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白着脸杵在门口,一回头,不期然看见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说,刚才那番对话,月照云也听见了。
闻亭丽难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月照云没朝里头看,只温声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晚上有空吗?我想约你到外头走一走。”
闻亭丽满脸惊喜:“当然有空。您等我一会,我去化妆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黄远山听见月照云要找闻亭丽,也有些意外,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同闻亭丽谈,见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对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放闻亭丽走了。
两人出来走到街边,月照云让闻亭丽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会就潇洒地开着一辆汽车过来了。她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自己开。
“上车。”
闻亭丽愣了一下便高高兴兴上了车,迄今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过几次照面,但月照云身上有一种幽默可亲的气度,让人很愿意与她亲近。
“月女士,我们去哪儿?”
“去大马路附近走一走?”
闻亭丽欣然说好。
汽车开动后,她试着同月照云找话题,但一个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装就能掩饰的。尽管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远不如平常那样健谈,车内几度陷入沉默。
“闻小姐生病了?”月照云忽问。
“前两天有点伤风,不过已经完全好了,我脸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点点头。
闻亭丽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的状态相当不好。在戏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笑得很僵,该哭的时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这种失控的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拿不准自己这种低靡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但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从小就跟随她的某种天赋,陡然被老天爷收走了似的。
她为此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还好月照云没有多问。闻亭丽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被人垂询和关怀,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着,慢慢开到了某个街口附近。
闻亭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出神,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招牌。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世界游乐场。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还要热闹,紫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幽蓝天际,远看就像个变幻莫测的幻梦。
是梦没有错,她恻然地想,她的包里还收着陆世澄帮她弄的“大世界”长券,这梦就醒了。
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和陆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觉得小桃子的笑声犹在耳边。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识将视线从那梦幻的霓虹灯上移开,以免双眼刺痛。
却听月照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下车走一走吧。”
闻亭丽点点头,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车就说。
“前面中央戏院旁边有一家店擂沙圆做得不错,我带您尝一尝?”
两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闻亭丽帮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两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双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不是隔窗观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兴趣。最后她看了闻亭丽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灯招牌。
“还记得吗?我们在大世界见过一面。”
闻亭丽点点头,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着补充:“那天您一个人在游乐场玩碰碰车,还老是盯着我打量,我当时就纳闷,我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说家月照云。”
说着,她放下汤匙直笑。“我猜,那时候您已经从黄姐口里知道我了。”
月照云不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包里取出一张小照递给闻亭丽。“你看。”
“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 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月照云’这个笔名,我用这个笔名发表了第 一部长篇小说《春申旧事》,从此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可直到我发表第 四部小说,读者才知道我是个女作家。”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你们——”闻亭丽冲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抢回来。
月照云面色惨然将闻亭丽拦住。
“你们是哪个堂会的?”一个男人在门口气势汹汹撸袖子。
月照云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迅速带离原地。
闻亭丽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挣脱了月照云的手,急声说:“您刚才没看见吗,那还是个孩子。”
月照云一声不吭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撂上去,让闻亭丽看上头的一处伤口。
“曾经我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可我非但没能救下对方,还被那帮人打了一鞭,事后我想找上海的律师朋友帮忙救人,他们却劝我不要自讨没趣。这地方是人间炼狱,就同‘烟土’一样,长期被租界的地头蛇垄断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们自己不要命了。”
闻亭丽听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胃里泛起了浓浓的恶心。环顾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
对于她们刚才那番试图救人的举动,这班可怜女人没有一个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个个充满了不屑、嘲讽和疑惑。
这其中,有两个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被训练出一种老练的媚态。
闻亭丽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
月照云半拖半扶将闻亭丽拉出了会乐里。
跑出来后,两人倚靠着栏杆望着江水喘气,月照云递给闻亭丽一方帕子。
“擦擦汗。”
闻亭丽默默摇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闻亭丽不响。
月照云陡然提高嗓门:“怎么,在看过刚才这幅炼狱场景后,你还打算继续消沉下去吗?”
闻亭丽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耳边轰隆隆作响。
“你可知道两个租界内有多少被迫卖身的女子?高达十万人!”
