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白鹭成双  发于:2024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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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夫人先走了,说下次有机会再来看我们。”含笑有些不懂,“她方才好像哭了,可为什么呢,穿得挺体面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是饿的吧。”
“当然不是。”陈宝香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只是看着我就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
陈宝香点点头。
季秋让是叶婆婆的知己好友,两人一同长大,一同在书院念书,有同样的理想,却在及笄之年,各自走了不同的路。
叶婆婆仍旧固执地走仕途为民请命,季秋让却嫁了人,辞去刚升任的三省女官之位,为夫君洗手作羹汤。
陈宝香觉得叶婆婆应该是恨季夫人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人。
但她在收拾叶婆婆的东西的时候,却又发现了一大堆季夫人的亲笔信。
一共二百零四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封也没有漏。
她不识字,只能听同行的读书人给她念落款的名字,念一些豆蔻年华里并肩作战的情谊,念来信人的悔恨,念一些旧得发黄的过往。
对季夫人的印象,是一抹很柔弱的影子。
可就是这么个柔弱的人,在能提告程槐立的时候,拖着老迈的身体,在御鼓面前敲了三个时辰也没歇气,被拖走被无视,她也还是四处收集证据。
这次的生辰宴,是陈宝香主动给她发的帖子,夹了一朵叶婆婆最喜欢的牡丹。
季夫人来得很快,看着她递过去的一封写了却没寄出去的信,目光眷恋又痛彻心扉。
“她从未给我回过信。”季夫人哽咽不成声,“十七年了,从未。”
“她是不是到死都在怨我?”
陈宝香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脑海里一直被强行压着的画面飞散出来。
汹涌的洪水、拥挤的人群、濒死的沙土。
还有边塞城外垒得高高的坟头。
四周一切的热闹都散去,陈宝香觉得自己仍旧坐在叶婆婆的坟边,小小的呆呆的,连哭都不敢放声。
“有婆婆在的地方就是宝香的家。”
“我们宝香怎么会没人要,婆婆要的,婆婆最喜欢我们宝香了。”
佝偻的身影被夹着沙子的风吹散,吹在她眼底成了化不开的血,她想背婆婆回她最心心念念的上京,想带她去见一见那临死喃喃念着的故友。
可到底是没有来得及。
陈宝香轻声问季秋让:“叶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呀。”季秋让哽咽着叹气,又勾起嘴角,“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星,出身书香门第,却偏爱习武,打马满上京地闯祸,惹得叶老爷子折了树枝追着她打。”
“诗书也学一些,但没她的武艺学得好,大抵是她哥哥总押着她念,她那一身骨头,就没一根不是反的,偏不爱让人如意。”
“就这么闹闹腾腾地长到十六岁,她考得了武吏衙门的主官。”
“春风得意,走马看花,时人见她尽低眉——我以为她会这样灿烂地过一辈子。”
可后来。
后来的事,季秋让想起就又要落泪。
她递过去一个盒子:“这是她从前在上京时留下的一些东西,我收捡了很多年,总觉得她回来的时候还用得上。”
“但现在……给你吧,你替她收着。”
陈宝香听得目光都呆住了。
叶婆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病着的,虚弱老迈,像风里残存的一寸烛火。
但打开那个盒子,她看见有人一袭红衣打马而过,张扬地笑着要去摘上京最好的牡丹花;又挥洒笔墨,压着一斗的文人,醉醺醺地在摘星楼上填词。
明眸善睐,举杯回眸间自信又张扬:“纵你阅人何其多,又有几人恰似我!”
爽朗的笑声乘风破月,再逐渐化成灰白的虚影。
“我以为这世上还记得她的人只有我。”
——季秋让叹息,带着细纹的眼角微微眯起,“幸好,她还有个你。”

第95章 如果有机会坦白的话
“姐姐,你怎么也哭了?”含笑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的脸,“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陈宝香回神,笑着一抹眼睛:“没有,是楼上风太大了。”
“那咱们先下去?”
“好。”
她护着含笑回去后院,刚走到月门,却看见了大仙。
这人没什么耐心,倚在墙边等了一会儿便皱了眉头,目光瞥过来,带着些小孩子气性。
可走得近了一看她的眼睛,他又变了神色:“谁欺负你了?”
