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灵儿眨了眨眼睛,从方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她惊愕得樱唇微张, 有些话想说, 但又觉得如今时机不恰当。
裴莺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能继续让他们僵持不下,只能笑着打圆场:“陈校尉……不, 如今该称呼你陈使君了, 先祝贺你升迁。有陌生女郎上门一事后面会派人彻查, 你不必太忧心。”
之后裴莺问陈渊用过午膳否, 倘若还未,让人加双筷子和他们一起。
陈渊说用过了。
霍霆山在心里冷笑。
看来这厮还剩最后丁点眼力,知晓自己没资格上他们家的桌吃饭。
本来午膳已快到尾声, 经这一出后, 午膳很快结束。
“父亲、娘亲, 我先回去了。”孟灵儿和以往一样向父母告别。
霍霆山瞥了眼自汇报完“要事”以后, 就退至门口当门卒的陈渊, 慢悠悠开口,“你娘昨夜还念叨着你,说许久未和你下象棋,恰好近来你不用上堂, 来陪你娘下两局。”
裴莺稍怔, 她昨夜有说过这话吗?但很快了然,“确实如此, 囡囡陪我来两局象棋吧。”
孟灵儿抿了抿唇,最后点头答应。
午后的时光宁静祥和, 窗牗外有灿烂的日光撒下,投射出树影的斑驳。以前孟灵儿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有娘亲在,父亲也在,旁边温着一壶茶,听着茶声煮沸咕噜,偶尔和双亲聊两句家常,有一瞬好似回到了兵患前夕,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但今日,孟灵儿有些心不在焉,被裴莺相继吃掉了一个“車”和“馬”。
裴莺调侃道:“囡囡不必让我,你娘亲还未到老眼昏花,需要人让之时。”
“不是……”小姑娘耳尖微红,后面集中注意力下完这一盘。
但面前劣势明显,难以力挽狂澜,她毫不意外败了。
裴莺收拾残局:“三局两胜。”
第二局开始,耗时比第一局长些,但最后孟灵儿也输了。
“看来囡囡今日手感不佳,可有心事?”裴莺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儿,小姑娘在她这话后明显拘束紧张了两分。
“并无,只是、只是如今逐渐入夏,晚间窗外多虫鸣,昨夜被扰得睡得晚些罢了。”孟灵儿垂眸。
裴莺拾起一旁的棋子,“既然如此,囡囡回去睡个午觉吧。”
霍霆山眉梢微扬,似是意外。
孟灵儿颔首:“父亲、娘亲,女儿先回了。”
裴莺微微侧头看向门口,只见女儿出门后,转头对一旁的陈渊说了句什么,而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外走,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自己放走的,现在后悔了?”霍霆山从原先的位置起身,坐在了女儿方才的地方。
裴莺面露些愁意:“并无。人皆有反骨,我只是不愿弄巧成拙。”
十七岁,换到现代去也就水嫩青葱的高中生一枚。一旦陷入青春的叛逆期,那就是“我要与世界为敌”、“错的是全世界”。
裴莺嗔怪地看了眼对面的男人,“亏你还说万无一失,说时倒是气派,我看现在是真的弄巧成拙了。一个天地险关说拿下就拿下,小事办不了一点。”
霍霆山:“……”
男人轻咳了声,开始重新摆棋局:“所谓骄兵必败,此前是我看轻了那老小子,未想到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说不准心思多着呢。夫人莫忧,此计不成还有旁的,待我……”
“先别了。”裴莺是怕了他了,“旁的先不干,你和我仔细说说陈渊。我之前那回问你,被你打岔了过去。”
她对陈渊的了解当真不多。
除了知晓他年二十有七,还尚未成婚,来自夫君的附属家族陈氏,得了丈夫一句“忠于主、本事不错”的点评,其余的都不知晓了。
既不知道他家中人口,过往经历。
且还有相当重要一点,这个时代的男人多有姬妾,哪怕是未成婚前亦有通房。通房是贴身侍奴,比妾还要低一等,毕竟后者可能有女奴伺候,前者得自己干活。
那陈渊呢?
他二十七了,有过通房几何?是否有庶子?
