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by白鹭成双
白鹭成双  发于:2024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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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伏在地上,半晌也没起。
大殿里安静下来,只余烛台上的光还在跳跃。
陈宝香心跳如擂,感觉自己的咽喉都被人掐住,下一瞬就要窒息而死。

长公主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睨着地上那缩成一团的影子,戏谑地道:“没想到陈大人竟如此妄自菲薄。”
“属下只是有自知之明。”
“得了。”她起身,懒洋洋地道,“你若不愿,本宫也不能强迫。来人啊,送陈大人出去。”
“殿下三思,除了这个,我还能派上别的用场。”她企图好好推荐自己。
“陈大人,请。”旁边的女官侧身挡在了她和长公主之间。
陈宝香知道这位长公主脾气古怪,强求是强求不了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长公主为何想破坏张知序与柔仪的皇婚?
是真有跟新帝撕破脸干仗的打算,还是顾忌张家的势力不想与之为敌?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吧,居然会将主意打到她身上,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些大人物眼里,她已经是能左右张知序情绪之人?
这可不太妙,不管对她还是对张知序。
心里衡量着形势,她沉默地往自己的小院走。
刚走到街口附近,她就发现前头围了一大群人,里外里四五层,议论纷纷。
“这都是禁军?”
“可不是么,都搜了四五遍了,还差点误抓路过的邻居。”
陈宝香纳闷地伸头过去:“犯什么事能这么大阵仗啊?”
“我听说是惹着了禁内的皇亲,这不,罪名都不给一个就直接抄家了。”路人踮脚张望,“但怎么没抄出多少东西。”
应该的。
陈宝香拍了拍自己的荷包。
所有值钱的东西她都带在身上了,院子里也没留人,眼下刘师姐应该已经带着含笑跑出去三百里了,她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
陈宝香眯眼看向自家大门。
为首的禁军统领气势极大,捏着刀鞘对外头围观的人喊:“凡能告知此户人家下落者,赏银百两。”
四周的人哗然,议论声更大。
陈宝香慢慢将自己的脑袋缩回来,不动声色地想撤退。
然而这一百两银子的魅力实在太大,旁边看热闹的牙郎一眼就认出了她,指着就喊:“是她,她就是这户的主家!”
陈宝香来不及想别的,拔腿就跑。
“站住!”盔甲铿锵的声音响起,黑压压的禁军直直地朝她奔来。
她头也不回,盯准武吏衙门的方向一路狂奔。
这些人要真是柔仪公主派来的,那她起码得走明路被抓,不然死在宫里都没人知道。
“主子。”
张家庭院之中,宁肃站在张知序身边,欲言又止。
张知序墨发未梳,自顾自地披衣在小榻上坐着,冷声道:“让她走。”
都过这么久了才想起来找他?真当他是什么摊上的便宜货,想起来就用,想不起来就搁着。
但凡前日就追过来再道个歉呢?
——道歉他也不接受,他才不是什么好哄骗的人。
骗了他那么久,居然那么久,那么多生死关头她都没暴露半个字,真是天生的好骗子!
原以为她先前说要请他去摘星楼吃酒是打算给他个表明心意的机会,现在想来,她当时应该是想跟他坦白。
——这么说来,她也是想过跟他坦白的,只是没赶上。那也不算完全没良心,只是可能时机不对。
不对!他替人找补个什么劲!再说得天花乱坠,那不还是把他当傻子骗么!
——但其实说起来,他也有骗她的意图,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没玩过人家。
这不就更气了么!他没玩过人家!
他只是想凭借她的身体去看自己刺杀的结果,途中担忧她是真,关怀她是真,而她呢?口口声声的夸赞,桩桩件件的引导利用,对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腹诽半晌,发现身边的人没了下文,张知序不由地看了一眼:“真走了?”
“不是。”宁肃挠头,“小的是想,主子既不在意她,那小的也不必禀了。”
“我当然不在意。”张知序冷声道,“吕洞宾与狗,我与她。”
说罢,拿过烧尾宴和陆守淮一案的卷宗继续看,嘴角抿得死紧,越看呼吸越重,气性也越大。
宁肃和旁边的九泉对视一眼,九泉眼珠子一转,开口道:“说得对啊,咱们主人这么在意她,她可曾在意过咱们主人没有?就该让她被抓走,叫人打死也是活该。”
“就是。”宁肃帮腔。
捏着卷宗的手一顿,张知序霍然抬眼:“什么抓走?”
