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这豕肉竟有这般多?”有人惊讶了。
三锅红烧肉,其余都做炒肉,出餐后满满一大盆。
是的,盘已不够装,直接呈在盆中。
裴莺知晓并非人人都有留意她养的猪,遂解释道:“因为这头豕的体型大,身上的肉自然多些。”
裴莺右手边是霍霆山,左手边是女儿。
霍霆山同样没时间理会那些猪,如今听了裴莺的话,问她:“夫人,这头豕大概重几何?”
裴莺估摸着报了个数。
霍霆山眯了眯眼睛。
熊茂大惊:“若我没记错,您这豕才养了四个多月,买回来时算一个月大好了,满打满算也就五个月。”
陈渊接话:“如今瞧着已有成年豕的体型。”
“长得也太快了吧,若是以这般的出肉率,胜过羊多矣。”秦洋不住说。
这话一出,桌上静了静。
确实剩过羊多矣,尤其它只长了五个月,就相当于两头羊了,若是待它到成年,肯定有三头羊那般重。
生长快,产肉多,且豕怀胎之数远胜于羊,繁殖快且稳定。
唯一的问题就是豕的食物,豕不行像羊那般只用吃草。但若待小麦种起来,粮食不再紧缺,或许到时候大批量饲养豕也未尝不可。
有了足够的肉,便可把士兵们喂得健壮威武、精力十足,还怕养不出一大批虎狼精锐吗?
所有人都想到了。
桌上的红烧肉似乎不仅仅是肉,更是幽州的未来。
最后是霍霆山起了筷,先打破沉默,“都是自家人,没那般多规矩,都来试试夫人的红烧肉。”
众人开动了,一桌坐了八人,有一大半人都同时抬箸朝那道红烧肉夹去。
裴回舟惦记很久了,眼疾手快夹到一块后迅速往嘴里送。
肉进口的前一刻,他其实已做好了吃到一点腥臭味的准备,毕竟豕肉向来如此,哪怕妹妹在烧肉时放了不少调料。
但这一吃,裴回舟大为震撼,甚至险些顾不得礼仪直呼出声。
他还有些顾忌,但熊茂是虎目一瞪,直接扬声道好吃。
声如洪钟,震得他旁边的秦洋有一瞬间的停顿。
不过也仅是一瞬间而已,他连忙吃掉箸上夹着的肉,刹那理解了熊茂的惊叹。
入口不仅没有腥臭,还竟有微甜之意,肥而不腻,皮滑鲜美,一口下去口齿留香,差点让人香掉舌头。
“哈哈,知章和沙英没口福。”熊茂忽然乐道。
想到被派走霍知章和沙英,其他人也笑了。
第一日坐围桌,加之又是武将,最开始大家都话不少,直到开餐后……
无一人说话。
都埋头苦吃,生怕锅里的肉没了。
霍霆山也夹了红烧肉,有铁锅小炒肉在先,他知晓这红烧肉一定不赖,但依旧超出他的预期。
很好吃。
这一口肉下去,仿佛前面几十年吃的肉都白吃了。
霍霆山抬眸扫向桌上其他人,基本都在大快朵颐,吃得头也不抬,哪怕是那小丫头也一样,双眼晶亮,用餐速度比平日快了许多,一看就是之前未曾吃过。
唯独他身旁的美妇人不一样,除了最初那似怀念的第一口,她后面就慢下来了。
寻常用膳,似乎这红烧肉和炒白菜无甚区别。
霍霆山垂眸看着碗里的红烧肉,若有所思。
这一顿午膳,裴回舟吃得满足至极,连那离别的愁绪都浅了几分。
“莺莺,这道红烧肉甚是美味,待回去,我让父亲母亲都尝尝。”裴回舟道。
做红烧肉时,他全程在旁,已知晓要加何种调料。以他们裴家如今的实力,日日吃肉还是吃得起的,想到日后顿顿有这般香的佳肴,裴回舟心情都舒朗了许多。
裴莺听闻后却道:“红烧肉的精髓不在调料上。大兄,你是否没在肉里尝到腥臭味?”
“正是。”裴回舟应声后又问:“既不在调料中,那在何处?莫不是因着铁锅?”
