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倒不全是聊天,有时吕红英会带一些绣品来,她的女红极为出众,一条带锦绣花草的帕子一个时辰都不用就绣完了,看得裴莺连连惊叹。
孟灵儿虽然读书习骑射,但她本人对女红也颇感兴趣,恰好近日先生们忙碌,她的课停了,于是吕红英来时,婶侄俩就聚在一起讨论女红。
裴莺自觉不是手巧之人,对女红敬而远之。
这一日,裴莺午睡醒后,一如既往去女儿的院子里,婶侄俩正在绣女红。
注意到裴莺来,吕红英放下手中针线,“将军夫人。”
和往日相比,裴莺发现今日的吕红英眉宇间多了几分浅浅的忧愁,“红英何事不得开颜?”
吕红英欲言又止。
裴莺转眸看了眼女儿,小姑娘听到她问话,目露疑惑的抬头。
“这是囡囡今日的战绩?一日便有如此进展,当真进步神速。”裴莺随意换了个话题。
孟灵儿嘟囔道:“看来昨日娘亲没细看,夸赞也当不得真,我昨天分明绣的亦是这一幅嘛。”
话题没选好,裴莺尴尬一瞬。
不过孟灵儿也是随意呢喃一句,并非要闹别扭,事情轻轻揭过。
下午吕红英要离开时,裴莺去送她,同时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女儿。
裴莺和声说:“红英,你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你我如今虽并非妯娌,但过往情义在,你们也是灵儿至亲,倘若能帮上忙,我定不推辞。”
他乡遇至亲,且还是生父那一脉仅有的亲人,女儿这几日特别高兴,加之吕红英这些日无偿教女儿女红,于情于理,若对方有难处,她不会袖手旁观。
吕红英不由面露羞愧和难堪,“将军夫人仁义宽厚,我着实有一事欲请夫人帮忙。实不相瞒,我一家新至临江郡,郎君本欲在此地重新扎根,但今年柔儿新嫁,家中为其添了不少妆。而来到临江前经历的周折颇多,损耗不小,家中已不如以往宽裕。本来情况还能应付,却未料到此地生意起步甚是艰难,要打点之处和前期投入都不少,因此着实囊中羞涩,不得不厚着脸面向夫人借些银钱……”
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低了头。
裴莺看不清吕红英神色,但见她双耳赤红,想来是不好意思。
“这有何难,红英你们需要多少?”裴莺问。
吕红英小声报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于一般商贾而言不小,是那种去掉半数家产的金额,更别说是寻常布衣了。不过于裴莺来说,这点银钱并不算什么。
裴氏每个月的进账,光是其中一小类香皂的收益,就足矣全部覆盖吕红英的借款。
“明日红英来取款便是。”裴莺笑道。
吕红英霎时面露感激,对裴莺深深一拜,“谢过将军夫人,我们夫妻俩永远铭记您的大恩。”
裴莺将之扶起。
晚上时,裴莺和霍霆山说了吕红英想借银钱的事,并非要征得他同意,只是当闲聊来说。
“皇帝尚且有两门穷亲戚,既然只是借些银钱,那就拿钱打发了吧。”霍霆山不以为意。
“什么打发,瞧你这话说的。”裴莺略微无语。又想到女儿一直未恢复的课堂,她疑惑问,“霍霆山,另外两处险关是不是开战了?”
