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脑中闪过几幅画面。
烛火昏暗的夜,带着些薄汗的深色皮肤,张开的粗粝大掌,和他手臂上微微绷紧的青筋……
裴莺脸上不住泛起热气,她觉得这人还是穿着衣裳比较好,外袍和中衣一除,像野兽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中衣已除,夫人过来吧。”霍霆山说。
裴莺没有立马过去,而是朝下看。
他如今身上只剩一条裤子,除了旁的遮掩后,倒看得清晰。
就这般看,裴莺觉得好像挺合适的。
看了几息,裴莺上前,却是从侧边过,绕着霍霆山转了圈,低声道:“这不是挺合适吗?”
话音方落,一条长臂伸过,精准将她圈过,霍霆山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攀上她拿着皮矩的手腕,“夫人都未量过,如何得知合适?”
“量也不是这……”裴莺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感受到了。
他拥着她,与她贴得极近,一些变化在她这里无所遁形。
太明显了,奋力地抗议着约束。
裴莺面上绯红成团,哽在喉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夫人你看,确实不合适。”霍霆山牵过她拿着皮矩的手,给她证明如何不合适。
当初给他做短裤时,裴莺并没有选太厚的料子,毕竟这短裤的作用不是保暖,因此选材用料皆往轻薄透气上靠。
如今裴莺是后悔了,隔着一层,但这层好似起不到半点作用。
过分的热度传了过来,烈火燎原似的自她的指尖处炸开,叫她想要躲避,偏偏这人以拢挟之势握着她的手,叫她后退不得。
直到这时,裴莺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不合适”,是什么时候不合适。
这种时候还合适就有鬼了。
“霍霆山,你之前还好意思说知章皮糙肉厚,连带着脸皮那一块也不曾漏下分毫,我看皮糙肉厚的那个分明是你。”裴莺面红耳赤。
霍霆山抱着人说,“夫人冤枉我,我只是给你陈述不合适之事实,你看如今,是否确实不合适?”
“不合适,你那别穿得了。”裴莺羞赧。
好心给他做条裤子,这人倒好,居然在这和她耍心眼。
这话刚出口,裴莺就后悔了,因为她听到耳旁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好,就如夫人所言。”
醇厚的声线中似带着几分克制的微哑,他呼出的气息落在她耳上,激起她后颈一小片鸡皮疙瘩。
“不可!”裴莺下意识按住他。
却忘了如今她的手并非落在他系鞶带的位置,这按下去,拥着她的男人气息瞬间重了许多。
“夫人莫停,继续。”
裴莺原先只是面染红晕,如今那抹鲜艳的颜色一路自脸颊蔓延到白皙的颈脖处,透出极艳的绯色。
“今日是四月十七,距离六月初八不足两个月,按夫人那四舍五入之法,这两个月归零如何?”霍霆山低眸,看着眼前莹白带粉的耳廓,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湿漉和不同寻常的热意传来,裴莺眼瞳收紧,腰眼那处泛起一阵一阵的酥感。
“不,不可。”裴莺侧开头。
这人疯起来很是任性妄为,若今日应了他,破了之前的应下之事,说不准明日他还会再来,且有理有据说昨日已破例,应允之事按理说无需再遵守。
不成,绝对不成。
霍霆山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真不可?”
“不可。”裴莺坚定道。
他又和她说了几句,但每此裴莺的回答很坚定,两个字,同样的答案。
片刻后,耳旁有人叹了口气:“罢了,不可就不可,但此事因夫人而起,无论如何夫人都该度我一回。”
裴莺被他带着手慢慢动起来。
她给他缝的那条短裤最后惨不忍睹,她的手同样遭了大罪。
事后,裴莺拿着香皂在洗手,洗着洗着慢下来,“不对,此事怎就因我而起了?”