“主人不必在意,左右不过是禁军上门将她抓宫里去了。”九泉扭头看了看沙漏,“这会儿估摸已经到宝信宫了。”

陈宝香被蒙着双眼带进了一间宫殿。
手脚都被捆着,落地咚地一声响,若不是四周都有杀气,她甚至想开玩笑说一句端午节还没这么早。
但她一落地,先开口的是一个小姑娘。
“这就是陈宝香?”清脆娇甜的嗓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也不怎么样嘛,看着普普通通。”
她怎么普通了,她居然能从大狱里爬出来苟活到现在,已经是很厉害很棒棒了好吗。
想是这么想,她倒也没真反驳,只老实跪着。
旁边有嬷嬷道:“殿下,您先喝药吧。”
“不喝不喝,苦死了,一直喝个没完。”
“殿下乖,待殿下过了十四岁的生辰,这药就能停了。”
陈宝香:“……”
才十四岁。
算了,跟小孩计较什么。
“喂,我叫人捆了你手脚,又没堵你嘴巴,你怎么不说话?”腿被人踢了踢。
陈宝香无奈,跪坐起来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眼睛都被蒙着,还见?”柔仪分外不满,“满嘴谎话,拖下去砍了吧。”
“是。”
这么不讲理?
陈宝香一凛,立马启动保命模式:“卑职听张大人提起过殿下。”
“哦?”柔仪抬手止住侍卫的动作,好奇地俯身,“凤卿哥哥跟你怎么说我的?”
“他说殿下有天人之姿,绝不是我这样的庸脂俗粉可以相较,还说殿下心地善良,连路边的蚂蚁都舍不得踩。”陈宝香连连赞叹,“如此高洁品性,卑职一直仰慕于心。”
柔仪纳闷地歪了歪脑袋:“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那可奇怪。”面前的小姑娘倏地笑了,“本宫与凤卿哥哥既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他怎么能知道本宫的相貌,又是从哪里了解的本宫品性?”
陈宝香头抵在地上,抬也不敢抬,心说都没见过你叫那么亲热做什么,害她错判了形势。
不过毕竟靠着一张嘴活了这么多年,她很快反应过来,接着道:“卑职在张家见过殿下的画像,那真真是皎月破云凤凰还巢,卑职活这么大就没见过那般气派的人。坊间对殿下也颇为赞颂,卑职尚有耳闻,又何况视殿下为知己的张大人。”
陈宝香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这位殿下问一声“为何会视本宫为知己”,她就立马顺杆爬赞颂她和张知序一样仁慈、不会草菅人命,一定把她架得高高的,让她没法下手宰了自己。
但谁料柔仪听了半天,竟是恼怒地说了一句:“你还去过他家里?”
不是,那是重点吗。
她傻眼了,还来不及解释,就又听得一声:“拖下去砍了。”
“殿下。”她拼命挣扎,“卑职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柔仪想了想:“对哦,都没个正儿八经的罪名,本宫怎么能处死你。”
她一喜,刚以为要有转机,却听着那稚嫩的声音轻飘飘地道,“就扣个忤逆吧,把她家里剩下的那两个,叫什么含笑赵怀珠的,也一并砍了。”
“是。”
陈宝香:“……”
她黑下脸沉住了步子,被捆住的手臂一拧,狠狠地挣开了侍卫的手。
旁边的侍卫还想拖拽,却连拽两下都没能拽动。
“大胆!”侍卫拔刀,“你还想抗旨不成?”
“都要灭门了,我抗不抗旨结果不都一样?”陈宝香抬起被蒙住的眼朝向柔仪的方向,“你跟张知序都没见过,自然也不喜欢他,那为何要与我吃这没来由的醋,不觉得荒唐吗。”
“你……大胆!”侍卫呵斥。
“待会儿把我砍了,自可以开膛破肚看看我胆子有多大。”她梗着脖子继续朝柔仪道,“别说我与张知序已经恩断义绝,就算我与他真有什么,光把我宰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祸及旁人。”
柔仪乐了,咯咯直笑:“吃醋?本宫才不会这般小家子气。找你来是因为张知序乃父皇给本宫看中的夫婿,你勾搭他,岂不落本宫的脸面?”
