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序走到自家花厅的时候,就看见谢兰亭焉嗒嗒地坐在里头,向来风流到扬起的发梢此刻狼狈低垂,整个人也黯淡无光。
他觉得稀奇:“你养的花魁又跟哪个琴师跑了?”
“没有。”他叹息,“我来是想问你借点人,好将各家再围严实些。”
张知序看了他一眼。
谢兰亭从小到大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难得在他脸上看见良心难安的神情,这还真是破了天荒了。
“你拿我的调令把徐不然借去。”他道,“他最近很闲。”
“好。”谢兰亭回神,“你那银号的前掌柜跟陆守淮那边也有些牵扯,这我不好审,得有劳你去问问。”
“没空。”张知序转身就走。
“哎哎,帮帮忙嘛,大不了我到时候谢你。”
“拿什么谢?”
“我新寻得的那把焦尾琴?”
“无趣。”他哼道,“不如那匹番邦进贡的上等走马。”
走马与寻常的马不同,两侧蹄子同前同后,看似顺拐,实则人坐其上平稳非常,即使是疾行赶路也不会受太大颠簸。
谢兰亭一听就垮了脸:“那很难得的。”
“不难得我还不问你要。”张知序眼皮一掀,“给不给?”
“行行行祖宗,我就知道好东西让你听见了我就留不住。”他哀嚎连天。
在损友身上打劫一番,张知序那被陈宝香气得淤堵的心终于是好受了些许。
他送走谢兰亭,便依他所言去见先前掌管汇通银号的刘盛。
早在回魂丹被抢一事之中,刘盛就被他关在了张家后院,一直没审问过,只慢慢磨着他的性子。
如今谢兰亭都查到他头上了,张知序也就打开了那扇锁了许久的门。
先前还眼高于顶的刘大掌柜,在禁闭的折磨之下眼里已经灰败一片。
看见张知序来,他连忙扑到跟前:“凤卿,凤卿,你小时候这么点大,我还抱过你呢。我八年前就来张家做事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宁肃将他拦在三尺之外,张知序慢悠悠地在凳子上坐下。
“您觉得我对您太狠了?”
“凤卿,好侄儿,我这毕竟不算什么大错……”
“四年前汇通银号由盈转亏,您说是几处田产遇了荒年没办法。”张知序翻开账本,“三年前有人查出您私挪账面上的钱,您说是家里老母去世,没钱安葬才出此下策。”
“两年前您被抓着收了陆家三百两,说是买茶的货款。”
“一年前您院子里多了个二十岁的陆姓姑娘,与您同吃同住,您说是远房的表妹来投奔。”
他似笑非笑地合上纸页:“这些,我都信,您自己信不信?”
刘盛很想狡辩,但对上张知序的目光,他额上冷汗频出,整个人都蔫了:“公子,我知道我做这些对张家会造成一些损失,但张家这么有钱——”
“您也知道我有钱,我不在乎这些损失。”张知序打断他,“刘叔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吗?”
刘盛茫然地抬头。
面前的人即将弱冠,少年时柔和的棱角已经变得锋利,深沉的眸子移下来盯住他,像锐利的刀尖悬在他的头顶。
“是我吃里扒外?”他喃喃地想,“或者我不该丢了张家的颜面。”
“不对。”
张知序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是不该骗我。”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欺骗。
刘盛在他面前是慈祥又老实的,天冷了嘱咐他加衣,天热了给他送冰,时不时还给他拿些乡下的新鲜瓜果,脸上全是憨厚无欺的神情。
若不是亲耳在裴家听见他的声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先前对那些举动有多受用,眼下他就有多愤怒。
“宁肃问什么,刘叔最好就答什么。”张知序恹恹地移开目光,“我就不奉陪了。”
刘盛大骇,想再求情,旁边的宁肃却已经侧身上前,麻利地堵住他的嘴,拎起他背后的绳子就往外拖。
呜呜咽咽的声音飘过高墙,与宣武门二街小院主屋里的哀嚎响作一处。
“好痛啊。”陈宝香龇牙咧嘴的,“已经用了他给的药膏了,怎么还这么痛!”