男人说,“东门关打起来了,怀古关尚未。”
东门关居于三关最东侧,地势最为平缓,当初分给了豫州军负责攻陷。
相对于负责怀古关的益州和雍州联军,豫州这边是独行,听雷成双一人指挥,说干就能干,效率高许多。
“怀古关的情况有些复杂,荆州军和代表朝廷的雍州军矛盾难以调解,而益州只想和稀泥。再过些时日,待时局安稳些,我带夫人去登山。”霍霆山坐在裴莺身旁,百无聊赖地挑起她垂下的发带绕在指间。
裴莺怔了下,在记忆里翻出他之前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待他拿下沉猿道,带她去踏春来着。
时间有偏差,等他破了关,已是夏季了。
“不了吧,无论是踏春还是登山,我都没什兴趣。”夏日炎炎,裴莺只想在冰盆子旁边待着,哪儿也不想去。
“懒骨头。”霍霆山笑骂。
裴莺不理会他,说就说吧,她承认确实没他这般好的精力。
如今钱庄尚未出世,还没有银票一说,用银钱只能是沉甸甸的现钱。
如果她是在行军路上遇到孟从南夫妻,对方来借钱,她哪怕答应,也没办法立马变出大额钱财来。但如今恰好在假节府,也不晓得是之前府中主人贪财,还是想借钱财疏通脉络,府中有不少金银。
假节府易主后,这批钱财便宜了幽州,恰好可以借给吕红英。
吕红英第二日如约而至。
裴莺早命人将银钱收在匣子里,足足装了三大匣,她问吕红英:“红英如今宿在何处,是厩置内吗?这匣子沉重,我命人给你送过去。”
吕红英再次谢过,而后才说:“并非宿在厩置,厩置条件虽好,但人多口杂,且日钱昂贵,一连住多日划不来,因此郎君他去寻了个小宅子短租一月。”
裴莺了然,遂改口说:“那我派人将匣子送到宅子去。”
对方再次千恩万谢,随即又拿出新绣的绣品要赠给裴莺,她的绣品确实出众得很,裴莺笑纳了。
这日吕红英携着金银和卫兵一同离开时,问孟灵儿:“灵儿明日早上可要来我住处?我给你做豚皮饼。”
听到豚皮饼,孟灵儿回想起从前,顿时食指大动。那时小婶婶也爱做豚皮饼,完事后再浇上肉汁,实在不要太香。
小姑娘点头应下,“好。”
吕红英笑道,“此去卫兵知晓我住处,明日早上灵儿直接来便是。”
孟灵儿弯起眸子:“英小婶明日见。”
辞别吕红英后,小姑娘挽着母亲的手一同入府,边走边说着从前。
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八珍玉食吃过不少,连以往不敢想的鹿肉和牛肉也食过,但再听闻婶婶做的豚皮饼,竟觉怀念非常。
“娘亲明日要和我同往吗?”孟灵儿问。
裴莺依旧不想动,“不了,囡囡自行去吧。早上前去,你婶婶多半会留你用午膳,午膳可在那边叨扰人家,但晚膳得回府。”
孟灵儿应声。
一夜转眼过去,第二日小姑娘早早起了床,高高兴兴的带着卫兵出门了。
裴莺送完女儿回来,回屋继续看账本。
第一批白砂糖先送到了洛阳,一到洛阳迅速脱销,供不应求毫不夸张。
第二批白砂糖后至长安。虽说如今割据局面已成,天子名存实亡,但长安还是个甭用质疑的销金窟,权贵多如沙砾,完全不缺金银。
白砂糖在长安被哄抢,听闻其疯狂程度甚至到了奴仆从盛京阁出来后,有人偷偷劫糖。
裴莺目光在账本上,抬手去拿茶盏,却没注意碰到了茶杯。
茶盏里的水瞬间打湿了案几一块,那歪倒的杯盏咕噜噜的滚到案边,最后竟掉下了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裴莺稍怔,反应过来后懊悔拿帕子擦拭。
账本湿了一角。
“夫人?”外面的辛锦听到动静进来,看到一地的碎片,忙道:“夫人莫动,奴来收拾。”
今日吕红英未登门,夫妻俩不再分开用膳,私底下两人都未分餐,在小圆桌上用膳。
霍霆山夹了虾丸放置裴莺碗中,“试试这虾丸,今日方捕的小河虾。”
裴莺有些苦夏,最近吃不下多少炒肉,虾丸子倒是正好。她执着玉箸将之夹起,但到一半时,虾丸忽然掉落,先掉在碗上,因着碗中呈了麦饭,微微弹起,最后落在案几上。
“夫人莫不是三岁稚儿,连玉箸都使不利索。”霍霆山正欲给她夹颗新的虾丸子。
“霍霆山,我、我有点不舒服。”
对面的男人猛地抬眸,只见方才还面色红润的美妇人如今白了脸,拿着玉箸的素手竟也微微发着颤。