他记得莺莺最初有个煎肉的步骤,但别说寻常人家,就是富商,家里都是没有铁锅的。
“非也,是今日这头豕小时候阉割过。劁过的猪体味轻,再经过经年的正常喂食,便能到几乎无味的程度。”裴莺如实道。
裴回舟这才明白关键之处,不由叹气:“看来短时间是吃不上了。”
劁猪得趁早,小时候劁,待到长成,得等许多个月。
“大兄想吃有何难,我手中还有五头,你且带两头回去。”裴莺笑道。
裴回舟顿时心动,但摇头:“两头太多了。”
一共才五头,他哪能一下子带走两头,就算那位没意见,难保也会给其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回舟坚持不要两头,最后裴莺给了他一头小黑猪。
“大兄珍重,一路平安。”裴莺对裴回舟说。
裴回舟骑在马上,看着裴莺,忽然百感交集。
幺妹二嫁,嫁的还是这般高的门第,往后也不知会如何。但再多的愁绪,如今也只能化成一声“珍重”。
以裴回舟为首的裴家人离开了,裴莺看着逐渐远去的车队,幽幽叹了口气。
裴莺这方也再次踏上了启程之路。
一开始她不知晓霍霆山要去何处,直到走了一日又一日,他们这一行来到一个小县。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
北川县。
距离去年初秋的“寇患”已过去大半年,“寇患”伤民,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但生活总要继续的,经过大半年的休养生息,北川县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安宁。
时隔大半年再回来,裴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马车停在了孟宅门口,孟灵儿先一步下了马车,迫不及待往宅子里走。于她来说,这是她十几年生活之处,承载着厚重和不可代替的感情。
裴莺也从车里下来,霍霆山站在她身旁。
男人魁梧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恰好将身边人笼罩在其中,“夫人已归家,心愿已成,往后就莫要再惦记了。”
裴莺眼瞳微颤。
他知晓?
这一刻裴莺有种怪异的荒谬感,倘若他连她许愿牌子所书之事都知晓,那她过往的种种,他一定会执着的弄个清楚,而不会糊涂度日,最后不了了之。
但她知道是查不到的。
一切都无可寻迹。
不存在什么古籍,也不存在什么亡夫挚友。
所以如今的她在他眼里,是以什么而存在,鬼魂吗?
裴莺僵在原地, 脑中思绪乱成一团,排除了所有猜测后,好像也仅剩鬼魂这一项。
这人不害怕吗?
还是说, 他的无神论已经铁血到了也把仅剩的鬼魂一项给排除了?
那剩下的能是什么。
裴莺心里乱糟糟的。
“夫人不进去?”霍霆山低眸看她。
美妇人不知晓在想什么, 脸色变了几轮, 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有听见他的话。
霍霆山抬手置于她的后心上,拨了一下人。
裴莺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顺着这道力“回神”了。她看不懂霍霆山, 此时只能死死克制住自己扭头的冲动。
她无法对他刚才的那一番话作出相应的回应, 只有装作没听见。
裴莺走进了孟宅。
没有人气的房子很快就会变得陈破不堪, 都无需年久了,半年足矣令其出现许多小问题。因此当初霍霆山将孟宅买回来时,命人多买了一对兄妹奴仆, 让他们维护宅子。
这对兄妹是忠厚的, 哪怕主子没在身旁, 每日都勤勤恳恳, 所以这会儿“突击检查”, 宅中也无任何不妥之处。
裴莺回了东厢房。
当初卖宅子是拆分卖的,先卖空家具,再将孟宅做吉屋出售,如今东厢房里是纤尘不染的空荡荡。
孟灵儿在东厢房里转了一圈, 最后走到小院的秋千上, 晃了晃秋千,见秋千也保养得很结实, 遂坐了上去。
脚微微一蹬,小姑娘开始一呦一呦地晃起来。
裴莺也从东厢房里出来, 她站在屋门口,看着院子里荡秋千的女儿,心里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恐慌。
霍霆山肯定发现了不对劲,那她的囡囡呢?
囡囡连这间死物宅子的每一处都记得那般清楚,她和那位裴夫人朝夕相处十五年,是否发现自己母亲的芯子里换了人?
若是发现了,为何不说,是不愿打破平静,令自己彻底没了家吗?
还是说其实她没发现。
裴莺顿了顿,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古代的女儿和现代的女儿模样与性格都完全相同,那现代的她和古代的裴夫人,是否也完全一样?
