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姐,你试试这个粉膏嘛,我朋友高小姐的公司做的,粉质比胭脂林卖的还要细腻。”
“你又来了,好了好了,听你的,我们马上试试。”温冠华带着无奈的微笑把粉膏交给自己化妆师。
这时有几位年轻演员进来,见状好奇问道:“闻亭丽,你在发什么好东西?”
比起刚进组那段时日,大伙对闻亭丽的态度热忱了不少。
一方面是因为闻亭丽这几月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努力,凡有她的戏,必定准时到场,而且往往都是一条过,鲜少有说错台词或是情绪不到位的时候。
这世上没人会不欣赏既聪明又勤奋的人。
另一方面,即便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如今也能看出闻亭丽将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随着《南国佳人》拍摄进度的推进,公司上层对闻亭丽越来越欣赏,越来越重视。
从一开始对她片场外的生活不闻不问,到后头主动为她派了专车和司机。
那之后,尽管闻亭丽仍每天在沪江大学和剧组之间来回奔波,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辛苦了,因为她的司机基本随叫随到。
这一切变化,大伙都看在眼里。在对待闻亭丽的态度上,于真心之外,还多了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考量,一些原本从不考虑新人的私人聚会,也会叫上闻亭丽一同去了,平日在剧组里,几位前辈也对闻亭丽颇为关照。
闻亭丽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脸蛋凑到几人面前:“是粉膏,我朋友公司做的,今天我脸上抹的就是这个,你们看,是不是又薄又透?每位前辈都有。”
大伙叽叽喳喳围上来端详她脸上的妆容。
闻亭丽说说笑笑发完粉膏,仍回自己的化妆间去,这会儿剧组的人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前头商量聚餐的事,沿路走回去,连一个同事都未碰见。
刚拐弯,就看到一个人从走廊尽头慌慌张张跑过来,抬头见到闻亭丽,表情活像见了鬼一样。
“罗小姐?!”闻亭丽睨着她,
是罗殊红。
当初邓天星找人暗算她,正是为了帮罗殊红争取“南淇”这个角色,可到头来邓天星不但没能讨得罗殊红的欢心,还被整个电影行业封杀了。
那之后邓天星便长期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头几月有人见过邓天星在181号总会里赌钱(注),再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了。
罗殊红倒是还在公司拍戏,只是每次见到闻亭丽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闻亭丽也懒得理会她。
罗殊红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就站定了脚。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而是很自然地发问。
“大家商量好去何处吃饭了吗?”
闻亭丽淡着脸擦过她的身畔:“听说是去长兴馆吃。”
罗殊红一走,闻亭丽便沉着脸检查自己的化妆间,抽屉依旧是锁着的,包里头所有东西都在,包括她那把手枪,一切都在,就连她的衣服也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但她仍未打消心里的疑虑,拧眉思量片刻,有人过来找她:“闻小姐,刘老板找你。”
闻亭丽忙换了一张笑脸说“好”。一出来,就看见黄远山和大老板刘梦麟一行人。
刘老板一手夹着雪茄烟,冲她招手:“你来。鸳梦公司听说我们公司的新戏要杀青了,想找一位女明星为他们的新产品拍一组广告,产品是脚踏车,报酬相当不错,我就让广告部推荐了你,假如对方明日能定下来,就会马上签合同,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闻亭丽心中狂喜,面上却尽量表现得很泰然:“一切听公司安排吧。”
刘老板扭头对身边人笑道:“瞧瞧,十足的滑头,天生当明星的料。”
在场的人都笑了,黄远山也是一脸笑容,自从片子顺利走到尾声阶段,眼见她心情一天好似一天,她笑着接过话头:“明天上午你早点来公司,《振声晚报》要给你做一期专访,我在旁边帮你把关。”
“给我做——专访?”
“你是此片的女主演,找你做专访很奇怪吗?”
