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画舫和大型战船都以楼船为主。
楼船,顾名思义,船上垒了如楼层的船舱,而后在甲板或顶楼的之上立有船帆,主要以风力驱动船只行进。
裴莺和霍霆山先行下底舱去看了番,而后一层层往上。伊人号作为洛阳最华丽,同时也是最先进的画舫,许多构造远胜于其他船只不少。
不过上到二层时,裴莺无意间发现霍霆山面色与寻常有异,似乎是苍白了些。
“霍霆山,你是不是晕船?”裴莺惊讶。
男人没说话。
裴莺拉着他走到光线明亮些的窗边,窗户来着,映得临窗那一片亮堂堂的,也让她彻底看清楚了他的面色。
是真的比平常苍白些。
裴莺服气了,“你不舒服怎的不说?”
“不碍事。”霍霆山只是道。
裴莺半个字都不信,转头看沙英,正想和他说,让他吩咐船佣靠岸,结果发现沙英也一脸苍白,也不知晓是他本来就比霍霆山白一点,还是其他的原因,这瞧着他的面色更苍白些。
裴莺:“……”
沙英努力站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中气足些,“主母有何吩咐?”
幽州水道稀少,以往他们行军打仗皆是在马背上,长时间乘坐这般大规模的船只还是第一回。
难以适应,晕头转向,胸口好像有块巨石压着,明明脚下不算太颠簸,但就是觉得恶心。
裴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奈道:“先让船只靠岸吧。”
“无需如此。”霍霆山开口。
裴莺看着硬撑的男人,气笑了,“都这样了,不靠岸作甚?如今船只的大致构造我已知晓,仍留在此地也无益。”
霍霆山:“再等等。”
裴莺大概知晓他想做什么,多半是想试探极限。
等到最后,沙英熬不住吐了,霍霆山倒没吐,只是面色煞白,仿佛大病一场,让船佣靠岸时都是坐着吩咐的。
裴莺:“……”犟种。
有此一遭,回府后霍霆山的心情真的不太美妙。
“听闻晕船侧躺着会舒服些,你试试。”裴莺把人推到榻上。
在裴莺要直起身时,霍霆山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拉,衣玦翻飞,女人已经到了榻上,半趴在他怀里。
“霍霆山!”
他抱着人低低笑了声,“夫人陪我歇一会儿。”
裴莺拗不过他,然而才上榻没多久,外面卫兵来报:“大将军、主母,洛阳太守石向松、督邮廖平威……”
他念了一串官职名字,最后才道:“……等人携家中负荆请罪的小郎君前来,说是要给您赔罪。”
榻上的男人睁开眼,“不见,打发了回吧。”
裴莺皱眉道:“不大好吧,那一串官职已是洛阳大半的根基,就算你不见,让明霁去也行。”
他看着她,没说话,裴莺知晓他是不太乐意。
裴莺瞅了他一眼,语气强硬了不少,“行了,就这般定。”
霍霆山莫名笑了下。
石向松是洛阳城的太守, 今日约了几个好友来家中做客。
同阶层之人才有可能相交甚密,此番来做客的除了督邮廖平威,还有石向松自己的部下功曹掾和主簿, 以及平日走得较密的几人。
可以说, 洛阳城最重要的官吏班子, 今儿都聚在太守府中了。
其实像今天这般齐人的小会, 石向松之前仅开过一回,众人相聚在此的原因无他, 全因自霍霆山入住洛阳那一日始, 他们一张请帖都未成功送入州牧府。
“石兄, 你说那位是何意?霍幽州入住洛阳已有月余, 却愣是一张宴帖都不接,咱们直接上门拜访也不见,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甭管他卖什么药, 如今无动静就是好消息, 证明他无换掉咱们的想法。”
“也是, 现在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就是福, 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事儿来。我们按兵不动, 说不准那位见我们安分,班底干脆不换了……”
然而李功曹才说完这话,外头的奴仆匆匆进来,“石太守, 小公子回来了, 瞧着像是被人欺负了去。”
府中何人不知,石向松早年和妻子生了两子一女, 结果到了晚年,妻子老蚌怀珠, 又生了一子。
此子便是石成磊。
幺儿兼之老来子,小石公子占尽家中宠爱,忠仆自然也会将之视作眼珠子。因此这会儿石成磊狼狈的回到家,奴仆都心疼坏了。
石太守见儿子灰头土脸,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甚至此时还在朝下淌水,顿时又惊又怒的从座上起身:“我儿,何人欺辱你至此?”