她确认模样已是一致了,连胸口的小红痣位置都相同,性格方面……
裴莺一颗心七上八下,在油锅里来回滚过几轮,忐忑至极。
最终,裴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朝着院子里正在荡秋千的小姑娘走去。
“囡囡。”裴莺喊。
孟灵儿转头看母亲,弯起眼睛笑,“娘亲,他们把家里维护得真好,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倘若不是没了家具,我还以为现在还是去年的春天。”
裴莺微叹:“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仅是大半年就物是人非。”
“幸好娘亲还在。”孟灵儿主动握住裴莺的手。
裴莺愣住,对上女儿清澈的眼,第二个猜想愈发强烈。她忍不住说,“囡囡觉得我和以前相比,有何不同?”
孟灵儿毫不犹豫说,“娘亲厉害了许多,懂了很多东西。”
裴莺抿了抿唇。
仅此而已?
囡囡没有其他的怀疑?
“囡囡不疑惑我从何处得知那些吗?”裴莺低声问。
孟灵儿慢慢荡着秋千,“娘亲您不是说那些是从古籍里,和梦里的仙人口中得知吗?其实我不太喜欢刨根问底,现在也很好,娘亲还在,我吃喝不愁,漂亮衣裳和首饰不胜枚举,也有书读,每天都很充实。”
裴莺一颗心落下。
她知晓了,原来真是第二种,那位裴夫人的性格和她的相去不远。
孟宅除了奴仆兄妹住的房间有家具,其余仍保持着吉屋的原貌,裴莺这一行想住也没地方住,因此这一夜还是宿在厩置里。
在北川县待了一日后,他们悠悠然的继续回幽州。
从北川县回幽州的权利郡玄菟郡,路上花了小半个月。小半个月后,在五月二十五这一天,裴莺抵达了这座充盈着粗犷的郡县。
厚重的青石块构筑成巍峨的城楼,两座巨大的烽火台于城楼两侧耸立,而城楼之上,士兵手持长戟眺望远方。
裴莺抵达玄菟郡时是未时。
这个时间点人流旺盛,人来人往,进出城之人大多以驴车运货,也有少数瞧着像富商的拥有马匹。
北地盛产马,若是在其他地,哪怕是兜里鼓囊囊的商贾也断不可能拥有一支马队。
布衣排队进出城,霍霆山这支骑兵队则长驱直入。
邸报也同样在幽州盛行,大批布衣日日在宣读处蹲守,就为了听外面的变化。
于是久而久之,哪怕百姓们没离开玄菟郡,也知道了外面的变化。
他们知晓蓝巾贼被他们幽州军打得落花流水,也知晓他们的幽州牧吞下了隔壁两个州,并州和冀州如今虽然还各自称“州”,却赫然和附属无二。
守城的卫兵认得霍霆山,不住激动道:“州牧归!”
百姓心头一震,纷纷夹道欢呼。
裴莺坐在马车里,听闻热烈的欢呼声,不住偷偷掀开一点帏帘。
从帏帘的缝隙朝外看,裴莺稍怔。她看到了一张张笑脸,这张笑脸既属于着麻布的布衣,也属于打扮富贵的商贾。
裴莺想起了一个词,民心所向。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①
马蹄踏着欢呼声,骑兵队进入主城。
霍霆山的州牧府在玄菟郡的核心位置,不过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州牧府,而是坐落在州牧府不远的一处宅院。
下个月初八才成婚,如今五月二十五,还有小半个月时间。
裴莺在宅院先住小半个月,待六月初八那日从此处出嫁进州牧府。
宅子是二进的宅子,不算很大,但里面陈设非常讲究,青砖黛瓦,楼台别致,飞檐翘角挽着一缕洒落的阳光,整座宅子干净又明媚。
裴莺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
霍霆山观她面色,知她是满意的,“夫人且在这里住几日,过些天我再来接夫人进府。”
裴莺:“不急。”
霍霆山轻呵了声,“我看你是巴不得一直在外面。”
裴莺瞅他一眼,没接话。
霍霆山勾起嘴角,“夫人若不想六月初八那夜哭湿枕巾,最好乖些。”
裴莺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孟灵儿,见女儿注意力都在院子的奇珍异卉上,才羞赧的和霍霆山说,“你这人真是口无遮拦。”
这大白天的,女儿还在不远呢,万一被听到了如何是好。
“夫人,那丫头今年都十六了。”霍霆山慢悠悠道。
十六岁了,可以嫁人了。
裴莺哪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潜台词,当即就说:“我记得知章和我说过,他有个大他两岁的兄长,亦是未娶妻的。你一个儿子二十,另一个十八,你不操心你儿子,倒是管起我女儿来。”
“那也是你儿子,我女儿。”霍霆山更正她。
裴莺:“今日才五月二十五。”
霍霆山轻啧了声:“也就十三日。”
“小半个月呢。”裴莺低声道。
这时外面有卫兵进来,“大将军,长安传来密信。”
霍霆山闻言走过去取了密信,待揭开火漆看清里面的内容,顿时就笑了,“夫人,继香皂以后,裴氏佳酿再次风靡长安。”
裴莺一点都不意外,蒸馏出来的酒度数非常高,若是半点水都不兑,喝不得酒的人一口就能有醉意。
高度酒醉酒后的飘飘乎,岂是那等低度酒能比?
