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与画舫不同,画舫是为了美观和游河所用,一层用料稀疏得很,很是镂空,若有箭矢飞来并不能挡下多少。而大型战船经过改良后,一层多了不少挡板,可供士兵隐藏在其后,再者保留了画舫的层数,新增了小型瞭望台。
有望远镜在,只要江上不起雾,千米之外的情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木板需接稳妥。”沙英认真交代兵卒。
这艘船足够大,完全可将主母的马车载上;一艘大船搭载一辆马车,分批负载,如此安稳些。
宽且长的木板连接两头,确保“梁桥”架稳后,沙英亲自驱马上船,待上了船后再将马匹解开套绳。
裴莺在岸边看着已上了甲板的马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霍霆山,这马不会晕船吧?”
霍霆山稍滞,皱着眉头说:“我幽州的马儿身强体壮,应该问题不大。”
裴莺语气很是怀疑:“你幽州的男人都晕船,凭什么幽州的马不晕船?”
霍霆山:“……”
最后那匹马被牵下了战舟,只让马车乘船。一切就绪后,裴莺和霍霆山也上去了。
从高空俯瞰,如长龙匍匐于地的河道上载着一条木色的小蛇,小蛇不如龙般健壮绵长,但趴在龙背上也占据了不少位置。
视觉再往下拉一些,能发现那哪是“小蛇”,分明是一串几乎首尾相连的船只。
船只缓缓动了起来,裴莺站在甲板上,感受着行船时带来的风,只觉心情舒朗,胸腔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开,装入迎来的风和天上的云。
总算不用待在小小的马车里了。
或许是这个时代没有工业污染,这里的江水清澈得过分,一丈多以下亦能清晰可见。裴莺看到游鱼摆着尾儿在水中畅游,也看到了小乌龟如浮萍般飘在水上。
“船首风大,夫人莫要多待。”霍霆山见她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
裴莺:“再过一盏茶就回去。”
不过说完,裴莺想起另一件事,她侧头看霍霆山,“对了,士卒晕船之症如何了,可有得到缓解?”
霍霆山:“还行。我命人在市面上收了许多酸梅酸枣,分发到各船。且此前也有过训练,应该无大碍。”
裴莺听他说“训练”,眉心跳了跳:“训练?该不会是硬扛吧?”
就像那回他以毒攻毒。
“倒也不是。”霍霆山轻咳了声,“最初给士卒分发足够的酸枣酸梅,待其稍适应后,酸枣酸梅逐渐减量。”
必须减量,否则日日如此,哪怕只是一百艘船的士卒,每日酸枣酸梅的消耗量都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他们沿途会经过一些小郡县,补给会有,然而能补充的数量绝不会如在洛阳城时那般多。
得省着点用。
裴莺若有所思,“这倒也行。”
上船的第一日,火头军就地取材,裴莺吃上了最近都没吃到的河鱼。
有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可见这个季节的鱼儿不是一般的肥美。
如今看着这一桌子的全鱼宴,裴莺顿时觉得吃了许多天干粮的胃终于要逢甘霖了。
三人开小桌,围坐而桌。
不过……
“这一碟是鱼脍吗?”裴莺看着被放到她面前的碟子。
“正是。”霍霆山颔首,但说完却见裴莺皱了眉,“夫人怎么了?”