“再说为什么要祸及旁人——”
“不为什么,就为本宫有这个权力。”
她看着陈宝香涨红的脸,兴致勃勃地拍手,“快,把她家人绑来,当着她的面一刀一刀地杀。本宫倒要看看她还能骂出什么话来。”
“是。”
陈宝香奋力挣扎,巨大的力道几乎将手上捆着的绳索挣断,心里一团火涌上来,与悲愤一起直抵喉间,压也压不下去,她攥紧拳头,头一次不考虑后果,想拉人陪葬。
“好热闹啊。”大殿门口有人笑道。
门口堵着的侍卫们应声退开。
陈宝香微微侧头,闻见了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气。
那人款步摇扇走到她跟前,涂着凤仙花汁的丹寇轻轻一勾,她眼睛上的黑布条就落了下去。
“长公主。”她看清来人的脸,哑声喃喃。
李秉圣眨着长睫,唏嘘掩唇:“本宫只是让你去传个旨,你怎么乱跑到这儿来了,还弄得这般狼狈——你的体面是不要紧,身上可还带着先帝遗旨呢。”
此话一出,殿里的侍卫和奴仆都吓得纷纷跪地。
李柔仪小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所措地喊:“姑姑?”
“谁教你的这个称呼。”李秉圣转头看她,眼里的嫌弃毫不掩饰,“你家与我有什么相干,八竿子再拐几个弯都搭不上。”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小公主眨眼就委屈得泫然欲泣,手足无措地往奴才身后躲。
陈宝香没心情看笑话,她只觉得自己像斜面上放着的一颗黄豆,毫无选择地正往既定的方向骨碌碌滚落。
长公主没说错,眼下的形势,她的命只有她能保。
方才那样的场面里,除了拉一个人陪葬,她甚至想不到半个能救含笑和赵怀珠她们的法子。
“陈宝香。”长公主唤她,“你说说,这一身是谁弄的?”
“回殿下。”她回神低头,“是属下自己走路不小心。”
“哦?”李秉圣挑眉,“亵渎先帝遗旨,就算是公主也得挨二十个板子,更遑论下头的人——你想清楚了?”
言下之意,要么自己死,要么得罪死柔仪公主,不能和稀泥。
陈宝香心知肚明自己没有退路,从被绑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只能做一个选择。

张知序行色匆匆,绛紫色的官服迎风翻袖。
他快步走过后宫禁关,走过御花园,刚抵达宝信宫附近,却见前头围着人,已经要打板子了。
“大人?”引路的公公提醒,“您得先进殿去才合规矩。”
像是没听见一般,张知序大步越过守卫和奴仆,声音不太平稳:“住手。”
打板子的奴才像是获释一般,飞快地退去了旁侧。
他上前扶起长凳上的人,咬牙对上那张脸,神情却突然一滞。
“你是谁?”柔仪气急败坏地道,“也来看本宫的笑话?”
“……”不是她。
松开手退后起身,张知序皱眉:“怎么回事?”
“长公主殿下盛怒,罚了柔仪小殿下。”旁边的宫人摆手,“还未完事,烦请大人回避。”
李柔仪把陈宝香抓进宫,自己反而挨打了?
紧皱的眉心松开,他有些莫名。
“唉哟祖宗,小殿下还病着呢,哪能受这么重的罚。”引路的公公扑过来,斥骂四周的宫人,“这是圣人亲指给小殿下的少师,回避什么,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去叫御医?”
宫人四散,柔仪也被扶了起来。
她身份在这儿,再怎么罚这些人也不敢往重了打,但小殿下横行惯了,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气得直哆嗦,一边站起来一边道:“我一定要杀了陈宝香,一定要!”
