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又是让哪头驴踢了?”付锦衾问听风。
“大致是。”听风花了一点时间跟付锦衾解释张家毁约的事,门外的雪一直下,渐渐将三人的头顶都染白了。
一刻钟后,酆记门上咬着元宝印的铜面门牙,不疾不徐地在门上叩了三下,焦与循声开了半扇门页,在叩门的折玉、听风身后,看到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却勾着嘴角的付锦衾。
这位爷不知打哪儿回来,戴着风帽,身上披着蝠翼缎金呢披风,帽子上都沾着厚密风雪。
焦与没料到付锦衾会在时隔几日之后亲自登门,愣了许久方迟钝道,“付公子,您来了。”
“唔。”付锦衾拾级而上,“来看看人还在不在,用过药了吗?”
石阶上的风拧着旋儿的在他脚下打转,焦与莫名觉得身上发冷,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用过了,一连吃了好几日,现今看着倒也有些颜色,只是身子骨还不大好。”
付锦衾径直往铺子里走,明显是要亲自“看看”。
焦与抓着门页踟蹰。
对于付锦衾这个人,他其实是有些忌惮的,说不上为什么忌惮,只知此人轻易不能招惹。江湖人看江湖人是另有一番计较的,付锦衾身上没有江湖气,也没有富家公子的轻浮,一应身份在乐安都有迹可循,他暗自查过,依然觉得看不透此人。
“付公子,我们掌柜的还没大好,之前便嘱咐过不让您来探她,担心过了病气。”
姜染成为全城“狗不理”的时候,只有付锦衾肯搭理她,这会子人来了,焦与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好意思将人拒之门外,嘴上又少不得要拦阻。
“她倒是会为我着想。”付锦衾如过往一样进了二门,步子迈得不急,话也说得和缓,背影却是不容置喙,至于左右为难的焦与,自有折玉听风应付。
三人在门口僵持,刚买了一吊肉,准备送到后厨剁碎的童换一看势头不对,拎起裙子,拔腿就往后院报信。可惜这人速度虽快,嘴皮子却跟不上脚程,一句‘掌柜的,债主子来了,您再不跑就完了’烫嘴山药似的在嘴里倒腾了几个来回,楞憋成了一句——
“来,你完了!”
姜染正坐在棺材上望天,闻言猛地看向童换,露出一脸不可置信,“你说谁完了?”
她都这样了还能玩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想干了吗?小跑进来给她添堵。
“不,我,我...是说。”童欢连比划带结巴,越急越说不出口。
“你刚说谁来了?”姜染替她回忆。
“对对对... ...”童换急得跳脚。
“对谁?”姜染听得也急。
“谁知道谁来了,竟让她吓成那样。”
听童欢说话得用点好耐性去换。付锦衾缓步从月亮门外走进来,先童换一步回答了姜染的问题。
姜染脊梁骨一僵,继而觉得,整颗心都快沉到胃里去了。
我确实完了。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后院茶花树下置着一把太师椅,付锦衾解了披风上的素绒领扣,靠坐到椅子里,偏头看她,“你大好了?”
外头的雪停了,他却沾着一头霜白,神色上看不出好坏,反正没笑模样。
姜染倒吸一口凉气儿,说,“没好,腔子疼得厉害。”捂着心口从棺材板上跳下来,手脚都不大听自己个儿使唤。
童换上前扶了她一步,她还不记她的好,胳膊肘一抖,让她该干嘛干嘛去!
这铺子里嘴皮子利索的不在少数,怎么偏就是她跑来跟她报信,她刚才但凡多憋出一句债主来了,她都来得及跳墙跑!