裴莺摇了摇头,“以后这个尽量别吃。”
鱼脍,其实就是生鱼片。
古代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就有食用各类脍的习惯,甚至吃着吃着,还在《礼记》中研究出“凡脍,春用葱,秋用芥”的吃法。
古人吃了就吃了,只觉得当时味道甚好,至于吃完后一年半载再犯的病,就很难算到鱼脍身上。
“娘亲,为何不能吃这个?”孟灵儿好奇道。
从几百年前的前朝至今,人们都是这样吃过来的。
裴莺斟酌着用词:“就像菟丝子没办法独活,其实有许多细小的、咱们肉眼看不见的虫子也同样如此。这些虫子只能依附于其他动物,如果食用时不煮熟,把这些虫子用高温杀死,那就会……”
后面裴莺没继续说了,给他们俩想象空间。
古代的鱼脍一直非常受欢迎,因为晶莹剔透,权贵们感叹其高雅美丽;又因价格低廉,布衣们吃得起,甚至自己弄张渔网去抓都行。
当然,最重要的是配上各种蘸酱以后,口味确实非常好。
直到明清时期,人们将鱼脍和寄生虫扯上关系,这才大幅度减少食用生鱼片。
有许多人觉得海鱼的渗透压与淡水鱼有差,觉得海鱼的寄生虫在人体存活不了,所以不吃河鱼脍,只吃海鱼脍。
裴莺最初也同样如此,但自从知晓日本是全世界寄生虫感染率最高的国家后,她放弃了海鱼脍。
就,怕死,也怕驱虫时的剧疼。
干脆不差那一口。
孟灵儿怔住许久,而后微微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那碟鱼脍,神色复杂。
霍霆山笑道:“幸得夫人知识渊博。”
他唤来外面的卫兵,吩咐让其将这碟鱼脍拿下去蒸熟,又交代他给火头军捎带一句话,往后军中莫要再做鱼脍。
鱼脍端下去了,三人重新用膳。
不过经过方才那遭,本就有些晕船的小姑娘明显食欲不振。
裴莺看在眼里,不由懊悔。
早知道先不说了,直接拿开不让女儿吃,真是有时说话没过脑子。
“船内有酸梅,小丫头待会吃些,庖房备着食物,随时可自取。”霍霆山也看出来了。
午膳罢,孟灵儿有些不舒服,先行回房打算躺一躺。
不知是换了环境,还是怎的,今日午膳后裴莺仍精神得很,完全不想午憩。
“偷得浮生半日闲。夫人,我们去垂钓如何?”霍霆山忽然道。
裴莺顿时来兴致了,“甚好,不过船上有渔具吗?”
霍霆山:“渔网和钓竿皆有,方便火头军捕鱼。”
于是不久后,夫妻俩来到了船尾,各自摆在木椅一张,钓竿一支,以及小半盒鱼饵,一人占了一个位置。
“单是垂钓无甚意思,夫人,不如我们来比一场,以一个下午为期,看何人钓的鱼儿沉,最后比个总重量。”霍霆山勾起嘴角:“败者需答应胜者提出的一个要求,且不得赖账。”
钓鱼纯看天时和运气,技术如何反倒不怎么看重,于是裴莺想了想,颔首同意,但谨慎加上了一条:“此事不得违背原则问题。”
他应得爽快:“自然。”
不知为什么,裴莺看着他嘴角的那个弧度,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179章
裴莺打开饵料盒子, 看着里面不断蠕动的小虫子,沉默一秒,毫不犹豫把对手拉过来使唤, “霍霆山, 帮我上个饵料。”
男人笑着走过来:“夫人, 你这算不算干扰对手?”
裴莺不承认, 还有理有据狡辩:“我这是帮你预热,后面你挂鱼钩肯定一次比一次快。”
区区小虫, 她不敢碰, 霍霆山没几下就挂好了, “行吧, 那就承你吉言。”
一切就绪,比赛开始。
裴莺已经很久很久没钓过鱼了,上一回钓鱼还是在女儿小时候, 她带女儿去逛商场, 在商场里遇到那种专门给小孩子玩的鱼池。
大人和孩子站在充气塑料池子旁边, 池里放了许多同样是塑胶的、但鱼嘴处镶嵌有磁铁的小鱼儿。
然后家长和孩子就拿着挂着小磁铁的鱼竿, 在池旁钓小鱼。
现在拿着鱼竿, 裴莺轻轻将鱼钩甩进江里。
此时行船不算快,且就算在现代而言,于行船上钓鱼也是有的。因此抛了钩后,裴莺坐到椅子上, 开始耐心等候上鱼。
霍霆山同样也抛了钩。
但这人钓鱼也不是安安静静地钓, 他坐下后和裴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夫人过往常钓鱼否?”
“不常, 几乎没有。”裴莺实话实说。
他嘴角弧度更深了些:“那此番岂非我占了夫人便宜?”
裴莺笑他,“这你就不懂了, 像我这种几乎没钓过鱼的,往往有个叫做新手礼包,或者是新手运气加持的东西,鹿死谁手还未定。”
她这话才说完,裴莺的鱼竿动了。
两人皆是手持鱼竿,鱼竿一动感觉特别明显,裴莺当即大喜,“看吧,我有鱼儿上钩了!”