旁边几个官员连连附和,“世侄,究竟发生了何事?”
廖平威想起自家儿子今日好像是和石成磊一同出去的,于是问道:“你和文柏今日去了何处?”
“噗通。”
石成磊直接跪了下来,面色苍白得很,“父亲,我们闯祸了,不慎得罪了霍幽州……”
一语惊四座。
那句“我们”更是听得廖平威眼皮子直跳。石成磊今日呼朋唤友,同行之人不在少数,他儿子廖文柏也定在其中。
石成磊小声又难堪的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他还挨个说了同行者的名字,而每个名字一出,在场便有一人色变,到最后石太守邀请来的宾客,十之八九皆是面如死灰。
一个时辰前的回忆截然而止——
石太守看着主人家不见踪影的客厅,已松垮的面皮抖了抖。
这州牧府他们进是进来了,然而却不见那位的身影。
晾着他们是何意?
思绪复杂得很,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焦虑,身为洛阳太守的石向松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仿徨不安了,跟在热锅上的油饼似的,煎完这一面,换另一面来煎。
州牧府的女婢看了茶,但石向松等人无一人敢入座,更别说喝茶了,他们领着之前已被教训过一轮、此刻鼻青脸肿的不孝子站在大厅里。
原地站好,直愣愣地等着。
时间缓缓过去,分明只是过了两刻钟,却愣是让石向松等人度日如年。
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一道身影从侧廊走出。
石向松眼中刚亮起的光灭了一半。
来者是个青年人,眉骨深邃,凤眸浓黑,长眉几近鬓发,他身着浅青色的长袍,衣襟和袖口处都镶绣着流云纹的金滚边,端是龙章凤姿之态。
石向松消息灵通,自然知晓霍霆山的长子也在洛阳,当下他深深一拜,“卑职石向松拜见霍都督。”
霍明霁时任都督,职位是上去了,但具体掌多少权利和处多少事务,还是霍霆山说了算。
有了石向松起头,其他人纷纷拜见,顿时大堂里响起一片参见之音。
丝毫不提让他们侯了半个时辰,霍明霁明知故问:“不知众位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石向松谦卑又懊悔的说:“今日犬子和一众好友外出游玩时不慎冒犯了霍幽州和州牧夫人,卑职现领这不成器的前来赔罪。只要霍幽州能息怒,就是打死这孽障,卑职也绝无二话。”
先前父亲交代过此番以退为进,但真切听到要将自己交出去,石成磊还是心惊肉跳。
石向松发话以后,廖平威等人连连附和。
霍明霁坐于上首,勾着嘴角看着下方众人的面色。
他们很明显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石向松为首、身上有任官职的老狐狸;另一派是还未得道的小狐狸。老狐狸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身旁的孽障直接打死才好。而已经挂彩的小狐狸战战兢兢,恐惧又忧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等他们说完一通,霍明霁才不缓不急地开口,“今日家父家母晚归,我还未和他们问安,只听卫兵浅浅说了几句。不知晓令郎们具体是如何冒犯,以至于众位栋梁齐齐登门。”
石向松面上的肉一抖,在心里暗了声小狐狸,然后又骂自己的幺儿。
尽惹事,也不瞧瞧何人能惹,何人不能。
然而面上石向松极为谦卑,他正要开口,却听上首之人说:“石小公子,要不你自个说说。”
石成磊汗流浃背,“当时我不知晓那是霍幽州,故而和他争一艘画舫,言辞间有些不敬……”
霍明霁微微颔首,语气冷下来,“我听闻你还让家母给你唱个曲儿。”
“不是我说的,是廖文柏说的!”石成磊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有对父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廖文柏再也站不住,软了膝盖。
霍明霁淡淡道:“既然众位小郎君在家中学不好礼义廉耻,亦不懂尊卑贵贱,那就来州牧府学一段时日。州牧府有吃有喝,不会叫令郎吃苦头,且府上守卫森严,寻常毛贼难以进入,石太守尔等无需挂心。”
这回变脸色的可不止是廖平威父子,所有老狐狸都不住失了态。
这是直接将人扣了?