童换心里也不痛快,心说这不成狗咬吕洞宾了吗?消息没带到,我人是不是到了,到了以后是不是张嘴了,张嘴以后你没猜出来,“怪,怪,怪,得了谁。”
这话她没当她面说,拎着肉从院里出来,快走到厨房才念出全句。
与此同时,她家主子正在费力挖空自己的脑子。债主子上门,是该选择无赖到底,还是含泪叫穷。她没这方面的经验,慢腾腾挪到他跟前,没着没落地一蹲,递给对方一个黑漆漆的脑瓜顶。
但这脑袋很快又抬起来了,不知转了几道弯,抬起胳膊拂他头上的雪,话也说得非常慇勤,“怎么下这么大雪还过来了,底下人没眼色,连个手炉子都没给你拿。我听你铺里的人说,你前几日出城去了?没歇脚就到我这儿来了吧。”
雪花遇手就融,反而打湿了头发,她改拂为梳,原本打算先礼后兵,没成想力气用得太莽,刚一上手就抓断了他两根头发。
付锦衾拨开她的手,袖子扫过她的鼻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担心你一病不起,见不着了,就来看看。”
“哪有那么严重。”她耸了耸鼻子。
他袖笼里有香味,似松似檀,挺沉静一番滋味,她耸着鼻子凑近,想要闻闻是什么香,却意外有了一点新发现,攀着他的胳膊问,“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
她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说不清楚原由,反正一闻就知道是人血。
付锦衾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她反倒更放肆了,凑到他领口细闻,“到这儿又没了。”
她只顾自言自语,呼出来的热气儿一径扑到他脖子上,乍暖还寒,分不清是热是冷,不自觉便起了一层栗。付锦衾没想到半路会杀出这一辙,她扒着他的衣领,似是还嫌不足,狗似的往近前凑,额角都要贴到他嘴上来了。
他招架不住地偏开头,一手按住她的脑袋,蹙眉道,“别瞎闻。”
他有副低沉轻慢的好嗓子,疏离中透着温和。这声气儿钻进耳朵里,总让你觉得这人离你很近,好时勾得人粉身碎骨,不好时又能迅速分出你我。
姜染敏感地蹭了蹭耳朵,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滋味,她跟焦与他们不会这么胡来,付锦衾不一样,她喜欢亲近他,这几日没见着,虽说是躲债心虚,重新看见又很喜欢,从他微敞的领口,看回他的脸,“你杀人了?”
付锦衾跟她拉开距离,沉着脸理衣裳,不知她这话是在试探,还是不过脑子的疯言。
“我像做那种买卖的人吗?”
阴雪天里,天色是永远分不清时辰的昏沉,姜染眨着眼跟他对视。
“不像。”她说。若说是哪家的官贵公子倒有可能,不然哪儿来这一身臭脾气。
“不像就对了。”付锦衾收回视线,她发傻的时候眼睛里总是特别干净。
“我只会做点心。”他道。
“你点心做得也不怎样。”她补充。
心眼儿也缺,还没有脑子,还嘴碎!
付锦衾没搭理她,垂下眼,视线刚好落在她挂在胸前的荷包袋子上,手指一勾,拉到近前数了数,一共五两,想是将铺里所有银子都归到一块儿去了。
她立即用手抓住一头,生怕被他扯断了带走,“我骨头轻,担心风一大就把自己吹跑了,拿这个压压,你轻点儿拽,别把我的魂儿拽没了!”
他作势要撤,她朝前跟了一步,多着急!他被她惹出一声笑,没预兆的松手,荷包在她身前荡了两下,随惯性打在她前襟上。
付锦衾说,“你这毛病倒和我一样,跟钱比跟人亲近。”
她当即反驳:“别瞎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怎么会跟我一样,不要妄自菲薄。”生怕他与自己是同类,必要划分清楚才行。
你还不成器?你都敢扒男人衣服了。
院子里一时无话,只有被风吹落的枯叶在地上没眼色的刮,姜染等了半盏茶没听见下文,拖了一阵才道,“那狗怎么样了?”
张金宝没咽气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催他买狗,刚好是在老头没的前一天有信儿的。
“我把它拉来你问问?”付锦衾惫懒抬眼,“东西到了买托人的手,现今就等银子到了好送狗,这点破事儿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拖了三次人换了六个跑腿,就换你一扇冷门和一张字条。”他似笑非笑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单手夹着递到她面前,“姜掌柜的忘恩负义起来,还真是六亲不认,先前应承十两银子的豪气劲儿呢?”
姜染展开,看到半截‘付锦衾与狗’就迅速将纸撕成碎片,揣进怀里,“英雄怕见老街坊,你看,让你兜了老底儿不是?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能撑船的肚量,你说放眼整个乐安城,哪有比你俊俏的公子。”她爪子一伸,抓住他的手,“有你这般模样的,没你这番气度,有你这番气度的,没你这份宽厚,你不知道,我因张家那起破事不好意思见你,心里却惦记死你了,谁不喜欢看美人呢?”