“夫人何处不适?”霍霆山变了面色,问完扬声让奴仆喊冯玉竹过来。
裴莺张嘴想回答,但一颗心痉挛得厉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拽住收紧又猛地松开,如此反复。
霍霆山见她说不出话,当即舍了碗筷,过去将裴莺拦腰抱起,两三步走到侧厅的软榻上将人放下,他握住她的手,只觉那只素手一片冰凉。
假节府不大,冯玉竹很快带着药箱来了。霍霆山见他欲要行礼,直接止住,“文丞无需多礼,快来看看夫人如何。”
裴莺这时已经缓过来了,她从霍霆山怀里直起身,“好像不如方才难受了。”
但当事人的话没人在意。
冯玉竹给裴莺号了脉,片刻后道:“主母脉搏不浮不沉,节律匀称,并无大碍。”
这话说完,冯玉竹已经看到主公面露怀疑。
“她方才面无血色,手脚冰凉,筛糠都没她抖得厉害,怎的是并无大碍?”霍霆山怀疑道。
冯玉竹犯难,脉像如此,确实并无大碍。
裴莺见霍霆山有医闹征兆,忙说:“我多半是苦夏,冯医官开些食膳法子便可。”
霍霆山低眸看了眼怀中人,这会儿她倒是脸颊慢慢恢复血色了,瞧着和寻常无二。
“再号一次脉。”霍霆山说。
冯玉竹不敢不从,给裴莺再次号脉,但他确信结果无错,“入夏无病三分虚,某给主母开两个食膳的方子,平日可多炖些汤茶来饮。”
裴莺:“有劳冯医官。”
经这一闹,这顿午膳不如方才热乎了,不过夏日没那么讲究,凑合用也尚可。待膳罢,辛锦端上去暑汤,汤中加了橘皮,喝起来倒是不难喝。
汤尽,裴莺去花园消食了一圈,而后回主院午憩。
时间缓缓流过。
一匹快马踏过城中石板,在闹市中穿梭,不时令街头巷角拐出的布衣惊诧着连连避让。
“集市里纵马,这是赶着投胎啊?”
“嘘,小声点,这话能说的嘛?小心惹火上身。”
“怕什么,他都走远了。”
那卫兵一路疾驰至假节府,翻身下马快步入内,径直到书房。
倘若是两年前,他一定先禀报等候得令再进,但今日卫兵推门直入,跪下便道:“大将军,那孟家不知怎的进了贼人,吕氏被贼人所伤,小娘子不知所踪,弟兄们已先行封了四方城门……”
听到卫兵队的禀报, 霍霆山和屋内一众谋士面色剧变。
男人猛地从座上起身,阔步出去,“怎的会不见, 他们屋里进了贼人, 你们的耳朵听不到动静?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大将军, 那贼人颇为诡异, 如有妖法加身,来去无影, 待弟兄们进了屋, 对方已翻窗离开。”卫兵忙回答道。
转眼霍霆山已到了书房门口, 当他要踏出书房时,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目光迅速掠过房中一众先生,“今日商议到此为止, 小丫头失踪之事还请先生们暂时保密, 切勿让夫人知晓。”
“唯。”房中众人拱手。
霍霆山边往马厩方向走, 边道:“现城门已封, 让熊茂、陈威陈杨兄弟、沙英、兰子穆几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开始搜索, 可疑人等一律拘之。再让过大江去将户籍宗卷拿来,挨家挨户核查,可疑者拘之。”
在霍霆山来到马厩、刚将乌夜牵出时,一道身影也匆忙赶来。
“大将军。”
霍霆山瞥了陈渊一眼, 没说其他, “跟上。”
马蹄重重踏过石阶,从假节府侧门出来。之前的卫兵在前方领路, 而策马前行这一路,霍霆山目光扫过街巷来往的布衣。
他拿下沉猿道未及十日, 关内只经过一次初筛,不可能还有大批兵马埋伏,但零星的斥候却说不准。
他能在司州洛阳那等地方埋暗桩,旁人自然也能在沉猿道安放斥候。
然而零星的斥候绝非护卫队的对手,且惊动人后,对方竟然能在劫持一人的情况下,甩掉追兵逃个无影无踪。
此事甚是怪异。
乘的皆是好马,加之沉猿道并不大,很快,霍霆山来到了——
巷子口。
是的,仅是巷子口,并非事发地。
“大将军,吕氏的屋宅在巷内,马匹过不去,还请下马。”那卫兵说。
霍霆山翻身下马,随卫兵入内,“他们住这地方?”
卫兵:“是的,多半囊中羞涩。”
霍霆山敛眸,不置一词。
囊中羞涩?
