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白鹭成双  发于:2024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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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也不相熟,随意提问唯恐冒犯。”谢兰亭想了一会儿,“方才宝香姑娘说,陆姑娘去边关时有青梅竹马的玩伴?”
“那哪是什么青梅竹马。”陆清容连忙解释,“大柱和二柱都是程将军家里的儿郎,来往得也不算多。”
这名字一出,在场好几个人都低笑出声。
谢兰亭似乎怕她难堪,体贴地给上台阶:“二问姑娘,程家儿郎怎么起这种名字?”
“程将军原就是岳县下头乡里出来的。”她也有些不好意思,“没念过什么书,给儿郎起名自然就随意些。”
“程将军自己的儿郎?”张知序搭一句腔,“没听人说过呢。”
“又不该你问。”陆清容叉腰。
谢兰亭笑着劝架,顺势道:“那第三问就这个吧。”
陆清容有些为难:“我倒是听过他们喊程将军作爹,只是程将军在众人面前说自己妹妹早死,这都是替妹妹养的孩子。”
裴如珩在旁边听得直皱眉。
这些原不是该拿在席上说的,但谢兰亭前后十分自然,酒筹规则又是一早定下的,他也寻不到机会喝止。
只是陆清容怎么越说越奇怪,他舅舅哪来的亡故妹妹,程家不是只有兄妹两个么?
三问毕,谢兰亭笑着给陆清容夹菜,后者偷偷看着他的侧脸,看得有些痴了。
筹筒转了一圈,又回到陈宝香面前。
她想问的已经问完了,对这东西也就兴致缺缺,随手一抽,却拿到一根“与对座交杯而饮”。
众人起哄笑闹起来,对座的裴如珩垂眼,面无表情地捻盏饮茶。
只是茶水急了些,略略呛了他一下。
“先说好,这玩笑席上的交杯是不作数的。”林桂兰醉醺醺地伸手比划,比划完却又对着陈宝香笑,“不作数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们都知道陈宝香心悦裴如珩,难得能抽到这一筹,定然不能错过。
连张知序也觉得,她应该是高兴的。
然而,陈宝香捏着这筹子,却是手指一翻就塞回了竹筒,而后举杯:“三盏,我认罚。”
裴如珩捏着茶盏的手指颤了颤。
他抬眼,看着陈宝香爽快地一杯仰头又倒一杯,脸色冷下去,眼里也含了些嘲讽:“倒是多谢你。”
“我也没法子。”宝香一边喝一边笑,“凤卿小气,可不好得罪。”
此话一出,席间惊叹声顿起。
陆清容十分震惊:“你,你是说你与张家公子?”
“我什么也没说。”陈宝香意味深长地眨眼,“各位也当什么都没听见。”
“好好好,定然为姑娘保密。”
“这可是天赐的缘分,宝香姑娘可得好好珍惜。”
张知序在她念凤卿二字的时候愣了片刻。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倒是有些欣慰。
-你可算是看透裴如珩了。
-没什么看透不看透的,桌子太大,远得慌,不想过去罢了。
陈宝香垂着眼,有些自嘲:再说,已经叫人打过一次脸,总不好将另一边再伸过去给他,这酒也挺好喝。
东市买的新酒,是挺好喝的,就是辣了些,一连三盏下去,张知序都觉得有些难受。
-你好像要喝醉了。
-怎么可能,姑奶奶我千杯不倒。
说是这么说,但酒喝得急了神仙也上头,张知序感觉她晕晕乎乎的,脚下仿佛踩着棉花,脸上也烫得慌。
“宝香姑娘,我还有公事在身,得先走一步。”谢兰亭起身拱手。
“好说。”陈宝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送送大人。”
“姑娘客气。”
宴上众人还在玩酒筹,挽留了两句也就随他们去了。
陈宝香跟着谢兰亭拐过回廊,走着走着突然醉醺醺地开口:“谢大人查案手段一向高明,今日这般……嗝,倒是有些不入流。”
“嗯?”谢兰亭回眸浅笑,“姑娘说什么?”