闻亭丽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她低估了黄金影业在业内的影响力,片子还没上映,全世界的闪光灯好像都对准了她,又是广告片又是专访的……这让她在不知所措的同时,又萌生出一种强烈新鲜的刺激感。
难怪世上那么多人醉心于名与利,这东西好像真会让人上瘾。
要知道在正式进入片场之前,她最大的兴趣就是拿到片酬。
可现在她隐约意识到:杀青对她来说并非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黄远山在闻亭丽眼前晃了晃手,笑道:“发什么愣,明日记得早些来公司。”
次日中午,闻亭丽同黄远山坐车去邓脱摩饭店接受《振声晚报》的采访。
这地方是黄远山提前指定的,她喜欢同报人在饭店的餐厅里边吃边聊,她说这种状态下接受采访最放松。
席上,闻亭丽并没有侃侃而谈,只在对方指明要她回答问题时,才不失诙谐地答上几句。
黄远山对闻亭丽的机警相当满意。
采访完毕已是黄昏时分,一行人从饭店里出来,摄影师看夕阳正好,一时兴起,要求在门前的人行道帮闻亭丽和黄远山拍几张背影照片。
这是好莱坞现今顶流行的一种拍摄手法,闻亭丽和黄远山都不是扭捏的人,当场就应了。
这番举动自然引来了路人的好奇心理,不少人驻足围观,有人悄声打听:“那边拍照的是哪位明星?”
“有点面熟,叫不上名字。听说是黄金影业的新人,马上有片子要上映了。”
“欸!不会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南国佳人》吧?”
马路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停着一辆车,见此情形,有人冷哧一声。
“瞧她这一脸风光的样子,这是要当大明星了?没想到闻家也有祖上冒青烟的一天!”
车内另一人堆起笑容对邱大鹏说:“邱堂主,您要我帮您调查的事情也查到了,您看那笔赌债……”
邱大鹏掐灭手里的烟头,慢吞吞道:“小邓啊,你这笔赌债可不是小数,181总会那里你欠一万大洋,同兴坊陈老板那儿你又挂账五千,你觉得凭你这点不痛不痒的消息,抵得上一万五大洋的赌债吗?”
邓天星忍气哀求道:“邱堂主,您是白龙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您一句话,别说是一万五千大洋,便是五十万大洋也能一笔勾销。您也知道,我也曾经风光过,要不是当初姓陆的做得太绝,我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邱大鹏和颜悦色拍拍邓天星的肩膀:“邓先生,你可能误会了,你的过去我邱某人毫不关心,我只关心你还能不能从闻亭丽那边打探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邓天星面有难色:“闻亭丽非常谨慎,我那位朋友费了许多心思都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好歹也是一个千金小姐,再让她冒着风险去偷人家东西,恐怕不大合适。”
邱大鹏目光闪过一抹厉色:“你把白龙帮当作什么了?敢在我面前东拉西扯!我眼下只关心当初究竟是谁对我儿子放了暗枪。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来回话,否则——”
邓天星身子一抖,咬咬牙说:“我再想想办法!”
邓天星走后,邱大鹏再次将刺刀一般的眼神射向对街的闻亭丽。
没想到此事查到最后,竟查到了闻亭丽的头上。
原本他从未怀疑过闻亭丽,毕竟她是他看着长大的,此前他也从未听说过她会使枪,所以哪怕得知她跟陆世澄走在一起了,他也没想过儿子遭人暗算的事会与闻亭丽有关。
好在苍天有眼,那日竟叫他在181总会馆听到这姓邓的小子说起一事……
那段时日,姓邓的小子刚被陆家逐出电影界,趁着手里还有一些余钱,整日混迹于赌场中。
他去181总会的那一天,碰巧撞见邓天星在跟另一位客人打架,对方似乎知道一点邓天星被赶出黄金影业公司的内幕,当面嘲讽邓天星是个戇度,一个大男人暗算一个小姑娘不说,还因为算计不过被整个电影行业封杀。他这种人也好意思学人家来赌场碰运气,趁早滚出去才是正经。
邓天星气急败坏,骂道:“你说闻亭丽?当初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哪还轮得到她当女主角。”
邱大鹏听见“闻亭丽”这三个字,忙让手下人把他们拉开,另外买了几组筹码送给邓天星,假惺惺问邓天星出了何事。
邓天星胆子虽大,却也不敢糊弄白龙帮的人,只好吞吞吐吐将当日的事说了。
“我那兄弟牛高马大的,将她从那样高的楼梯上推下去,她就算不摔出骨折,脸上也会破相,可她第二天就没事人一样去公司参加试镜了,你们说这姓闻的是不是有鬼?”