陈宝香咧嘴朝他笑:“没有,我只是有些困了。”
大仙看起来有很多话想与她说,但一听她这话,就都咽了下去,只轻轻点头:“回去歇着,前头我让人帮你照应。”
“要收钱吗?”
“不用。”他没好气地道,“问你收钱,跟挖你的肉有什么区别。”
陈宝香哈哈笑开。
春花摇曳,宴席热闹,她看着张知序俊俏的侧脸思绪飘飞,突然道:“再过一段时日。”
“什么?”他不解。
陈宝香垂眼:“再过一段时日,我想请你去摘星楼吃酒,只你跟我。”
突然这么大方?
张知序看着她的神色,耳根慢慢也红了。
他装作不在意地移开目光,扇着扇子道:“好说,你到时候让含笑来知会我。”
“好。”
两人并肩前行,一起没进夜色里的灯火之下。
第一场倒春寒席卷上京之时,陆守淮的案子终于判了下来。
庭院里细雨连绵,远处草色绿得新鲜,风却还吹得两层的衣裳沁进寒意。
谢兰亭就在这片寒意里抱着胳膊道:“按圣上的意思,流徙五百里也就够了,毕竟陆守淮交了不少赎罪钱。
“但先前那位告程槐立的季夫人,不知从哪儿又得来些陆守淮打死良仆戕害民女的罪证,我趁机就进言,愣是改成了流八百里,且到地不能为官。”
“怎么样凤卿,算我一小功吧?”
陈宝香坐在大仙旁边练煮水,但怎么也把握不好一沸和二沸的时机,水勺掉下来砸在茶盏上,哗啦一声响。
张知序伸手接住被她打落的茶夹,淡声问:“程槐立又去求情了?”
“自然。”谢兰亭笑,“就差没把圣人赐给他的丹书铁券拿出来了。”
“可惜大长公主不愿意饶过这个机会,在殿上几句话就逼得圣人下不了台,圣人再想维护陆守淮,也只能保他一条命罢了。”
“一条命还不够吗?”陈宝香轻声开口。
谢兰亭一愣,扭头看她。
她好像只是随口一问,脸上没什么凝重的神色,手里也还认真地动作着,但莫名的,谢兰亭就觉得有风夹着细碎的凉雨,吹得他更冷了。
他搓了搓自个儿的肩膀:“巴蜀那片野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说是留一条命,但也得看他命够不够硬。”
陈宝香凝神观察着水的三沸之状,像是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了。
张知序接着问:“陆守淮什么时候走?”
“就今日,约莫未时。”谢兰亭道,“你放心,我派了两个能干的武吏跟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大盛流放管束极严,每到一个驿站都会回传行程消息,一旦出现犯人私逃的情况,那他剩下的亲眷就要遭殃了。
除开陆清容不谈,陆家还有百开口人,料陆守淮也不会犯这个傻。
衙门也开始逐一清算小惠钱庄侵占的良田,约莫再半个月,那些农户就能赎回自己的田地继续耕种。
张知序点头,心情不错地吩咐九泉:“今晚吃些小麦粥。”
“别呀。”谢兰亭连忙道,“难得这事终于告一段落,你不陪我去乐游原玩步打球?我把尹逢时和徐不然他们都叫来了,晚上就在乐游原用饭。”
“这阴雨连天的,步打球有甚可玩。”
“在球坊里玩不就淋不着雨了?”
张知序兴致缺缺,别开脸就想回绝。
谢兰亭忍不住斜眼:“你都多久没跟我们一起玩了,连尹逢时都说你不对劲,怎么老往陈大人的小院子里跑。”
张知序不为所动。
“你变了。”谢兰亭作泫然欲泣状,“以前你都只跟我玩,外头还传说你最喜欢的人是我,如今最喜欢的竟变成了——”
张知序飞快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
陈宝香有些走神,好像没听见。
谢兰亭挣扎着还要再说。张知序啧了一声甩开他:“同你一道去,别嚼舌根子了。”
“好嘞。”
陈宝香回神:“二位大人慢走,我还要练煎水,就不远送了。”
谢兰亭与她行礼告辞,走出大门却又忍不住问:“她练这个做什么?”
