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by凝陇
凝陇  发于: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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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直至你过生日的这一天,我依旧没能如愿开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只好再次写在纸上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会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正如有一次你问我究竟何时对你动的心,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我很确定,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黄金剧院的后台房间里,由于你的突然闯入,那枚本该射向我的子弹,不巧擦过你的手臂。
你因为担心自己会死,当场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伤后,你又噙着眼泪笑了。
我由此误以为你是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小姐,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正独自一人支撑自己的家庭。你哭,是因为担心你出事之后,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亲会无人照料。
那之后,不管何时见你,你脸上总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生活,你拍戏、送报、照顾自己的父亲、参加各类比赛,风里来雨里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诚如邹校长所说,你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发怒,是那晚在仙乐丝你跟乔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凶,像一只尖刺竖起的小兽,我担心这件事无法善终,本想暗中帮你一把,结果你不但自己顺利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那样漂亮。
夜里回到家,我忍不住会想起你对乔太太说的那些话。你说她可怜,你说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说这些话的神态,我不禁会失笑。
对你的怜惜和爱慕,就是从那些时日开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认,在我因为重伤住进你家之前,这一切就早早地开始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你的,在你家养伤的那段经历,只不过是让我对你更加倾心而已。
时至今日,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爱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就让行动来说话。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挑了这条项链做你的生日礼物,自古以来,红宝石就被人为地赋予了勇敢、热情、充满生命力等寓意,而这些特质又与你身上的种种优点如出一辙。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颗独一无二的红宝石——明亮、勇敢、坚毅、美丽、璀璨。
哪怕偶尔身处在黑夜里,你也熠熠生辉,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适合这条项链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还记得那句俄文吗?我最真诚、最美丽、最可爱的闻亭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陆世澄。”
读到最后,闻亭丽已是泪如雨下,摸到颈上的项链,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恍恍惚惚抬头,惊觉已经到了陆公馆的大门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犹如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家的铁门旁点着白晃晃的路灯,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门。
不多时,侧门应声而开,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出来了,是一位面熟的陆家下人。
对方果然认得她:“闻小姐。”
闻亭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我找陆小先生,麻烦帮我通传一声。”
刘管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住,澄少爷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第60章
闻亭丽急声说:“您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跟陆先生说,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等他,请您务必帮忙通传一声。”
刘管事望了眼闻亭丽脖子上那异常夺目的红宝石项链,稍稍迟疑,点点头道:“外面雨大,闻小姐快请进来等吧,我去帮您传话。”
这间门房设在侧门内,面积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内有沙发和椅子可以供访客休息,闻亭丽进来后,却只是一动不动杵在那儿。
她的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刘管事大约去了十多分钟才返回。
“闻小姐请回吧,陆先生不会见你的。”
