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将案上的信件收好,“去看看吧。”
霍霆山转头看向裴莺,“还请夫人谨记自己方才所言,不得破坏家庭和谐。”
第142章
“我能破坏什么家庭和谐?”裴莺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你知道的,孟家的人我没见过多少。”
霍霆山也随裴莺起身:“如今时局微妙,来者可能不善, 总之夫人不可听信他一面之词。”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裴莺了, “你方才说得对, 荆州和冀州并不毗邻, 且北川县坐落在冀州以北、将近和幽州接壤的边陲。从那边到沉猿道,需跨越整个冀州和司州……”
除非这位孟家堂弟很早就在外营生了。
霍霆山瞅了眼裴莺, 听她念念有词, 长眉舒展了些。
不管如何, 此人确实要接待, 因为对方还是女儿的堂叔。
孟从南首先见到的是孟灵儿。
十七岁的小娘子和记忆里的小圆墩有天壤之别,如今已袅袅婷婷,宛若新荷般娇艳。
“一别多年, 灵儿还记得南小叔否?你七岁以前我还在孟家, 时常买粔籹给你吃。”孟从南笑道。
孟灵儿看着他的笑脸, 不由一阵恍惚。
她父亲有一个胞弟, 三个堂弟, 一个表弟,而在这般多的弟弟中,这位堂小叔是最肖她父亲的。两人有个七分像,皆是皮肤白皙, 眼眸温和, 眼下弧度饱满,衬得眼睛明亮有神。
他说的话, 她还真有印象。
她记事早,两岁就开始记事了。早年父亲被推举后赴京受考核, 他们这一房人只有她和娘亲在北川县。
当时祖父和叔祖父尚在,两家毗邻而居。她和二房的男丁玩不到一块,因此时常会去寻南小叔家的小柔妹妹玩耍,有时误了饭点,干脆在南小叔家用夕食,吃完再归家。
她六岁那年,叔祖父祖母病逝。处理完后事之后,南小叔一个好友有意和他搭伙去南方营生,后来他们两家人南下,再后面就没了音讯。
“当然是记得的,南小叔这些年过得如何?小婶婶和小柔妹妹可还安好?”孟灵儿看到亲人很高兴,尤其对方不仅肖似她生父,儿时还待她相当不错。
“都好都好。”孟从南连声道,而后又说:“你小柔妹妹年初刚嫁人了,嫁了个小官,算是高嫁。”
商贾嫁官吏,确实是高嫁无疑。
孟灵儿好奇:“何地的官吏?”
孟从南温声道:“益州官吏。当初我离开北川县后,一连辗转多地,最后在益州和荆州的交界地营生。灵儿这些年过得如何?”
“除了父亲不在的那段时日,其他都挺好……”孟灵儿低声道。如今再回想,兵祸之前的居然一切宛如隔世。
孟从南正欲再说,此时却听闻脚步声。
一轻一重,听声音似有两人来。
孟从南忙再次正衣冠。
片刻后,果真见二人从侧廊方向出来,男人高大魁梧,面容刚正俊朗,他着玄黑长袍,左腰别一柄乌鞘环首刀,右侧鞶带上系着一只青竹荷包,分明并无什神情,却令人觉得威压沉实。
若说男人锋芒太盛,令人不敢多看,他身侧的美妇人则完全与之相反,芙蓉玉面好似花树堆雪,她气若香兰,目光流转间仿佛有明澈山泉缓缓淌过,光彩映带左右叫人移不开眼。
不过仅是一瞬,孟从南迅速敛起目光,恭敬揖礼,“鄙人孟从南,见过大将军、将军夫人。”
霍霆山深不见底的黑眸扫过不远处的男人,对于对方的礼拜毫无反应。
他不做声,裴莺却不能也如此。她思索了下称呼,发现叫孟郎君太生疏,颇有“今时不同往日”的翻脸不认人,且方才囡囡脸上明显带着追忆怀念,太冷漠不妥,遂道:“孟小叔何须多礼,请坐吧。”
这话说完,她旁边的男人侧眸看了她一眼。裴莺假装没注意到。
孟从南战兢入座。
裴莺开始说官方话,“虽是多年未见,但孟小叔似一如往初般朝气蓬勃、踔厉奋发,想来这些年过得康顺平和。”