且府上守卫森严,寻常毛贼难以进入?为何要还加上“寻常”二字,是因为还有“不寻常”发生吗?
众人脸都绿了。
然而霍明霁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扬声说送客。
立马有大量佩刀的卫兵从前方侧廊和后面涌出,前后夹击不过如此。和拎小鸡崽似的,一个卫兵拎一个小郎君,提溜了就走,徒留一众老家伙干瞪眼。
“霍都督!”
“霍都督,这……这不妥。犬子顽劣,若留他在此,恐怕会叨扰了霍幽州和州牧夫人。”
“无妨,父亲最是好客,甚是欢迎众位小郎君的到来,就这般定了。”霍明霁留下这话后转身离开。
拎了人的卫兵也迅速离开大厅,不过是眨眼的时间,大厅里就剩下石向松这些老一辈。
“石贤兄,这如何是好?”有人问。
石向松足足在原地站了一盏茶,而后才道:“且先回吧。”
被抓走的小郎君中,有人是家中独苗苗,如今独苗苗的父亲急得上火:“咱这就不管了?”
石向松睨了他一眼,“管,你想如何管?是冲到里头,跟那位说把儿子要回来,还是追上方才那些卫兵,直接把他们放倒,再将人带回。”
那人噎住。
“先回吧,此事得从长计议。”石向松说。
为首的那个决定撤了以后,其他人也只能照办。很快,大厅里的人影散得一干二净。
另一边。
被提拎着来到一处阁院的石成磊等人被推进去,过大江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暂且住在此处。”
石成磊踉跄一步,脑中此时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按寻常来说,除了包船,在水一方的画舫是不需要预定的。且需知晓,伊人画舫可不常被包下,如他们这些权贵子弟,也得一起凑银钱儿才勉强吃的下。
他们提前了三日定下伊人画舫,怎的那位就偏偏也选了他们定船的那日?
前后两日不能选吗?包船的人又不多。
“咱们有这么多人,一个院子怕是住不下。”有人小声开口,石成磊的思绪被打断。
过大江冷笑道:“你莫不是以为你们是来游玩的?”
一个个小少年顿时变成了鹌鹑。
“今晚好好歇息吧,等明日可就没这般的好日子过了。”过大江意味深长道。
石成磊抖了抖,“明日,明日会作甚?”
“使君,我胸口疼得厉害,能否请个杏林来?”说话的是廖文柏,他从之前起就一直捂着胸口,脸色白如厉鬼,人也站不住般摇摇欲坠。
他是第一个挨了霍霆山一脚的,也是被踢得最狠的那个。而说完那话,廖文柏居然哇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过大江皱了皱眉头,没说请不请杏林,转身走了。
听完长子的汇报,霍霆山笑了下,“甚好,明日开始拉练吧,不把他们练掉一层皮,休想踏出这座州牧府。”
顿了顿,霍霆山回忆着问儿子:“那个着白衣,长了双吊梢眼,跟个猴似的少年人是哪家的?”
霍明霁思索了下,“此人是廖文柏,督邮廖平威之子。”
霍霆山冷笑道:“好生照顾此人。”
霍明霁颔首,“儿子明白。”
“今日晚膳我和你父亲不去正厅用了。”裴莺这时说。
霍霆山闻言挑了一下长眉,但没说其他,待长子离开后,男人笑着挪了个位,坐在裴莺旁边:“夫人今日怎的忽然不想去正厅用夕食。”
裴莺知晓他是明知故问,“你不难受吗?回去躺着。”
这人好面子,不愿在儿子面前展露半点颓势,方才霍明霁过来一遭,他是临时起的。
霍霆山:“已经好多了。”
裴莺看了他的面色片刻,然后把人从软座上拉起来。以霍霆山那般的体格,如果他真不想起,两个裴莺都拉不动,但他人起来了,顺着裴莺的力道随她到床榻旁。
“你歇着。”裴莺将人一推。
霍霆山顺势倒在榻上,但倒下后,他一只手握住裴莺往回收的广袖一角,只揪住一点:“夫人是心疼我了。”
他直白地看着她,目光灼灼。
“怎的有人不舒服时还那么多话说。”裴莺被他看得不自在,给他拿了张薄被盖小腹上:“你歇会儿吧,我去做别的事了。”
他还揪着那片衣角不放,“何事让夫人这般着急?”