“您有说是闻小姐找他吗?!我真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说了,都说了。”刘管事表现得耐心十足,然而口吻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澄少爷他不想见你。闻小姐,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请走吧。”
闻亭丽就这样被“请”出了陆家的门房。刘管事心地不错,推她出来时,顺便将一把伞塞到她手里。
闻亭丽丧魂落魄立在门口,那句“他不想见你”像一颗锐利的钉子直插入她的脑仁,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她不死心地上前拍拍门,可这次再没有人过来应声。茫然回过头,就看见前方停着那辆车,两名随从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从刚才起一直在车旁等她。
望见他们,闻亭丽绝望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陆世澄没有将他们撤走,说不定,说不定,他现在只是在气头上,她只要让他相信:她在他面前没有演戏,他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他一定会消气的。
她继续在门前等候,不断有雨点溅到伞下,将她的衣裳浇湿了半边,那股冷意简直能沁到她骨头缝里去。
她知道,陆公馆历来戒备森严,门外的这些情形自会有人告诉陆世澄的,她不信他会忍心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料错了,刘管事离开之后,非但再也没有人出来招呼她,就连驱赶她的人都没有。
眼前的陆公馆像是陷入了沉睡的兽,无比的黑,无比的冷酷,。
她怀疑,就算她在雨中等到天亮,陆世澄也不会理她的。
就在这时,原本幽黑的陆家花园,突然亮起两道雪白的亮光。
是一辆汽车。
汽车一路疾驰,很快驶入花圃前的主道,伴随着两道越来越近的车灯,陆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
车内坐着的并非陆世澄,而是邝志林。
闻亭丽并没有失望,哪怕是邝志林,也比刚才那种无望的等待要强一百倍。
“邝先生,请你带我进去,我想见见陆先生。”
邝志林用一种奇特而陌生的眼神打量闻亭丽,只这一个照面,闻亭丽心中的希望就被浇弱了几分。
那种戒备的神态又重新回到了邝志林的脸上。
果然,他只是很客气地说道:“闻小姐,太晚了,雨也大,这样下去你会着凉的,我让他们送你回家。”
“不,在没见到陆先生之前我是不会走的,邝先生,请你帮忙传个话,我跟陆先生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我只见他一面就走。”
邝志林无奈地说:“闻小姐,你应该很清楚,一向我只负责传话,不能擅自替澄少爷做任何决定。刚才这话是澄少爷自己的意思,他请你立刻离开陆公馆。”
闻亭丽面色一白,再大的雨浇到头上,也不会比这句话更让人浑身发凉。
隐约听见邝志林叹了口气。
“你们护送闻小姐回去吧。”
闻亭丽心一横,双手松开伞柄,眼睛一闭倒在了车边。
雨点立即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但她纹丝不动躺在那儿,就听邝志林讶然低喝道:“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不肯睁眼,不管用什么方法,总要再见一次陆世澄才死心。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这一猛子倒在雨中,竟真的昏过去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闻亭丽被一阵奇异的动静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高阔的法式屋顶,她的思绪仍旧有点飘忽,迷迷糊糊在枕上转动脑袋,不期然看见了一扇漂亮的窗。
闻亭丽猛地坐起身,这房间她来过,是陆公馆一楼的客房,她崴脚的那一次,陆世澄就令人把她安置在此地。
没有错,窗外正是陆家的花园一角,而刚才吵醒她的,恰是花园里的鸟叫声。
她心头一喜。
没有陆世澄的准许,谁敢把她安置在陆家的客房,看样子,昨晚在得知她昏死过去后,陆世澄到底还是对她心软了。
她忙下床穿鞋,床头柜摆着一份粥点,这让她益发欣喜。这时一个老妈子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了,恰是上回负责照顾闻亭丽的刘妈。
“闻小姐,你醒了。”
“刘妈,又给您添麻烦了。”
刘妈热情地说:“快别这样说,大夫说你没什么事,就是情绪太激动了。闻小姐先吃口东西,我去告诉邝先生你醒了。”
她将手中托盘递给闻亭丽,里面是牙粉和毛巾等物。
闻亭丽对着刘妈离去的背影发问:“昨天晚上是陆先生让人把我送进来的吗?”
“正是呢。澄少爷听邝先生说你昏过去了,急忙让人把你抬进来,还连夜去请路易斯大夫给你瞧。”
闻亭丽心里甜津津的,捧起毛巾和牙粉,进盥洗室里细细梳洗一番。
出来不见刘嫂返回,便慢吞吞将那碗粥喝了。
不一会,刘嫂回来了。
“邝先生请闻小姐去客厅见他。”
闻亭丽忙随刘嫂出去,客厅里,那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大开着,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门,不断有阳光、空气和怡人的花香涌入客厅。
邝志林独自坐在阳光里看报纸,看见闻亭丽,他忙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和报纸。
“闻小姐,请坐。”
闻亭丽看看四周,没有看到陆世澄。
邝志林挥退客厅里的下人们。
“澄少爷不在家里,他一早去公司交代事情了,今晚会启程回南洋。”
“什么?”闻亭丽浑身一震。
“南洋本就堆了不少要务,此前澄少爷因为舍不得跟闻小姐分开才迟迟没动身,经过昨晚……澄少爷似乎觉得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必要了,所以决定尽早启程。”
闻亭丽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措:“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难道他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邝志林欲言又止。
闻亭丽冲口而出:“他要是不想见我,昨晚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就让我死在雨里不好吗?!”