“你想查程槐立当年被征兵时的登册名录,直接去找那个姓杨的里正就是。”她哼笑,“那人还活着,四年前从岳县迁去了向县。”
谢兰亭扬眉,又有些好笑:“先前问姑娘,姑娘还说不知道。”
“我是……嗝,不知道内情,又不是不认识人。”
“说来好奇,姑娘先是散播谣言,后又跟我说这些。”他盯着陈宝香,“姑娘跟程将军也有仇怨?”
“怎么会。虽同在岳县,但我在三乡,他在桂乡,连面都没见过,能有什么仇怨。”
陈宝香晕乎乎地伸出手指给他掰,“谣言呢,是因为我想救张家小姐,她品位和我合得来,我喜欢她。”
“至于现在告诉你这些——谢大人,是因为我觉得女子可怜,对男人动心的女子更是可怜。”
陆清容虽然又坏又笨还不记得她,但毕竟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为着查案就这么戏耍人家的感情,实在不应该。
“做错事之后再来后悔,是最不值钱的。”她迷离着眼嘟囔,“不如一开始就别犯错。”
张知序听着,一时不知她是在告诫谢兰亭,还是在影射裴如珩。
谢兰亭却依旧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道:“这些理由似乎不足以让你将自己也搭进去。”

张知序听得有些怔愣。
谢兰亭虽然在情事上不太稳重,但办案却是一把好手,他鲜少对无辜之人露出这般审视的神情。
可陈宝香有什么好怀疑的,他无比清楚她的情绪和想法,若非他刻意指引,她也不至于搅到这场浑水里。
“我么?”
伸出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陈宝香还在傻笑,“我早被搭进去啦,当初他们冤枉我要刺杀程槐立,可是将我关去了大牢的,若不是认识张知序,我命都没了。”
她将食指弯曲,轻蔑地往下比,“这点落井下石都算轻的。”
张知序跟着点头,是,这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与其说她有什么目的,不如说她就是小人行径。
谢兰亭凝视陈宝香片刻,又轻笑:“姑娘今日帮了我不小的忙,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你改日谢张知序吧。”她大着舌头道,“他也帮了我的忙。”
听着像是在说将这宅子给她的事。
谢兰亭想了想,的确,凤卿那人比他谨慎多了,若这陈宝香真有问题,凤卿如何肯与她结交。
“好。”他收回怀疑,笑着点头。
谢兰亭告辞走了,陈宝香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感慨:“下辈子我若能生成谢大人这样的男儿就好了,女子实在可怜。”
张知序哼笑:“大盛男女皆可为官,男子能吸引女子,女子亦能自择夫婿,有什么可怜的。”
“你是神仙,你不明白。”陈宝香唏嘘摇头,“一百年前女帝在位时女子尚有苦处,就更别说如今理学渐复、旧制重提。”
“女子尚能科考,亦能从军。”他摇头,“是你不求上进。”
“哼。”
气呼呼地拂袖,她赌气坐在台阶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本就在朝野里,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不过这人喝醉了酒可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一会儿想伸手脱衣裳,一会儿又抱着柱子呜呜地哭。
这么差的酒品,还敢连灌三杯?
张知序连连摇头,努力控制着她的举止,却还是被她带得跌跌撞撞,好悬没掉池子里去。
“下次再喝急酒,我就把你扔下去!”他恼怒地威胁。
醉鬼哪里听得见这话,嘴里嘟嘟囔囔的,一会儿喊叶婆婆,一会儿又喊刘爷爷,心里的悲戚如翻腾的巨浪,拍得他气都要喘不上来。
好不容易等她酒醒,里头的宴席都散场了。
陈宝香打着哈欠去门口送走了那群也烂醉的客人,然后就去给雇的奴仆们结账。
将换来的现银挨个给出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会这么贵!”