长安权贵不差钱,只要是最新奇的,旁人所没有的好玩意,他们通通喜欢。
裴莺问:“断货否?”
霍霆山颔首,“已断货,甚至有不少权贵派豪奴日日候在盛京阁门口,只为佳酿一到就立刻购买。”
裴氏佳酿的制作很简单,半成品的酒,再蒸馏一番就变成了高度酒,没有技术含量可言。
没有技术含量,就意味着容易被仿制。
长安还不是霍霆山的地盘,若将天锅运到长安再蒸馏佳酿,不出三日,一定会连锅带原料被人端走。
所以为了确保下金蛋蛋的“鸡”的安全,天锅安置在较为靠近长安的并州,在并州蒸馏好成品,才运过去长安售卖。
一来一回是挺折腾的,但这样稳妥。
裴莺听闻断货,在心里算了下批次和售价,不由弯了眸子。
很好,又是一笔大的进项。
这时裴莺的眼角余光里闯入一道高大的身影,此人是从内院方向出来的,所以瞥见那边有动静,裴莺本能的看了过去。
她最初以为是个男人,毕竟此人生得实在高大,体格和许多武将都差不多。
但等看清人后,裴莺发现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郎。
她约莫年二十五六,身着短褐,肩背厚实,腿脚有力,露出的肌肉线条非常流畅,令许多男儿都自愧不如。
除了身高体格异于常人,裴莺还看到她右脸处有一块褐色的胎记,胎记从颈脖蔓延至右侧下颌,再攀上耳前一小片肌肤,像是戴了一张天然的小面具。
霍霆山给裴莺介绍:“夫人,这是武南然,原长安人士,后受家族牵累被流放至幽州,她天生巨力,身手还行,夫人在外住的这段时间,由她给夫人看院。”
府中除了看门守卫的士兵,其他人不便入住。
有过云绣楼那番经历,霍霆山觉得寻个武婢相当有必要,旁的男儿到底不方便时刻近她身。
“见过大将军,见过夫人。”武南然开口,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沙砾磨蹭而过。
霍霆山轻扫了一眼裴莺,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些不喜的情绪,毕竟这个武婢是受过墨刑的流犯,且面目狰狞。
未曾想见她眼睛都亮了,“她甚好,将军有心了。”
裴莺估摸了下,这位女郎估计有一米八五高了。大长腿,国际超模脸,再加独特的声线,简直安全感十足。
她记得以前囡囡也说过想当模特,奈何她一米七,孩子她爸一米七九,都不是特别大的个子,估计先天条件不是很行。
霍霆山打量她,见她是真的喜欢,眉心动了动,又抬眸扫了武南然一眼。
她喜欢这个类型的?
看来那大眼睛又不好使了。
裴莺入住的第一日,霍霆山在这里吃了顿晚膳,而后就被裴莺送走了。
“将军慢走。”裴莺送他到门口。
随着逐渐走向夏季,天儿也变得昼长夜短。
用完晚膳还未天黑,霍霆山站在门口,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夫人就这般高兴?”