“闻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闻亭丽跌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邝志林叹口气:“我不大清楚你跟澄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应当很清楚澄少爷的为人,他这人,向来很懂得体谅人,从不冲动行事的,这样做,应当是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
闻亭丽低声哭起来:“我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绝!难道他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她轻易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暴露在人前,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昨晚之前,她跟陆世澄还是那样要好。
他是那样喜欢她,视她若珍宝,全心全意对待她。
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总是那样有默契、那样快乐,
她原以为,他们两个会一直这样要好下去。
谁知才一夜——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为了不让邝志林瞧见她眼里的泪水,她倔强地转过头去,默然良久,哑声说:“我想给他写一封信,还请邝先生帮忙转交给陆先生……”
“这个没问题,但是我得提醒闻小姐,澄少爷在处理问题上从不拖泥带水,这与——”
他顿了顿。
“澄少爷的成长环境有关,自小到大,算计提防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少,可只要他察觉对方是一腔真心,必然也以会一颗赤子之心来相待,所以,当澄少爷决定跟闻小姐在一起的那一日起,他就对闻小姐交付了自己的全部信任和爱护。这一点,闻小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闻亭丽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可一旦发现自己被玩弄或是被欺骗,澄少爷也是绝无可能回头的,若非性格如此果决,以他的生活环境早就被人害死了。你的信,我可以帮忙转交,但澄少爷究竟会不会看就说不准了,即使看了,他也未必会改变心意,这一点还请闻小姐做好心理准备。”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起身送客:“闻小姐先请回吧,中午之前将信送到我的办公室楼下即可。”
闻亭丽一进家门,周嫂满脸焦色迎上来:“怎么一整晚没回来?跟陆先生吵架了?”
闻亭丽失魂落魄走进自己的房间,用脊背抵住房门,疲累地闭眼吁了口气,再睁开眼,不经意瞥见了桌面上的那份合同,一颗心顿时像针扎似的刺痛。
合同的扉页上浇了雨,纸面变得有点皱巴巴的,想是昨晚周嫂好奇之下到露台上察看,没看到他们两个,倒意外发现了这合同,于是顺手帮她拿回来了。
她不想再看见那东西,赌气将其塞进抽屉。
坐下后,她心烦意乱找出纸和笔给陆世澄写信,无意间摸到口袋里陆世澄写给她的那封信。
展开,信里那一行行赤忱的文字,让她一看就眼睛发酸,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到纸上。
但她很快将眼泪擦干,低下头,无比认真地写下第一行字。
【我要告诉你一千遍一万遍,我爱你,我没有在你面前演戏……】
上午十点钟,闻亭丽带着那封信匆匆赶到力新银行的楼下。
料着邝志林提前跟印度门房打了招呼,闻亭丽一来,对方就客客气气接过了她的信。
闻亭丽目送对方进楼,她知道,接下来除了被动地等待消息,她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十一点多,邝志林终于派人下楼回话了,说刚才已帮她将信交给了陆世澄,若是澄少爷看了信之后态度有松动,势必会去找她的,劝她莫在楼下苦等,径直回家等消息。
闻亭丽连声说谢谢。
她回到家万分等待,直至傍晚时分都没能等来陆世澄的电话。
那封信就像石沉大海,没能激起半点回响。
她拿起皮包出了门,邝志林说过,陆世澄今晚会启程回南洋,在此之前,他想必一直在力新银行或是枫华大厦交代事情。
她径直赶往力新银行。
有了上午的经验,力新银行负责看门的印度人对闻亭丽不再防备,在闻亭丽给了他一笔小费之后,主动透露了陆世澄的行踪:“陆公子下午三点钟就走了,如果我没听错,邝先生好像跟司机说他们要去振兴大厦开会。”
闻亭丽果断招了辆车去往振兴大厦。
可是这幢楼门口的西崽却因为不认识闻亭丽,死活不肯透露陆世澄是否还在楼中。
闻亭丽不得已在街对面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样只要陆世澄一出来就能看见。
默默等了一阵,闻亭丽心酸地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单词本翻弄着,她和陆世澄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时,她和他就是用这个小单词本交流的。
这上面还留着他的笔迹。
【你菜点得太多了。】
【谢谢。】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在读到这些字的时候,就如同看到他那英俊沉静的脸一样。
越是往下翻看,心中就越是酸楚。
字字句句都是回忆。
她在咖啡馆里闷坐着,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再过一晌,路边便亮起了橙黄色的路灯,这让她想起那段日子陆世澄去摄影棚门口接她的情形,当时他正是站在这样暖黄的路灯下等她,每次出来看到他颀秀的身影,她的心头就会生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才多久,这幅景象就要变成回忆了。
她鼻根直发酸。不管是手里的单词本,还是窗外的路灯,凡是与他相关的回忆,都让人发自心底地眷恋,这让她如何轻易舍得放手。
突然看到一群穿西装的人从对面洋行出来,闻亭丽登时睁大了双眼。
陆世澄出来了,许多人围着他说着什么,这让他看上去愈发遥远,她一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了。
闻亭丽赶忙出了咖啡馆,但她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跑去,而是选择静静地站在街道的这一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发现了她并在陆世澄耳边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顿了顿,回眸朝街对面看来。她抓着装满两个人回忆的单词本,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她深信,陆世澄看到她这样子准会心软的。
不出所料,陆世澄并没有挪开视线,而是长久地看着她。闻亭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穿过马路朝他走去。
她要主动一点。这一次再不主动,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等陆世澄吩咐,那帮人就非常识相地散开了,一行人中只留下了邝志林。
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泪光盈盈地看着他。一夜不见,他憔悴得像生了一场大病,眼圈有点发红。
再看,她愕住了,不对,他在发烧。
原来,昨晚不只她一个人在煎熬中度过。
“你生病了?”