之前确实囊中羞涩,昨日都问夫人借银钱了。借了银钱却未搬离这等地方,是来不及收拾,还是银钱刚好够填资金缺口,不足矣支撑其他开销,亦或者……
巷子很窄,内里的路两侧长满青苔,有堆了些杂物,既脏乱又拥挤。卫兵在前,霍霆山在后,陈渊跟着,只能呈蛇形入内。
拐过两拐后,路况变宽不少,此地倒是可以走马了。行至此地,霍霆山无需卫兵再带路,因着不远处的一处宅舍门前站了熟悉的幽州卫兵。
在霍霆山看来,这间宅子小得过分,一个落脚地方都不剩多少的前院,院后连着三间屋子,一间厨房,一间主卧,还有一个狭窄的厅。
此时对门的正屋房门敞着,里面有人在说话。
霍霆山入内,只见那妇人坐在地上,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如金纸,肩胛至左臂处血淋淋的,身上襦裙和周围地上也有血,一个老杏林正为其左臂包扎伤口。
再看不远处,案几歪斜,地上有掉落的针线绣品,而案几旁侧的木柜柜门敞开,窄厅里唯二的两扇窗户皆开着。
霍霆山进来时,吕红英明显抖了一下,眼中竟是泛起了泪光:“大将军,民妇不察,竟让家中进了贼人、掳走了小娘子,民妇愧对将军夫人大恩,罪该万死。”
黄昏将至,天光倾斜映入房中,落在身形魁梧的男人身上,他如山岳般挡下一片日光,黑暗的阴影往前延伸,将坐在地上的妇人笼罩。
威压沉沉,势如山海。
“当时情况如何,事无巨细的说出来。”男人声音冷如玄冰。
对上那双狭长的黑眸,吕红英下意识垂眼,不敢多看。
不知是老杏林牵动了她伤口,还是失血过多,她嘴唇抖得厉害,片刻后才说:“民妇那时腹中不适,前去出恭,在将将结束时,忽闻房中有案几被推动的声响。那声音不大,民妇起初以为是灵儿不慎碰到案桌,便没理会。但很快民妇又听到灵儿的呼喊,那时似她的口鼻被捂住,声音不甚清晰。而此地狭小,墙壁单薄,纵然那呼喊声很是细小,民妇亦听见了……”
霍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看不到她满胳膊的血,也好似看不见她面上的痛苦和恐惧。
“民妇当时慌了神,顾不上其他匆忙赶过去,刚好见那贼人将灵儿打晕。贼人见了民妇,恐民妇通风报信,遂拔刀欲杀人灭口,民妇慌乱而逃同时大喊,对方见事情败露,知晓杀人不成,便从后边那扇窗逃了去。”说到最后,吕红英吃力抬手指了指对面。
她跌坐在入门这一侧,如今抬手指的正是门口对应的、内里的窗牗。
屋子不大,卧室连着窄厅,窄厅从门口至窗牗也就几步距离。
霍霆山走到窗旁,从此处望出去,发现这外头的地方是一条后巷,比来时那条巷子稍宽些,两侧是旁的邻舍的矮墙。
每户人家相距极近。
他的目光往下移,长了青苔的地上有凌乱的足迹,足迹一路延伸,直到不远处拐角方看不见。
霍霆山转身看向一众幽州兵,“事发时你们在外面可有听到小娘子呼喊?”
这屋舍巴掌那般大小,前院也放了些东西,幽州士卒个个生得牛高马大,想也知晓不会进来。
恰好门口外的位置宽敞可跑马,卫兵定然在门外等候。
“未曾。”士卒们惭愧的低下头。
为首的卫兵说,“我和弟兄们当时只听闻吕氏呼喊,入屋时只见窗户大敞,又赶至窗边,见后巷尽头隐隐有一角黑布。我不敢耽误,当即翻窗而出,但赶至后巷拐角时,却见一身黑衣笼在贴了符咒的十字木架上,而那贼人已然无影无踪,仿佛是用妖术遁走了……”
“荒唐!”霍霆山呵斥道,“这世间未有妖术,休要胡言。”
鬼神之说向来慑人,极易威服愚民,且他也知晓军士绝大部分都目不识丁,军中有人信不出奇,甚至当初他在并州破燕门,利用的正是鬼神之论动摇并州军的军心。
向旁人施计是一回事,但亲耳听闻卫兵将贼人遁走归咎于仙神妖法,霍霆山依旧止不住大怒。
那卫兵被斥得一哆嗦,讷讷不敢抬头。
不过对方的话倒是给了霍霆山一个信息,“所以从头至尾,你仅是看到了一片衣角,并未看到那人的身影?”
卫兵颔首。
霍霆山:“左右的房舍派人搜查否?”