张知序原本想走,被她这话给定了一下。
“少师莫怪。”公公赔笑,“殿下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
有人五岁就会替婆婆打架守田,有人十四岁了还什么都不懂。
张知序垂眸拱手:“今日在下来得不是时候,还是改日再来授课。”
柔仪原本还气着,扭头看着看着,突然有些好奇。
她问身边的嬷嬷:“那是谁?”
嬷嬷掩唇答:“正是张家那位,早两年得探花时圣人便让他兼任了少师一职,只是一直称病,没有进宫授课。”
“从前不来,偏今日来,想也知道不是为我。”柔仪眯眼,越发觉得没面子,一字一顿地念,“陈、宝、香。”
坐在车辕上的陈宝香莫名打了个哆嗦。
她有些不安地侧头问车厢里的人:“殿下,这般责打公主,圣人那边可交代得了?”
长公主抱着男宠懒洋洋地道:“什么交代不交代的,只要有先皇遗旨,他得来负荆请罪给我个交代。”
说得好,很霸气。
但问题是,她们压根没有先皇遗旨。
陈宝香捏了捏自己空荡荡的袖袋,又捂了捂自己冰冰凉的心口。
好消息:今日不用死了。
坏消息:明日不一定。
旁边有探子骑马追上仪驾,拱手禀告:“殿下,张大人以少师名义去了宝信宫,但没停留太久,眼下正朝我们的方向赶来。”
李秉圣挑眉,接着就笑出了声:“哈哈哈。”
陈宝香被她笑得头皮发麻:“殿下,我还欠张大人不少的钱,他许是怕人死债销。”
“钱?”李秉圣笑得更欢,“他张家二公子什么时候在意过钱。”
没在意过钱,也未必是在意她,张知序本也不是个坏人,不想看谁因他而死也是有可能的。
轻轻摇头,陈宝香识时务地朝车厢拱手:“殿下有什么想让属下去办的,尽管吩咐。”
“本宫的本事你方才已经瞧过了,是时候让本宫看看你的本事了。”李秉圣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张凤卿即将弱冠,圣上也有重拟赐婚旨意的打算,本宫要你回去他身边,伺机而动。”
伺机而动,意为抓准一切时机搞破坏。
一般的破坏都够缺德了,这茬还是皇婚。
陈宝香轻轻地叹了口气。
“做不到?”李秉圣笑吟吟地道,“本宫身边可不会留无用之人。”
她都不用亲自动手,只用将她扔出去,柔仪就会把她大卸八块。
陈宝香立马叩首:“做得到,一定做得到,请殿下放心。”
“你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李秉圣手指扬了扬,“这个叫碧空的就赐给你了,带着一起回去吧。”
“多谢殿下。”
华丽的车辇慢悠悠地从街上过去,留下两个女子在街边大眼瞪小眼。
陈宝香勉强笑着跟碧空打招呼:“你会做饭洗衣裳不?”
“会。”碧空面无表情地答,“但不会替你做这些。”
“为什么?”
“因为我只是长公主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睛。”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吧。
陈宝香慢慢在街边蹲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夕阳垂坠,像一颗散了黄的蛋,露出跟她一样的疲惫之感。她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官道,有些迷茫,又有些挣扎。
目之所及处很快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
花貌玉颜,玉冠高束,张知序纵马而来,挺直的腰板立在马背上,像一截纤纤的紫竹。
他径直从陈宝香面前过去,只侧眸睨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
碧空看得一愣,还以为是探子的情报出了什么问题。
结果就听得一声勒马嘶鸣,已经走远的人又返身回来,踩着马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宝香,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陈宝香皱着脸抬头,逆着光不适地眨了眨眼:“张大人,来找我的?”
“路过而已。”他冷淡地答。
陈宝香觉得这人挺别扭,分明是追着她过来,却连个好接的话口都不肯给她留,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叫她都不知道怎么接。
头埋下去,她闷闷地哦了一声:“那你走吧。”
张知序脸上寒意更甚,捏着缰绳的指节都紧得泛白。
这人可真是嚣张,自己骗了人不道歉就罢了,还反过来跟他甩脸色,到底是哪里来的胆量和底气?