裴莺试图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无果,反问他:“船只之事你不着急吗?”
本以为这人会松手,但裴莺倒是想岔了,他笑道:“也不是,确实是急的,秋冬是起战事的最好时机,一旦过了,后续得麻烦些。”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粮草备足,且丰收后军农闲多了,打仗正好。
“不过不急于一时,得再熬一熬那批老家伙,这才好让他们尽心尽力为我办事。”霍霆山笑着说。
裴莺看着他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忽然有个猜测,“霍霆山,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会和那些小郎君起冲突?”
不然为何他如此气定神闲,好像连后续如何安排都想好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闷笑了声。
裴莺瞬间明白了。
竟还真是如此。
当时在渡口,船佣说要将定金以三倍退还给那群二代,所以是那些个小郎君先行订了船,霍霆山这人知晓后特地去截胡。他以权压人,画舫的东家肯定不做多想的推了小郎君那边,转而将画舫安排给他。
太守之子在洛阳横着走惯了,兼之年岁尚轻,正是年少易怒之时,被人抢了画舫,不可能不生气。
一生气就起冲突。
有了冲突,霍霆山也有了名正言顺扣押人的借口。
把那群二代一网打尽,当质子捏在手里,还怕他们的父亲不勤勤恳恳给他办事?
裴莺一言难尽的沉默片刻,“其实你不来这么一出,吩咐下去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办。”
霍霆山用了点巧劲,把人带到榻旁,让裴莺坐下,“是不敢不办,但如何办、用时几何,这其中的学问大得很。我们新占司州不久,且此前在荆州待的时日更多,这边的班底还未彻底更换成自己人。而石向松在洛阳为官二十余载,势力早已渗透到细枝末节,非一时半会能拔出干净,大战在即,此时不宜有换班底的大动作,只能如此。”
若是手段太强硬,难免出岔子,甚至有人会扛不住压,偷偷联系其他州,比如长安那边的势力。
倒不是说怕长安伸手过来,只是攻打兖州已提上日程,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莺不由感叹:“和你这种人当对手,得时时刻刻把心提起来、把眼睛睁大才行。能绕着走最好绕着走,不然哪日被算计了都不知晓。”
霍霆山握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她的指尖,“旁人绕着走我不管,夫人不能。”
家中幺儿被“请”走, 石太守的妻子自那之后日日以泪洗面,石向松本人也寝食难安。
偏偏州牧府那地方跟个铁桶似的,别说安插个小厮混入其中, 就连一向被人看轻的女婢也插不入分毫。
坐卧不安的焦心日子过了三日。
三日后, 州牧府的卫兵登门, 给石向松捎了个口信, 后者得信后立马更衣出门。
石向松独自去了州牧府。
和上回没见着人不同,这次他看到霍霆山了。
石向松只迅速看了上首眼便垂下眸, 暗自心惊。
说实话, 这个司州新主此番入住洛阳这般久, 他还是头一回见对方。上次见他是在数月前, 当时霍幽州率军南下,和李司州结成联军,一同再度南下伐荆。
在即将离开洛阳的那场践行宴上, 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声名远扬的霍幽州。
但现在再看, 石向松觉得大不相同。
不知是当初对方以客人的身份来洛阳, 还是他与李司州平级的缘故, 那会儿看霍幽州只觉得他武将体态, 但人颇为爽朗,不拘小节,还是挺好相处的。
然而如今上首的男人,人还是那个人, 也依旧是记忆里穿的玄袍, 气势却与当初有天壤之别。
仿佛是无需再收敛,沉甸甸的威压如黑夜下的海潮, 影迹难寻的涌动,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石向松坐在软座上, 如坐针毡:“不知霍幽州唤卑职前来,所为何事?但凡您吩咐,卑职哪怕是肝脑涂地亦要竭力完成。”
这话落下,石向松听见上首之人笑了。这一笑好似拨云见日,头顶那片厚重的乌云散去。
“石太守莫要太拘谨,今日让你来一遭只是寻常聊聊天,再顺带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霍霆山笑道。
对于前半句,石向松一个字都不会信。
但介绍人……
这位霍幽州想做什么?