低眸看着通红的手心,裴莺懊悔道:“这家伙坏透了。”
十日光阴如水流逝,悄无声息,不知不觉,转眼就来到了送嫁的这一日。
送嫁的前一日,裴莺回到了裴府,晚上早早歇息,第二日天不亮就被辛锦叫了起来。
“夫人,已至寅时,该起了。”辛锦轻声道。
裴莺翻了个身,继续睡。
辛锦又喊了两回,裴莺才缓缓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小哈欠,“可是才寅时。”
寅时,半夜三点。
“夫人,送嫁定在巳时。”辛锦无奈道。
裴莺是知晓的,不住叹气,“上回嫁人可没这般早起。”
辛锦眉心跳了跳,低声道:“夫人,往后这话慎言。”
裴莺到底起床了。
大楚尚玄、红二色,正式场合中的礼服也多用这二色。
介于是远嫁,并非当日就入男方府中,因此裴莺今日的嫁衣并非最隆重的,但衣裳依旧繁复得很,信期绣在衣襟和袖口盘踞,露出似燕的长尾纹路,寓意“忠可以写意,信可以期远”。
身着黑中扬红的圆领襦裙的美妇人坐于榻上,两侧各是一个裴府寻来的巧手老媪。
“由老身为其梳妆送嫁的女郎少说也有数百,但还是第一回见如此貌美的女郎,夫人风华绝代,国色也。”
“是极,章台杨柳,花容月貌不过如是。”
天未亮,房中燃了烛火,灯芒在坐于榻上的美妇人面上晕开,她微敛着眸,淡光点在她浓长的睫羽上,泛起一层浅浅的金色。
红唇皓齿,雪肌缎发,红色的胭脂在那张芙蓉面上轻作点染,美妇人多了几分平日不常有的魅。
听闻梳妆老媪的话,裴莺笑了笑,“两位谬赞了。”
随着这一展颜,她莹莹秋瞳中泛起潋滟浮光,竟有几分昳丽冶艳的诱人,连带着屋内也似乎亮堂了些许。
屋里静了静,两个梳妆老媪在心里赞叹不已,又见她平易近人,后面越发殷勤和裴莺搭话。
待整装完,天已亮。
裴母取来一张红面纱,亲自为裴莺盖上,“往后顺顺利利,夫妻琴瑟和鸣。”
成亲日并非今日,所以闹亲等环节一应取消,只需拜别长辈,便可上马车。
裴莺给裴父裴母叩首。
裴母亲自将人牵起,语气欣慰又不舍道,“莺莺,虽说你已不是小娘子了,但为娘还是要叮嘱你一番,嫁了人后就需以夫为纲,上侍舅姑,下育子嗣,勤俭爱家,有容人之量,如此方能夫妻和睦长久。”
裴母的这番话,裴莺左耳进右耳出。
因着遮着盖头,裴母也没发现她根本没认真听。
霍霆山在吉日准时来到裴府,他今日身着黑赤色长袍,腰上一向配戴的环首刀摘了,刀具已除,却无损他半分威严。
随他来的迎亲卫兵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个个健壮魁梧,精神面貌极好,卫兵换了装束,骑兵队的马匹脖子上亦多了一条喜庆的红绸。
裴府门前聚了不少围观的布衣。
“好威武的迎亲队,我竟觉得那些个卫兵也是一等一的好郎君,个个皆是青年才俊。”
“瞧你这话说的,能随行的肯定是经过精心挑选,说不准其中有不少是军官,能不好吗?”
“我家有一小女,还尚未婚配……”
“得了吧,他们是要回幽州的。”
“回幽州也成啊,反正是份好前程。”
“别说了,新娘子出来了!”
周围讨论声一止,纷纷将目光从车队和马匹上收回,转到裴府大门处。
一道高大的身影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只见他牵着一位身着玄红圆领襦裙、足蹬蹑丝履的女郎。
女郎头覆红纱,看不清容颜,但身姿纤秾有致,曼妙得很,再观她垂在身侧的素手,肤白如羊脂,也像冬日的新雪。
裴莺看不见路,只听见周围不断传来赞叹之声,牵着她的那只大掌带着厚茧,很粗糙,在这春日里也暖和得过分。
接亲的马车就停在裴府门口,没走几步就到了。
“夫人请上车。”
裴莺在霍霆山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在帏帘落下的那一瞬间,她听到男人低声和她说了句话。
美妇人稍怔。
霍霆山把裴莺送上马车后,坐在了马车的驾车之位,执着马鞭在牵车的骏马上轻拍了下。
骏马踱步,待车轮转过三周后,霍霆山勒停马匹,并将驾车位交给卫兵,他则翻身骑上乌夜。
在裴父裴母和布衣的目送中,簇拥着马架的骑兵队逐渐走远。
今日接亲向来不走回头路,霍霆山是从州牧府出来的,接了人后便没打算回去。
冀州的远山郡和并州的肖江郡不同,前者周围不远有不少小城镇,一日可抵达,不似肖江郡附近只有一个破旧的白光县。
接亲后,是正式启程了,不过是兵分两路走。
霍霆山接了裴莺,领兵独行一路。
其余人等,比如孟灵儿和霍知章,都随大部队从另一道离开远山郡。
不过迎亲的骑兵队出了城门后,霍霆山命令队伍暂且停下。
裴回舟作为裴家的送亲人,看见为首的男人从大黑马上翻身而下,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那辆被簇拥着的马车里。
裴回舟不由瞠目,和旁边的裴家奴仆说,“这于礼不合。”
奴仆不敢言,却在心里暗自道,就算真于礼不合,难不成上去阻止?