他是真想一走了之。
但想想她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处境,他咬牙,还是翻身下马,将那人扯起来往旁边拽。
“?”陈宝香猝不及防,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碧空。
碧空很识趣地留在原地,眼观鼻口观心。
她再回头,张知序手腕一用力就将她拉进旁边的小巷,飞快地上下打量。
“没挨打?”
她怔怔地看着他,老实地道:“原本都要被砍头了,幸亏长公主来打了个岔。”

“长公主?”
“是,她跟李柔仪好像不太对付,顺路就救下了我。”陈宝香扯了扯嘴角,“我运气还不错。”
“运气不错?”张知序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倒了大霉,长公主这么一救,你跟李柔仪就更是不死不休。”
“你还说我,我这都是因为谁啊。”
陈宝香委屈地抱头蹲下,“左右反正都倒霉,晚死总比早死好吧。”
她不想死,在牢里时不想、被打手追杀时不想、现在更是不想。
张知序微微眯眼:“你在怪我?”
“不敢。”她闷声道,“只是给你解释一下前因后果,并且因为觉得自己冤枉,所以有点气性。”
“你冤枉?”
“当然啊!”陈宝香声音大了起来,“她说我勾搭你,天可怜见啊,四神庙里那不都是权宜之计吗,若真发生了什么我也认了,可你就抱了我一下,这也算我勾搭?”
“你……”张知序噎住。
陈宝香抬头看他,呼吸很重,像是极不服气,盯着他看了片刻之后,干脆纵身而起,仰起下巴侧过头,准确无误地朝他的唇压上去。
柔软的唇瓣微张含合,属于她特有的气息不管不顾地侵略进他的牙关。
张知序瞳孔一震,下意识地想后退,这人却攀上手来,扣住他的后颈,粗暴辗转。
“陈……宝香。”他勉强挤出几个字,气得指尖都发颤。
哪有这样的人,前事尚未理清就胡来,他不是她的发泄对象,更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抱歉。”她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嘶哑又带着哭腔。
张知序被定住了。
他双手还抬在想扯开她的半路,脸上也还有余怒未消,身子却陡然一僵,任由她重新贴上,忘记了动弹。
陈宝香摸摸索索的,把自己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塞进他的手里。
“做什么。”他问。
她与他分开几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骗来的金子银子房子铺子,都还给你。你不生我的气了,行不行?”
“你骗的只是这些?”张知序又要生气。
陈宝香豁出去了,死死地抱住他的腰:“里头还有我两个月的月钱,二十七两三钱零六个铜板,我只有这么多了。”
“……”
若是旁人做这种事,他定要把荷包砸去人脸上,什么金银腌臜物也拿来与他谈条件,他稀罕不成?
但此时对面站着的人是陈宝香。
以钱为天、睡觉都带着荷包、能立马计算出二十三两五钱银子是五万六千四百文钱的陈宝香。
脑海里无法抑制地想起和悦坊的黑作坊、沉重的耳子线、以及被人撞去地上的那个包子。
张知序垂眼,微微抿唇:“你又想要什么?”
“你。”她目光炙热地看向他,指尖轻轻抵在他的襟口,一脸讨好地问,“只要你,行不行?”
又来这套,又什么都不说清楚就想哄骗他。
拢袖转身,张知序上马便走。
“哎——”她追了两步,“说走就走啊,你还没回答我,行不行?”
“做梦。”马蹄扬起,远远只落过来两个恼恨的字。
陈宝香这回是真哭了,荷包和人他是一个不留啊,她今儿被扔来丢去的,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远远地看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官道尽头,她脖颈僵硬,不敢去看旁边的碧空。
“我和他平时关系不错,也不总这样……你能不能先别去跟长公主告状?”她问。
碧空捏着手站在她身后,平静地道:“老实说,刚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殿下信错了人,你这般没有风骨气节又大字不识的人,很难吸引得了张凤卿。”
“你也觉得是这样吧?”她干笑,“要不现在跟我一起回去,找殿下求求情?”
碧空摇头:“现在我改变了看法。”
“啥?”