霍霆山也想起之前了,当时夫人确实问过陈渊,但出于某些隐秘心思,他没认真回答。
现在一边和裴莺下棋,他一边全部交代,“先前夫人问我,他为何未成婚,是否有什难言之隐。我如今可告诉夫人,难言之隐倒是没有,纯粹是时机恰巧不太合适。陈渊十五时,他父母曾为他订过一门亲事,计是计划一年后成婚,但还未及女方过门,对方一家在外被山贼所杀,亲事不了了之。”
裴莺追问,“后来呢?可有再定亲?”
女方一家没了,但陈渊父母还在世,按常理不可能拖着一直不为儿子定亲的。
“后来……”霍霆山笑了下,“陈渊从上百的陈家男儿中脱颖而出,以魁首的成绩入幽州亲兵伍,那年他十七岁。他父母觉得他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便不着急给他定亲。”
亲兵伍是霍家的私兵,由几个大小不一的附庸家族内最杰出的弟子共同组成。
先是集体选拔,入亲兵伍后再锻炼,其中不限于听令执行各类任务,待两年后,亲兵伍的子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考核,考核结束“出伍”,进入幽州军。
从亲兵伍里进军营的,不必从大头兵做起,通常是百夫长起步。
裴莺听完“亲兵伍”的选拔流程,心里了然,看来当初陈渊父母想的跟如今的霍霆山一样,认为日后形势更佳,皆不急于儿女成婚。
陈渊十七入亲兵伍,十九入幽州军,在北川县遇到她们时年二十五。十九到二十五,其中还有六年呢,六年都未定亲?
“陈渊父母何时亡故的?”裴莺执起一子,片刻放在棋盘上。
霍霆山前两日顺带查过一番陈渊的“底细”,如今能回答,“他母亲在他二十岁时先去的。母逝半年以后,其父倒是想为他寻一门亲事,但当时幽州情况不太妙。军饷被朝廷停了,恰逢北地匈奴频频作妖,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缺钱又缺粮,我隔三差五就得领兵去剿林匪、登门拜访各地豪强,还得顾忌不时有匈奴来犯的北境。忙碌不得闲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多豪强避我幽州军如蛇蝎,老远看到都绕着走,生怕自己的钱袋子又瘦上几圈。”
裴莺听明白了,不禁神情复杂。
那种情况下,原本香饽饽的幽州军官,怕是成了鸡肋。
有家底的人家大概都不会考虑将女儿嫁过去,而没有家底的小娘子,陈父可能没看上。
“如此过了三年,我幽州才逐渐走出困境,陈父欲为儿子再次定亲,可惜还未选好人家,便被一场急病带走了。”霍霆山感叹道:“因着陈家家训,陈父这一脉仅有陈渊一人,他是家中独子。”
“什么家训?”裴莺执棋的动作停下。
一直听闻古人有家训,来到这里这般久,终于听见一回了。
霍霆山张口又顿住,换了个话题,“夫人该你了。”
裴莺瞅了眼棋盘,随意放下一子,重复问刚刚的话,“什么家训?”
霍霆山平淡地说:“总之陈渊无其他兄弟姊妹。”
他不对劲。裴莺拧起黛眉,“这家训我不能知晓?”
霍霆山:“……非也。”
见她越来越来劲,霍霆山已经能料想到她在他这里得不到答案,估计会拐弯子问旁人,甚至问到陈渊那里。
男人无奈地说:“他们家在娶妻之前不得纳妾。”
刚话毕,他毫不意外的在她面上看到赞许。
“洁身自好。”裴莺真心赞叹,刚好窥见此时对方的一个“車”可以吃,抬手吃掉他一子。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他看了眼棋盘,挪了一子。
“单论这点,许多男人拍马也追不上陈渊。”裴莺继续赞叹,又见对面一个“炮”可以毫无顾忌的吃,于是也收下了。
连续吃对方两枚要子,裴莺眉梢微扬,抬眸看向霍霆山。
对面的男人目光落在棋盘上,好似没注意到她的打量,一门心思研究着如何破局。
裴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没揪着不放。之前已和他约定,大家都不翻旧账了,这人翻起旧账来忒令人头疼。
霍霆山迅速转移话题,“陈父病逝后,陈渊为其守孝。出孝后,陈族的一些族老欲为其牵线,但陈渊本人似无成婚心思,婚事一直无下文。”
裴莺思索片刻,“他有何陋习?嗜好赌钱否?”