陆世澄一声不响望着她,
“你看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陆世澄依旧无动于衷。闻亭丽擦了把眼泪,将手里的单词本递给他。
“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那你写在这上面好了。”
陆世澄喉结滚动,闻亭丽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情形,从第一次起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连她的这句话都跟一开头一模一样。
来之前她特地做了很多准备,她在小单词本的封面上写了无数个“我爱你”“对不起”,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到。
只要……只要他肯从她手里接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是深而冷地看她一眼,便回身拉开车门上了车。
邝志林走过来压低嗓门说道:“闻小姐,请走吧。”
闻亭丽牢牢盯着车内的陆世澄。陆世澄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再看她。
她终于有点绝望了。
诚如邝志林所言,陆世澄在荆棘丛中长大,父母双亡,日日活在豺狼虎豹身边,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很难原谅谎言和欺骗,经此一事,他绝无可能再信她了。
她的眼泪,她的可怜,她的痛苦,如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表演罢了。
邝志林仍在旁边温声说:“澄少爷已经同路易斯大夫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平时觉得哪里不舒服,今后可以给路易斯打电话,至于陆公馆和力新银行这边,就请还闻小姐不要再来电了。一则,澄少爷短期内不会回上海,二则,澄少爷不希望你再打搅他的生活。”
全程,陆世澄都不曾往车窗外看一眼,他的身周像是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亭丽仰头把眼泪倒回眼眶里,果断朝反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陆世澄的车毫无预兆就启动了。
闻亭丽没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走得异常决然。汽车轰鸣声消失在街角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一部分死了。
当夜闻亭丽发起了烧。
路易斯连夜带着梅丽莎护士上门来看她了。
“邝先生说闻小姐刚出院没多久,昨夜又淋了雨,怕她生病,走之前特地拜托我多关照关照闻小姐。”
闻亭丽把头埋在被子里听路易斯跟周嫂说话。
陆世澄待她始终是大方周到的,即便现在两个人分手了,她也不能在这上面挑出他一点点的不好。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他不再属于她。
他的温柔、忠诚、体贴,他的喜怒哀乐,从此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硬起心肠将他的一切从脑海里全部剔除翻了个身,兀自沉沉睡去。

第61章
吃完路易斯带来的药,闻亭丽当晚就退了烧,第二天也没再发热,只是身上还有些乏力,换作平时,她是绝不肯乖乖躺在床上养病的,这一天她却哪儿也不想去,只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
这一整天,周嫂和小桃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唯恐吵了闻亭丽养病。
晚间乔宝心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佟兆晖回来了,但他受了很重的伤,一开始他想等伤养好了再联系宝心,又怕宝心为自己牵肠挂肚,所以还是没忍住联系了她,宝心悄悄将佟律师安置在乔家一所空关的房子里,同时联系了私人医生为他治伤。
乔宝心还说,等到佟兆晖痊愈,她就和他动身去北平。
这通电话把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给厉成英打去电话,得知厉成英营救佟兆辉时并未受伤,这才放了心。
一放下电话,闻亭丽就对周嫂说自己饿了。周嫂兴冲冲去厨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来。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闻亭丽身上爽利了许多,只是下床照镜子时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脸色很憔悴,眼窝也有点凹陷,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
前几日在惠群医院养伤时可全不是这样。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了,她只得收起那些低沉的情绪去洗漱。
今天是《南国佳人》正式开机的日子,她得早些到公司去。
周嫂像一只焦忧的老母鸡围着闻亭丽打转:“衣服多备几件,这包荷叶饭你带到剧组里去吃,水壶里头灌的是温水,这两天不要乱喝凉东西,药片我给你放在这里,走的时候记得拿。”
闻亭丽往嘴上涂着红枫色的口红,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跟平日没有两样,听见周嫂这一连串的嘱咐,无奈笑道:“我是去拍戏,又不是学童第一天去上学……好了好了,我会按时吃药的。对了,今天我会回得比较晚,你们别等我吃饭。这钱你拿着,上午您带着小桃子坐车到街上买几双鞋,给自己也裁几件新衣裳,不许不舍得买,回来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会生气的。”
为了让周嫂觉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许多话,最后像往常一样进房间亲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这才若无其事出了门。
可是一出门,闻亭丽的肩膀就重重垮下来。