工钱还好,反正就雇了一日,但食材的尾款实在结得她难受,再看一眼那大桌上压根没有吃完的酒肉,她一把将剩下的银子塞给管事就去桌边收拾。
“做什么?”张知序很嫌弃,“这些他们自会帮你收。”
“羊肉压根没动,还有这酱牛、酱鸭、猪头肉。”陈宝香将肉都挑出来,一股脑堆去砧板上,“总不能扔了吧。”
话落音,提起刀就是一通乱砍,将骨肉都砍碎了扔进旁边熬粥的大锅里,再削点剩下的菜叶一起煮。
张知序掩住口鼻:“这是什么东西。”
“杂肉羹。”陈宝香看了看,“粳米熬的粥呢,这些人也不吃。”
“现在已经过了饭时,你还煮来做什么。”
“饭时。”陈宝香嗤笑,“那是有钱人家才定的规矩,穷人家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拘什么时辰。”
奴仆们拿好了钱,她又多给了厨子两百文:“这锅和旁边的大木桶、还有外头的板车和碗筷都借我用用,用完就让人送还过去。”
“好嘞。”
张知序看着,就见她忙里忙外地煮出两大桶杂肉羹,又将木桶搬去板车上,换回先前的简单布衣,推着就往外走。
“你这人平时贪财,偶尔还挺善良。”他有些感动,“竟这么亲力亲为地布……”
“哎瞧一瞧看一看了,刚出锅的杂肉羹,五文一碗!”走到和悦坊附近摆好板车,陈宝香张嘴就吆喝。
张知序将没吐出来的“施”字生咽回去,震惊地瞪大了眼。
“这些都是别人吃剩的,你拿来卖钱?!”
“不可以吗?”她打开盖子开始给人盛粥,“今日花销这么大,拿这个回回血。”
“你——”
良好的教养让张知序说不出什么脏话,但陈宝香能感觉到他的羞耻和愤怒。
她收着五文钱轻笑:“大仙,你说,若是刚从黑作坊里离开的我们能遇见这么个摊子,是会觉得被剩菜羞辱了,还是觉得今日运气真好?”
张知序一僵,背脊微微放缓。
是了,当时身上只有一百文还没吃到包子的陈宝香,若是遇见这么一大碗肉羹还只卖五文钱,一定会高兴得不像话。
他抬眼看向前头,吆喝没两声,木桶外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那些人衣衫褴褛,满脸灰泥,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陈宝香手里的大勺,生怕轮到他们就没有了。
而买到的人,只喝一口就连连惊叹:“有羊骨头,还有肉呢!”
“是吗?我也来一碗。”
“我要五碗!”
两个大木桶,没半个时辰就卖了个精光。
张知序看向远处,大盛盛世,上京街道繁华,所见之人皆衣食富足。
可再看面前这些疮痍一样的场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体会的“普通百姓的日子”很是可笑。
“那几个人怎么就不见了?”他看着地上的空碗,有些惊讶地给陈宝香比划,“方才还在这里,我就少看了一眼,刷地就没了。”
陈宝香收拾着木桶,头也不抬地道:“回家了呗。”
“旁边的房屋全部门户紧闭,没哪处开过,怎么可能是回家了。”
“谁告诉你家一定在房屋里?”
这话说的,家不在房屋里还能在哪里。
张知序刚想说她是不是在敷衍自己,就见陈宝香往前走两步,绕过一个杂物堆,往下头努了努嘴:“喏,没见识过吧?”
井口大的洞,里头黑漆漆的,像是条废弃的水渠。
旁边有人吃完了粥,放下碗抹抹嘴,很是熟练地就跳了下去。
张知序瞳孔一震。
京都雨水充沛,为了街道房屋不被淹没,大盛自圣武帝起便开始广修排水渠道,地下的渠道贯通上京各处,不是窄小的沟渠,而是宽高皆有丈余的通道。
——这些他都学过,都知道。
但独不知道的是,居然有人会把这些通道当住处,里头暗无天日,也有一股难闻的恶臭,怎么可能住得下去?
“大仙,你猜这下面最多的是什么人?”陈宝香问。

“还用问吗,当然是穷人。”张知序心情很复杂。
陈宝香却摇头:“准确的说,是穷困的女人和老人。”
她将木桶和碗筷托给送货郎,而后返身,带着他一起跳下去。
张知序想阻止都来不及,眼前一黑,跟着就感觉她落了地,弯腰在往前走。
“你耗子成的精?”他有些恼,“在外头说说也就罢了,怎还真的进来。”
“嘴上说的和亲眼看的是两回事。”
的确,方才在洞口他只觉得悲戚,眼下自己也进来了,才觉得震撼。
昏暗的通道里横七竖八地挤着不少人,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衣衫褴褛,三五成堆。看见有陌生人来,她们先是警惕,发现是女子,才又放松回去原位。
“先前你说大盛男女皆可为官,没什么不同。”陈宝香小声喃喃,“那你又猜猜,这里为什么大多是女子。”
张知序心头震动:“因为生育……吗?”