霍霆山毫不犹豫:“陈渊为人木讷。”
裴莺意味深长道,“为人木讷?方才是谁说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
霍霆山:“……并不冲突。”
裴莺拿起一子,悠悠将了他的军,“陋习能只得你一句为人木讷,想来是无什陋习。可惜了,他比囡囡大十岁,往后肯定也走在囡囡前头。”
丧夫的日子并不好过,哪怕她和乔闻只是匆匆结合,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感情肯定是有的,那时他忽然病逝她也很是难过。
霍霆山把“將”挪了个位置,嗯的应了声,“陈渊确实大了些。”
裴莺还有旁的忧虑,“战场上刀剑无眼,霍霆山你能在战场上砍人家的右臂,旁人亦能斩陈渊的,这万一以后……”
万一哪日陈渊没了胳膊又或是没了腿的,光是想想女儿日日以泪洗面之景,裴莺就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夫人的担心无可厚非,陈渊经验和学艺都不如我深厚,确有被人砍了胳膊的可能。”这人勾起嘴角。
裴莺:“……”
她和他有时真的很有代沟。
孟灵儿和陈渊一前一后的离开正厅,小姑娘走在前,陈渊跟着后,两人隔了两步,一路没说话。
这几日孟灵儿将假节府逛了一遭,如今轻车熟路来到后花园。
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无人有闲情雅致在这个时间点赏花。花园静谧无声,树木在日光下投出树影,某个时刻,一地灿烂的斑驳被踩碎。
“你跟着我做什么?”孟灵儿看了陈渊一眼,随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父母亡故之前,未来得及给我再次定亲,方才寻上门来的女郎,我不认识她,她与我无什关系。”陈渊的声音比平时要轻缓少许。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小姑娘还是不看他。
陈渊:“我不欲你误会。”
他分明没有动,但这话落下后,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令她想要抬头。
她到底抬头了,不及防撞入那双黑黝黝的、却在树影斑驳下莫名显得澄清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她宛若回到了冬日那个暖洋洋的汤池里,温暖的汤泉裹携着她,却好似又因时节的不同,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羞燥,“我、我误会与否很重要吗?”
“重要。”两字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但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夏日的炎热仿佛攀上耳尖,在耳廓上变成了令人难奈的火簇,孟灵儿懊悔地想,她的耳朵一定红透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重要?这天底下可没有只受教一年半载,便主动去管先生人生大事的弟子,亦不会有先生乐意被冒犯。”
陈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孟灵儿被他这态度弄得焦急又恼火,“陈使君,你这是何意?”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姑娘面皮薄,最后一句终究没说出口。
“我有一心上人,可惜她于我而言太过年幼,见过的事与人皆未有我一半多,我不能在她尚且懵懂时太过激进,否则日后难免叫她悔不当初。”陈渊低声道。
他完全可以理解主公和主母的抵触,他和她的年岁着实相去甚远,且如今他仅是一个中护军。
中护军之职于布衣而言确实说得上“贵重”,然而在主公眼中不过如此。
主公手下有许多个中护军,中护军之上尚有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猛将多不胜数。
但主公仅有一个女儿,加之这个女儿还是主母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他一个个籍籍无名、又兼之双亲亡故的、临近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上一个及笄不过两年的小娘子,此事说破天也是他高攀了。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彻底涨红:“你说这话是何意,是想让我转达吗?但你未曾指名道姓,我不知晓你的心上人是谁。”