疯子会哄人,抓着付锦衾的手怕他冷似的哈气,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又自黑白之中绵延出一种老实巴交的诚恳。
赖起账来跟卖棺材一样豁得出脸面。
付锦衾半合上眼,扶手边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风从她身后吹过来,有发丝荡在手背上,清凉柔媚,滑得像绸,她的手反而砂砂,摩挲他的手指,每一寸都留下清晰深刻的印记,他知这不合礼数,却没抽开手。
她尽职尽责地给他搓热了手,又是一叹,“我也不是诚心想躲你,如今你也看见了,我就只剩下脖子上这点银子了,你没来之前,我还去过一趟张家,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你说人为了钱怎么能变成这样,没人关心死人如何下葬,只在乎活人如何分赃。”说完又把话拉回来,讲自己的苦楚,“我也不是不想要那只狗,实在是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再养一张吃肉的嘴。穷者独善其身,富了才能兼济天下,我没钱。”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摆明就是要赖。
付锦衾哼了一声。
姜染说的这些在他心里根本抵不上什么,他接触她的真正目的也不在于此。不过字条那事儿,不能轻易翻篇,他用下巴指月亮门,“去堂屋写两张欠条过来,十两银子,三个月后归还,里外跑不了这笔账。狗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让跑腿的再寻个好人家就是,放在你这儿也未见过得好。”
他在她这儿养出了孩子脾气,自己没察觉,单是想看她愁眉苦脸,另一位财连于命,他想看她就遂了他的愿,挠着眉毛在那儿可劲儿犯愁。
她不想给,但她知道人家那话说的没毛病,事儿是她托人家办的,腿儿是人家里外找人给跑的,三个月为期还没滚利,就算地道。可她这是个青黄不接的买卖,没人常来常往,她要是应承了这事儿,就得三个月守到一个死人。正头痛欲裂的想法子的当口,就见焦与、林令等人火急火燎地冲到后院来了。
焦与说,“掌柜的,您快看看去吧,门口来了个死活不走的人!”
“什么叫死活不走?”她一凛,随后动了动眼珠,以为他们是来解围的,结果林令随后道,“看不出来是谁,只一径让我们找您出来,说是见不着您就不走了。”连跟他一块进来的折玉、听风都跟着点头。
还真有这么个人?疯子本来就气儿不顺,一件事儿没解决完倒添一桩。
也罢!我就看看那人长了几颗脑袋!
姜染将眼一横,带着人就往外面走,走了几步又是一虚,回身去看寨主。她这儿还有个“官司”没谈拢呢。
付锦衾闭上眼睛歇乏,示意她随意。
第13章 再搜搜
檐上马蹄铃被风掀得叮当乱响,姜染刚一拉开门就迎上一股打头风,她被这风呛迷了眼,缓了一阵才在风口里,看到一个蹲在门口的男人。这人衣饰打扮倒也金贵,就是不知在哪儿挨的打,正捂着半张带伤的脸在那儿倒吸气呢。
姜染背着手绕着这人转了一圈,提裙往他身侧一蹲,对着那人耳边就是一嗓子。
“讹人也不找个富裕点的人家!”
她见过乐安城的烂赌鬼去包子铺门口赖包子,人家推他,他就往地上坐,非要抓两个包子走,差不多就是这个做派。
包子铺尚有包子打发,她拿什么打发,花圈吗?她如今穷成这样,什么东西都不想给!
那人被她吓得一激灵,身子一歪,差点摔地上,险险用手撑住。姜染曲起眼睛,这会儿再看这人,她就认识了,这不是张金宝的小儿子张进卿吗?
“你来做什么?”她愣了愣,不待他解释,转身面向焦与等人道,“让他滚蛋!”
她现在对张家人一点好感都没有,见了什么猪狗畜生一般,头也不回地往铺子里走。
张进卿手也挺快,一把拽住姜染的脚腕。心里头翻江倒海,对着她又说不出来话,嘴张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不可抑止的哭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
这声一出来,便像闷雷之后的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往地上砸。姜染被他这哭法唬愣住了,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叱道,“憋回去!在我门口哭什么,多影响我生意!”
张进卿听了也愣住了,带着哭腔说:“你这生意还用影响?不早被你自己做绝户了吗?”
“这叫什么话!”姜染瞪他,动着脚脖子要把这人甩开,嘴里不忘再次吩咐焦与,“把他扔回张家去!”