家门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树下却没有那辆熟悉的汽车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种刺心的感觉无法言喻,她支撑不住跌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病是好了,心上却留下了一道新鲜的伤痕。现在的她正如一只受了伤小兽,急需找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舔舐伤口。
在这偏僻的巷堂,五六点钟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样岑寂,对门的柳氏夫妇没有起床,家门口只有她一个。
这样正好,她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忆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强烈,她和陆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给她的几乎全是美好的记忆,一如此时的晨光,温柔,安静,静谧,充满暖意。
她低下头用胳膊环抱住自己,这一关,再难也得扛过去,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往事,她得面对生活。
默坐一阵,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时,闻亭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充满朝气,就连最熟悉她的黄远山,也没瞧出她刚病了一场。
为了庆祝《南国佳人》开机,黄金影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各家报社的记者,上海文艺界人士也纷纷来捧场,就连甚少在此等场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应邀出席。
上午十一点,棚内第一场戏正式开拍。为了表示对此片的重视,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随车赶往影棚观看。
面对这异常隆重的开场,闻亭丽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两个月她没干别的,光琢磨“南淇”这个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够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里养活了,只要进入表演状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脱脱都是“南淇”。
那头黄远山大喊一声“action”,闻亭丽便自信满满的按照剧本对饰演男主角的巫笙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那便是吧,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却听黄远山道:“停停停!”
她皱眉朝闻亭丽招手:“你过来一下。”
闻亭丽忙过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刘宝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乍然重逢的这一刻,你的情绪怎能如此平静,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那种有苦难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现这种情感的,怎么刚才活像在念剧本似的。”
闻亭丽自己也有些慌乱,摸摸脸颊说:“可能是第一天太紧张了,黄姐,您让我再酝酿酝酿情绪。”
然而,接下来连拍三条都不满意,黄远山拍戏时历来严苛,越是重头戏越是讲究,每隔十几分钟就能听到黄远山喊“停“,而闻亭丽每挨骂一次,周围就会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闻亭丽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硬着头皮一次次重新开始,直拍到第四条才勉强通过。
下午的两场戏也是状况百出。
“闻亭丽,动作不要那么僵硬,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从那边走进来,对,很轻松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错了!”
“不对,全不对!眼泪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来就眼泪汪汪的。”
由于闻亭丽频频失误,两场戏一直拍到七点多才拍完。
这边一收工,黄远山便黑着脸让闻亭丽在化妆间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闻亭丽在化妆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听里面有人说:“老听黄姐说闻小姐有灵气,今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人了,上回那场试镜比赛,可是连周曼如小姐都输得心服口服的,今天闻小姐在片场——啧啧,这种水平我们公司岂不是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得是她呢?她闻亭丽可是一部戏都没有上过的新人。”
“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黄姐吧,前头路过休息室,听见刘老板正对黄姐大发脾气呢,刘老板还说,假如闻小姐明天还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们会考虑马上换人,倘若黄姐执意留下闻亭丽,他们就连她这个导演也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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