“比起她们,我们何其幸运,你有演电影的天赋和美貌,我侥幸会写故事,可即便如此,我们一路走来也经历了无数艰险,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闻亭丽听得冷汗直冒。
月照云猛然向后方一指:“还不明白吗?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纵算你不愿,社会环境也会把你一步步推进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机会少之又少,当机会到来时,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照云已是疾言厉色。
“闻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还是这种状态去拍戏,制片方极有可能当场换人,没办法,在人才辈出的电影圈,竞争就是这样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剧组,你也别指望将来还会有别的公司找你拍戏,你无依无靠父母双亡,未来四年的学费靠什么来支撑?你和你妹妹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系?还是说,你打算像像四马路这些可怜女子一样,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绝境吗?”
月照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闻亭丽的面门上,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看见闻亭丽这副模样,月照云心软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亭丽眼眶一红,可月照云的语气随即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着闻亭丽向后转身,让她直面对面那条鬼影森森的四马路。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里没有如花绮梦,只有世道艰险,在这片土地上,最美丽坚韧的花朵都会被摧残成一滩烂泥。你我虽然站在这一边,实则与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名字叫命运!
“你现在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浑浑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顾右盼只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还有,你也别指望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现在,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个路口,正如当年的我一样。但凡心存一丝侥幸,你就会错失这个机会,而且将来你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的,因为你错过了命运对你的一次垂青!”
闻亭丽泪眼滂沱,拼命点头。
月照云哑然片刻,叹着气将手里的帕子再次递给闻亭丽:“哭够了的话,就擦擦泪吧。”
闻亭丽将手帕紧贴在自己的一双泪眼上。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她知道,只有擦干眼泪,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细,越擦,脑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惧就越具体,而这份恐惧,又帮她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没有时间去消沉,残酷的环境随时会将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顾一切向前跑,才有机会躲得过身后那一双双看不见的黑色大手。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帕,抬起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对月照云说:“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当天夜里回到家,闻亭丽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坐到妆台前。
在这昏暗的夜里,宝石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光芒,映在眼睛里,刺到心坎中。
直到这一刻,闻亭丽才明白自己对陆世澄的依恋比想象中还要深。
同时她也认识到,这份依恋和不舍已然成为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是时候放下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同珍藏过去的一张旧照片一般,她缓缓将项链收进那个淡粉色珠贝珐琅首饰盒中,轻轻关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一早,《南国佳人》摄影棚里异常忙碌,一众工作人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黄远山。
今天要拍一场重头戏,仅闻亭丽一个人就要说整整五页的台词,与她搭戏的又是业界知名的老戏骨温冠华女士,而以闻亭丽昨天在片场的状态,黄远山很怀疑她能不能扛下来。
筹备期间,黄远山时不时忧愁地看向闻亭丽。
月照云、刘梦麟和几位制片人也在。此外片场里还站着好些暂未开工的演员,昨天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都好奇今天闻亭丽会不会被当场替换下去。
在这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下,闻亭丽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化好妆后,便走到一号镜前,客客气气地同温冠华欠身行了个礼。
黄远山焦躁地轻轻嗓子,拍拍手扬声道,“请各部门注意,灯光、摄影……action!”
场景灯一亮,闻亭丽就对温冠华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黄远山愣了愣,仅仅这一个亮相,就能看出闻亭丽明显与昨日状态不同。
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保持这种状态,朝她走过去。”
只见闻亭丽扮演的“南淇”亲热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双手。
“这不是大姐吗?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南淇的脸直逼到段太太的脸上,很和悦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来我过得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点惊吓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吗?”
南淇脸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浓浓的杀气,恶狠狠打断段太太。
“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片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一场戏拍完,众人才如梦初醒。
摄影师郑其璋第一个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两架贝尔浩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故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疯”得恰如其分,让人无限怜惜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怵意。
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鼓掌,黄远山更是当众露出久违的大笑脸。
“一条过!温老师、闻亭丽,辛苦了。”
闻亭丽满面春风下场补妆,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月照云,却看见月照云正顺着通道悄然离去。
闻亭丽望定了月照云的背影,恳切而小声地说:“谢谢您,月姐。”
忽听黄远山亢奋地说:“下一场戏开始了,巫笙、闻亭丽,去四号机。”
闻亭丽嘴角上扬,意气风发朝那边应了句:“来了。”
闻亭丽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高筱文打着哈欠:“还不是因为再晚就找不到你了。喂,关于你们那部戏,最近我可是听到了不少风声,业内人士说你每一场戏都表现得尽善尽美,笃定这部片子上映后会大受欢迎,昨天“小天喜” 公司是不是提前找过你了?闻亭丽,我警告你,当初你可是答应免费为我的傲霜粉膏打广告的。”
闻亭丽哭笑不得:“这家找我拍的是香粉广告,与你的傲霜粉膏不搭嘎的,你放心,片中起码有两场戏我对着镜头用过你的傲霜粉膏,等到片子杀了青,我再免费帮你拍一条正式的广告如何?”