邱大鹏心中一动:“你怀疑她有身手?”
邓天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据我兄弟说,这小姑娘反应快得出奇,而且很懂保护自己,二十多级楼梯滚下来,连一颗牙都没摔掉,这要是没学过一点搏击术,谁信?”
邱大鹏脑中轰隆作响,难不成这孩子因为亲爹的事受了刺激,暗中找门路拜了师?
他一早就知道闻亭丽新赁的公寓离事发地不远,只是那时候他压根没有将这事与儿子受伤的事联系到一起。
而且那一阵他忙着照顾重伤的儿子,根本无暇抽出大把时间来调查,如今细想,也许闻亭丽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万一她暗中学了一些本事,甚或认识了一些江湖上的人,那么她完全有机会在射伤凌云之后,把陆世澄悄悄转移出来。假如她有同伙,这一切做起来就更容易了。
怪不得那之后没多久,闻亭丽就跟陆世澄公然出双入对了。
时间点未免也太巧!
邱大鹏越想,就觉得自己的推测合理,越想,就越觉得恨意滔天,拜当晚那两发暗枪所赐,他的儿子如今成了一个只能瘫卧在床的废物。
她闻亭丽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了!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他咧开一口黄牙对着那头阴恻恻一笑,不急,等他把一切都查清楚的那日,就是这小贱人的死期!
走着瞧!
这天傍晚,闻亭丽从学校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匆匆钻进卧室取东西。
“要去剧组吗?把桌上那盒饭拿着。” 周嫂追在后面说。
“不是,欣欣百货的董大小姐过生日,我得去给人家贺寿。” 闻亭丽找出自己给董沁芳准备的生日礼物,急急忙忙坐到镜子前梳头。
梳着梳着,她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电话,白日里罗殊红那番举动实可疑,依她看,多半有人在背后捣鬼,但这次她不再想等着对方自己露出马脚,她要主动出击。
刚给厉成英打完电话,周嫂走过来将一沓报纸递给闻亭丽。
“你瞧瞧这个。这几日我向周围的邻居问了一圈,都说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幼稚园(注),倒是昨天傍晚碰见对门的柳太太,她跟我说,她昨天读报时无意中看见几则托儿所的招生广告,有一家养真幼稚园是商务印书馆开的,很正规,关键离此地还不算太远,她让我把报纸拿给你看看。”
闻亭丽高兴接过报纸,过完年小桃子就虚岁四岁了,周嫂不识字,总待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尽快帮小桃子找一家能授课的幼稚园。
广告栏上果然有一则养真幼稚园的招生通知,她忙记下那上头的联系方式,对周嫂说:“这会儿柳太太多半还没下班回来,柜子里有几盒洋行买的朱古力和红茶,待会您一起拿过去送给对面,柳太太作风很西派,这礼物她准会喜欢,您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谢谢她帮忙提供消息。”
周嫂应了,闻亭丽便要收起报纸,忽又在右边的版面上发现一则通知。
【上海外侨商会将于公历新年一月一日举行年会,届时由陆会长亲自主持会议,地点定于xx路xx饭店,欢迎社会各界人士莅临。】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
她大概是对“陆”字过敏,光是看到这个消息就一阵眩晕。
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下来,也许,回来的只是陆老先生,毕竟陆家在沪上再有影响,以陆世澄的年纪和资历,目前还当不上外侨商会的会长。
何况就算真是陆世澄回来了,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满不在乎地将报纸扔回茶几上。
董沁芳的生日宴在董公馆举行。
董家一贯会经营,董沁芳又是董家年轻一辈中最受器重的一个,她过生日的消息一经传出,沪上大半名流都来了。
门前停着一长串的豪华汽车,有管事过来给闻亭丽开门,她笑吟吟跟人进了大厅,前方传来一声热情的招呼。
“我们的大明星来了。”
无数道视线集中在闻亭丽脸上,到处是花团锦簇,到处是银光闪闪的人影,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愣神间,一阵香风卷到闻亭丽面前。
“亭丽。”
闻亭丽将手里的礼物捧给董沁芳。“沁芳姐,生日快乐。”
董沁芳随手将手里的香槟杯递给身边人,郑重其事打开盒子,一看便露出惊喜的笑容:“这也太别致了,我太喜欢了。真是的,你人来就好了,还费心准备什么礼物。”
闻亭丽心知董沁芳未必瞧得上这个,但她那真诚的语气让人相信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
她真是个可爱的人,闻亭丽微笑着想。
“跟我来,那边好多年轻朋友想认识你。”董沁芳兴致勃勃将闻亭丽拉到一旁的休息室内,里面坐了不少客人,有男有女。
“这位就是闻小姐吗?”