“那药膏是外敷药,止不住你的内伤。”孙思怀一边打开药箱一边纳闷,“但你怎么又伤着了?”
陈宝香干笑。
她右后肩这点伤原是不严重的,至少自己觉得不严重,抹点药膏过两日就该好了。但晌午跟大仙一起吃饭,突然就吐了口血出来。
大仙脸都吓白了,立马给她行针,又让人去把师父请过来。
孙思怀一看就说她肩骨裂了,内里也有积血,若不是施救及时,这会儿怕是都没力气说话。
“我这徒儿也是有趣,当初教他这固元针法,他很是不乐意学,如今用得倒是比谁都顺手。”孙思怀笑着摇头。
陈宝香原是想应和地点头,但脑海里划过去徒儿和固元针法几个字,她顿了顿。
“师父。”她突然抬头,“您这固元针法世间多少人会使?”
孙思怀埋头配药:“这针法是我师父的独门绝学,师父只传了我一人,我也只传了凤卿一人。”
“……”陈宝香缓慢地眨了眨眼。
要是没记错,以前还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大仙就给程槐立用过固元针法。
如果世上只孙思怀和张知序两个人会这个针法,那大仙是从哪里学来的?
陈宝香茫然地想着,下意识地喃喃:“不会吧……?”
“什么?”孙思怀没听清。
她回神,一脸严肃地对孙思怀道:“师父,如果有个人从跟您认识开始就在骗您,您会如何?”
孙思怀想也不想地答:“给他下毒,弄死他。”
陈宝香:“……”
这是挺解气的,但是不是犯法了?
她想了想,哀嚎道:“我如果被人骗了,可能不会杀人,至多就是觉得他可怕,再不敢与他交心。”
“你这听起来也太好欺负了。”孙思怀很不认同,“欺负你的代价如果很小,那你就会一直被欺负。这点你得学学凤卿,他向来睚眦必报,绝不会让骗他的人好过。”
说着,余光正好瞥见隔断外头的衣角,“哎你这孩子,站那儿做什么,进来啊。”
水青色的衣角一僵。
张知序绕过隔断,神色十分复杂地朝他拱手:“师父。”
“来多久了?”
“刚到。”
这是骗人的,从陈宝香问固元针法的时候,他就已经进了门,只是越往后听越觉得背脊发凉,一时就在那儿站住了。
他没敢看陈宝香,只垂眼道:“这几日有劳师父了,我让九泉在摘星楼给您备了一桌酒菜,有近来上京最叫座的曲艺班子在侧。”
孙思怀没别的爱好,就对听曲儿十分热衷,一听这话就笑开了:“还是你孝顺,这里也差不多了,那为师就先过去歇会儿?”
“徒儿送送师父。”
陈宝香看着,就见他出去了很久才回来,还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袍。
“咦?”她纳闷,“大仙,你怎么穿这个?”
自打大仙变成张知序,每日的贵重衣裳就没重样过,她数着颜色,这人短短半个月就凑齐了赤橙红绿青蓝,但换来换去,就是没一件紫的。
当时觉得奇怪,她还去问了九泉。
九泉答:“我们主人觉得紫色艳俗,从来不碰。”
陈宝香听完很敬佩大仙,这情报多到位啊,模仿也到位,简直比张知序还张知序。
但眼前,大仙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衣裳:“我方才送师父的时候衣裳弄脏了,就随便在附近的布庄里买了一身——不好看么?”
也不是不好看,他这张脸穿什么都挺好看的。
陈宝香一脸紧张地看了看外头:“张知序讨厌这个颜色!”
“他什么品位。”大仙直皱眉,“这颜色高贵,只贵门的人才能穿得了。”
陈宝香觉得英雄所见略同,愉快地跟他击了个掌。
但击完脸就垮了:“你忘了自己还在假扮他?”