“是,女子能怀胎产子。若能在上京寻一份活计那自然是好的,可若不能,她们就极易被骗被拐,捆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拿命生孩子。”
“女帝在位时,朝中多有女官得势,上京各处能给女子供活儿的地方也多,可自新帝继位,女官多被贬黜,连岑悬月那样的进士都久不得官职,更遑论民间的普通女子。”
她平静地道:“你可以说我不思进取,我本也不是读书的料子,可如今的大盛不公平就是不公平,女子可怜就是可怜,你不能因为看不见,就说它不存在。”
光从头顶破碎的石缝间漏下来,张知序看清了通道里的人脸,有的满目绝望,有的安之若素,有的裹着被子在睡觉,有的借着光在编竹篮。
往前再走两步,他看见了一本破旧的书册。
是旧版《大盛律》,摊开在第二十页,顶上的光落下来,照得字迹微微泛黄——
凡女子科考及第,当依律正授官职,俸禄服制皆循男子先例,上级若有刻意为难拖延打压致其赋闲者,以失职论。
张知序心头大震,面前仿佛有一把鼓槌猛地砸上来,打碎了新朝粉饰在面上的繁华,露出下头鲜血淋漓的伤口。
是啊,连岑悬月那样的出身和能力都不能得到她该得的东西,他又怎么能说如今的大盛男女并无分别。
不亲身感受这些的人是无法做到公正的,他是,朝堂上制定新律的诸君亦如是。
张知序突然觉得无比的羞愧,这羞愧远比先前陈宝香叫卖肉羹时要浓厚得多。
高高在上地说要“察民之忧”,他做的不过是在师父的别苑里住了一个月,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不用上工不用为生计发愁,那做派岂止是可笑,简直是恶心。
居然还引以为傲,因此觉得自己比别的贵家子高上两分。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干呕了一下。
陈宝香以为是前头太臭,抚了抚自己的心口不再往前,选了一处洞口便爬了上去。
外头还是繁华的大盛,街上已经有早春花的香气。
可张知序还是有些呼吸不上来,连带着觉得小腹也隐隐作痛。
“怪我,不该带你来看这些。”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扇风,“你的法力太小,连银子都变不出来,又怎么能救得了这些人。”
法力当然救不了这些人,但他如果能回去,那还真的可以。
张知序想起自己就任的衙门,造业司。
先前一直嫌弃它是给皇室打杂的,可现在再想,这下头的制造、织造、酿造、建造,哪样不是跟百姓息息相关,只要能做好,如何就不能造福一方百姓?
未必就非得入三省才是做官。
远在张家大宅里躺着的身体突然动了动手指。
陈宝香什么也不知道,揣着满袋子的铜板就回了荨园。
“不对劲。”张知序伸手捂着小腹,很是难受地道,“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陈宝香也很难受:“今日吃的都是贵得要命的菜,按理不会吃坏肚子——难道是我山猪吃不了细糠?”
“说得很好,先闭嘴吧。”
他跨进水心小筑,急急地想去茅厕。
“等等。”陈宝香突然伸手掐了掐日子,“我许是要来癸水了。”
“什么水?”
“癸水啊,女儿家每月都要历一遭的。我体寒,来的时候会腹疼,但也不是太疼,喝点热水就好。”
这还叫不是太疼?
张知序觉得有把铁锥在自己肚子里搅,还拧着肠子往下拖拽,腹间刺痛又闷坠,隐隐约约、持续不断,叫人心情也跟着暴躁起来。
尝试着喝了口热茶,又感受了一下。
“根本没用!”
他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你想的这都是什么馊主意!”
陈宝香哭笑不得:“你脾气怎么比我还大……好了别走了,过来我先系上点东西。”
“止痛的东西吗?”他听话站好。
结果陈宝香却是去柴房里抱了一大堆干草来烧,又拿出一块布,将烧过的草木灰抓起来包在里头,缝成一个长长的囊,又在囊的四端缝上系带。
“你做什么?”他控制住她企图脱裤子的手。
“系上啊。”陈宝香瞪眼,“来癸水了你不系这个?”