张知序没好气地道:“给徐不然回礼用的。”
“哦?这么用心?”
什么用心不用心的,她就是舍不得花银子买贵的茶饼,便想着练些手艺,好买次些的茶饼去充数。
张知序连连冷哼,上车闷坐片刻之后又忍不住看向宁肃。
宁肃一向最了解他的想法,可骤然被看这么一眼,他也有点懵:“主子?”
张知序抿唇不说话,表情恹恹的。
宁肃立马分析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陈大人最近不是在当值就是在家里学煎茶,连徐大人的面儿也没见。”
“谁问你这个了。”他哼了一声放下车帘。
谢兰亭在旁边,神色复杂地道:“你这人不动心则矣,一动怎么这般腻歪。”
“谁腻歪了。”张知序不悦,“不是你一直在怀疑她?我就让宁肃看着点,免得你又拿什么罪名扣过来。”
“天地良心,我给她扣什么罪名?那都是合理怀疑。”谢兰亭摊手,“谁让她假报户籍,分明是桂乡村的人,却在籍贯上写三乡村。若是桂乡,那跟程槐立就肯定认识,说明她先前就是在撒谎。”
“撒谎的目的是什么?”
“可能……怕沾惹是非?”谢兰亭想了想,“毕竟程槐立权势滔天。”
“那不就得了。”张知序没好气地道,“她一个命如草芥的平民百姓,不保全自己,难道还要搭着命帮银月去破坏婚事?你也看见了她后来帮着夺药时伤得有多惨。”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撒谎啊。”谢兰亭瞪眼,“你能容忍一个十分亲近的朋友这么对你撒谎?”
“纠正一下,她是对你撒谎,不是对我。”张知序摇了摇手指,“我很了解她,她从来没有骗过我。”
“你怎么知道?”
废话,他在陈宝香身体里过了那么久,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旁人不了解她会有所误会,他是她的大仙,体会过她所有的痛苦和无奈,理所应当地要站在她这边。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在雨雾晕染的春色里沉默地行驶。
雾蒙蒙的春雨渐下渐停,天边慢慢亮出了火烧似的晚霞,又被黑沉沉的夜色淹没。
张知序在乐游原打了会儿球,又吃了几口不好吃的饭菜,正觉得无趣想走,突然就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谢大人!”小吏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您快驾马去看看,西郊出事了!”

第96章 凶案
陆守淮今日未时从大理寺狱出发,于西城门告别家人之后,便要从西郊被押往二十多里外的淮口驿站,约莫申时末,将送回第一封交接执报,表示犯人已经正式上路。
现在已经是酉时末了,城门处早已收到那封交接执报,陆守淮却被发现死在了去淮口驿站的路上,离上京只有十里远。
运回西郊的尸体口鼻里充斥着泥沙,面容肿胀,双手里紧抓着一些草叶和石块。
谢兰亭只看一眼就明白:“被人按着头溺毙在河里的。”
张知序以袖掩着口鼻,有些震惊又有些不解:“谁会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谢兰亭的目光转向他,欲言又止。
张知序反应了过来。
如今张程两家的矛盾虽然面上不显,但程槐立和他心里都是巴不得对方死的,陆守淮作为程槐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突遭这样的祸事,最大的嫌疑人当然是他。
但他一直在谢兰亭的眼皮子底下,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谢兰亭问小吏:“交接执报是什么时辰送出,什么时辰到城门口的?”
小吏答:“申时末由驿站策马送出,半个时辰后送抵城门。”
他调转马头,一声不吭地就往城里跑。
张知序不是大理寺的人,自然只能一起离开,但马车在后头跟着跟着的,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谢兰亭居然径直跑到了陈宝香的院子门口。
“你家主人在吗?”他下马问门房。
门房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道:“在的,一直也没出门。”
谢兰亭撩袍往里,越过回廊穿行到后头的主屋,果然远远地就看见陈宝香还在煎茶。
“谢大人?”她不解地抬头,“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快步走到她跟前,谢兰亭扫视了一圈桌上的东西。
他们走时陈宝香桌上有十个茶饼,按半个时辰用一个来算,应该只剩两三个了。
但现在,桌上还剩足足六个茶饼。
“你去了哪里?”他盯着茶台后面的人,冷声问。
陈宝香一脸懵:“我哪里也没去啊,怎么了?”