“派了,但还未有结果。”卫兵头目答。
霍霆山将目光移回屋中,窄厅内的家具不多,一套案几,以及分立在窗牗两侧的左右两个小半丈高的柜子。
此时右侧的木柜柜门敞着。
陈渊站在柜前,垂眸看着敞开的木柜,柜中物品凌乱。他弓身入柜,在众人的注视中将柜门缓缓掩上。
柜中物品不多,加之柜子高且宽,藏一个成年男人竟不成问题。
“咯滋。”柜门重新被推开。
陈渊从内出来,“大将军,柜内可藏一人,从柜门缝隙可窥见外面情形。”
霍霆山不言,目光在木柜、案几和窗牗之间两番来回。
木柜在窗牗侧,木柜的前方是案几。倘若有人藏在柜中,确实可知外头的一举一动。不过……
“怪民妇竟没发觉家中进了贼人,也怪民妇让灵儿在案旁做女红,以至于她注意力都在女红上,令贼人有机可乘,都怪民妇。”吕红英这时颤颤巍巍的开口。
霍霆山一言不发,仍看着木柜和案几。
如若小丫头不巧背对着柜子,对方陡然从柜中窜出,掩其口鼻,这过程撞中必然撞到案几。
“你与你贼人见过,他模样如何?”陈渊问。
在陈渊问话时,霍霆山抬步往旁侧的卧室走。
吕红英思索着回答,“高六尺,面黑无须,吊眼浓眉,长相很是凶恶,手持一柄弯刀。”
卫兵头目低声道:“陈使君,我方才已遣人去寻画师了,歹人的画像不久后能画出来。”
这房舍不大,霍霆山很快逛完了,包括吕红英方才说的出恭之处。墙体确实单薄,一墙之隔,如若窄厅遇事,她那边确能听见。
“昨日夫人给了你银钱,为何不搬离此处,寻条件更好的住处?”霍霆山问。
吕红英似失血过多,又开始颤抖起来,“那笔银子民妇未曾想过有借无还,郎君的生意开销不少,能省则省,加之留在沉猿道也没几日了,懒得挪地。”
说到后面她两行清泪下来,“倘若知晓今日会遇到这般歹事,民妇就算死,也绝不会邀小娘子来此处。”
对于她的恸哭,霍霆山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另一支卫兵来报:“大将军,左邻右舍已搜寻过,未发现可疑人踪迹,也未发现小娘子。”
话落,周围静了静。
霍霆山和陈渊同时皱起长眉。
没寻到?
可疑人等踪迹全无?
为首的卫兵伍长也是纳闷了,这周围搜完,居然半点发现都没有。
就像是,像是贼人劫了人后凭空消失了一般。
诡异得很。
“四周邻舍无一人听见动静?”陈渊问。
伍长郁闷回答说:“四周并非全都有人居住,有些是空宅子,有些房舍倒有人,但我们询问了所有有人的住户,无一人说听到异响。”
霍霆山:“小巷连接的街道处呢?那些商铺询问过否?”
伍长羞赧道,“当时人手尚不够,不过大将军您来了后已去问查了。”
在发现小娘子不见后,他们这一队人立马兵分几路,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遣人回假节府通知大将军,外加派人去寻画师,这里已去了六人。
剩下的弟兄以这座房舍为圆心,向四周搜寻小娘子踪迹。
这一片是穷苦的布衣,房舍脏乱紧密,追寻颇为耗费人力,因此当时暂时未顾得上遣人去询问巷口处的商铺。
霍霆山:“那些无人居住的房舍不可忽视。”
伍长:“未曾忽视,也已搜索过一通,但也无发现。”
霍霆山低眸,目光落在吕红英身上,这妇人失血过多,如今已翻着白眼昏了过去。
当初他派人查这对从南边来的夫妻,除了对方和小丫头多年未见以外,更多是他看姓“孟”的男人不虞。
已死的人,好好投胎便是。死者的弟兄连同其妻室哪儿凉快哪待去,作甚要跑出来影响已另外成家之人。
检查结果表明,对方在临光郡一切如常,寻常行商做买卖,再联系起这对夫妻之前借银钱,赫然是那种发现亲族富贵后,上门打秋风的。
这类人霍霆山见得多了去。
霍家在他高祖父那一辈起家,后来式微,再起来时便是他父亲那一辈起。他幼时也不时听母亲说,哪个多年未见的远亲拖家带口登门拜访,不久后坦白囊中羞涩,想小借银钱。
霍家直到如今都有三处专门用来安置上门打秋风的亲族的阁院。
因此要说这对夫妻十分特别,倒也谈不上。
“大将军。”这时再次有卫兵来报,“数个街巷的商铺已逐一询问过,无论是铺中的小佣、东家亦或者是客人,皆表示未看到可疑之徒携一昏迷小娘子从巷口出来。”
在霍霆山愈发冷沉的目光下,卫兵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仅是商铺中人,属下还询问了路上行人和在街角处玩耍的稚童,他们也皆表示未见异常。”
那伍长不解极了。
掳走这般大一个人,居然能悄无身息完成一切。这、这倘若贼人不是会妖术如何能办到?