女儿家要来癸水要静养他知道,张银月每到这个时候就会闭门不见人。
但没人告诉他,来癸水还要穿这么奇怪的东西啊。
好像……下面还流血了?
张知序震惊地看着陈宝香用草纸擦拭出血来,吓得喊了一声:“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陈宝香被逗得直乐,“癸水不都这样么,这才刚来,没多少,等明日那才叫天崩地裂呢。”
“你是说。”张知序僵住,“癸水是血,且每个月都要流很多很多?”
“是啊。”
他万分震撼:“那还能活得下来?”
“厉害吧?”陈宝香哼笑,“要不大盛史上能出四位女皇帝呢。”
她说着就捆上了草木灰袋。
身下别扭又硌得慌,张知序闭上眼,十分艰涩地问,“你这袋子不会漏灰么?”
“会啊。”
“那你还捆?!”

第37章 习惯就好
陈宝香无奈:“大仙,我不是不知道这东西脏,但它能省了我洗裤子裙子的功夫,也能让我在外头勉强走动。”
说着,怕他不信似的,穿好衣裙就走了两步。
张知序感受着下面一股又一股的热潮,双眼紧闭,又恨又羞。
嘴上说的和亲眼看的是两回事,亲眼看的和亲身感受的也是两回事。
他现在的感受是生不如死。
陈宝香反过来安慰他:“习惯就好。”
谁想习惯这个啊!
疼痛和不适连带着暴躁的情绪一起席卷了他,张知序坐立难安,脸色铁青。
偏这时九泉来过来,咋咋呼呼地喊:“宝香姑娘,今日各大铺子的掌柜都要来算账,您可要一起去看看?”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让人做事?
张知序抄起旁边的花瓶就想砸。
-等等。
陈宝香拦住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先前你不是跟人说,张家这边有奸细?
是的,有人将他的消息透露给了程槐立,不但让他对孙思怀起了戒备之心,还一醒转就开始催和张银月的婚期。
张知序冷静下来,忍着疼道:“行,我去看看。”
陈宝香是知道张家有钱的,作为这一辈继承人的张知序,田产铺子自然更是少不了,去之前就有所准备。
但一进门,她还是被震了个趔趄。
三十丈见宽的庭院里摆了四面长算盘,中间整整齐齐地站了两百来位掌柜,每个掌柜手里都捧着一本厚账,见着九泉进门,齐齐躬身颔首:“主家好。”
-天哪!
她朝大仙喊叫:这场面也太吓人了!
-有什么吓人的,凡富贵人家自己掌事的,三个月就得见一回。
陈宝香一听,立马打起精神,摆出一副见惯了的从容姿态,还装模作样地拿起旁边的茶盏撇了撇沫子。
张知序原本还疼得烦躁,被她这样子直接逗笑了:做什么?
-难得的机会,可不得练一练?万一以后嫁进高门了,凭这架势也能唬住人。
说着,还挑高眉毛,挤出七分不屑三分精明的神情。
张知序:……
他没忍住笑得咳嗽,结果一咳,下头就是一股热流汹涌而出。
“姑娘请坐。”九泉给她在后头放了把椅子。
草木灰袋子好像兜不住,血从侧边溢出了些许,张知序脸色很难看,可来都来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尽量不动弹。
前面的掌柜开始汇账了。
以往听这个他很是仔细,任何假账漏账都不会放过,可今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身下的黏腻之感上,心火上涌,焦躁不安。
捱了半个时辰,听了几十个掌柜的声音,他正想说奸细可能不在这里头了,却又听见了一个声音道:
“近来上头对银号的管制愈加严苛,程家又在对门开了新的钱庄,我们汇通行利润大不如前了。”
耳朵微微一动,张知序猛地抬眼。
前头的九泉听见后方茶盏轻碰的动静,目光也变了,盯着汇通银号的掌柜道:“银号牵扯众多,烦请刘掌柜议后留步。”
“哎好。”他嘴上应着,神情却不大服气。
是了,张知序想起来,这人是父亲的朋友,早年来投奔张家讨生活,基于对过往交情的看重,父亲让他去了最赚钱的银号。
刘盛人看起来老实,做事也算勤快,在张知序幼年时还多次看望关心他,以至于张知序一接手家里的铺面,就让他升为了掌柜。
这事九泉还未必好处理。
正想着,腹部又是一股剧痛。
张知序吸着冷气问陈宝香:你平日遇见这事,难不成就没什么法子?