霍霆山指尖点了点凭几扶手,换了个坐姿没说话。
下首的孟从南文雅笑道,“世道愈下,难免有些波折,但总体尚可。我近来听闻夫人随大将军到了荆州,又思及我已有十年未见灵儿,便厚着面皮前来拜访,还望两位勿嫌我唠扰。”
裴莺没有过往记忆,孟从南于她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
和这类陌生人聊天,除了最初的寒暄可聊,再往后就是两人间的相交之处。
是同乡就聊故土,有熟人就聊熟人。
裴莺本来也想将话题引到女儿身上,没想到孟从南这般上道,于是她很自然也聊女儿。
一起感叹岁月如梭,孩子转眼就这般大了。
在交谈的细枝末节里,裴莺拼凑出些信息。孟从南这一脉早年南下行商,算是阴差阳错躲过了灭门之祸。
孟从南育有一子一女,儿子随他一同营生,女儿比她囡囡小两岁,今年年初刚嫁人。
她囡囡今年十七,对方小两岁,就是年十五。
一及笄就嫁人了。
裴莺因这个年龄沉默了下,话有些接不上了。
旁边的霍霆山完全没搭话的意思,来到正厅后没说过一句话,只慵懒地坐在上首,隐而不发,如同一头盘卧休憩的虎豹。
下首的孟从南不知裴莺为何沉默,容貌清雅的男人垂眸片刻,再抬眸时将话题转到了自己妻子身上,“拙荆近来不巧染了风寒,故而今日未和我一同出门,待改日她病愈,怕是还会再来唠扰将军夫人。”
“无妨,灵儿也甚是思念亲族,你们能来,她都不晓得有多高兴。”裴莺并非没注意到女儿脸上的怀念之色,“对了,你们如今住在何处?”
孟从南回答:“在临江郡。”
临江郡地处荆益交界,但更偏向荆州,和沉猿道有点距离,乘马车两日可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裴莺留了孟从南用膳,对方客随主便的从了。
待膳罢,孟从南告辞离开。
裴莺向来有午憩的习惯,今日回房的路上多了一道脚步声,她转身看着本该在书房的男人,“战事在即,霍霆山你怎的看起来还很闲?”
这人却说:“夫人说对了,我如今确实不忙。李啸天已死,司州入我囊中。沉猿道破了,怀古关和东门关两地具有兵临城下,倘若我是丛六奇,定速速派人来与我讲和,再加派兵力守住其余两处险要。”
裴莺想到另外一半的司州士卒,当初李啸天兵分两路,有半数人马往东边去了,“那剩下的司州兵呢?你只杀了李啸天以及当时在他身侧的司州武将,那些剩下被遣走的武将你不管了?斩草不除根,小心旁人记恨你杀他主公,改日让你阴沟翻船。”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无需替我忧虑,之前我已传信给雷豫州,驱狼吞虎,剩下的司州兵卒交给他处理便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部分司州兵缀在雷成双身后,雷豫州肯定得解决。而豫州那边出兵比他从沉猿道领兵前去快多了。
裴莺听出他语气里的悠闲和稳操胜券,却不由好奇:“如今沉猿道已破,你不继续往荆州内推进?”
“且不说方拿下的司州尚需整顿,夫人,你莫不是以为你夫君真想当忠臣?”这人张口就来。
裴莺:“……”
裴莺目光下意识瞥向旁边。
房门方才被他关了,房中除了他和她再无旁人。不过就算有,似乎也不打紧,如今阖府都是幽州的人。
裴莺收回目光,“既然你难得闲暇,那就睡个午觉,好生歇息吧。”
“夫人觉得你那位孟小叔如何?”他忽然问。
裴莺准备解发带的手顿住,“霍霆山,你好好说话。”
这人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夫人亲口喊的,我不过是复述,何来不好好说话。”霍霆山有理有据。
裴莺眯了下眼睛,忽然道:“那夫君觉得你那位宁二妹妹如何?”