“第一日到新地方,难免新奇。”裴莺敛了几分笑。
她发现这人某些时候挺小心眼的,一些事能记很久。
霍霆山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走了。
入住新宅的第一晚,裴莺睡得很好。第二日裴莺发现了一件事。
可能是武南然的到来,她的好辛锦似乎卷起来了。
这座四进宅着除了她们几个,还有四个打扫的女婢,辛锦依旧是一大早就起了,先将宅院四处检查了遍,然后再安排其他人的工作,做完这一切后,还亲自整理了裴莺的院子。
等裴莺用过早膳后,辛锦适时汇报工作。内容不限于自己和其他扫院奴婢的分工,还有武南然的动向。
辛锦说对方早上只是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就去用膳了,早膳吃了三碗汤面。
她用陈述的语气说起这事,和说其他女婢打扫院子时一样,但裴莺就是听出了少许埋怨。
裴莺回忆了下昨日,她和霍霆山说“甚好”时,好像辛锦也在身旁。
看来辛锦似乎产生了点危机感。
裴莺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只能想到涨月钱这一项,告诉辛锦过去一段时间她相当尽职,已是甚好。
一场涌动的内卷风波随着涨月例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女儿随她一同住在外面,于是每日的上堂不得不停止,小姑娘又获得了十来天假期。
孟灵儿:“娘亲,待用过午膳后,我们出去游肆吧,北地产骏马,我想去马市看看。”
裴莺欣然同意。
玄菟郡很繁华,母女俩乘马车出门,车行至闹市前停下。
幽州虽远离长安,但核心郡县的一些布置与京都非常相似。
比如集市中有正式的“阓”,不似许多地方的小贩只随意将麻布一扬就开始摆摊。入阓后,通道笔直,一切井然有序。
裴莺和孟灵儿步行至马市。
如今一头牛大概二两银子,但马还真没定数,越好的马匹越贵,世道越乱,马也越贵。
裴莺看到了很多马匹,不同颜色,不同体格,有小马,也有高头大马,有些老马身上还挂了个“贱卖处理”的牌子。
前面的摊位很热闹,围了不少人,不时还有起哄声传来。
“娘亲,我们过去看看。”孟灵儿也爱看热闹。
裴莺和她一同上前。
这一片都是卖马的,这个摊位也不例外,客流多自是有它的原因,此摊的马匹一看就比旁的精神。
裴莺看到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马驹,那是一匹小公马,应该处于青少年期,距离成年还差少许。
它葡萄大的黑眼睛炯炯有神,神气极了,油光水滑的马鬃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孟灵儿一眼就喜欢上了,“娘亲,这匹马儿真好看。”
欲买马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郎,观其打扮,多半是某家的奴仆。
这会儿蓝衣郎君正和马主砍价,“一百七十两,你这马还未成年,买回去还得好生喂养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派上用场。”
“一百七十两不成。你看它多漂亮,腿又长又壮,耐力和速度肯定是掐尖儿,是千里马的种儿。”马贩不乐意。
“你之前开的两百三十两太高了。”蓝衣少年郎摇头,“我并非没为我主子买过好马,你这价儿是虚的,再说了,你那些个马鞍和马鞭我不要你的。”
马贩子心知这人是个真懂行的,价格有得好磨,“你不要马鞍那些的话,两百二十两吧。”
“马鞍和马鞭哪值十两银子,你自己分明也知晓这价高了,我再加十两银子,一百八十两如何?”林易之说。
两百二十两和一百八十两,中间差了四十两。
孟灵儿又看了看白马驹,着实喜欢,眼珠子转了转,“我出二百两,你把这匹马卖我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掀起一片哗然,纷纷看过去。
马贩眼睛亮了,待看到孟灵儿,观其打扮,心知这是个不缺钱的主儿,“小娘子,我这匹绝对是好马,值两百二十两。”
林易之愣住,转头看孟灵儿,又看见了她旁边戴着帷帽的裴莺,没想到砍价砍得好好的,中途竟杀出个截胡的来,气得面色黑了黑。
孟灵儿:“就二百两。”
马贩听她语气坚定,心里暗自皱眉,这瞧着不肯多花一个铜板。
可是二百两,应该还可再高些……
马贩将目光转回林易之身上,“小郎君,那位小娘子欲出二百两银子,你若是想买,往二百两上添加一些,我考虑卖给你。”
林易之哪能不清楚那马贩心里的算盘,对方是想着竞价呢,不过这匹白马他确实要拿下,且不说主子嗜马,就单是这优良的种公亦有大用处。
“你这人怎能如此?”林易之刚说完,忽然瞥见裴莺身后不远的过大江,面色剧变。
“你等我一刻钟时间,我去去就回。”只给马贩留了一句话,林易之匆匆往外走。
马贩瞠目结舌。
众人面面相觑。
“他这是不买了?”