“不必转达,现如今就很好,我想她已知晓我心意。等经年已过,倘若她那时依旧觉得我不错,我到时会去她家提亲。”陈渊温和道。
孟灵儿皱起眉头,“那是等多久?你不担心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偶然碰上别的小郎君被旁人吸引吗?说不准你那心上人本来对你有意,结果等着等着,反而无意了。”
陈渊嘴角罕见的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竟是笑了:“那也挺好,她年岁尚浅,合该见识多些男儿。而等几年后,她年岁上来些,想法会比如今成熟,亦会有新的思量。倘若那时她看上旁人,只能说明旁人比我更适合她。”
孟灵儿嘟囔道:“你这人真奇怪,再等下去你都要三十了。”
“反正家中无人催促我。”陈渊对此并无负担。
孟灵儿抿着唇没说话。
陈渊微叹道:“且我也需时间攒一份功名,总不能日后她还是决定选择我时,我依旧只是个中护军吧。”
司州, 洛阳。
“我有个表兄的堂弟的儿子的同僚说,昨儿入关的幽州军是持李司州的印绶进来的。”
“李司州印绶?这等重要物件李司州如何能给出去?他是不想当司州了吗,昏头了吧。”
“多半是两种可能。”
“速速道来, 莫要卖关子。”
“其一是, 司、幽二州私底下真正结盟, 甚至后面还会结亲, 以后如同手足般密不可分;其二是,司州可能要易主了。”
“我看两种可能都够荒唐的, 你这容老头整日自称南方来的名士, 莫不是吹嘘的吧。”
“哒哒哒——”
几匹快马奔过街巷, 最后抵达人群最密集的集市。
高大的兵卒携一纸长卷翻身下马, 另外两个兵卒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径自走到邸报的牌架前。
“这装扮, 瞧着像是幽州兵。”
“嘘, 莫要说话, 说不准有事宣布。”
只见中间的兵卒扬开纸卷, 随即震声道:“李啸天与荆州鼠辈暗通款曲, 欺君害民,贪狠不仁,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幸而天佑大楚,其诡事败露, 为霍幽州所知。今霍幽州奉天子诏令, 诛戮群凶,扶持王室, 敢求忠义之士相助共泄国家愤恨。”
周围一片哗然。
“我方才没听错吧,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李司州疯了不成?”
“这般说来, 那李啸天是事情败露了?”
“废话,倘若不败露,这檄文如何来?依我看,司州多半大局已定了,如今还剩一个荆州。”
“他们还贴了旁的书信,有没识字的,赶紧过去瞧瞧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容老头识字,都让开些,让他看看。”
众人分开一条道,一个青衫的独眼老翁走出来。
那老翁面上覆着一块细长小黑布,绕头将右眼覆盖,老翁以仅存的左眼扫过贴在邸报架上的书信,“这是李司州和丛贼来往的书信,其上相约共谋大事。”
仅此一句,就让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霍知章在州牧府里,听着卫兵的禀报。
从南往北走的这一路,每处他们刚离开就发檄文,这般做既是将李啸天所作所为扬出去,也是为霍霆山的声望添砖加瓦,和招募天下名士。
地盘越来越大,能干的人还是只有原来那些可不行。
“善。”霍知章随即又问:“洛阳往北那一路的关卡情况如何?”
卫兵答:“一切顺利。”
他们拿了李啸天的信物,这一路很是畅通无阻。
入城前“和颜悦色”,入城后立马翻脸,迅速控制住司州军。而因着幽、司二州结盟之事天下皆知,这个不算高明的办法居然意外好用。
霍知章回荆州心切,“加紧了,十日之内,整个司州的关卡务必牢牢控制住。”
卫兵应声。
这时秦洋从门外进来,手上还端了个锦盒,“霍二,给你个东西。”
话毕,他把一个锦盒抛过去。霍知章单手接住,“看着挺贵重的,这是何物?”
秦洋笑道:“洛阳的寻家、洛家闻风先来献礼了,我挑了一样你应该会喜欢的给你捎过来。”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洛阳、乃至整个司州都易主了。“天”已变,各路豪强自当是随机应变,讨好新主。