霍霆山:“……”
“夫君当初亲口喊的。”裴莺细眉微挑,见他没话说,继续乘胜追击:“我也是学你的,若夫君你觉得我喊得不妥,合该反思自己是否带坏了头。”
霍霆山轻咳了声,避开称呼的问题,“夫人,虽说那什么孟从南是小丫头的亲族,但对方此时寻上门来,未必没有异心,凡事需多留个心眼。”
“对方一直在荆州和益州行商,如今听闻我们来到荆州,上门拜访很寻常。”裴莺除了发带上榻,“不过我不会和他们接触太多,要是露馅了可不妙。”
霍霆山嗯了声,帮她将床帏放下:“如此甚好。”
霍霆山向来没有午憩习惯,裴莺午睡后,他离开主卧去书房。
“大将军,雷豫州来信。”陈威将信件奉上。
霍霆山拆了信件,一目十行后嗤笑道,“这个雷成双倒是赶着上来。”
对方在信中先谢过他的提醒,说那批司州军收拾干净了,接着说了一番在霍霆山看来屁用都没有的恭维之词后,拐入正题。
雷成双说自己有个嫡女,现年二八,生得很是貌美,在豫州内亦有贤名,女儿倾慕幽州英豪,欲嫁给霍霆山之子。
至于嫁给他哪个儿子,信里没说,那就是哪个都可以的意思。不过按长幼有序的世俗,倘若这门亲事霍霆山点头了,娶亲的那个一定是霍明霁。
信件给一众谋士传阅。
公孙良摸了摸胡子,“主公,某倒觉得可以考虑与豫州联姻。”
霍霆山扬眉,“太和何出此言?”
公孙良道:“其一,雷家祖上曾有过四世三公,虽说近百年对比以前没落许多,但到底高门底蕴在,雷家的门生故史数量依旧可观。其二,豫州的地域在水系之上,江河支流多不胜数,其水军相当繁盛骁勇,听闻更有一支战舟如海上蛟龙般无坚不摧。我幽州男儿虽勇猛如虎狼,却不通水性,与豫州结合正好互补。其三,如今剩下的几个州中,当属豫州和主公领地毗邻,旁的不是太远就是不如豫州有价值。既然二位公子尚未成婚,想来主公应有意让他们联姻,某认为如今时机正正合适。”
霍霆山转了转扳指,沉默不语。
这日霍霆山和一众谋士在书房中待了一下午,直到黄昏降临,书房之门才再次打开。
晚膳罢,裴莺和往常一样去花园散步,消食完后回主卧继续整理账本。
如今生意越做越大,每月增幅都在正数,裴莺用在整理账本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夫人,我有一事和你说。”霍霆山进了屋,随手将屋门关上。
裴莺抬头:“何事?”
“雷豫州有一年二八的嫡女,欲嫁我儿子,与我幽州联姻。”霍霆山在裴莺身旁坐下,“我觉得尚可,夫人觉得如何?”
裴莺问:“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有她的画像否?她品行性子如何?”
霍霆山:“……”
裴莺不高兴了:“一问三不知,你怎敢说尚可?”
霍霆山:“……”
第143章
“霍霆山,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婚姻是随便的事情吗?‘尚可’二字你怎么敢说?”裴莺被他气到了。
霍霆山拿过旁边的茶壶, 给裴莺添了茶, “夫人莫气, 雷豫州说他女儿很是貌美, 且在豫州内有贤名,倾慕幽州英豪。”
裴莺轻哼了声, “他说你就信呀?父母看儿女本就会与旁人不同, 哪怕儿女在旁人眼中是野草野花, 父母都能看出个蓍草牡丹来。”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不至于如此吧, 霍二那皮糙肉厚的混小子在他眼里还真是野草,放哪儿都能肆意生长。
但如今不好反驳,否则她更生气了。
裴莺拧起细眉:“且名声如何来, 我想如今没人比你更懂运作了。倘若你我愿意, 也可以将一个寻常的小娘子打造成一等一的聪敏贤惠、甚至还有运道加身的女郎。什么都不知晓呢, 你就想着让儿子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 这于儿子、于人家小娘子是好事吗?盲目凑在一起, 往后生活不顺,成了怨侣该如何是好?”