石向松满腹疑虑。
此时有一人自侧廊走出,来者着白袍,脊梁笔直如青竹,面若好女,看着约莫而立之年。
“石太守,这是新上任的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顾潭,字清淮。往后顾清淮会协助你处理事务,为你分忧,石太守无需怜惜青年人,有事尽管吩咐他去办便是。”霍霆山介绍道。
石向松嘴上连连应声,再次打量这位新上任的下属时,心里却无端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能在洛阳官途上纵横二十余载,石向松本人并非没真本事,他记忆力不俗,一心二用的在脑中认真思索一番后,真叫他想起来了。
这叫顾潭的最初出现在赵主薄身边,有道官商不分家,他们偶尔小聚会让走得近的商贾结账请客。此人当时就是用富商的身份,通过赵主薄的路子进了他们的圈子。
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聚会都是此人结账,再后来,这个顾姓的富商就消失了。
至于为何消失,对方是否去了旁的地方,石向松向来不关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身边人来来去去很寻常,说不准人家有更好的路子,追求其他荣华富贵去了。
而现在再看到此人,石向松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什么富商,什么小人物,通通都是假的。这人很可能由此至终都是霍幽州在洛阳里的暗线,否则为何刚出现就担任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呢?
这个顾潭如今是从暗转明了,彻底到台面上来。石向松心知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偏偏他哪怕知晓也无力拒绝。
石向松心思如电,应下霍霆山后立马挑起另一个话题,“霍幽州,不知犬子在贵府的这几日,是否听话安生?”
霍霆山笑容意味深长,“令郎勤奋自律,敏而好学,石太守且安心吧。”
石向松是安不了一点心。
他这个幺儿是他老来得子,上头有两个哥哥担着责任,被他和妻子宠得五谷不分,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平日在家睡到日上三竿、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人,会勤奋自律,敏而好学?
不存在的。
越看霍霆山嘴角边的那抹笑,石向松越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心里火急火燎,不由道:“霍幽州,能否让卑职见一见卑职那不成器的孽障?”
对方刚安插了人在他身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按理说此时他提了要求,对方应该答应才是。
但霍霆山向来不走寻常路,拒绝得干脆利落,“石太守莫急,令郎在府上好得很,再过些时日你就能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石向松傻眼了。
截然不同?
该不会指被打得连他老子和娘都认不出来吧。
但不等石向松开口,他见上首之人拿出两张桑皮纸,“石太守,这是我夫人画的船只图纸,一个月后,我希望能看见这两种船只各出现五十艘。若工期有延误,此事何时完成,石太守就何时与令郎聚首。”
石向松眼瞳微微收紧。
一旁的顾潭适时将霍霆山手中的图纸拿过,而后转交到石向松手中,笑眯眯道:“您莫慌,只是一百艘船只罢了,属下一定会竭力辅助您完成任务的。”
石向松僵在原地,手上的两张纸宛若有千斤重,叫他拿着纸张的手都不住颤抖。
霍霆山从上首走下,亲自到石向松跟前为他理了理衣襟,“石太守莫要露出这般神态,你在洛阳为官二十二载,人脉神通,识人无数。区区一百艘船只罢了,于你来说定然是小菜一碟,我看好你。”
石向松面上松弛的肉狠狠颤了颤,“霍幽州,卑职……”
“除了造船一事,我还想石太守为我办一件小事。”霍霆山不理会对方应没应,径自说道:“我给你透个话,我不喜廖平威此人,后面一定会动他,石太守别和他走太近了。哦是了,不仅你,你那些个亲信,也记得和廖平威保持距离。”
不去看石向松面上表情,霍霆山转身,“顾清淮,送你上峰出去。”
顾潭以掌微倾,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守,请吧。”
解决完一桩事后,霍霆山往书房走。
书房的门开着,全部窗牗也没阖上,观其模样似有人在其中。
确实如此。
裴莺独自在书房里。
她坐于长案前,手边放了一沓桑皮纸,旁边的小竹篓里有不少揉成一团的废弃纸张,案上铺开的纸上有画了一半的图案。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莺将纸张往上推出笔墨位,重新拿了一张新的,然后对照刚刚那张开始重新修改。
听到脚步声,裴莺没抬头,手上动作也不停,但问他,“那个石太守被你打发走了?”