张进卿死活不松手,仰着脸说,“你等会儿,疯子,不是,你别走,我是给你送钱来的。我大哥不是不肯用黄梨木吗?我愿意出这个钱,你让我爹安安心心的走!”
说完他发现姜染站住了,半蹲下身,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你刚说什么?”她问。
他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咽着口水说,“我说,你这棺材原本说的不是九十两吗,算下来该再付你六十两银子,但是我娘不肯让我出这个钱,锁在匣子里,只被我抢出三十两。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三十两银子,卖我一口黄梨木。”
姜染这方认真打量张进卿的脸,年纪轻,从眉毛到嘴巴都有股子单薄生嫩的傻劲儿,脸上有土,眼皮子肿得老高,鼻子底下挂着一条血,但那眼神够透,干净的直通直曲,从眼珠子就能看到后脚跟。过去他爹在的那会儿,他挺横,看人总下巴朝上,偶尔还学兄长,踢飞几个摆摊婆婆的摊子,以显“家族气派”。这会子眼巴巴求人,倒不似先前那么讨厌了,好歹是带着钱来的。
她问他,“你这脸是抢银子的时候被打的?”
张进卿说是,“我娘急了,叫了十几个家丁出来拦我,非要给我拖回去。”家丁下手没轻重,他废了天大的力气才挣开,脸上这些伤有的是下人失手打的,有的是他自己摔的。
姜染给他出主意,“你再挨一次打,带足六十两过来,我明儿就能给你出棺材。”
张进卿知道姜染没人味,面对面听她说话,还是觉得心肝脾肺不分伯仲的疼,急道,“再抢一回你就见不着我了!我娘拿银子当命,回头把我锁起来,别说六十两,现在这三十两都到不了你的手。”
姜染揣着袖筒子看他,似乎在思忖前后利害。
张进卿红着眼圈守着她,伶伶仃仃地可怜,他说,“算上之前那三十两定钱,其实你赚了六十两,原先你跟我们要价七十,就是少赚十两。”
姜染心说你懂什么,那三十两早没了!拧着眉头一抬下颏,她对焦与道。
“再搜搜!”
再搜也还是一无所有,焦与等人对着姜染摇头,这人身上满打满算就三十两银子,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姜染坐在门槛上,心情复杂地曲着两条腿叹气。九十两银子的买卖,一朝缩水成三十两,怎么盘算都是不合账的买卖。但这三十两若是没了,她到谁身上捡去?拍着膝盖站起身,她勉为其难地对张进卿伸了手。
张进卿担心她反悔,赶紧掏银子往她手里递。
一递一收之间,他们发现忽然打半路多出一只手。这手修长,银子才刚到姜染手里,就被他捡走十两。姜染迅速收拢手指,也只来及抓住一点银子边。
“付公子?”张进卿站在两人中间,诧异道,“您怎么在这儿。”
他只听闻付记与酆记有走动,万没想到两边掌柜私交还这么好,他刚才是从酆记后宅出来的吧?
“来串个门,顺便收账。”付锦衾看着张进卿,话却是对姜染说的。手上一使力,干脆利落地抽走银子掖进袖筒。余光里,姜染一直伸着手跟到袖口,听到收账二字后,猛地一顿!
她把欠他十两的事儿忘了!债主子当面收账,这事儿还有得缓吗?
伸出去的手被她一寸寸地收回,整颗心都似被片去了一半,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流血。她还欠他十两银子,她现在还了,里外就只赚了二十两。她眼睛一翻,自己给自己掐人中,又拍了拍胸口,“你得好好花啊。”她还跟人家说话,还攥人家大袖,她舍不得!
这个反应让付阁主相当愉悦,眉目一展,脸上就有了笑意,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扯出来,他说,“你也好好活着。”
话毕也不多留,掖着袖子对他二人微一颔首,就迳自带着他的人走了。
长风猎动长袍,端得一派隽雅风姿,姜染目送他的背影,疼得整个腔子都麻了。折玉听风跟在他身后,想得却是,真稀奇,就这十两银子,他们阁主跟狗的事儿就翻篇了?
他平时有这么好哄吗?