一连串的话砸过来,听得霍霆山眼皮子直跳。
他之前一共只说了两句。
男人无奈道:“夫人……”
裴莺睨他一眼,“霍霆山, 你该不会盯上豫州什么了吧?”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 只有几分不满又兼有怀疑的探究。但霍霆山受不了她这般眼神:“夫人误会我多矣,结亲之事是雷豫州先提的。”
裴莺抿着红唇不说话。
“你稍等。”霍霆山从座上起身, 几步离开了主卧。
他离开后,裴莺垂眸再看账本, 却不住出神,看许久都是这一页,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裴莺按了按眉心。
“咯滋。”房门这时再响。
方才离开的男人已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霍霆山把裴莺面前的账本推开,将信件展开放上去。
裴莺低眸,慢慢看这封来自雷豫州的信件,看到末尾,确实是对方先提的结亲。
霍霆山见她神色稍霁,“夫人,结亲之事确实是雷成双那厮先挑的头,我不过是衡量过后觉得尚可。”
“觉得什么尚可?”裴莺转头看他。
那双杏眸澄清如水,仿佛成了最光洁的镜面,映着他的面容,好似也映出了他所有的心思,霍霆山避了下她的目光。
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豫州内江河众多,不少彼此交织成网,豫州水军英勇善战,雷成双手下有一批战舟,听闻最大的战舟除了载兵载将外,还可供数十匹马同时登船。”
裴莺听到一半时已了然。
他是看中了人家的水军。
霍霆山继续道:“江东等地多雨,水道繁杂,他们的士卒皆通水性,在水中如泥鳅入潭,我自知这点远非我幽州士卒可比。日后进军南方,必定会迎来水战,倘若有一个熟悉水性的帮手,许多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哪怕他幽州军曾一路打到北地的匈奴王庭,但霍霆山在某些方面并不傲慢,他北地的兵在水里和南方的比不了就是比不了。
“一定要用子女的婚事来交换利益吗?”裴莺认真道:“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盲婚哑嫁,和素未谋面、亦不知品行如何的陌生人同床同枕,甚至往后还要同处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几十年,光是想想就觉得郁闷得慌。明霁是你儿子,你别这般残忍的对他。”
霍霆山眼中有暗色渐浓:“夫人,正因为明霁是我儿子,正因他生在霍家,这都是他该做的。他从小便受家族庇佑,在布衣之家尚且需为两餐奔波、甚至计算着兜中零星铜板的花销时,他已得锦衣玉食,有奴仆伺候。寒冬时节,布衣家对待几根炭木慎之又慎,不到最严寒之际绝不轻易引着;他在祖辈建造的大屋子里享受着银丝炭带来的暖意。寻常百姓之子三岁在家门口玩泥巴,也或许眼巴巴看着学之门大敞时,明霁已有先生单独授课,经文骑射一样不落。倘若他并非我霍霆山之子,他如何能有今日?倘若旁人只需听令联姻,便可享受以上种种,怕是争相前来当我儿子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如此,夫人还会觉得我待他残忍吗?”
裴莺哑然。
他的想法或者无错,她的也没有。
错的只是这个时代,是这个百姓家中无余粮、寒冬难全自身的封建时代。
见裴莺面色微白,霍霆山握住她冰凉的手,缓和了语气:“身为霍家子孙,明霁和知章很早前已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代如此,他那代也如此,当初他和宁家女的结合同样为利益所驱。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但心里一定会不好受的……”裴莺低声道,“若是往后明霁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女郎,你叫他如何?”
霍霆山本想说“大不了纳为妾”,但又想她那个时代是一夫一妻,并无妾室一说,她也接受不了姬妾,只得把那句话咽回去。
裴莺想到了一个办法:“现在幽州事务应该比之前轻减些,而司州刚拿下,重点在整顿司州上。不如这般吧,让明霁来一趟,让他暂时待在洛阳,在洛阳处理司州之事。你同时传信给雷豫州,让他将女儿送到洛阳去,让两孩子处处看。如若不成,那就换雷家旁的女郎,反正你也仅在乎那女郎是否来自雷家。”
这人舍不下豫州的水军,明霁那性子估计会听他爹的,甘心将个人情绪排在家族利益之后,但她却不忍看到就此成了一对怨侣。
“霍霆山,你觉得如何?”裴莺问他。
霍霆山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你看着我做什么,说话,快说成。”裴莺伸手推他。
那只手腕戴着黄玉圆镯的素手刚碰到他,便被他握住,男人大掌将其裹住,再往自己的方向将人一带。
衣玦翻飞,香风拂过,身旁的美妇人已到了他怀中,被抱了个满怀。