马车里。
裴莺因着霍霆山之前和她说的那番小话,她一直没有动头上的红纱。马车停下时她能察觉到,不久后,裴莺听到了车厢门打开的声音。
头上的红纱还盖着,裴莺看不见,只听到最初始踏进车厢的那声脚步轻响。
有人说话,“夫人。”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一汪沉寂的浩海,但裴莺敏锐听到了和平日细微的不同,似海下暗流澎湃。
裴莺放在膝上的手不住蜷紧了些,嗯的应了声。
盖在她头上的红纱被拿住一角缓缓掀开,那张芙蓉玉面一寸寸地露了出来,胭脂点染红唇,又似本就是天生的娇丽秾艳,她抬起眸来,那双敛着浮光秋水的美目清澈温雅,霍霆山清晰地看到其内映着他的小身影。
“夫人今日甚美。”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裴莺脸上抹了些胭脂,这会儿胭脂色仿佛更盛了许多,“将军今日也很俊朗。”
他今日也特地整装过,玄冠束发,身上的玄袍平整得一丝不苟,连胡茬都刮干净了。
霍霆山闻言笑了声,“看来这回是真的不嫌我。”
裴回舟在马车外着急地等待着,静数着时间慢慢过去,越等越心急,就当他打算前去提醒该启程时,一道伟岸的身影从马车里出来。
那人利落翻身上马,队伍重新启程。
裴回舟呼出一口浊气。
骑兵队抵达青湖县时已是申时了,霍知章所在的大部队先一步抵达青湖县,因此厩置住处已整顿好,霍霆山的骑兵队直接入住便可。
马车在厩置门口停下,裴莺刚推开车门,就看到同样想抬手的霍霆山。
“看来夫人是闷着了。”他边说,目光再次扫过她玄赤色的圆领襦裙,看了一遍又一遍。
“确实有些疲乏。”裴莺伸手,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今日和平常不同,平日她习惯用两条发带束发,亦或者让辛锦用根发簪或步摇,如何轻便如何来。
但今日是盛装,不仅穿得讲究,这头上的饰物估计有十来件,特别沉。
裴莺迫不及待回去卸个妆。
裴莺和霍霆山一同往厩置里走,她听身旁男人道:“夫人,今日是吉日。”
裴莺最开始没明白他想说什么,“嗯,是吉日。”
霍霆山又说:“其实今日算起来,也算我们的成婚日。”
裴莺脚步稍顿,这回她听懂了,“不算成婚日,成婚日在六月。”
“刚接到新妇,第一宿就分房睡不吉利。”霍霆山说。
裴莺无言,这人分明是个铁血无神论者,如今竟能昧着心说不吉利这话。
裴回舟方才也下了马,如今就在两人身后不远,前面的说话声飘过来,向来温和的男人一张脸顿时黑了黑。
“莺莺。”裴回舟忍不住道。
裴莺回头,看到几步开外的裴回舟,观其面色,便知方才霍霆山那番“皮糙肉厚”的话是被大兄听了去。
裴莺递个台阶过去:“大兄可是有事要嘱咐我?”
裴回舟颔首,“正是,莺莺借步说话。”
裴莺看了霍霆山一眼,“将军先行进去,我稍后就来。”
霍霆山很平静。
但和他对视的这一眼,裴莺心里打了个突,莫名有种预感。
这人可能又会我行我素。
裴莺跟着裴回舟走了几步, 到厩置大厅的角落处。
裴回舟背靠墙壁那边、面朝外,目光能看到正厅的其他人,他看到霍霆山停在厩置的楼梯口处, 似在等裴莺, 对方与这里有些距离, 应该听不见了。
于是裴回舟斟酌开口:“莺莺, 今日只是迎亲,不能万事都顺着他, 否则往后如何是好?”