那日之后,姜染脖子上的荷包就增重到了二十五两,这银子不轻,坠得脖子生疼,但她不放心放在别处,必须要一低头就看见才能安心,特意换了条粗壮的绳子挂着。
那口黄梨木棺材,原本就上了一半雕花,她担心再生变故,没日没夜的赶了三日,至第四天清早就送到张家去了。张家这次没人再嚷嚷,老太太称了意,直夸张进卿是有担当的孩子,其他房的哥哥嫂嫂也都说他孝顺,好话不花钱,堆成一座山将人架起来,山顶是颂扬之声,山的本身却是鼻青脸肿的愣头青攥在手里的一小把银子。
他笑得挺开心,为自己,也为完成了他爹最后的遗愿,他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心里一块重石,因为从未亲手赚过一吊钱,所以很容易从任性得来的银子里体会到快乐,连之前挨到身上的打,都成为了一种骄傲的印记。
张进卿的娘是这里面唯一痛哭失声的人,她知道所有人都当他们这房是二百五,分的最少,出的却跟张老大一样多。她恨儿子不成器,又恨得那样无法,她不懂如何教导,长到这么大,还是一个傻子。
之后的事情按部就班,很快按照小殓、报丧、奔丧、停灵的顺序,一路走到了大殓入葬。张进卿中途还找过一次姜染,问他能不能把他爹牌位刻得再特别一点,最好一看就是他找人刻的。他从旁人嘴里尝到了甜,一鼓作气的想要为自己增光添彩。
姜染说能,能在名字上头刻个虎头,适合你,也适合你爹。你爹的可以大一点,是大虎头,你的小一点,是中虎头,你们两个虎头一上一下,形成二虎出山之势... ...
张进卿听出她在挤兑他,没听她说完就扬着下巴走了。
张家的穴是早年间就定好的,纸人扎好,金箔备齐,便要送到那边下葬去了。
出殡当日是个灰濛濛泛着青色的阴沉天,姜染带着人守在张家门口,不知打了多少呵欠。出殡时辰宜早不宜迟,天还没亮透就都折腾起来了。
好在这活儿挨到今日就算完了,姜染精气神儿渐松,喊完“起棺”,就在边儿上神游太虚地犯起懒来。
结果今天注定不会如此平凡,张金宝的棺材刚从张家门口抬出来,就传出一声四菱钉松动的声响。姜染离得远没注意,抬棺材的人都听见了,扛着棺木悄悄扽了扽,他们隐约觉得棺材底儿似乎是松了,但这事儿轻易不会出现,便以为多心了,试着下了两级台阶,下到第三节时,前头抬棺材的就知道不成了,钉子松动的声响越来越大,待要往底下瞄一眼的时候,就见那棺材猛然间一个“大张嘴”,连“人”带底儿的整个儿掉下来了!
“诶呦!!这是活的还是死的!”棺材掉底儿,迅速引起一众哗然。
棺材里的“人”没有自己的思想,棺底儿一掉就不甘寂寞地顺着台阶往下滚,围观亲友以为诈尸了,不知道谁踹了他一脚,直挺挺让这“人”翻了个个儿,在一众不停倒退的宾客面前摔出一个五体投地。
一时,哭声没了,一群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全傻在家门口了。出殡当天棺材飞人,像话吗?!这不是要活人命呢吗?
姜掌柜的是这些人里最先清醒的人,先去查验掉底的原因,棺材把式吓得都不敢动地儿了,只有她敢蹲在地下往上看。
按说这棺材,抬出去之前都得粽子似的连盖儿带底儿地绕几圈绳子,捆紧了,再从左右两边各上两只抬棺的棍子,这叫“龙杠”,历来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酆记男伙计少,一早就跟张家说过了,三十两银子不包抬棺。要是从外头雇人,就得再掏棺把式的脚力钱,张家人不肯多花银子,就从府里找了六仆役给张金宝抬棺。这些人都是头一次干这个活,头一遭绑绳子,没人知道得从棺材底下绕,只缠了棺身那一截。
这么一架,棺材底就整个垂直向下了,棺材板之间钉的是木质的四菱钉,上宽下窄,本来就不扎实,姜染出的这口棺材又是现成的,时间长了钉子受潮,就有了松动的迹象,要是捆好了不至于掉,坏就坏在没捆底儿!
姜掌柜的气急败坏地一晃脑袋,先指挥吓蒙的仆役把棺落到门口,接着原地来了个大翻面,对着棺材底敲敲打打。
确定扎实以后,再翻回来,解绳子开盖。
一群人看着她发傻,她等了一会儿没见动作,眼皮子一吊,耐不住性子道,“愣着干什么,捡起来,装进去啊!”
这是装进去的事吗?他们爹掉出来了!还给亲朋好友磕了个头!