“对,她是我们低几届的校友,如今在沪江大学念一年级,同时她也是我们欣欣百货第一届选美比赛的冠军。”
“黄导演经常夸赞的那位新人就是她吧,久仰久仰!”
这些人当中,有的闻亭丽认识,大多数她没什么印象,但她知道第一印象在社交场合中有多么重要,于是露出最可爱真诚的笑容,逐一跟对方握手。
“我跟闻小姐就不必相互介绍了吧,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学,我跟她也算是老朋友了。”
说话这人冲闻亭丽坏笑着眨眨眼,正是高筱文的哥哥高庭新。
“闻亭丽什么时候跟你算老朋友了?人家统共没跟你说过两句话。”高筱文对高庭新翻了个白眼,顺势将闻亭丽拉到那边坐下,“别理他。”
黄远山在桌上跟人打桥牌,扭头见闻亭丽坐到自己身边,压低嗓门对她说:“月照云过几天来上海——瞧把你高兴的,她知道片子快杀青了,怎么也要过来探一次班的。”
“她在哪家饭店下榻?我想私底下约月姐吃个饭。”
“‘月姐’?你什么时候跟月照云这样熟了?行行,等她来了,我就把她房间电话给你,你自己约吧。”
闻亭丽不懂桥牌,在旁陪坐一晌,不得要领,高筱文便提议:“我们到花园走一走吧。”
花园明亮如昼,到处都是客人。董家的花园是半中半西的风格,偌大的绿色草坪上居然还建有苏式假山,幸亏场地够大才不显得太突兀,就连招待客人的点心和茶水,也是中式西式各一套,这边有人喝香槟,那边却有专人为年长客人沏绿茶,倒也其乐融融。
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没多久,不经意在人堆里发现了乔太太,今晚的乔太太格外容光焕发。
“你听说了乔家的事吧?”高筱文注视着乔太太,闲闲开腔。
“哦,什么事?”闻亭丽兴趣浓厚地观察花园里的其他客人,她唯一还算在乎的乔家人就是乔宝心,而乔宝心目前在北平一切都好,至于其他人,她才不关心。
“乔家大爷是个做生意的废料,做一桩赔一桩。几月前也不知开了什么窍,居然将香港的一家制药厂抵给了她表弟孟麒光,约好乔家孟家各占一半股份,厂子由孟麒光来经营,说白了就是企图用一堆破烂从她表弟手里套活钱,结果你猜如何?”
不等闻亭丽接腔,高筱文自己兴奋地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说:“孟麒光竟一手将这破烂厂子救活了!现在市面上卖得最火的小儿补天汁、月月暖心胶囊,你知道都是谁家做的吗?孟麒光!”
闻亭丽被这话引发了兴趣。前不久她才帮小桃子买过“小儿补天汁”,还别说,小桃子吃了以后,胃口是比从前更好了。方子她也看过,无外乎是几样传统的补脾之物,再加一些西医的维他命丸配方。
“听我大哥说,当时孟麒光肯接手他姐夫的那间破厂子,无非是念在他表姐这些年过得太艰难的份上伸手捞乔家一把罢了。他到香港看过厂子之后,将其改名为瑞麟制药厂,又到北平出高价买了几张宫里的老方子,结合西洋医生补‘维他命’的那一套,很快做出几款保健品出来,居然销量奇好,这几个月,光是月月暖心胶囊就卖了两万瓶。乔家什么也没做,就坐享一半分红,你瞧,乔太太今晚笑得多开心,听说过两日,上海分厂就要开张了。”
高筱文说着,转动脑袋四处找人。“咦,不是说孟麒光从香港回来了吗?快半年没见他了,我还等着见面向他讨教几句呢。”
“你要向他讨教做生意的窍门?”