君不见,两百年前的“孙党之乱”的孙贼入驻洛阳后,因缺乏钱粮,干脆抄没入官。只要没来投靠孙党的,通通被打上反臣逆党的旗号,皆家财被夺,在城外斩首。当真是哀鸿遍野,鸡犬不留。
是的,有兵权就是能这么强横。
霍知章打开锦盒玉扣,见里头放着一把镶嵌着玲珑宝珠的短刃,刀身光彩熠熠,刀面比蝉翼厚不了多少。
“看着是把好刀。”霍知章比划了下,此刀只有他小臂长,拔下一根头发轻轻拂过,端是吹毛断发。
少年郎嘟囔道:“太短了,我用不惯这般短的刀。不过刀确实好,带回去给妹妹吧,她应该会喜欢。”
秦洋换了个话题,“万宝苑和仙莱楼皆是洛阳有名的珍品铺子,可对标长安的盛京阁。前者属于洛阳费家,后者是洛阳寻家,寻家听闻我们有意寻开一店铺售卖异宝,主动将仙莱楼赠之。”
从兜里摸出一叠契书,秦洋将契书递过去,感叹了番,“这个寻家真是够敏锐油滑的,不怪乎能延绵两百多年,当年那场孙党之乱十商八死、一残缺,就这个寻家能剩下来。”
霍知章接过契书翻开,资料齐全,甚至连归属权的更替都办好了。
“秦洋你随我去仙莱阁否?白糖还有数日就到,我且先去将它的牌匾和一些设施换掉。”霍知章说。
秦洋叹气,“我先不去了,豪强事务多且杂,我得理理头绪。”
当地豪强盘根错节,为了立威,也为了后续新政能顺利推行,一定会抓几个倒霉鬼出来祭旗。
这倒霉鬼大选取也是一门学问。
时间如流水,在寂静和喧闹的交替中悄无声息溜走五日。
“铛铛。”吉时到,锣鼓敲响。
在前来捧场的一众豪强注目下,霍知章猛地扯下连着头上牌匾的绸带。
绸带施施然飘落,鎏金牌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裴氏商行”四字写得龙飞凤舞,嚣张得几近化做一头虎豹从牌匾边框冲出。
单看这字,便让人感觉这提字者并非温和性格。
霍知章扬声道:“今日裴氏商行在洛阳开张,东家有言凡今明两天光顾者皆赠一份小礼品,还望大家多多支持。”
话落,周围喝彩声不断,场面热闹极了。
这些喝彩的无一不是洛阳当地的权贵豪强,他们平日出行美婢豪奴环绕,能乘车绝不走路,几乎都养得肥头大耳。
如今早早在夏日下侯了一个时辰,既是紧张又是热,个个汗如雨下。
众豪强都心知肚明,此番可不仅仅是喝个彩,还需入内大肆采购。
那位霍幽州可不得了,名义上虽只是幽州牧,但司州也被他一并拿下后,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整个北方尽在他掌中。
这般势力强劲的诸侯在他们家旁边开店,纵然去掉半数家财,定也要支持求个平安。
不过话说回来,裴氏出品向来都是精品,店开在洛阳也好,省得他们还需托人去长安进货。
怀着各异心思,一众豪强入店。
这一进来,众人皆是身躯一震。
凉快,太凉快了!
店里放置了许多冰盆,外面炎炎夏日,里面竟然凉风习习,惬意得很。窝在心头的燥热和隐秘的不耐一扫而空,只觉恨不得住在此处才好。
长舒一口气后,众人打量这座新开的裴氏商行。
因着时间有限,霍知章并未做太大的修整,这里还基本保持着仙莱楼的大致框架,不过成列货物的架子换了一批,也撤了不少,令空间看起来更宽敞。
“仙莱楼脱胎换骨,这般看着大气不少。”
“是极,视野确实开阔许多,贵气十足。”
“说起来今日我出门前,我家那位还特地叮嘱我多买些香皂回去,上回托人去长安采买的快用完了。”
“还是裴夫人菩萨心肠,免了我等奔波至长安的舟车之苦,特地将‘裴氏商行’开在了洛阳。”
恭维的话层出不穷。不过随着他们越往里走,许多恭维变成了真心实意的感叹。
裴氏目前对外销售的商品其实不多。香皂、佳酿、火折子,以及冰块预定,暂时仅此四样,但在单品上却没停止过往外衍生。
诸如香皂后面添加了药材,衍化成更加昂贵的药用香皂,其美颜功效令一众贵妇趋之若鹜。还有佳酿也不仅局限于米酒,同样尝试了其他品种的酒的蒸馏。
变化不少,不变的也有,诸如一如既往精美奢华的包装。
一套并不大的药用香皂,能包装成一个大盒子。礼盒用的是上等木材,兼之盒上雕有栩栩如生的白兔商标,光是一个盒子都赏心悦目。
货架一改常态的平直,被打造成镂空屏风,屏风上某处彻底挖空嵌以榫卯,形成一个宛若莲瓣的托物架,其上再放相应商品。
有人惊愕,“冰块预定?是我想的售卖冰块否?”
“不错,裴氏商行对外售冰,采购量大者可享裴氏卫兵队配送□□。”霍知章在心里感叹,母亲可真是个行商鬼才。这些个豪强本就虚荣,专属卫兵队一出,往后不愁他们不慷慨解囊。
寻家家主寻泰然和众人一同面露惊讶,算是近十年来第一回表里如一。
他们各家各户皆有存冰,冬藏夏用,但地窖存冰是有限的,极为耗费人力物力,非家底丰厚的不能有。
如今裴氏商行居然公然售冰,他们到底储藏了多少冰块?何时藏的,怎的半点风声也无?