陈宝香还在仔细观摩那些掌柜的架势,暗自比划着学呢,一听这话倒是纳闷:能有什么法子?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药呢?没什么药好使?
-那我哪知道,以前都没钱买药。
腹部的不舒服一直漫延到了胸口,张知序有些气闷。
以前只觉得有钱无趣,没想到没钱的更是难熬。
-这才哪到哪。
陈宝香笑着开解:月事虽然疼,但起码不致命,生孩子才是最疼的。
女子的生产之事,男子至多有些耳闻,是不可能仔细打听的。
可现在这样已经很疼了,张知序突然就很好奇:什么样的疼才能比这更难受?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生不下来,是用剪刀将肚子剪开,将我生挖出来的。
张知序:……
他下意识地捂住她的肚子。
陈宝香仿佛已经放下了,语气平静:村里没什么好大夫——这事遇见再好的大夫可能也救不回来,她们说我娘死之前一直在喊疼,满屋满地都是血,喊到最后没有力气了,就咽了气。
大仙似乎被吓着了,半晌也没吭声。
她笑着安慰:这也是倒霉遇见了,有运气好的,也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平安是平安,疼也是少不了的,连带着身下的伤口,远比癸水疼上百倍。
腰上又酸又涨,胸脯肿痛,鼻息间还全是血腥和草木灰的味道。张知序沉默地垂眸,心绪如暴雨中的海面,久久难平。
“九泉管事。”外头突然来了个人,急匆匆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一阵。
九泉一听,很是为难,想了想起身到陈宝香身边低声道:“主人那边有些情况,孙药神已经先过去了,我这边走不开,您可要跟去看看?”
身下本来就全是血了,还想让他出门去奔波?
像火星子蹦到了油布上,张知序火气蹭地就上来了:“我也难受,怎不见他过来看看我?”
九泉愕然地张大嘴,想了半晌:“也不好让人把主人抬过来吧……”
自觉失态,张知序扶额:“我今日动不了,改日再去。”
“好,那有什么情况我再跟姑娘说。”九泉察觉到了她情绪不佳,溜得飞快。
陈宝香后知后觉地问:是不是张知序要醒了?
-不能吧。
他刚想说自己还在这儿呢,那边的人怎么可能醒得了,却又冷不防身上一轻。
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之感将他淹没。

第38章 陈宝香教会他的事
张知序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又长又冷的小路上,周身都是寒风,远处却有光亮。
他努力往前奔跑,那光亮越来越大,像花一样绽放将他包裹进去。
再睁眼,看见的又是自己熟悉的卧房。
“凤卿。”有人在床边焦急地喊了他一声。
张知序感受了一下,身下的热流没了,小腹和腰间的酸痛也没了。
他以手扶额,有些恍惚地转头。
孙思怀一脸严肃地捏着金针,又伸左手把了把他的脉象。
比上回好些,却也还是十分虚弱,还是会再度昏厥过去。
“上回你说的什么话自己可还记得?”孙思怀问。
张知序轻轻点头,想起先前那难受的感觉,侧眸就看向暗卫:“宁肃,你让人将我库房里那几匹不用的棉麻料子拿给陈宝香,再去药房拿些止痛的药材,一并送去。”
想了想,觉得不够,又加上一句:“叫个知事的丫鬟去送,最好能帮她想想法子。”
宁肃被这话砸得猝不及防,黝黑的脸上一片错愕。
孙思怀也听得又气又笑:“你这孩子……”
“师父,我头晕。”他喃喃,“你们先拿纸笔来,将我说的话都记下。”
“主人请说。”宁肃已经准备了纸笔。
张知序按了按额角,吃力地道:“汇通银号出了纰漏,你务必派人盯住刘盛,顺藤摸瓜,将与他联络的人一并监视控制,必要的时候直接将他关起来。”
“程槐立之事颇要费些周章,你传话去四房那边,就说我惦念银月,请四叔务必将婚期推迟,直至我好转。”
“再拿我印鉴去造业司找尹逢时,让他借调张溪来给吕老帮忙,将案子上堆的整顿上京织造坊的提案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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