“是否囊中羞涩,因此遁走了?”
“不像囊中羞涩,刚刚那个小郎君我认得,一个月前他在马市花了百两买了匹好马。”
“但他现在走了。”
孟灵儿见他走了,顿时开怀:“二百两将它卖我,如何?”
马贩迟疑,“小娘子,方才那小郎君让我等他一刻钟,好歹他与我有缘,这一刻钟不能不等。”
孟灵儿被他气笑。
有缘人?一个卖家,一个买家,谈什的有缘人,分明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回来罢了。
但对方不卖,她也没办法强买强卖,最后还是得等。
孟灵儿自己等没问题,但她娘亲还在。
“娘亲,不若您先和武南然到马市阓旁的茶舍那处,待我买了马我再去寻您。”孟灵儿对裴莺说。
裴莺摇头:“无妨,只是一刻钟罢了。”
看热闹的人有些散了,有些闲着无事,不介意多等一刻钟。
一刻钟未至,林易之回来了,他还领着一人回来。
身着黑袍的青年身影颀长,已是成人之姿,他眼型偏狭长,是窄刀似的薄情眼,鞶带束起劲腰,腰悬玉挂,装扮雅致,但气质硬朗有武将之风。
马贩见之心头一喜,知晓这肯定是那蓝衣小郎君的主子。主子都出来了,还忧心这马卖不出去吗?
但这念头刚起,却见这黑袍青年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和他的白驹,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先前欲和他争购马匹的小娘子那方。
只见对方露出一个笑容,浑身冷漠疏离似顷刻间散了,他揖了一大礼:“明霁拜谒裴姨,方才小仆不识好歹,还请裴姨莫要放于心上。”
孟灵儿错愕难掩。
裴莺亦是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霍霆山有两个儿子,小的叫霍知章,大的好像是叫霍明霁。
裴莺打量不远处的青年,他亦是高大的,不过可能因着青年人还在发育,体型和霍霆山那等年岁的男人相比要单薄些。
或许是上战场少些,也或许是随了生母,他的皮肤要略微白皙一点。但锐利的眉眼和霍霆山很像,父子俩皆是黑长的浓眉,且眉骨深邃。
“原来是明霁啊,不必多礼。寻常买马罢了,谈不上冒犯。”裴莺转头和还没回神的女儿说,“囡囡,给大公子见礼。”
孟灵儿浑浑噩噩见完礼。
所以方才那个买马的男仆,居然是她未来大兄的部下?
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那是霍大公子!”
玄菟郡喊得上名头的“霍家”,也就那么几家,而这几家其实都属于同枝,只不过后面分了旁系,能称之为“霍大公子”的,唯有霍幽州的长子。
周围一片哗然。
听闻他们的霍幽州下个月大婚,成婚对象是名满长安的裴女,莫不就是这一位?
一道道目光霎时落在裴莺身上。
霍明霁给了林易之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和马贩交涉,要买白驹。
那马贩得知买家竟是幽州牧之子,忙把价格降到了一百八十两。
少些就少些吧,反正又不是没得赚,唯有幽州稳定了,他往后的生意才能长久。
霍明霁牵来白驹,笑着将缰绳递给孟灵儿,“孟家妹妹,此良驹为我赔礼,还望收下。”
州牧府。
卫兵火烧似的直奔州牧府书房,霍霆山在书房里听闻来报,让人进来。
“大将军,八百里急报。”卫兵因着方才的疾驰气喘吁吁。
霍霆山眉心一跳,“何事?”
“大将军,陛下他山陵崩了。”
霍霆山眼瞳微微收紧。
赵天子,竟在这时候驾崩了?
州牧府, 书房。
“本以为还要再等一两年,没想到赵天子龙体欠安如此。他一死,长安里有好戏看了, 太子为继后所出, 虽身为储君, 但懦弱无为, 且背后无母族支撑;五皇子及冠之年,个人能力倒不错, 身后也有一批势力, 但最为赵天子不喜, 这遗诏想来不会和他有半分关系;而丽贵妃所出的十皇子得盛宠, 还背靠元后纪家,但十皇子年幼,如今只有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