“这还差不多,对了,下礼拜沁芳姐过生日,到时候她们欣欣百货肯定会举办晚宴的,你记得提前安排好时间来参加生日宴,沁芳姐那帮朋友早就想认识你了。”
闻亭丽一口答应,她跟董沁芳向来交情不错,父亲去世那一阵,董沁芳前前后后帮过她不少忙,这份恩情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刚放下电话,黄远山的小助手——兼剧组副导演谭贵望又打来了。
“小闻,黄姐让我告诉你,棚里的布景出了点问题,现在正忙着找师傅抢修,你的戏大概十一点才能开拍,不用像平日来得那样早。”
“知道了。”
接完这两通电话,闻亭丽对着冻僵的手哈了口热气,起都起来了,回床睡觉有点太可惜了,索性拿起书包出了门。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决定利用这几个钟头图去学校温书,比起家里,学校图书室要清净许多。
一出门,迎面吹来一股寒飕飕的北风,转眼已是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了,马路上梧桐树的枝头上挂满了冰条。
站在台阶上,她照例有些失神,那种怅惘的感觉一直存在她的心底,只是不再强烈,刚窜上来几秒,便自行消失了,她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裹紧衣裳下台阶。
九月下旬,沪江大学正式开学,作为新一届的学生,闻亭丽的人生正式掀开了新的篇章,当时《南国佳人》仅开拍二十多天,距离拍完还遥遥无期,考虑学校方面的看法,她报道第一天就主动向教务处汇报了此事。
最开始教务处是不同意的,哪怕闻亭丽再三强调黄金影业公司是一家正规公司,校方也经过调查知道了闻亭丽是孤儿,家中负担重,拍戏不过是为了筹集学费。
可毕竟拍戏耗时长,耽误功课是一方面,作为校方他们也不得不考虑一些社会影响。
听闻此事,黄远山拉着上海电影协会的翁主席去学校做说客,起先遇到了不少阻力,后头还是找到了分管纪律的副校长头上才有所转机,这位副校长与翁主席是多年同学,平时也非常喜欢看电影,对于本埠的电影事业,一直有心支持,在确认闻亭丽拍摄的是富有社会意义的文艺片之后,终于有些松动了。
经过几番努力,校方最终批准了闻亭丽拍戏的请求,但前提是闻亭丽期末不能挂科。
为了做到这一点,闻亭丽每日里见缝插针学习,而为了照顾她的功课,黄远山也顶着压力给了她诸多方便,凡是闻亭丽的大戏,都尽量安排在她没课的那一天开拍,平时的戏则能统一安排在她放学后再开拍,从五点钟一直拍到夜里十一二点收工。
好在第一学期功课不多,这样大的工作强度闻亭丽硬是抗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也有差一点就应付不来的时候。
譬如上周,闻亭丽就因为随剧组去无锡拍外景忘记交数学作业,还有一回,一向不点名的哲学课老师突然心血来潮在课堂上点名,当日她因在剧组补拍一场戏,不巧没能赶过来,先生当场放话,累计缺课两次就算不及格,吓得闻亭丽从此缺谁的课也不敢再缺席哲学课。
除此之外,她每月还得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去找厉成英练习枪法和搏击术。
这样三头应付着,原定三个月就杀青的戏硬是拖了四个月还没有拍完。
幸而再漫长的路也有终点,再来两场戏,这场片子就要杀青了。一想到这个,她就说不出的振奋。
十点半,闻亭丽坐公司的车赶到片场,一进门就见剧组的同事们热热闹闹议论着什么。
“闻小姐,你来得正好,大伙正商量杀青宴定在哪家餐馆。”
看得出大家都很高兴,闻亭丽凑热闹说:“要不去长兴馆吃高桥本帮菜吧,那家的红烧鮰鱼老有名气了!”
马上有人表示赞同:“闻小姐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这家我也吃过,好得不得了!”
说笑几句,闻亭丽独自去后头放包。
刚来公司时,她得跟别人共用一个大化妆间,样样不方便,而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独立化妆间,虽小,却很齐全,她照例将包收到柜子里锁好,掩上门出来,又去别的化妆间缠着前辈演员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