迎亲非成婚, 哪能直接睡一起, 不妥不妥。
他那句“往后如何是好”相当委婉了, 直接的意思其实是:倘若今日让他肆意妄为,就是坏了规矩,他日后岂能尊重你这个正室。
“大兄, 我知晓的。”裴莺点头。
她背对着大厅, 看不见除裴回舟以外的其他人, 但感觉话出口后, 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在看她。
那目光似还带了些别的意味。
裴莺蜷了蜷手指, 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眼,便见霍霆山站在楼梯口,与这边确实有些距离。
寻常人肯定是听不见的,但这人生了双狗耳朵, 也不知晓是否听到了只言片语。
又叮嘱了两句后, 裴回舟让人回去了。
裴莺转身往回走。
厩置的一层有房间,但一层多鼠蚁, 因此只用来招待普通客人。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和三楼,行至楼梯口, 裴莺对霍霆山:“将军上楼吧。”
未曾想这人轻笑了声,忽然来了句:“我忽然发现你大兄与你有不少相似之处。”
裴莺目露疑惑。
他这说的什么话,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模样上肯定有些许像的。
“你俩某些时刻那胆子就和江豚似的,看着不起眼,实际总能出乎人意料。”霍霆山继续说。
裴莺:“……”
所以他刚刚是听见了吧。
不过听见就听见,裴莺有理有据:“大兄也是为我着想,且将军方才所说之事,本就不符礼法。”
“礼法。”霍霆山将这二字在嘴里过了遭,意味不明的笑了声,后面不言。
裴莺的厢房在三楼,隔壁是霍霆山的住处。
回了房以后,裴莺让辛锦卸掉她头上的发饰。
前面放了个妆匣盒,那盒子原本是空的,裴莺过一会儿就看见辛锦往里面放一件首饰。
金镶绿松石的耳坠,呈孔雀开屏状的金花,金镶玉的步摇,用于固定的细长玉钗,白玉和各色宝石组和的璎珞……
一件又一件,先放满了妆匣的一层,又放满了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
光是拆妆,辛锦就忙活了两刻钟。
等头饰卸完,裴莺感觉脑袋轻松到有些飘飘乎。
辛锦:“夫人,奴去备水。”
因着天气干燥的缘故,北方是不用天天洗澡的,奈何裴莺骨子里是个南方人,只要有条件就想沐浴。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后,裴莺才感觉她今日寅时起床后一直绷紧的那根筋络舒展了。
“夫人,这火折子当真好用。”辛锦忍不住再次说。
当奴仆的,尤其是伺候主子的院内仆从,都不少了在身上揣两块火石。哪怕她是熟手,但火石质地坚硬,加之女郎力气本来就小些,引火也并非易事。
有了火折子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引火可以这般轻松,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就行,且一支火折子还能使用很久。
拿到火折子后,这新奇玩意赫然成为了辛锦的心头好。
“确实是方便。”裴莺见她面有倦色,“今日辛苦了,你也早些休息。”
“夫人安寝,奴退下了。”辛锦出了房间,将门关上。
辛锦离开后,裴莺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本小册子。
这是临行之前,裴母给她的嫁妆清单,对方让她离开远山郡后再看。
册子很厚,拿在手上颇为沉,裴莺将小册子翻开,发现不少嫁妆物件竟都挺熟悉。
她之前在霍霆山给她看的那份聘礼清单里看过。
裴莺把小册从头翻到尾。
霍霆山下的聘礼约莫有三分之二都在这里,聘礼归女方父母所有,陪妆的处理权则在新妇手上。
相当于聘礼被裴母倒了个手,大半都归于她个人所有。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裴母多半是想到了以后种种。
裴莺将小册子郑重放好,一阵困意涌上头,今日舟车劳顿甚是疲乏,还是早些歇息吧。
美妇人从榻上起身,打算去锁个门。
厩置比不得府里,虽说这厩置如今入住的都是他们这方的人,但还是谨慎为上。
然而裴莺刚走到门前,还未抬手触上门栓呢,就听到两声敲门声。
“咯、咯。”
力道微重,不急不缓。
裴莺抬手的动作停下,纵使隔着一扇房门,她也知晓霍霆山已在外面。
这人一如既往只是通知,自觉通知到位后便动手推门。
“咯滋”一声,房门推开。