“当然,论起生意场中起死回生的本领,孟麒光可比我大哥强多了,我准备从他那儿取点经,顺便打听打听香港那边的市场,没准哪日我就把分公司开到香港去。”
说至忘形处,高筱文的老毛病又犯了,坐在那儿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将杯子里的酒泼在自己的前襟上,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莲娜丽兹的新裙子,刚穿一次就报废。”
闻亭丽忙掏出帕子帮着擦:“快去找沁芳姐,她准有办法。”
走之前,高筱文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示意她看对面那帮富太太。
“别怪我没提醒你,左边那位是春洋时装公司的项老板,右边那位是鸳梦公司潘老板的夫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鸳梦公司!先前那家有意找她拍脚踏车广告的公司正叫这个名字,原本前几天就应该敲定合同的,奇怪的是一直没下文。
后来她从黄远山处得知,鸳梦公司的老板原在天津做买卖,最近刚把生意做到上海来,对于找明星拍广告这种事,态度比较谨慎。
好像是潘太太方面提出了异议。她说《南国佳人》还没有上映,究竟会不会火还说不准,她不赞成找一位刚有点名气的新人拍广告,情愿出更高的价钱找小蝶君、玉佩玲等老牌明星来拍。
这件事就搁置下来了。
闻亭丽在这边暗暗留神潘太太的一举一动,潘太太身形富态,表情可爱,与人交谈时,时不时就会溜一眼花园长桌上的小蛋糕。
那是一种掺杂了白兰地的奶油蛋糕,甜香中带着一丝酒气,因外形和味道都很新颖,在宾客中大受欢迎。从潘太太桌前的叉子数量能看出,她已经吃过不只一块了,然而像是还没有吃够,碍于体面才不好再去取。
闻亭丽当即拿定了主意,刚巧一位仆欧端着酒瓶路过,她笑吟吟从对方手里借来托盘,自顾自到长桌边摆弄一番,迈脚朝那边走去。
“潘太太,项老板,沁芳姐怕怠慢了二位,特地让我过来给你们送点吃的。”她非常客气地同对方打招呼。
二人定睛看她:“你是?”
“我姓闻,是沁芳姐的朋友。”闻亭丽甜笑着将盘子的点心一一摆在各人面前。
项老板得了一碟爱吃的蝴蝶酥,潘太太面前则特地放了两块白兰地蛋糕。
几人都微微一笑,潘太太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晌闻亭丽,笑道:“小姑娘看着有点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闻亭丽将一壶茶放到潘太太手边的小桌上,顺势坐到她身边:“您绝对是第一次见我,不然准能记住我名字的。”
潘太太被闻亭丽这份活泼和自信逗笑了,对旁人笑道:“小姑娘说话蛮有意思。我还真见过你的照片,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闻亭丽好奇问:“您在哪儿见我过的照片?”
潘太太笑而不答。
闻亭丽也不急,不紧不慢帮她和项老板各自倒了一杯茶。潘太太吃多了甜点正觉得腻,闻亭丽这举动正合她心意,嘬了一口茶,又与旁人闲聊几句,扭头看闻亭丽仍不卑不亢在桌前张罗,便主动开腔问:“多大了?还在念书还是已经出来做事了?”