霍霆山:“……”
裴莺忙提竿收线,很快,一条鲫鱼出水。鱼儿从水面被拉起,连带着水珠飞溅,在午后的日光下,那骤然溅起的水珠像极了一颗颗晶亮的宝石。
裴莺将那条鲫鱼提上船,用手比划了下。
还行,有她的一个巴掌长。
裴莺将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来,小鱼放进一早准备好的装有水的陶罐里。
装好鱼儿,裴莺一抬眸便见霍霆山在看她,顿时笑道:“倘若你觉得占了我便宜,不如帮我挂多几回鱼钩。”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她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他还是过去了,从鱼饵盒子里拿了小虫子给她的空鱼钩挂上。
事情恰是这般的巧,霍霆山刚挂到一半,他的鱼竿动了。
他们在船尾,这船尾的栏杆造得不太高,兼之当初霍霆山过去给裴莺挂饵料时,鱼竿是随意搭在船尾栏杆处。
上钩的这尾鱼儿是条大鱼,力气非常足。竿尾无压制,竿首那边一拽,原本搭在栏杆上的鱼竿立马来了个跨栏,然后在两人闻声转头中,嗖的一头栽进了江河中。
裴莺:“……”
霍霆山:“……”
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事发时,霍霆山一手还拿着鱼钩,另一手将虫子挂到鱼钩上,才堪堪挂了一半。在他的视觉里,不过是一个回头的功夫,他的鱼竿就没了。
空气静默了三秒,而后突然被一声轻笑打破。
那笑声的主人没忍住,越笑越大声。
“哈哈哈。”裴莺乐得眼睛弯成月牙,她不仅笑,还要很不厚道的说一句:“霍霆山,你的作案工具被没收了,这是否是上天的旨意,这局合该是我赢的。”
霍霆山看不得她此时这么快乐,气笑了:“此事还不是因你而起,夫人是否该赔我条鱼儿?”
“那不行,现在是比赛中,各自钓上的鱼儿归个人,赔偿之事等赛后再说。”裴莺利落拒绝。
“小没良心。”
给她挂好鱼饵后,霍霆山折回船去拿新的鱼竿,待他拿到回来,发现裴莺这边又起鱼儿了。
裴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太高兴了,实在忍不住炫一下:“霍霆山,我这边第二条了。”
男人瞥了眼她这回上的鱼,这第二条比第一条小多了,只有上回的一半大,他给她泼冷水:“看来夫人对小鱼小虾情有独钟。”
裴莺轻哼:“那也比你好。”
解了鱼钩后,裴莺看着被吃了一半的鱼饵,不由抿了抿唇,纠结要不要换鱼饵。
嘲笑一时爽,换饵火葬场。裴莺略微后悔方才没忍住,现在再把人喊过来帮她,这口好像不怎么好开。
霍霆山见她停在那里,哪里会想不到她在纠结什么,眼尾微扬透出几分得意:“怎么,夫人又有事相求?倒也并非不可,说些好听的,我这人一高兴便无有不应。”
裴莺小心试探,“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霍霆山慢悠悠道:“比如夸赞你夫君如何英武。”
裴莺:“……”
裴莺低头看了看剩下一半的鱼饵,眼睛一闭:“我夫君雄韬伟略,乃天下男儿魁首。”
不远处的男人开怀了,身心舒畅:“英雄所见略同,夫人所言极是。”
裴莺:“……”
这回过来,霍霆山吸取之前的教训,来之前先寻了重物压竿,而后才给她换饵料。
不过这次他白费功夫了,他的鱼竿没动静,反倒是裴莺这边,鱼饵换了新的后,不久鱼竿又动了。
裴莺一边提竿一边说:“我之前说得对吧,像我这种新手一般运气都是挺好的。”
霍霆山目光扫向她的鱼儿,和第一条相去不远,算不上大鱼:“时候还早。”
裴莺把鱼放进鱼篓里。
许是像裴莺说的,新手有新手大礼包,接下来她不断上鱼,虽说每条都不是很大,但这种接连有鱼的感觉真的太爽了。
仅是一个时辰,裴莺的陶罐就装了十二条鱼。
比赛半程已过。
对比她,霍霆山的战绩是相当惨淡,他那个陶罐最开始是什么样的,现在依然是什么样。
裴莺春风得意,觉得这人挂个零蛋收场好像挺惨的,于是说道:“霍霆山,你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我这儿风水好像不错,或许在比赛结束前,你能钓上一条鱼。”
那人有时很是要面子,大男子主义不是一般的厉害,裴莺其实也没想过他会答应。
毕竟,她那话听起来炫耀成分也不少。
“那我却之不恭了。”他同意得很利落。
于是两人换位置。
换位后,变成了两人的鱼竿都没动静。但裴莺半点不慌,现在她已领先不少,除非霍霆山连连钓大鱼,否则这场比赛她赢定了。
反正都要赢了,裴莺开始思索胜出后让他答应的事情。
要什么好呢?