裴莺适时后退一步,免得被房门碰到。
中间的障碍已除,仿佛是水雾拨开,两道目光无阻碍的轻轻碰上。
“夫人亲自迎我,我甚是欢喜。”霍霆山勾起嘴角。
裴莺:“……不是迎你。”
她只想锁个门。
霍霆山看着面前的美妇人,她已梳洗过了,白日那身玄赤色的圆领襦裙换成了桃红色的中衣。
现在是四月底,温度适宜,她穿得不厚,桃红中衣下隐约可见丰美的身段。
男人的喉结耸动了下。
裴莺忽觉他眼神不对,十日前他看她就是这般的眼神,然后她的手就遭殃了。
裴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是刚好腾出了些空间。霍霆山趁着这时长腿一迈,进了房间。
“霍霆山,你……”裴莺哽住了。
这人真是得寸进尺。
“夫人,今日迎亲吉日,分房睡不妥,我只过来睡一觉,不做什么。”霍霆山径自往里。
厩置的厢房不如州牧府的主卧大,陈设简单,床榻前也无精美的屏风作挡。裴莺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走到里,然后在榻上歇下了。
裴莺:“……”
许是许久未听见脚步声,榻上的男人转头:“夫人过来安寝。”
裴莺纠结了片刻,去熄灯盏,“霍霆山,君子一言。”
“行。”那边倒是应得快。
裴莺相继吹灭了灯盏,又将另一侧面向楼背的窗牗推开少许。
月光照了进来,借着月色,裴莺往床榻方向走。
那一片是个暗区,罗帐挡住了月光,投落大片的阴影。在那片暗影中,裴莺看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她知晓那是他除了外袍后,露出的里面的白中衣,白衣角落在光与暗交界的暗区,宛若猛虎爪中露出的森白趾甲。
裴莺盯着那片衣角看了半晌,才缓缓过来。
她才在榻旁坐在,暗处伸出一条铁臂圈住她的腰,像狩猎者捕获了钟爱的猎物,心满意足地将之拖回自己的巢穴。
“磨磨蹭蹭,一宿都快过去了。”霍霆山笑她。
裴莺被他抱在怀里,枕着他的锁骨处,隐约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强健有力。
裴莺不习惯地动了动,然后就碰到了,她霎时僵住。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这人像给兔儿顺毛般捋了她后背一把,“安心,我言而有信。”
裴莺:“霍霆山,你松开一点。”
霍霆山听她语气,知她得了他承诺后,那兔子胆又开始变成豹子胆,依言松了手,“六月初八再和你计较。”
裴莺往里侧墙壁靠,快要熟睡时又被他捞过。
此时困意汹涌,裴莺只是蹬了下腿,踢在他粗壮的小腿上,见没踢开束缚后嘟囔了声,便沉入了梦乡。
那股甜香幽幽在鼻间缭绕,霍霆山平复了下思绪,缓缓阖上眼,也入了眠。
这一夜,两人交颈而眠。
清湖县只是途径点,并不会久留,翌日醒来后,众人开始整装。
在大堂用早膳时,霍霆山看向小儿子:“你和沙英二人先领军回幽州。”
霍知章惊愕道:“父亲,那您呢?”
霍霆山:“我和你母亲还有旁的地方去,晚些再回去。”
大军在外行进,每一天都得消耗大量的军资,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得尽可能让士兵变成军农。
吞下并州和冀州后,霍霆山确实富有了许多,幽州财政也不吃紧了,但他是早年穷过的人,且如今并不是终点,暂时用不上的大军早些回幽州妥当些。
这事就此定下。
不过在裴莺看来,再启程时,一切好像无甚区别。她还是乘马车,车外也仍是簇拥着骑兵。
离开清湖县,霍知章领军直接北上,霍霆山这边则是往西北走。
送嫁百里终有一别,又走了两个镇,以裴回舟为首的裴家人止步于今日。
“莺莺,往后多珍重。”裴回舟眼眶微红。
裴莺安慰他:“大兄莫伤感,冀州和幽州毗邻,相距不算太远,往后我们多通书信。”
裴回舟颔首。
裴莺忽然想起一事,“大兄,你午时后再归,午膳我带你吃美馔佳肴。”
裴回舟只以为裴莺在说平常的设宴,笑着说好,其实心里对“美馔佳肴”并没有如何期待。
他行商多年,去过不少地方,各地的美味品尝过不少,现已极少有菜式能令他为之惊艳。
嗯,之前的炒肉算一样。
裴莺打算杀猪。
她如今一共有六只黑猪,四只是最初从燕门郡的肉市里面买的,后面两只是在肖江郡那会儿,霍霆山偶然从猎户手里收购的。
经过四个多月的投喂,猪长大了许多,好吃好喝,它们早就和“小”字挂不上钩了。虽然还未成年,但也挡不住裴莺今日要将一只黑猪下锅的决心。
裴莺找来当过屠户的过大江,和对方说要杀猪。
过大江说:“此事容易,裴夫人您欲要宰杀哪只?”
