹏,忽然想起刚才那道匆匆奔向巷口的身影,闻亭丽低喝道:“糟糕,刚才下车的是邱大鹏!快追!”
抬肘便要对车内这人的后脑勺重重一击,同伴喝道:“当心!”
闻亭丽本能俯下身去,说时迟那时快,前窗玻璃哗啦啦一阵脆响,一片温热的东西如雨雾一般飞溅到她的脸颊上,抬手一摸,竟是满手的鲜血,那枚子弹恰巧穿过前窗玻璃,射中白龙帮那人的脑门上。
这人当场就丧了命。
闻亭丽心口急跳,咬牙问道:“邱大鹏的手枪里为何还有子弹?!不是事先就把他的枪调了包吗?”
同伴显然也感到疑惑:“不知道,要不我们——”
就听邱大鹏在前头骂道:“想暗算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命大!今晚我势必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闻亭丽提枪跳下车往前追,今晚若是叫邱大鹏跑出这条后巷,往后再要杀他就难了。追不多远,就看见前头一个高壮的身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跑着,闻亭丽举枪瞄准他的背心。
砰砰砰砰——
连续打出四枪,起码有三枪射中了!邱大鹏一下子跪倒在地!这一跪,就像是跪在了闻亭丽的心上。
她感到无比痛快,赤红着双眼要补第四枪,不料邱大鹏竟捂着肩膀回身对她射出一枪。
闻亭丽闪身躲开,待要再追,这时身后忽响起口哨声,两长一短,闻亭丽迅速收回脚步回身,这是她跟厉成英事前约好的暗号,出来行动就该听指挥,绝不能意气用事。
紧接着,有人追上来将她拉到一边,正是厉成英赶来了。
“我们这边出了叛徒,前方可能有埋伏,先撤再说。”
闻亭丽冷汗直冒,偏在这时,前头又传来一声枪响。
邱大鹏俨然已经活不成了,这一枪补上去,身躯便重重歪倒在地。
闻亭丽大吃一惊,在黑暗中跟厉成英飞快一对眼,厉成英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闻亭丽,当即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拉到后方躲起来。
下一瞬,就见巷口方向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人仿佛抬着一样重物,一路走到邱大鹏的附近,轻轻将“东西”放下。
闻亭丽看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东西”分明是个大活人,被放在地上时,仍在喘气。
安顿好后,暗处又走来一个人,步伐很稳,很轻,像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颀长。
闻亭丽浑身一震。
只见这人不慌不忙走到邱大鹏身边,漠然俯视着地上的邱大鹏。
邱大鹏身下的地面已是血流如注,看见上方的脸,他仿佛又惊又恨,低喘着说:“是你!”
随即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骂。
那人置若罔闻,转身走到先前被放下的 “重物”旁边,蹲下来将枪塞到对方的手里。
闻亭丽蓦然瞠圆了双眼,随后,只见这人亲自握着“重物”的手,举起枪管,瞄准邱大鹏的胸腹方向,干脆利落射出好几发子弹。
邱大鹏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做完这一切,这人有意无意抬头朝闻亭丽这边看了一眼,闻亭丽心尖一颤,再暗的环境,她也能认出这人是谁。
好在陆世澄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这眼神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厉成英等到对方一走,便火速拉着闻亭丽朝巷尾跳上同伴的汽车。
刚驶出那条街,就听见汽车呼啸而至的声音,俨然是白龙帮的大批人马赶到了。
直到回到自己家,闻亭丽的心仍在胸腔里怦怦跳着,钻进房间脱下那套临时“借来”的外套和帽子,魂不守舍在桌前来回踱步。
无意间抬头看镜子,被自己满脸的血吓了一跳,虽然血迹已经干涸了,却有一种陌生的狰狞感觉。
可是她莫名喜欢眼前的这个自己,血也好,狰狞也好,都隐约透出一种肃杀的力量。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钟头,可她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意犹未尽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缓缓抬起手,对着镜子里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嘴里轻声道:“啪”。
随即洒脱地笑了,她无法形容亲手打中邱大鹏的那一瞬有多畅快。
这一切多亏了厉成英的襄助,在这半个月的筹备过程中,她不只一次领教到了厉成英身上的能力——这个女人对于人心的把控、对于危机的判断、对于各类复杂局面的反应速度,无不让她深深折服,就如当初与邓院长打交道时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她们身上的要素,正是她现在最为崇敬和向往的——力量。
如今,这股力量慢慢长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怎能不让她喜在心头?
到了今夜,她总算亲手打死了那条毒蛇。要不是白龙帮内部出了叛徒,她本可以一鼓作气把他打成筛子的。
等到思绪冷静下来,她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想巷子里的那一幕。
今晚的局面复杂到超乎她的想象,想要邱大鹏死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两股力量汇集到一起,最终让所有人都达成所愿。
那个男人……
不得不承认,他做得相当漂亮。到现在,她的心仍在胸腔里悸动不已,缓缓坐到镜子前,不断地回味着当时的细节,一抬头,眼睛里浮动着细闪的光泽,像宝石,也像夜空里的星星,照亮她嘴角边慧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