霍霆山忽然道:“把她给我弄醒。”
卫兵们稍愣。
陈渊这时迅速上前,利落摁在吕红英的人中上,没片刻时间,吕红英悠悠转醒。
“孟从南何在?”霍霆山一瞬不瞬看着她。
吕红英似方醒来,还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瑟缩了下,半晌后才喃喃道,“大将军您说什么?”
陈渊为其重复了遍,“孟从南何在?”
吕红英低声说:“郎君今早去和一个李姓货郎谈生意,出门前曾说过今晚和他一同在食肆饮酒用膳,会晚些归。”
陈渊:“哪家食肆?”
吕红英摇头,“民妇不知。”
陈渊迅速唤来一支卫兵,让他们到城中各食肆去。沉猿道不算大,城中有名的食肆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卫兵队兵分几路过去。
在一批士卒离开后,屋舍里静了静。
吕红英抬眸正欲说话,但不及防对上冷黑似海的眸,她下意识低眸避开目光。
“吕氏,方才所有的话皆是你口述,从头至尾,只有你见过那个贼人。”霍霆山不相信鬼神。他仅有的一点对于仙神的信服全部给了裴莺,再也给分不出分毫给旁人。
拨开吕氏的说辞,再拨开乱七八糟的亲族关系,直视这件事的本身,那就是小丫头在吕氏的屋子里不见了。
悄无身息的不见了,而不远处的卫兵无所觉。
“大将军,您、您这话是何意?”吕红英颤抖道。
霍霆山目光锐利,“你的左边肩胛和手臂受了伤。若是自伤,伤口内切痕必定偏向右边,毕竟你只能是右手持刀。方才这屋中到底是否有第三人,如今看看便知。陈渊,给我将她手上的麻布拆了。”
吕红英本是脸色煞白,如今很是半点血色也无,“大将军您在怀疑民妇吗?民妇冤枉,灵儿是民妇的侄女,夫人待民妇有大恩,民妇如何会做那等狼心狗肺之事!”
霍霆山一双眼无波无澜,“你何必说这些,是否冤枉,一看便知。”
霍霆山话落, 陈渊迅速动手。
在吕红英的尖叫和痛呼中,不久前才被老杏林缠好的麻布飞快解开。伤口上过药了,但经这一剧烈折腾, 这道长长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吕红英一脸痛色的疯狂挣扎, 然而钳着她的男人力道极大, 她的手臂竟被钳制得纹丝不动。
对方的痛色陈渊视若无睹, 他随意拿了一条麻布,在吕红英的尖叫中拭过她的手臂。
新渗出来的血被擦掉了, 伤口清晰的露了出来, 皮肉割开处微微翻开, 露出一点鲜红的肉。
单看看不真切, 陈渊用另一只手撑在伤口附近,二指分立于伤口两侧,将伤口撑开。
仅是一眼, 陈渊眼瞳微微收紧, 本来摁住吕红英手臂的手转到她颈脖上, 五指收紧, “小娘子在何处?”
吕红英惊惧万分, 泪涕俱下,她想说话,却因颈脖被掐住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用尽全力小幅度摇头。
霍霆山神色更冷, “人多半还在此处。来人, 把这间房舍给我仔细搜查一番,任何细节不得遗漏。”
外面候着的卫兵立马涌进来。
刚开始搜查没多久, 之前派去食肆的卫兵回来了。卫兵不是单独回来的,还把孟从南一并提拎了回来。
看到脸颊飘红、明显饮了酒的孟从南, 陈渊眉心微蹙,他问卫兵:“何处寻到的人?”
伍长说了一间食肆的名字,而后又说:“当时寻到人时,此人和另外两人在饮酒,我盘问了另外两人,他们皆姓李,是兄弟,在沉猿道营生,做的是染料生意。”
陈渊眼底有诧异划过。
吕红英见状再次喊道:“大将军,民妇冤枉!民妇方才说的并非虚言,郎君确实是去食肆和李姓商贾谈营生之事。倘若小娘子被掳是民妇所为,那为何我们夫妻还要留在此地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霍霆山只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长篇大论,就能令我停止搜寻你的房舍吗?”
吕红英忽然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