裴莺:“最大的那只。”
过大江得令,利落抓了最大的黑猪进厩置的庖房。很快,庖房里传出猪的惨叫声。
裴回舟一直在一楼,他也听见了猪叫,心里已了然妹妹口中的美馔佳肴原来是豕。
豕肉啊,裴回舟回忆了番豕肉的味道。
不敢恭维。
听到猪的惨叫,孟灵儿从楼上跑下来:“娘亲,您终于要杀豕了吗?”
裴回舟听着外甥女期盼又欣喜的语气,颇为不解。
豕味腥臭,有什好吃的?难不成灵儿没用过好东西?
但这个猜想很快被裴回舟掐灭。
不可能,条件拮据时莺莺都不会亏待女儿,更罔论如今。莫不是莺莺有办法令豕肉吃起来没有腥臭味?
裴莺回着女儿的话,“你大舅舅今日得回去了,杀豕做顿好吃的给他践行。”
过大江杀豕技巧娴熟,不久后,豕杀好了,还被分成了一块块。
待食材准备好,裴莺进了庖房。
裴莺个人觉得,没有腥臭味的猪肉其实怎么做都好吃,今日她打算做红烧肉和小炒肉。
厩置的一间厢房被霍霆山暂且当成了书房,他如今不急着回幽州,但并不代表无事务要处理。
并州和冀州都安插了幽州的将领代管,小事可自行处理,但一些大事,诸如何处有林匪出没,又危害百姓几何,全部都要上报。
商议完,“书房”的门打开,几人正要下楼,忽然嗅到一股十分诱人的香气,光是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熊茂当场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这庖房不厚道,昨日我们来的时候,怎的不将拿手好菜端上来。”
“我去看看。”秦洋也是个爱吃的,当即下楼。
他下到一楼,还未走进庖房,便看到庖房门口围了许多人,有幽州这边的卫兵,也有裴家的家仆。
这个架势,难道是裴夫人在庖房?
吃过铁锅小炒肉的秦洋如此想着。
他拨开两个幽州兵,探头往庖房里看,心道还真是裴夫人。那不奇怪了,裴夫人总有新奇物件。
裴莺的红烧肉已经进入最后小火慢炖的阶段。
裴回舟站在她身旁,垂涎欲滴,“莺莺,你说的这红烧肉何时能好?”
之前有多不以为然,如今就有多心痒。闻着都这般的香,想来入口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裴莺:“快了,再过一刻钟。”
“庖房不厚道……”外面这时传来了熊茂的大嗓门。
不过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秦洋强行打断,“别嚷嚷,里面那个是裴夫人。”
熊茂一息静音,而后小声说:“方才我的声音应该不会很大吧。”
“你对你的大嗓门是真没数。”秦洋睨了他一眼。
熊茂:“……”
在炖肉的时间里,裴莺让火头军炒了肉,用最大号的铁锅炒,一头黑猪分几次下锅,打算今日中午一次性吃完。
一刻钟后,红烧肉出锅了。
一锅肉色泽浓郁,肉汁往上面一浇,猪肉表面亮晶晶的。
“只烧了三锅,今日不分餐了吧。”裴莺说。
在唐代以前,分餐是主流,一人一案,每张案几上都有已定的餐量,各自吃各自的。但如今肉只有三锅,人却不少,且并非每块肉都一样,分餐不好分。
众人都无异议,本来就是风雨里来去的武将,不如文人和日日锦衣玉食的豪强讲究。
于是再开餐时,将案几拼接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
这种方式很是新奇,大伙儿热情高涨,坐下以后好似彼此间的距离都拉近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