“对哦。”大仙恍然拍了拍脑门,接着又苦笑,“这人活得累,我装得也累。”
“啊?”陈宝香不理解,“我看你不是挺自在的么,这么久了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你有所不知。”大仙苦笑,“我打听了张知序所有的喜好照着学,学得是还不错,但他很多习惯跟我是反着的。”
“他喜竹,我厌竹;他会水,我畏水;他畏寒,我喜寒。”
“他对芸薹花过敏,我偏最喜欢看芸薹花。就连这紫色,他不喜欢,我却习惯性地买。”
说着,无奈地朝她摊手。
陈宝香听得恍然大悟:“所以你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不然呢?”大仙一脸纳闷。
小小地松了口气,她笑:“没有不然,理应如此的。”
张知序勾起嘴角,一边查看她的伤口一边状似无意地道:“幸好我在一百年前跟人学过固元针法,不然你今日就该厥过去了。”
陈宝香耳朵竖了起来:“一百年前?”
“对,当时这针法只有孙思怀的师父的师父会,我跟他学过。”
这些话拿去骗鬼,鬼都不一定会信。
但从法力无边的大仙嘴里说出来,陈宝香觉得很是合理:“原来是这样,我差点就把你跟张知序弄混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知序移开目光,“我和他,一个是仙,一个是人。”
“对嘛!”她兴致勃勃地问,“所以大仙,你若发现人骗你,会像张知序那样睚眦必报么?”
捆着枷锁的刘盛走在大街上,被推得一个趔趄,满身狼狈。
张知序看了窗外一眼,眼神飘忽地道:“不会吧,我哪会跟他一样心胸狭窄。”
陈宝香大大地松了口气。
两个人不知为何都有点心虚,她扭头假装看香炉里的紫烟,大仙也不太自在地打量着帷帐上的花纹。
“对了,陆守淮那边如何了?”她问。
张知序答:“按照现有的证据和罪状,只能定性为贪污,阳林村的那些人命都算不到陆守淮身上。小惠钱庄那边的进展更快些,所有涉案的人都已经入狱,包括陆欢和陆喜。”
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公,凭什么陆守淮不用偿命,凭什么贪污就只革职轻罚。
但大盛的律法是官员们定的,那对于官员们自己的惩处,当然就很轻。从来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从陈宝香的视角看来,这岂不就是纵官妄为的根源。
更可怕的是,饶是发现了这个根源,在朝各位掌律法的官员也不会愿意去改。
心一点点往下沉,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张知序勉强打起精神,想开解陈宝香,毕竟她还在养伤,不宜忧思过度。
结果一抬头,就见床上这人贼眉鼠眼地道:“大仙,这么说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大办生辰宴,趁机狠狠敛一波财?”
人命都不是大事,敛财自然更不是。
陈宝香想着天上掉银子把自己埋起来的场景,乐得嘴巴都要合不上了:“办三十桌流水席,给下头的小官儿每人都发一张请帖,这岂不就发达了?”
“大仙,我们终于要发达啦~”
嬉皮笑脸地去拉他的衣袖,她抬眼,却见大仙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眉目低垂,薄唇紧抿,很克制地对她道:“陈宝香,不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为什么?”她歪着脑袋看他,“反正也不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不是吗?”
“大盛律法不完善,为人臣者当谏,为民官者当公。”他一字一句地道,“即使有空子,即使别人都在钻,你也不要堕落下去。”
心头微动,陈宝香听得眼睫都颤了颤。
她时常觉得大仙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民生疾苦,被娇养得像生在云端上的花,可有时候,她又觉得比起花,大仙更像一截青竹。
不畏生活的严寒,也不惧世俗的风霜,自顾自地生得笔直又漂亮。
咽了咽喉间的感慨,她戏谑地盯着他道:“这么说来,好日子全让坏人过了,那好人怎么办?”
张知序沉默,这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到答案的问题。
她又笑:“比起当穷苦的好人,我一向乐意当富贵的坏人,大仙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深深地皱起了眉,似乎很想说服她,但基于她那困苦的过往,又有些无从下嘴。
陈宝香当着他的面就叫了含笑进来,嘱咐她准备酒席:“厨子多请几个,肉菜也多多的准备,咱们要办个大场面!”