霍霆山单手箍着怀中人的细腰,下颌贴在她软白的脸侧:“成,如何不成,难得夫人如此郑重和我提意见。我虽为明霁生父,却未有夫人对他的关怀多,待他南下,我让他来好生谢过夫人。”
他下颌处的胡茬扎在她脸颊上,裴莺不适的往旁边躲了躲,“不用特地来谢我,他毕竟叫我一声母亲,我总不能看他娶了个厌恶的女郎。”
霍霆山低笑了声,“夫人向来心善。明日我让人送信回幽州,让他来洛阳一趟。”
裴莺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
从荆州遣快马送信回幽州,再从幽州南下至洛阳,少说也得两个多月时间。
裴莺正欲开口,一只粗粝的大掌忽然抚至她下巴尖,数指钳制令其稍稍抬起。
炽烈的吻落了下来。
房中灯盏如初,但案几旁从外往内却拉出一道暗影,暗影将被抵在案几前的女人笼罩,如同珍宝被恶龙拖入巢穴深处。
杏色的系带被骨节分明的长指拉开,深色的手掌如同某种嗅到肉味的鲨,从微敞的衣缝中滑了进去。
仿佛有滚烫的沙砾入怀,裴莺下意识嘤咛了声,脊背伸直往后倾,但很快又被一条铁臂圈了回来。
这个夜还很漫长。
幽州兵破了沉猿道以后,并没立马行动,而是如一头盘卧的猛虎般住扎在险关中,既观察着左右怀古关和东门关两处险关的情况,亦是以沉猿道为锚点,迅速整理着刚易主的司州。
孟从南离开后的第五日,他再次登门来拜访。这回不再是他独自前来,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吕红英。
这回霍霆山没出面,裴莺和孟灵儿一起接待了他们。裴莺第一回见吕红英,对方模样清秀,站在丈夫身旁只及胸口,看着颇为娇小。
和上回一样,孟从南依旧是携礼登门。
裴莺瞅了眼礼盒,装的竟比首回拜访还要隆重些,心里暗自惊讶。
夫妻俩是早上来的,裴莺留了他们用膳。
正厅的四角放置着冰盆,使得炎炎夏日中屋中也凉快非常。案上美味佳肴引人食指大动,有切块整齐炙鸡,还有和韭菜一同翻炒的猪肉片,以及熬得奶白的鱼汤。
孟从南此前未食过炒肉,初尝大为震惊,赞不绝口,“原来豕也可以这般美味,今日一尝,恍然觉得往日吃的是白费了食材和光阴。”
吕红英笑着道:“如今知晓也不迟,总好过混沌一生到末尾,回首忆来半点八珍玉食竟是没一个值得挂念。”
说完,她抿唇笑笑,“还记得父亲在世那会儿,每年的年夜饭他和大伯都要食烤雉,两人各占半只,再切两只剁碎,分予小辈翅腿。”
裴莺完全不知晓,只能微笑附和,但她旁边的小姑娘面露怀念。
孟灵儿想到了小时候,祖母不喜她和娘亲,平日有什好东西都偷偷的往二房送,父亲赴京后,祖母干脆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平日堂弟有的粔籹、酸枣糕等,她通通吃不上,只偶尔去隔壁南小叔家和小柔妹妹玩时,能得一两块南小叔给的粔籹零嘴。
年夜饭是最丰盛的,往日待她苛刻的祖母也会难得的和颜悦色,祖父和叔祖父两家一起在院子里,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
饭桌上聊的都是往昔,吕红英目光几番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裴莺,见她并无多少搭话的意思,不由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膳罢,孟从南道:“将军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莺:“孟小叔但说无妨。”
孟从南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眼侄女,笑着说:“实不相瞒,此番来沉猿道之前,我便与拙荆商量在此地多留几日。一来是与灵儿十载未见,很是怀念,想多些和灵儿叙旧;二来是我欲在此地探寻与我有合作意向的商贾。故而还想请将军夫人多留拙荆两个时辰,待我在外寻我落脚地,再来接她。”
裴莺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想在假节府多久些时辰。
对方是女儿亲族,她干脆道:“何须在外寻落脚地?府中尚有不少空置房舍,你们直接在府中住几日。”
“叨扰大将军和将军夫人不妥。”孟从南笑着摇头,“且拙荆素来胆小,宿在府中怕是得日日忐忑,加之我生意之事并非一蹴而就,需时常出门,若住在贵府频繁进出我心里愧疚难安。”
裴莺见他说的坚决,后面两个原因又是从自身出发,心知他们夫妻是真不愿来,“那好吧,若有其他需我帮忙之处,莫要和我客气。”
孟从南拱手作揖,“谢过将军夫人。”
他先行离开了,吕红英暂时还留在府中。
有客人在,裴莺和女儿一同继续陪客,不知是否她们皆是吕红英的熟人,对方表现得倒没孟从南说的那般胆小。
两个时辰转眼便逝,孟从南如约来接人,裴莺再次留饭,但被婉拒了。
“我奔波生意的那几日,拙荆还会来叨扰,请将军夫人倒时莫嫌弃。”孟从南如此说。
裴莺语气温和:“说不上叨扰,灵儿生父那一脉的至亲如今就剩你们,得以在此地相见,她甚是欣喜。若你们行程允许,多在城中留几日吧。”
孟从南笑应。
晚间裴莺和霍霆山说了这事,说孟从南携妻来沉猿道探望灵儿,也顺带做生意。
霍霆山坐在旁侧看裴莺翻账,“夫人对这个孟从南了解几何?”