这人霸道惯了,要不就规定往后他不能独裁,事情必须有商有量,不能……
“上鱼了。”他忽然道。
裴莺如梦惊醒,忙转头看隔壁,而这一看,她的眼皮子跳了跳。
这个时代的鱼竿不是木头就是竹子做的,因着后者的弹性好些,且更易成型,更受世人喜爱。
霍霆山手中的鱼竿此时弯得厉害,看着就是要上大鱼了。
果然,裴莺的预感没有错。
“哗啦”一尾又大又肥的鲈鱼骤然被拉出水面,再被利落拖到船上。
霍霆山解了鱼钩,手指伸入鱼嘴扣着将鱼儿拎起来,笑着在手里掂了掂,“夫人这位置确实是风水宝地,这一条怕是能顶得上夫人的五条鱼了。”
裴莺:“……”
“这般大的鱼不常有,你且钓且珍惜。”裴莺别开眼不去看。
霍霆山重新上了饵,而后利落甩竿:“否极泰来,说不准我的好运如今才开始。”
不久后,霍霆山的第二条鱼儿上钩了。这一条不如方才那条肥鲈鱼来得沉,但也绝对算条大鱼。
裴莺陷入沉默。
她钓了一箩筐,都是小鱼儿,主打一个体验;他先后上了两条,战绩都快追平她了。
见霍霆山再次甩竿,裴莺忽然有股难以言说的危机感,“霍霆山,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
男人侧眸,带着几缕细纹的眼尾多些笑意,“如若夫人想说,要回这风水宝地,那我是不能同意,哪有吃下来还吐出来的道理。”
裴莺:“……”
裴莺还真想换回来。
自从换了地儿后,她一条鱼都没上过,仿佛他原先的这个位置有诅咒。
“不换就不换,在这里我也能赢你。”裴莺嘟囔。
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霍霆山又连接钓了三条鱼,后面这三条一尾比一尾肥硕。裴莺这边也有收获,然而只能说水平持续发挥,上钩的都是和她巴掌大小相近的鱼儿。
比赛结束,统计结果。
这一个下午裴莺合计钓了十五尾鱼,霍霆山只有五尾。
数量上裴莺胜出,重量上霍霆山胜一筹,就这般看算是各领风骚,偏偏最初规定比赛时,比的是重量。
“夫人,承让。”他笑得特别荡漾。
裴莺愿赌服输:“说吧,你想让我答应你何事?”
“如今条件不允许,改日再告诉你,夫人一诺千金,想来定然言而有信。”霍霆山卖关子的同时还不忘给她戴顶高帽。
裴莺那阵不详的预感又来了,她警惕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能违背原则。”
霍霆山颔首:“自然如此。”
见他点头,裴莺心下稍定。
两人在船尾钓了一下午的鱼,赛后的战利品尽数交给火头军,今日的夕食同样是鱼宴。
不过晚膳时,却只有夫妻二人用膳,孟灵儿晕船身体不适,食欲不振,暂时还不想按点用膳。
女儿向来有晕车的毛病,水上行舟时再晕船也寻常。裴莺没勉强,想着庖房就在船上,囡囡饿了随时可传膳,现在不吃就不吃吧。
房间里。
孟灵儿侧躺在床上,愣愣看着前方,目光却没有一个聚焦点,显然在发着呆。
她确实晕船,但其实并晕到连用膳都难以持续的程度。
她心里很乱,有些事情似乎难以再忽略。她从未怀疑过娘亲的话,且从后续种种可证明,娘亲说的都是对的。
今日午时娘亲说生肉中有肉眼看不见的细小虫子。
她相信这话绝对无错。
但既然那些虫子无法被用眼睛观察到,娘亲又是如何得知呢?