旁边大仙的脸色不好看,但她假装没看见。
春日时分,上京贵门的宴席接二连三地开,有头有脸的门户都在备席,陈宝香的生日宴混在其中虽不算盛大,但来的人却很多。
甚至她只发出去五十张帖子,来的却足有一百多户人家。
“薄礼浅贺陈大人,不成敬意。”
“陈大人有礼,我是兵部司狱署麾下的。”
“陈大人,幸会,我沾着赵大人的薄面,来讨一杯酒喝。”
养了七八日的伤,陈宝香也有力气站在门口了。她笑容灿烂,不管看见谁都十分热情地寒暄。
九泉站她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姑娘认识这么多人?”
“哪能呢。”她保持着笑容从牙齿缝里轻声道,“多数都是头一回见。”
“那怎么……”
“我怎么这么熟络是吧。”她瞥了一眼旁边收礼处堆积的高山,笑容愈加灿烂,“应该的,人家给钱了。”
九泉:“……”
他真觉得宝香姑娘和自家主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按常理来说主人应该很讨厌她才对。
但现在,张知序在陈家简陋的高楼上,看着下头乌泱泱的人群满脸不悦,却还是坐着没动。
对面的徐不然很稀奇:“凤卿,你怎么来了?”
“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他没好气地道,“这地方原还是划给我一个人的。”
张知序可不是什么好请的客人,走哪儿都该是高桌独坐,但凡谁怠慢一分,这位是会扭头就走的。
但谁让陈宝香没钱,买的院子小得很,还来这么多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昨日两人在院子里看夕阳,张知序突然好奇地问陈宝香:“你既然是被捡来的,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
陈宝香笑眯眯地答:“很简单啊,叶婆婆捡到我的那一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没有她,我压根就活不下来。”
“大仙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羡慕邻居家的小姑娘,她每年都过生辰,父母亲戚什么的,能来一大堆人,热热闹闹的,都围着她。他们还给她煮肉酱面,那面香得啊,我隔着墙都闻得到。”
张知序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他觉得世上有富人就会有穷人,穷人那么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不容易,陈宝香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没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
“凤卿。”
谢兰亭不解地看着他手边的食盒,“来吃席面你还带这个做什么?”
张知序回神,没好气地道:“管我作甚,陆清容的事还不够你操心的?”
那么多人守着都能把重要人物给放跑,真是饭桶。
脸色一垮,谢兰亭丧气地道:“你非得在这么高兴的日子里提这么不高兴的事吗。”
张知序也很不高兴,这里人实在太多了,每个人看见他还都要凑上来套近乎。
良好的教养让他礼貌地应付着所有人。
但心情很不好,像被一团潮湿的稻草塞住了嗓子眼。
目光从谢兰亭身上移开,他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张银月是陈宝香特地请来的,张溪来也在宾客名单上。两人原本是分开走的,却还是在门口撞上了。
银月好像跟张溪来说着什么,神情很急切,但张溪来完全没有抬眼看她,身子也下意识地躲避。
他不由地轻咳一声。
张溪来转头往里看,神色一紧:“小叔?”
张知序面无表情地摆手:“进来坐。”
银月跟着张溪来老实坐下,有些心虚地找话头:“二哥哥,谢大人,你们都给宝香姐姐送了什么礼物?”
谢兰亭有气无力地答:“红封。”
张知序斜他一眼:“你是半点心思也不花。”
“我哪知道她喜欢什么,红封总不会出错。”谢兰亭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道,“你送了什么?”
“一匹番邦进贡的上等走马。”
谢兰亭:?
不是,人家大不了是借花献佛,这位是直接抢花献佛啊,那是他的走马!
“凤卿出手阔绰。”徐不然道,“正好宝香姑娘要开始练骑射了,有一匹走马想来是事半功倍。”
“过奖。”张知序瞥他一眼,“青章你送的什么?”