“有谁能替你作证?”
“含笑,家里的奴仆,他们都见过我。”陈宝香不悦地皱眉,“谢大人这是在审我?”
张知序从后头跟上来,一把将谢兰亭扯开,皱眉看着他。
谢兰亭踉跄两步,勉强笑道:“我是急了些,但你若一直在此处煎茶,茶饼怎么会还剩这么多?”
“你说这个?”陈宝香举起一个茶饼,无奈地道,“这东西可贵了,一百文就这么一小团,我不得省着点用么。”
张知序闻言气得回头看她:“我同你说了要一整团来煎,你又掰一半?”
“多点少点都一样么,再说了,要是一整个一整个地用,我每日的花销可太大了。”陈宝香哀嚎,“什么样的家底才练得起这茶艺啊。”
谢兰亭怔愣,想起这人抠门的作风,倒也缓和了神色:“你家里这些奴仆一直陪着你么?”
“没有,都在附近守着。”陈宝香道,“含笑每半个时辰来给我添一次水,我去了两次茅房,每次途中都遇见了家奴。”
驿站送了交接回执,也就意味着陆守淮是先被押到了淮口驿站,再被凶手劫持拖回来淹死在了河里。
从这里出西城门需要半个时辰,策马去淮口驿站也需要半个多时辰,算上来回,陈宝香若要作案,得有两个时辰以上的时间才行。
松下戒备,谢兰亭扶额:“也就是说,你不可能去过西郊的河边。”
“什么河边?”陈宝香不解地看向大仙。
后者给她说了说西郊之事。
“陆守淮死了?”她哇了一声,“这不是好事么?”
张知序一把就捂住她的嘴,朝谢兰亭应付地笑笑:“她年纪小不懂事,瞎说的。”
谢兰亭撇嘴:“我办案一向严谨,岂会因为这几句话而多疑。先前对她有所怀疑,也不过是因为今日恰好在此处说过陆守淮的出城时间。”
陈宝香拉下张知序的手:“我专心煎着茶呢,哪能注意到你们说了什么。”
是的,她也没有什么非杀陆守淮不可的理由,先前与程槐立那点小仇怨,完全不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险。
比起陈宝香,那些被陆守淮害得家破人亡的农户嫌疑还更大些。
谢兰亭焦头烂额地走了,继续去查其余有嫌疑的人。
陈宝香撑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道:“谢大人有时候还怪吓人的。”
“吓着你了?”张知序抿唇,“他那人打小就那样,别的同窗在一起都是玩斗鸡或者扮大王,他非拉着我们升堂。”
“尹逢时和徐不然迫于他的淫威,被他从小当犯人审到大,就连我也被他安排了个师爷的位置,每天都在写口供。”
陈宝香转头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
张知序摸了摸鼻尖:“不好笑么,我就说我幼时无趣得很。”
“没……”她歪了歪脑袋,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转开话头道,“大仙,当录事可太无聊了,一直遇不着什么大差事。”
张知序想了想:“近来许多地方都有暴民,武吏衙门照理说应该很忙,明日我帮你去问问,看他们是不是漏了你了。”
“好呀。”陈宝香甜甜地笑起来,又掰半块茶饼继续泡。
陆守淮的死讯在她这里激不起什么波澜,却是在上京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程槐立发了疯似的推着轮椅进宫面圣,话里话外都说张家图谋不轨,张知序也不甘示弱,自证张家清白之后又力求圣上解除两家婚约。
大长公主就乐得在旁边看热闹,看得新帝满嘴长燎泡。
“陆守淮的死只是一个意外。”新帝对程槐立道,“大理寺已经查过了,说不排除是他自己跌在水里淹死的可能。”
“陛下,陆守淮是被流徙的人犯,他如何能在过了淮口驿站之后自己回到半途失足淹死?!分明是张家那些人,他们先前就找人扮鬼来吓我抢走了我救命的药,还让麾下的人到我的铺面里打砸——”
“爱卿。”新帝重重地打断他,“张家与你有姻亲。”
张程两家必须和睦,闹得越大,越会让长公主有可乘之机。
程槐立发现了,只要一遇见张家,圣人就不会让步,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圣人都想这两家能为他所用,不生嫌隙。
阴阴地垂下眼,他拱手:“微臣明白了。”

上京的风雨持续了好几日都没停歇,新起的花苞落了一地。
马蹄从泥上踏过,陈宝香对旁边车厢里的人道:“今日只再去一趟制药署就歇了么?”