张家老大气得心直突突,怒道,“你说得容易,人都出来还怎么装?那是我爹,不是张纸!而且棺材不能落地,人得入土为安!棺材到哪儿人就得在哪儿!谁让你落棺的!”
姜染脑袋一歪,仿佛看见了一个傻子,“我不落棺怎么知道它为什么掉底,不把底补上,你爹装哪儿?”
“那也不能说落就落!”张进成跟她掰扯。老辈里有这个规矩,没有不到地方就把棺材撂下的,棺材里掉人更是前所未有。
“这可真要了亲命了。”“孝子”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其他几个如梦初醒,开始连哭爹带骂街的嚷嚷。那嘴一时也不知道该骂谁,反正是连抬棺材的仆役带姜染,都数落了一遍。张家老太太一声没吭,早在人飞出去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那就让他死这儿?”疯子不管旁人闹成什么样,都按自己的想法走,“墓碑放哪儿?落你们家门口?”
那就挖吧!
姜染办事儿干脆,扬手一挥。
“焦与!”
棺材既然是在门口撂下的,就在门口刨坑。
焦与踮着脚在人堆里应了声是,转脸从张家找了把锄头,真扛着过来了,吓得张家人连忙伸手拦住。
葬这儿肯定不行啊!
那你说怎么着?一堆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得装回去。张家人不敢自己装,像这尸身烫手,碰一下都要离多远,手指头打着颤地颠,抓地契的时候都有劲儿,到亲爹这儿反而犯了难,连拉起来看一眼脸砸出好歹的勇气都没有。最后还是姜染撸着胳膊,喊手底下人拉起来的。
架着张金宝的胳膊挂到肩上,用力一起,姜染面对“他”整理过后的油头粉面的脸,反倒笑了,曼声念道,“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你这丧倒是有人奔,可惜奔财不奔人,摔乱一身凉尸骨,孝子贤孙不近身。”
这句嘲讽,张家人没有一个好意思还嘴的。
死人身上沉,四肢都僵得像块石头,几个人废了挺大一番周折才重新安置回去。
人堆里有老棺材把式过来手把手教了捆绳,前后缠了四圈,总算连底儿带盖的严实住了。
这次再上路,就没旁的毛病了。
棺材平顺入土,孝子悲声一片,姜染坐在对面不知道是谁的坟头,静静看这出大戏,看火盆里的纸钱化作虚尘,看这些富贵闲人,着白涕泪,修饰丑陋漠然。
哼出一个嘲讽的笑。
张金宝入土后,操持这场白事的姜染就因为棺材板掉人事件,再次名噪乐安。
她这人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极在意别人对她棺材铺的看法,街坊四邻每天都能看见她坐在门口石狮子上,愁容满面的揪头发,丫鬟给她拿梨败火都不肯吃了。
她一连折腾了一个多月,依旧还是只有二十几两银子做底。这银子既要照顾五个人的开销,还要照顾不成器的“厨子”大展身手的心情。昨天其忍找到她,直截了当的说,希望她可以给他买一头驴,说是要尝试驴汤焖面和风吹驴肉的做法。
她直接给了他一记脑瓢,让他清醒以后再过来。她其实最看不上的就是其忍,要不是因为他饭做得难吃,她也用不着顿顿都去外头买。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边掉下去了,夜幕在苍松石瓦身后无声登场,姜染心情惆怅,觉得枯枝都像掉得只剩几根头发的老汉,不如全秃了好看。
第14章 孤陋寡闻
乐安的夜最冷,尤在入夜时分,简直寒得像水。这种夜即便吃了烫酒也难生出暖意,蓄着雪的夜路里,竟然有人顶着无际的黑暗,赤脚奔行。
那脚很小,一看就是生在孩子身上,那孩子也实在单薄,穿着厚袄也是木炭片子似的一块细瘦的板子。他的脸看不清,混在夜色里,只有一双焦急的眼睛。他的步子很急,踉跄倒在雪里再爬起,生怕再晚一步就要失去所有。
漆黑夜色里,已经隐约能看见一点光亮了,那是棺材铺独有的白绢素皮灯笼,正在风里无奈地打转,孩子咬紧牙关,加快步伐,猛地扑到门上。
“姐姐!姜姐姐!您在吗?求您救命啊!”
酆记的大门,被孩子脆弱的小拳头捶出一串“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