徐不然嘿嘿笑了两声:“我的不值一提。”
嘴上说着要追求人家,送礼还不花心思?张知序轻轻地哼了一声,摇着扇子看向下头的马厩。
上好的走马已经立在了面前,陈宝香站在旁边,却没骑上去试。
她正看着对面的夫人,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那夫人拍了拍她的肩,给了她一个红盒子。
陈宝香接过去打开又合上,然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一看就是很值钱的宝贝。
他没有深想,收回目光就继续等着开席。
第89章 生辰席面
陈宝香办了很大的席面,光是羊就宰了二十头,更别说还有猪牛鱼肉,瞧着当真是要吃三天三夜的架势。
她也很高兴,挨桌挨桌地敬酒,甭管认识不认识的,都能聊上几句,把宾客们招待得乐乐呵呵的。
只是人一多,耽误的时辰也就久,等她到阁楼上的时候,午时都过了。
大仙气闷地抱着胳膊,听见她进门的动静也没有抬眼看她。
陈宝香暗道不妙,跟桌上的人敬了酒之后就偷偷跑到他身边小声问:“过了你的饭时了是不是?”
大仙没看她,只哼了一声。
屋子里人多又挤,她没跟他说上两句就被徐不然打了茬,对面还有银月拉着她说小话,又有谢兰亭嚷嚷着要找她告状。
她很快就被挤离了他身边。
张知序脸色更差,起身就想走。
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
他一顿,侧眸看过去,就见陈宝香拨开人群,一边说着:“马上就来。”
一边拉过他就往外走。
“陈大人去哪儿啊?”
“宝香姐姐。”
“宝香姑娘,我还没说完——”
一大群人在后头喊她,她却没再回头,手紧紧地握着他,径直将他带出盈满酒肉气息的房间,迎来一阵清新的风。
张知序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他闷声问这人:“去哪儿。”
“有事想请教张大人。”
陈宝香含糊地说着,却是将他带到了后面安静的主屋里。
“来来来,我特意留了一桌。”她将他按在桌边,“你身边那嬷嬷我也拜托宁肃支开了,随便吃,放心吃!”
她以为他是没吃饱才生气?
张知序深深地吐了口气,恼怒地把手里的食盒往她面前一放。
陈宝香一脸莫名,打开盒子一看,嚯,面疙瘩。
——其实应该是一碗高汤煨煮的肉酱面,用上等的云丝面做的底、上好的牛肉细切作的酱,即使已经凝成一团,也还能闻见香味。
陈宝香双眼一亮,捧出碗看向对面的人:“特意给我做的?”
“不是。”张知序态度恶劣,“特意来摆着好看的。”
她低笑,喝多了的脸颊红彤彤的,放下面碗就大咧咧地抱住了他:“大仙你人真好。”
醉醺醺的酒气扑过来,张知序是该嫌弃的,但不知为何,手不受控制地就回扶在了她背上。
嘴里还忍不住抱怨:“你倒是开心,我在楼上快憋死了,那么多人往我身边挤,我不知哪个是你重要的客人,都不敢让宁肃去拦。”
“溪来和银月也是,你做什么把他俩凑一起,银月喝醉了就叨叨咕咕的,尽说些丢脸的话,溪来好悬没被她折腾死。”
“还有徐不然,他什么身份啊就帮你挡酒去了?”
一连串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完全不像他平时那成熟稳重的样子。
陈宝香听完,目光迷离,还嘿嘿笑了两声。
张知序与她分开,刚想发作,却见面前这人拿起筷子开始和面。
那面硬邦邦的,她和得很吃力,却还是费劲挑出两根来塞到嘴里。
他的气突然就消了一大半。
“别吃了,让厨房再做碗新鲜的。”
“跟我想象中的味道很像。”她仿佛没听见,继续和面继续吃,“大仙,你不知道我等这碗面等了多少年。”
张知序没好气地抿唇:“我知道。”
即使不在一个身体里,即使他和她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也依旧能隔着漫长的岁月,看见当时那个趴在别人家墙头上眼馋的小可怜。
陈宝香也是有人在意的小姑娘。
别人有的东西,她也应该有。
一碗肉酱面被吃了个底朝天,陈宝香满足地拍了拍肚皮。
在她身后,几百份生辰贺礼堆得像一座小山。
张知序扫了一眼,突然问:“徐不然送你的是什么?”
“嗯?”陈宝香想了想,“他的礼物没给门口的人情录事,好像说要等晚上单独给我。”
晚上,还单独?