“是。”张知序点头,却又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们?”
“二哥哥你这就不懂了。”银月伸出个脑袋,“我跟宝香姐姐关系好着呢,今日走马上任,她可不得来送送么?”
经过好几日的磋磨,大哥终于同意了让她去制药署做个小文吏,升不升得上去全凭自己的本事,绝不回张家哭闹。
一想到能自己赚俸禄,还有机会跟张溪来再多见几面,银月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
陈宝香笑着点头:“是,我来送银月的,最近上京里乱成一团,身边人多些总不会有错。”
陆守淮遇害,又抓不着凶手,着实让上京的贵人们心惊胆战,出门都多带了几个随从护院。
宁肃原也打算多找两个功夫好的跟着主子进出,但还没提出来,陈大人就开始跟主人寸步不离了。
白日主人去造业司她跟着,送人进了司内才自己去兵部;黄昏归家时她就守在造业司门口,高大的走马往那儿一立,附近的地痞都躲远了些。
今日说是来送银月姑娘,但陈大人的目光却一直在自家主人身上,警惕得耳朵都快立起来了。
宁肃又满意又觉得踏实。
“陈大人。”路走一半,有传令官突然策马过来,拱手与她道,“衙门里下了委任状,请您速回。”
陈宝香哇了一声:“大仙,你说话就是好使,这就来活儿了。”
张知序两指挑帘:“机会难得,你去吧。”
“这里离制药署还很远。”她看了看,“我先送你们过去。”
传令官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张知序摆手:“你不好开罪上头的人,先去吧,我这里还有宁肃。”
车在城里,宁肃也带了七八个人,料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陈宝香似乎很不放心,细细叮嘱了宁肃好一会儿,才调转马头跟着传令官走。
张知序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慨:“这人办正事的时候还真挺像样。”
“是吧?”银月双手捧心,“我也觉得宝香姐姐英姿飒爽。”
“算你有眼光。”
“彼此彼此。”银月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二哥哥的眼光也一向是差不了的。”
张知序一愣,折扇遮了半张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哪能呢,我二哥哥是天上地下第一聪明的人,只有你不想懂的,哪有真听不懂的。”
张银月打趣,“大哥昨儿还审我呢,问你和宝香姐姐是怎么认识的,我哪儿知道啊,这还得你自己去交代。”
“不过二哥哥你可千万别在大哥面前夸宝香姐姐,他像拿着金簪的王母娘娘,就等着机会好在你俩中间划一道呢。”
“你多余担心。”张知序轻哼,“我从不轻易夸人。”
张银月斜着眼眸揶揄地看他。
这人绷着脸,像稳稳兜着水的荷叶,不肯泄露丝毫情绪。
但想起陈宝香看着他时那分外担心的眼神,张知序以扇遮面,还是轻轻勾起了嘴角。
也就她会这么放心不下他,仿佛他不是一个被重重护卫着的习武之人,而是块轻轻一磕就要碎掉的玉。
完全不至于,但别人也没这个待遇。
若真要夸她的话,也确实有许多地方能夸,大哥只是不了解陈宝香,一旦熟识,定会知道她的好处。
张银月愕然地瞧着,就见自家二哥哥走神地盯着某处,嘴角微抬,黑眸里粼粼有光。
她瞥了一眼,很是唏嘘地捧心:“二哥哥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宝香姐姐。”
张知序回神,微恼地掀帘地朝外头问:“还有多久,快些把这人扔进制药署了事。”
“前头好像是陆家送葬的队伍把主街给堵了。”宁肃拱手答。
原本要流放的人,在程槐立的权势干涉之下,居然就这么风光大葬了。