第180章
夜色如同一张铺开的巨网般笼罩大地, 乌黑的云层将圆月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分毫月华洒落在外。
今夜既无繁星,也无明月。
入夜以后, 船队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 水面轻轻地荡开层层涟漪, 偶尔涟漪中有鱼儿甩尾打乱波澜, 像是某种原有的秩序被扰乱。
孟灵儿站在船尾,怔怔地看着船尾不断荡开的水波。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忽闻脚步声。
最初她以为是巡逻的兵卒, 但脚步声径直而来, 最后停在她身侧。
“孟小娘子, 好巧。”是石成磊。
小姑娘一开始没反应,大概过了几息才转头看他。
凭着之前的经验,石成磊以为她会走开, 又或者是不搭理他, 但没想到她看了他一眼后, 居然回了句好巧。
石成磊瞬间欣喜不已, 立马找话题:“小娘子这个时候在此处, 是遇到烦心事了吗?”
这话以后,空气静了。
似乎陷入沉寂。
而就在石成磊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他听见她低声道:“你以前有遇到过一些弄不明白,又或者是无法解决的事情吗?”
她需要一个人和她聊聊天, 而石成磊刚来这里不久, 对一切都不甚了解,他不会察觉到的。
这是个好人选。
石成磊笑道:“有啊, 那可就多了去了。”
孟灵儿:“嗯?”
石成磊摇头晃脑开始回忆:“比如我想不明白,同样是一个娘生的, 为何我长兄和我二兄天资聪慧,四书五经轻易能读懂,我却天生不爱读书,一看书就脑袋疼。”
“也比如,我想不明白为何月亮是圆的,而并非方的;为何鱼儿必须时时刻刻浸在水里才能活,但兔子却不必?”石成磊越来越天马行空:“还比如,我为何不能像鸟儿般长出翅膀,在天空上翱翔。”
他这些话直接将孟灵儿给干沉默了,他说的角度,她从未想过。
“至于无法解决的事情,那也有许多。比如我至今不想读书,我根本不是念书的料子,也不想懂什么人情世故,但我娘却固执的认定我只是未长大、未开窍,未来一定潜力无量,这事我与她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石成磊偷偷看了身旁人一眼,继续道:“还有我有一个心悦的小娘子,我想她也心悦我,但似乎没办成。”
石成磊挺沮丧的,他现在算是破罐子破摔了。只要能聊上天就好,别管是不是会损伤他的男子气概。
“所以吧,这世间想不明白和没办法解决的事太多了。”石成磊感叹道:“若事事都计较和弄个明白,迟早得郁郁而终,还是糊涂些吧,人生难得糊涂。”
孟灵儿低声嘟囔着他最后说的几个字。
人生难得糊涂。
其实她先前就一直努力让自己糊涂。
此前从未有过的香皂,甜如蜜的白砂糖,还有能看到千步以外的望远镜……
娘亲说,有些是仙人托梦于她,有些则是在古籍孤本上看来的。
她说那古籍是百年前隐士意外遗留之物。她最开始是相信的,然而随着一日日长大,跟着先生们识字读书,她有了旁的想法。
会选择隐居的名士,多半是对朝廷无望,这类人有很大一部分其实胸怀天下,是真正的忧国忧民。
如若他们手中有这等能惠及百姓的方子,根本不会捏着藏着。而且那些“奇物”若曾在历史上出现过,必然会有痕迹。
但如今却干净得很,哪怕是手中握着知识和历史传承的高门,对娘亲的那些东西亦是惊叹不已。
那些“奇物”过往很可能未曾出现过。至于,仙人托梦……
“你相信鬼神吗?”孟灵儿问他。
石成磊回答得很利落,“信啊,怎么不信?”
小姑娘抿了抿唇,又听他说,“我很早就信了,大概五岁那年开始吧。”
有些孩提记事晚,但再晚,这个年纪也记事了,所以她问:“是因着随爹娘去祭祖吗?”