张知序微微眯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会。”陈宝香纳闷,“徐大人家底丰厚,送我的东西又怎么会差。”
“我说的是他这个人。”
陈宝香:“……”
她费解地挠头:“大仙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徐大人?”
张知序没有回答,只恹恹地把玩手里的茶杯。
陈宝香却是担心上了,苦口婆心地劝:“徐大人是张知序幼时的玩伴,也跟谢大人他们关系好的,大仙你要想装好张知序,就不能不喜欢他,会露馅的。”
谁规定幼时的玩伴就一定要关系好,他跟徐不然只是因为谢兰亭在中间才有的交集。
他哼了一声,伸出食指戳她的脑门:“有空替我操心,不如算算你这席面要花多少银子。”
“对哦!”
提起这茬,陈宝香连忙翻出自己的算盘。
不算不知道,一算就哀嚎:“好贵呀,只是些吃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贵呀。”
她甚至没上浑羊殁忽这种大菜,多是扎实的肉食为主,结果算珠都能拨得她呼吸不畅。
一边算,还一边可怜兮兮地打开自己的荷包往里看。
张知序被逗笑了:“知道贵还做那么多菜,照你的性子,应该只摆晌午不管晚饭。”
每日只请一顿饭,礼照样收那么多,花销还能更小。
“大仙你不知道。”陈宝香含糊地说了一句。
张知序很不乐意听这句,他是这个世上除她自己之外最了解她的人,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正想继续说,含笑就匆匆跑进来喊:“主人,外头都在找你呢,快出去吧,我可应付不了他们。”
“来了。”陈宝香提起裙摆就跑。
张知序跟在她后头一起出去。
穿过庭院走回前堂的时候,他余光瞥着四周,步子突然就慢了下来。
午时都过了,客人已经散了大半,但每个席面上仍旧坐满了人,那些人吃相粗鲁,近乎在抢食。
仔细瞧瞧,是些衣衫褴褛的人,一边吃还一边戒备地看着四周,只等被主家发现了就逃跑。
“陈宝香。”他朝前头喊了一声,想提醒她,“你花大银子摆的席面——”
张知序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廊下看着,就见院子里的奴仆也像瞎了似的继续上菜上肉,那些人的手都粗鲁地直接伸到他们端着的盘子里了,他们也没什么反应。
自然得有那么一瞬间张知序觉得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可再仔细看看——
有人因为争抢食物打骂起来,另一边席上那群武吏便过来几个,押着他们继续老实地用饭。
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本还畏首畏尾地在附近张望,发现这里的席面可以吃之后,全都蜂拥而至。
贵人们不喜欢吃的菜,在他们嘴里连点油汤也没漏下。
“怎么会这么贵呀。”对面的陈宝香在掐着人中哀嚎。
但又是一大盘葱饼从她面前被疯抢,她转过头,似乎并没看到。
张知序心头一动。
-大仙,我们终于要发达啦~
-比起当穷苦的好人,我一向乐意当富贵的坏人,大仙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也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抬眼看看远处骂骂咧咧的陈宝香,再看看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大快朵颐的这些人。
张知序垂眼,觉得有些事自己还真是不知道。
比如这三日正赶上被抢夺田产的农户进京告状拿回田地,他们人生地不熟,又没钱,该去哪里吃饭?
比如更早些因着失了田地家人而沦落为乞丐的人,在广厦坊还未完工的当下,又该怎么过活?
他不知道的这些陈宝香都知道。
三天的流水席,阔气的一百桌,哪怕后面上的多是些肉碎小菜和馒头粥饼,也能让人在她这儿得几顿饱腹。
没打救济的旗号,没挂什么幡布招牌,压根不用任何人感恩戴德。坐在这里的都只是运气好才遇见一场贵门的春日宴罢了。
就像当初只剩几十个铜板、在街头盼着春天快来的陈宝香想的那样。
心口有些古怪的胀热,连带着心跳也有些快。
张知序展开扇子摇了摇:“九泉,天好像要热起来了。”
九泉纳闷地看了看天:“主人,这才初春。”
“是吗。”
他近来常觉得热,估摸着是因为陈宝香,这人总是心浮气躁,他在她身边,也免不了被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