“嗯,走了。”霍霆山走到她身旁坐下,目光顺着落在纸张上,而后又拿起旁侧垒起的纸张翻了翻。
无论看多少回,霍霆山都觉得惊叹。
图纸上的船只标了尺寸,船只有大有小,大的如他和她曾乘过的伊人画舫,首尾长约六七丈,别说载人,就算将马匹一同牵上去也不碍事。
小的船只形如梭,两头翘角,其上仅有一支竹桅木帆,不足一丈长,仅能载二人左右。
还有一类船更精妙,大船肚子里装着小船,前者稳重,所载兵马甚多;后者灵活,机动性强。霍霆山在旁边看到“子母船”三个小字。
“夫人,后世的船只种类竟有如此之多。”霍霆山不住道。
裴莺:“不算多,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有许多我都不记得了。”
她的好奇心似乎比常人多些,小时候老是缠着哥哥问“为什么”,后来她哥被她闹得不行,干脆给年少的她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待再长大些,拥有了手机自由,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爱上了看各种科普频道的视频。
看过的不少,但到底随着年岁渐长,她很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些印象较为深刻、又或是原理简单的。
身旁人存在感十足,裴莺画完数笔后只能停下,“石太守如何说?”
霍霆山掀起嘴角,“他能如何,他那宝贝幺儿在我手上,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给了他一个月,让他先造一百艘船出来,且先看看一个月后会如何。”
“一个月造一百艘,时间会不会紧了些……”裴莺嘟囔。
霍霆山继续翻手中的纸册,最后从其中抽出两张。
如果石向松在这里,一定会认得这两张图纸正是之前他从霍霆山手中拿到的。
一边再度仔细看,男人一边说:“洛阳城有将近五十万人口,他石向松在此地二十多载,只要能驱动全城的木匠工匠,外加发动私兵集结个一二千人日夜赶工,一百艘船还是能造出来的。”
裴莺转头看他,盯着他片刻冒出一句:“那石太守若是提前完工了,是否说明他尚有余力?”
他嘴角弧度深了些,“夫人聪慧。”
裴莺心情复杂,这人真是……
“下午我外出一遭,夕食大概不回来用了,不用等我。”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裴莺黛眉微皱,“你又要去乘船?”
霍霆山没否认:“晕船之症需尽快解决,多乘几回就习惯了。”
裴莺:“……以毒攻毒是吧。”
自从那日她和他一同游河,他发现自己晕船后,此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抽时间外出。什么地方也不去,只乘船游河。
这股犟劲裴莺佩服,但敬而远之。
“霍霆山,你这样不成。”裴莺想了想:“我听闻酸枣或酸梅对晕船有奇效,你可以试试。”
本来准备起身的男人闻言一顿,他忽然长臂一伸,将身旁人捞了过来。
两人原先并排而坐,这会儿裴莺受不住力,整个倒在他怀里,霍霆山双手一并掐着她的腰,轻松将人提了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手臂长,长臂自她后腰绕过后搭在她的小腹上。
座下的触感和软垫有天壤之别,热烘烘的、也是结实紧致的,裴莺被他臊得面红耳赤,“你作甚?”
“夫人最近辛苦了,我且先给夫人些利金,待晚些回来再犒劳夫人。”他勾着唇说。
裴莺坐在他腿上,倒比他高出些,垂眼看他显得居高临下,只不过这会儿她玉颊飘红,看人并无气势可言。
听到他那番话,眉心一跳,“霍霆山,你等……”
等不了了,男人手臂收紧,让她彻底靠入他怀中,仰着头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