“先回去吧。”碧空转身,“你机会很大。”
陈宝香好悬没在街上晕过去,双腿一软就在街边重新蹲下。
“怎么?”碧空走了两步又回头,“怕你那小院里还有禁军?放心,你现在是长公主的人,就算是宫里的人,也不敢再轻易动你。”
“不是。”她双手捂脸,闷闷地道,“你能给我买两个包子吗。”
“什么?”
“要肉包,五文一个的那种。”
“……”碧空觉得这人有点丢脸,好歹也是个女官,怎么连包子也买不起。
但余晖之下,这人蹲成小小的一团,发髻微松,身上的官服也被扯破了几个口子,瞧着有些可怜。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了街边的包子铺。
陈宝香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睡了很长的一个觉。
她梦见故人齐聚一堂,叶婆婆拉着腿好了的王更夫,旁边还佝偻着一个脾气不好的刘爷爷,甚至还有个她从未见过、却分明认识的叶琼兰。
他们有说有笑,逆着光走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突然回眸,朝她的方向喊:“含笑,怎么不跟上?”
陈宝香一愣,侧眸看去,怀珠师姐正拉着含笑的手大步往他们的方向迈。
“不行。”
她急急地把人留住,“不能去。”
含笑和师姐纳闷地看着她,前头的叶婆婆也疑惑地问:“宝香,你不想念婆婆吗。”
想的,她很想很想她,想到很多时候都想跟她走,这样就不会再孤独了。
但是大仇未报,她不能死,含笑和师姐更不能。
她们得好好活着,得替已经死去的人好好活着。
咬破嘴唇的疼痛刺激得她惊醒坐起。
陈宝香怔怔地看着床帏上的金线绣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
碧空说得没错,比起别人,她的机会已经很大了,至少强行亲了张知序也没被剁成肉酱,已经打败了上京九成九的人。
只要再努努力——
可同生共死了都没戏的两个人,要怎么努力才能突然相爱啊?

第111章 我能理解你
上京张家对名誉十分看重,族内之人鲜少传出过什么没名没分的男女纠缠,一直是上京各家贵门子弟的榜样。
然而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街头巷尾突然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张家二公子悖行佛道,在寺庙与人行风月之事。”
“天哪,谁家的女儿这么厉害?”
“好像是他麾下武吏衙门里的人,姓陈。”
“这可热闹了,他不是还要娶公主吗。”
流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上京。
张元初气得眼前都发黑,一鞭子狠狠抽在张知序背上,脆响乍起,祠堂里其余众人皮肉都止不住跟着一缩。
“你当初带那人回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说过要有分寸懂礼节?”
地上的人没吭声。
又是一鞭子落下来,声响更大:“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说救命之恩,再无其他。”
他硬挺着脊背,一动不动。
张元初再一狠抽:“这就是你说的再无其他!”
宫岚不忍心地扑上来拦,怒瞪自己夫君:“你这是想打死他不成。”
“打死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我还算是为张家立功了。”张元初气得左右踱步,捏着鞭子指,“你看他,这神情有半分认错的意思没有?”
背上已经血肉模糊,张知序脸色发白,嘴却紧紧抿着,一句不驳。
宫岚急道:“宁肃不是已经跟你解释了,他那是为救人,并不是真的。”
“给我解释有什么用,外头都已经传遍了。”张元初越想越气,拉开发妻又抽下一鞭子,“你让我怎么跟张家各房交代?”
张知序恍然觉得这几个月只是一场梦,时光压根没有流动,他又回到了这处令人窒息的祠堂之中。
不管他受了什么委屈,也不管他的境遇如何,自己都必须先给张家一个交代。
“凤卿,快给你父亲认错。”宫岚拦住张元初,回头给他使眼色,“就说你以后,以后与宝香不会再有来往。”
祠堂里寂静无声,她这话像是落进泥里,没有任何回响。
张元初气得重新抬起手。
陈宝香匆匆赶到明珠楼。
这地界华丽巍峨一如先前,却因着一场雨显出些没由来的萧瑟。
她将油纸伞放在一楼的门口,提起裙摆一层层地往上爬。
风雨呼啸,六楼上门户大开,薄雾一般的纱帘飘摇招展。
那人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素色纱袍凌乱堆叠,手边一壶清冽的酒,仰头就喝了大半,幽黑的眼眸瞥过来,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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