石成磊笑着摇头:“非也。祭祖什么的,最初我可厌烦了,听我娘说,每每带我去祠堂,我总待过一盏茶就开始作妖,吵闹着要出去玩,那会儿没少被我爹收拾。不过后来,我觉得神鬼是存在的。”
孟灵儿静静地听着。
“我祖父钟爱狸奴,那时家中有一只年岁比我还大的狸奴。我每日和它玩,一日看不见就想得慌,但它年岁太大了,未陪我熬过五个春秋就死了,当时我悲痛欲绝,连饭都吃不下。”石成磊这时却勾起了嘴角:“那只狸奴死去后的第四日,家仆匆忙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白团子,说是在后院拾到一只特别的小狸奴。那只小狸奴生了一身白毛,唯独右侧后腿中段有一块小小的黑斑,和陪了我五年的老狸奴一模一样。”
孟灵儿愣住。
“后来小狸奴一日日长大,它和原先那只狸奴一样都是少见的不爱吃鱼,性子也相似,只要我一伸手过去它就会对我翻肚皮,用两只爪同时抱着我的手。我当时想,肯定是它回来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从那以后,我便信鬼神了,这世间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说起过往,石成磊很是怀念。
小姑娘不住身躯一震。
换了一种方式回到她身旁……
她之前能“糊涂”这般久,也是因为娘亲和以前并无太大差别。一样的喜欢睡午觉,一样的喜欢吃鱼儿、却不碰鱼脍,也一样的温柔慈爱、处处为她着想。她如今能读书,全是娘亲从中为她周旋和安排。
虽说娘亲似乎不再擅于女红,但在自己的领域里依旧很厉害。且还有很重要一点,以前的娘亲和现在的娘亲一样,都能将她父亲吃得死死的。
寻常官吏,哪个不是后院还有姬妾,但她家中就只有娘亲一人,以前是,如今也是。
有风拂来,天上的乌云被拂开少许,露出明月一角。月华洒在江面上,涟漪晕开时溅起细碎的浮光。
孟灵儿望着浮光跃金的江面,隐约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谢谢你。”
石成磊稍怔,霎时红了脸,“不、不用,本来也只是闲聊,你心情好就行。”
虽然不明白她在烦恼什么,但他知晓肯定和平常有异,否则不会这般晚了还一个人在此处。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孟灵儿对石成磊说。
石成磊恋恋不舍,却也心知晚了,“嗯,早些休息。”
孟灵儿和他说完后,转身欲往回走,但这一转身,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一道精壮高大的身影。
天上乌云移转,月华有半数落在那人身上。她看到了他墨黑的发,和半张熟悉的面容。
孟灵儿心头一跳,脚步停下后又下意识快步往前,“陈使君。”
石成磊惊愕。
那姓陈的居然在这里,他何时来的?
惊愕的同时,石成磊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又让他不由唾弃自己的窃喜。他站在船尾探着脑袋看,但许是察觉到他的打量,他们移步去了旁的地方。
从船尾到船首这一段,陈渊和孟灵儿谁也没说话,不过来到船首后——
“小娘子今晚有烦心事睡不着?”
“我意外碰上他的。”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交叠在一起,宛若二重奏。
他们同时一愣,而后都笑了。
气氛缓和下来。
“小娘子,当初我对你说的话并非只是说说。你于我而言太过于年幼,合该见识多些男儿。那位小石郎君除了年龄以外,我自信并无其他输给他之处,因此我并不是很忧心。”陈渊低眸看她,皎洁的月色在他眼里沉淀出一汪温柔:“你可以大胆些,更肆意些。我如今只是一个追求者,小娘子无需太在意我。”
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耳垂,令热气直冲上脸。
这是秋季的夜,分明秋风微凉,她却燥得慌,不过与此同时,胸腔里最后一丝迷茫和无措被温柔的夜风抚平。
如今月光明亮,孟灵儿别开脸,但仍不住想,他一定看到她通红的脸了。
“那你怎么来了?”小姑娘开始没话找话。
陈渊低声道:“十几岁的少年人有时顾虑甚少,易冲动。”
这些日,石成磊对她献的殷勤他看在眼里,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小石郎君与他一样。年少充满热血,有时热血一上头,做事便不过脑子,只图一时的快活。
他还是看着些比较安心。
“我听闻你未用夕食,要不我让庖房送些吃的来?”陈渊没有问她和石成磊聊了什么。
“好。”
旭日东升,东方既白。
昨日行舟的第一夜,裴莺睡得还不错,第二日起来精神饱满。今早用膳,裴莺看到女儿也来了。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小姑娘的状态似乎好了许多,裴莺看着女儿脸颊飘着的薄红,知她昨晚睡的不错,但还是问道:“囡囡如今感觉如何?”
“已好多了,劳烦娘亲挂心。”孟灵儿抿唇笑笑:“娘亲,我听闻昨日您和父亲二人钓了许多鱼儿。”
裴莺:“确有此事,加起来恰好有二十条,其中鲈鱼最是肥硕,够我们吃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