可也不对啊,幽州是不久前才占据洛阳,他们没理由冬季时早早凿好冰。莫不成他们会什么仙法,能使点水成冰?
众人心头一跳,不少人心里更多了些畏惧。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又听霍知章继续说:“香皂和佳酿是早前已有之物,今日趁着开张,我向大家正式介绍裴氏另一种新品,白砂糖。”
霍知章走到案台旁,小心翼翼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瓮,“此物晶莹如雪,甜似蜜,可用于炒菜,寻常兑水饮用,口感细腻浓甜,常食用者精气勃发,但售价远不如蜂蜜昂贵。”
本来讨论冰块的豪强们静了,一双双眼睛错愕又怀疑的霍知章手里的陶瓮。
随着小陶瓮倾斜,如细沙的纯白小颗粒滑了出来,竟是看着和最上等的盐相去不远。
“二公子,这就是白砂糖?”
“瞧着好似盐。”
“二公子这白砂糖售价几何?”
霍知章心知此时他们问价不过是捧场,真心实意想买的可能不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少年郎心痛道:“今日开张,我请各位免费尝一尝这白砂糖。”
有侍奴摆出小酒樽,霍知章依次倒入一些白砂糖,只倒一点点,纯粹让他们尝个味儿,绝不多。
霍知章以掌示意:“众位,请。”
寻泰然站在前方,得了声后露出猴急之态立马取之,旁人慢他一步,暗道这寻老头真会做戏。
但等他们拿着小酒樽,将樽中白砂糖倒入口中时,无不惊得瞪圆了眼睛。
舌尖处有纯粹的甘甜炸起,似蜂蜜,又未有蜂蜜那般粘稠,全新的体验。
甘甜至极!
“二公子,这白砂糖价值几何?”
“鄙人活了一个甲子有余,此前自认为尝遍世间美味,未曾想这世间天外有天。二公子,这白砂糖如香皂一般限购否?”
有人干脆不问价了,直接道:“二公子,我欲买一陶瓮白砂糖!”
“我也要,我要买两陶瓮。”
今日裴氏商行开张,布衣听闻不少豪强来捧场,百姓们不敢进来,皆在外面探头探脑看,忽闻店内爆发出一阵喧闹。
似乎,为抢什么东西推搡起来了。
荆州沉猿道,假节府。
裴莺展开霍知章送来的厚厚一叠信件,慢慢看了起来。
裴氏商行开业顺利,首日营业额高得恐怖,后面数日皆有豪奴早早在店前等候,只等一开张就去订货。
此外,随着天气渐热,冰的销量也噌噌的上去了。
软榻旁边有人入座,裴莺知晓是霍霆山,“儿子来信,你看看。”
霍霆山瞥了眼,只见厚厚一叠,估摸着起码写了五六页纸,他懒得接,“夫人转述给我就好。”
裴莺先说了洛阳裴氏商行的情况,然后又说了霍知章在信中盼归。
霍霆山嗤笑,“今年十八了,还日日想黏在父母身旁,像什么样子。”
裴莺转头和他对视,认真道:“霍霆山,在我那个地方十八岁才是成年,代表着成人,能单独办许多事。不谈我那边,就是你这里也二十才及冠,他还是个少年郎,你莫要对他要求太高,且孩子牵挂家里是好事,你不得破坏家庭和谐。”
霍霆山眼皮子跳了跳。
他就说了一句,她后面有十句等着他。
夫纲不振。
“大将军、主母,外面有人求见。”辛锦来报。
不知晓是否裴莺的错觉,她觉得辛锦的声音有些怪异。
“豪强官吏上门?回绝了吧,日日围上来,扰人清静。”霍霆山不以为意。
然而辛锦却垂着头说,“并非豪强官吏,此人姓孟,自称是孟杜仓堂弟……”
裴莺惊愕。
孟杜仓堂弟?亡夫堂弟。
霍霆山嘴角的弧度不变,但眸色冷了许多,“冀州和荆州并不毗邻,如今时局渐乱,他倒是好本事寻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