她着实低估了闻亭丽与人拉家常的能力。短短十来分钟,话题就从甜品扯到了潘太太的女儿身上。
“我家大女儿跟你同岁。”潘太太叹气,“性子却与你完全两样,平日不大出去交际,有空总在家里看书,我都担心她在家里闷坏了。”
闻亭丽兴致勃勃地接话:“我有一个务实中学的老同学,叫燕珍珍,她在圣约翰大学念外交系,但私底下也很爱看书,她若是见了令千金,准有一大堆共同话题要聊,下次我们出来玩时,也叫上令嫒好不好。”
潘太太:“那再好不过,我们刚搬来上海,孩子们还在熟悉环境。小孩子嘛,就应该多跟同龄人一块儿玩耍。”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潘太太被人叫走才结束。
潘太太意犹未尽同闻亭丽招招手,闻亭丽目送潘太太离去,低头瞥了眼手里董太太和项老板等人的名片,今晚的收获当真不少。
忽觉侧方有人在打量自己,转头就看见了孟麒光,他站在花园一隅,被一堆人簇拥着。穿一身深色西装,一副意态潇洒的样子。数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他先瞥瞥她含着笑意的嘴角,又看看她手中的名片,不必说,方才她跟潘太太等人结交的过程,都被他看见了。
闻亭丽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能找到高筱文,只好先行回主楼。
进盥洗室时,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只当是其他女眷也进来解手,也就没在意。然而直到她在里头补完妆,那人也没跟进来。
闻亭丽忽觉得不太对劲,返身追出来看,走廊上已经没人了,可那人明明要跟她一起进盥洗室……
她满腹疑团,沿着脚步声来的方向一路找出去,走廊上并没有其他出口,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才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她立在玻璃门前望望左右,静悄悄顺着台阶走下去,不期然在小道上迎面撞见一个人。
闻亭丽脑中的神经绷得正紧,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孟先生。”
孟麒光下意识顺着她向自己后方看了看,重新将视线落回闻亭丽的脸上。
“看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闻亭丽勉强定了定神:“没事,我找高小姐呢。”
说着便冲孟麒光笑了笑,越过他就向前去。
孟麒光却伸臂拦住闻亭丽:“先别走,闻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亭丽暗忖,何必每次见他都刻意躲着,于是点点头,同他走到路边的花架下。
一开始,孟麒光没有马上开腔,只插着裤兜居高临下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抬眸瞅瞅他,这个人的眼睛太毒,目光也太直接,打量人时,不似在看皮相,倒像是要穿过人的表面看到骨头里似的。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觉:“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真奇怪,你为何每次一见到我就想走,难道我身上有刺吗?”
“大概是因为我跟孟先生不熟。”
孟麒光有意无意地,朝先前闻亭丽跟潘太太等人聊天的地方看了眼。
“可是据我所知,你是很喜欢与人交际的,不管是熟与不熟。”
闻亭丽哑然。
孟麒光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不同你绕弯子了。今晚我找你,是想同你要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佟兆晖现在何处?”
闻亭丽心中猛地一跳。
“佟什么?”说着踮脚看看远处,“孟先生,对不住,我朋友说不定已经在到处找我了,我真得走了。”
孟麒光再次伸臂将闻亭丽拦住:“不要再装了。闻小姐,四个月前你做过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宝心离开上海前,只跟你一个人打过几次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将一个大男人藏在我表姐的一处旧宅里养伤,那人受的是枪伤,在房子足足养了半个月的伤才离开。伤者需要食物和医药,宝心整日处在家人的监视下,是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一切的。”
他突然压低嗓门:“闻小姐,什么时候你的人面这样广了?”
闻亭丽茫然回视孟麒光。
“孟先生这话实在让人听不懂,宝心是同我打过几次电话,但那不过是同学之间的闲聊,什么佟兆晖什么北平,我可全不知情。”
在她说话时,孟麒光饶有趣味地盯着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像是不管她怎样狡辩,他都不会生气,只觉得她有意思。
等她说完,他不慌不忙从上衣口袋取里出一张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一看就止住了话头。
孟麒光:“你们很聪明,知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干脆将人藏在我表姐的私寓里,可惜连宝心都不知道,尽管那间老房子已经数年没人住了,附近却还住着我们孟家的一个老下人,这人曾亲眼看到过你和宝心鬼鬼祟祟从房子后门出来,碰巧他看过报上关于你的新闻,所以当场就认出了你,你要是再不承认此事与你有关,我只能把这画像交给乔家处置了。”
闻亭丽太阳穴直跳,宝心还是经验太浅,竟被她表舅抓到这样的把柄。
孟麒光长眉一扬:“你要是还嫌这些证据不够充足,我索性顺藤摸瓜把你的背景好好查一查,正好我也好奇你是怎么凭‘一个人的力量’救下佟兆晖的,整件事当中究竟有没有别人帮忙。”
闻亭丽笑了笑:“宝心给我打电话时,那位佟律师已经被人救出来了,那日我之所以陪宝心去那所房子,仅是为了给这位佟律师送药,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要人,不如直接问宝心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