裴莺实话实说,“不多,只知晓他这一脉早年南下行商。如今好像在益、荆二州的交界地营生,居于临江郡。”
霍霆山淡淡道:“夫人,他这一家子四个月前才搬到临江郡。”
“四个月前才搬到临江郡?”裴莺怔了下, “霍霆山,你去查他们了?”
男人懒懒地掀起眼皮子,“日转星移, 毕竟过去了十载, 纯真之人可能因外界种种而失其本心, 对方是女儿的亲族, 我哪能待之如寻常陌生人。”
裴莺问:“那你查到了什么?”
“他们四月前从南边的晋城搬至临江郡,目前做染料生意, 一家四口, 夫妻俩育有一子一女, 外加三个看家护院的奴仆打手, 此外还雇了当地的镖师保驾护航。”霍霆山回答说。
很基础的商贾配置,除了家人以外还有打手和镖师。
裴莺:“那就是没问题。”
“从晋城迁至临江郡只是他们对外的说辞,但是否真的没问题, 还需等前往晋城的斥候归来方知。”霍霆山没有立马下结论。
裴莺疑惑道:“晋城在何处?”
霍霆山:“益、荆、交三州的接壤地。”
裴莺:“……”
裴莺神色复杂, “荆州领土广袤, 顶得上三个司州有余, 此地去交州再归, 一去一回又兼之调查的,哪怕快马行舟,没有两个月怕是不能有音讯。”
霍霆山嗯了声,承认这个用时, “若有机会, 夫人可以旁敲侧击问他们夫妻俩,为何好好的在交州不待, 而要不辞辛苦北上到临江郡。”
裴莺:“好。”
昨日孟从南说的不是假话,第二日他们再次登门了。和之前说的一样, 孟从南只将妻子送过来,他自己则忙碌营生去了,并没有入府。
“咕噜噜。”
茶壶煮沸,壶口不断冒出水雾,裴莺把雕花玉壶从小炉子上拿下,开始泡茶。
今日不如昨日用膳时严肃,只开了一张小案,裴莺坐在一侧,小姑娘和吕红英坐在对面。
在裴莺泡茶时,对面的婶侄在聊天,话题从孟灵儿过去的那些年,转到孟从南夫妻的过往。
吕红英悠悠叹气,“早些年、就是刚南下那会儿生意还好做,后来世道渐乱就不行了,许多生意都做不成。早年我们其实还不做染料,在交州那边做绸庄布匹生意,生意不大,但也算有声有色。但后来当地官商勾结着实严重,有户胡姓商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令当地的太守铁了心思打压其他布商,以至于除了那户胡姓布商,其余的在当地皆难以维持生计。无法,我和郎君只能离开。”
裴莺想问他们是否是离开晋城,但“晋城”一词说出口不妥。对方尚未透露,她却先提,摆明是派人查了他们底细。
就在裴莺思索着如何婉转询问时,女儿帮她问了,“英小婶,你们离开后是直接去了临江郡吗?”
裴莺将热茶倒入茶盏中,放到两人跟前。
吕红英摇头,“非也,当时还在交州辗转,布料的行当做不成生意,郎君便想着改弦易辙,舍了布料的营生,做染的生意。但后来发现,染的行当在南方不如北方兴旺。”
裴莺心里了然,“多半是北地冬季严寒,而南方温暖,冬日吃古董羹的人不如北地多。”
古时的调料也称之为“染”,每当秋风起,就到了贴秋膘之季。但两地气候和饮食习惯的差异,让染的营生也有不同。
吕红英温声细语道,“多番波折后,我们在南边待不下去了,后来又再次北上。”
后面又聊了其他。
吕红英是巳时来的,裴莺留了她一同用膳,膳罢后对方在府中待到申时,而后被忙碌完的孟从南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