张知序摇头,放下车帘:“换一条路走吧。”
车夫应了一声,从另一条街道借路。
许是城中戒严的缘故,好几处街道设了路障,马车过不去,只能一绕再绕。
在绕了半个时辰的路之后,银月急了:“还不如打西凉街绕一圈去制药署,都比走这里快。”
“可那样要出城。”
“也好过让我第一日就迟到吧。”她很着急,“岑大人已经很照顾我了,我岂能再让她难做。”
宁肃为难地看向自家主人,后者想了想,点头。
“行,您二位坐好了。”车夫扯起缰绳。
宁肃和九泉带着人策马在后头跟着,警惕地打量四周,随时做着防备。
可没想到的是,四周没什么动静,那原本一直正常行驶的马车却突然发难,撞开前头两个护卫,调转方向就朝城外狂奔。
“停车!”宁肃大喝一声。
前头那车夫置若罔闻,不但没停,反而往西郊外越走越远。
巨大的冲力让银月的后脑勺差点撞上车壁,张知序一手扶稳窗弦一手拉住她,抬眼看过去,就见车辕上坐着的“养马小厮”捏着匕首躬身进了车厢。
“连这人都替换了。”他紧了紧手指,“想来是预谋已久。”
那人冷笑:“可惜你毫无防备,今日有你张家二人陪葬,我们死也不亏。”
像是响应他的话一般,车厢之后,一大群贼寇蜂拥而至,白花花的刀刃亮成一片。
疾驰的车轮碾过溪水,雪白的水花溅起来,映着日头闪闪发光。

陈宝香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珠。
她怔怔地看着兵部屋檐上积夜的雨水,突然问身边的副官:“宁肃那边回话了吗?”
副官摇头:“还没有。”
算时辰应该早到制药署了才对,宁肃分明答应了她抵达之后会让人来送信。
无意识地摸了摸装着佛像的荷包,陈宝香突然有些不安:“留人在这里守着,我过去看看。”
“可是大人,他们还没把委任状拿出来。”
“真想给我就该让传令官直接送到我手里,何至于让我在这里一直干等。”她刷地起身往外走,“你去叫赵怀珠他们,有多少人叫多少人,都跟我走。”
“是。”
外头还有几个武吏想打官腔留她,陈宝香脸色越来越难看,把人一掀干脆出门上马,急急地往大仙和银月走的方向追。
“西城门处有人说看见了张家的马车出城。”赵怀珠追上来回话,“城里太堵了,他们可能绕去了城外。”
陈宝香一扯缰绳就往西城门外疾驰。
“大人,那边是小路,鲜少有人走的。”赵怀珠跟在后头喊。
“我知道。”陈宝香加快了速度,“但他们很有可能就是走的这边。”
旁人不熟悉的路,她却很熟悉,径直冲过树林踏上泥路。
远处隐隐有人声。
陈宝香眯眼:“王五,你带一半的人去那边看情况,遇见贼寇格杀勿论。怀珠,你跟我走右边。”
赵怀珠一边答应一边感慨。
别看他们大人平日里很是吊儿郎当的,可每回遇见正事真是比谁都可靠,这荒郊野岭的大家都像无头苍蝇,她却能认定一个方向。
就像都提前来过似的。
这不,往右边没追两里地,就看见了正在打斗的一群人。
陈宝香跃马冲进包围圈,刚好横刀替人挡下一剑。
那人踉跄两步,玄色的衣裳微微扬起。
陈宝香定睛一看,脸色都变了:“宁肃?”
宁肃浑身是血,立刀站在泥水里,看见她,立马喊:“东南方向,请陈大人速去营救。”
陈宝香二话不说就朝他指的方向冲。
野郊雨停,路上的脚印十分清晰,能看出追着张知序的人不少,宁肃甚至只拖住了一小部分。
她心里着急,马跑得也急,可没跑两三里就遇见了一个岔路口。
一左一右,两边都有同样凌乱的脚印。
“这两边路分得太远了,一个一个地找怕是来不及。”赵怀珠道,“不如兵分两路?”
“不行,他们人太多,我们再分兵恐怕更不是对手。”
陈宝香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突然道,“往右追。”
“右吗?”赵怀珠一边跟上一边犹豫,“万一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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