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她师父帮忙压制,过个三五十日便好了,后来师父不在了,倒是没怎么犯过,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闭关调息一番,这次赶上仇家暗袭,又恰逢她调理内息的关键时刻,冲撞之下才又疯了。
林令跟她的时间不长,踟蹰片刻对其忍道,“这病,治不了吗?”
“治?”其忍摇头,“你我都没这个本事,门主那套功夫是实打实的邪路子,稍有行将踏错便会有性命之忧,过往几次都是她自己好的。”
“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林令想到姜染“疯魔”之后的种种,不无惆怅地道,“她跟狗打架——”
还偷看他洗澡,说他比焦与白,以后棺材铺生意要是做不下去,就把他卖去画舫唱曲儿,养活一家老小。她说得相当真诚,他也相信她能做出这么“狗”的事来。
“她这次已经好多了。”
其忍咽下一口粥,顺便把吃不下的推给林令,“五年前她疯过一次,跑到长信村偷过三十二个老太太,闹得全村人举着火把管我们要娘,这次还只是盯着一个老头卖棺材,已经该烧高香了。”说完又是一叹,“鬼刃姜梨,江湖第一暗杀门门主,那是何等心狠手辣的人物,千两黄金都未见请得动她出山,疯了以后专跟老头老太太较劲,疯都疯得这么偏门。”
“那确实... ...”林令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姜梨,就是隐藏在棺材铺的姜染的真实姓名。
便如这世间人人惧怕的鬼魅魍魉,只要在江湖上一现身,必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这人不信因果,只计得失,刀若出鞘,必要饮血。
性情狂妄自负,喜猎嗜杀。十五岁初入江湖,便以一把鬼影双刃名噪江湖,门下部众三千,都是数一数二的暗杀流高手,若是为死在她刀下的人一人安排一副棺材,寻常棺材铺做一辈子都做不过来。
结果现在打不过一条狗。
第7章 喜上眉梢
打不过狗的姜掌柜,自那日之后就瞪着一对三白眼,郁郁寡欢地在酆记养了整整半个月的伤。
三九寒月的日子,不下雪也能浸进一身透骨的寒。凉气儿没有眉眼高低,一径顺着脖领往骨头里钻。姜染揣着袖子看天,清早的日头在天边布下半阙殷红,虽然凝着一团冷气,到底映出一点别样颜色,心思也跟着透亮起来。顺着台阶一瘸一拐的拾级而下,她似吩咐似自语的道,“出去走走。”
她那腿没好透,付锦衾的药膏虽然管用,耐不住她刚一愈合就手痒,新生的皮肉被她隔着纱布抓出血肉模糊的一团新伤,反反覆覆用了两罐药才到瘸着走的地步。
焦与不想“放”她出门,好不容易消停了半个多月,谁知道她出去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刚一听见话头就劝道,“您那腿还瘸着呢,再养几日吧。”
姜染没接茬,眼珠子往院子四周扫,对童换道,“把那根棍子拿来,我拄着走。”
这棍子一到手,后边的话就不肖说了,姜染今天必须出门,剩下的人跟不跟就是他们的本分了。焦与老气横秋地叹气,心说本来挺好一天,非得出去造孽!
“您现在这脚程可不一定跑得过狗!”
结果今天这一遭,还真没狗什么事儿,张宅门口不仅没狗看门,连日常紧闭的大门都左右大开着,院子里没有进出的丫鬟仆役,只远远打二门里传出几声干嚎。乍一听,像戏台子上唱功平平的戏子,除了没有哀戚,腔调架势俱佳。
“爹呀!您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您说您老这一走,可让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处啊!”
“爹!您就算是走了,也该留句明白话啊!”
姜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
她知道这通干嚎的意义,她被狗咬前一直希望张家能传出这类动静,这会子猛然一听,又不信了。身子斜向后仰,她往挂着“张宅”二字的匾额上瞄了一眼。
没挂丧,在此之前也没听见人报丧,似乎只有宅子里那一小矬子人在“自娱自乐”。可不管怎么“乐”,白事肯定是要办的。
赶紧去,没准还能赶上这趟活!
姜染直起身,对焦与等人使了记眼色,拖着没好透的腿,开始直眉楞眼地往后宅方向挪。加快步伐时,有点横着走的趋势,盘在脑后的发髻都在跟着使劲,像头铆足了劲的,赶去赚钱的牛。
可惜牛的到来,并没有在张家后院引起任何骚动,他们正背对他们,商讨着他们的“买卖”。
“娘啊,您再好好想想,我爹死前真没留下什么话?”二门院里站着一窝穿孝的家眷,背对着姜染,在院子里围成了一个半圈。圈里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穿一身素白绸子厚袄,额上戴着灰鼠毛勒头,面相看着并不和善,反而有副苍老的凶相,姜染认得那人,知道她是张金宝的正房夫人张秦氏。
张家老大张进成守在老太太身边,带着哭腔问,“娘,咱们这一大家子产业,各房分多少,各家得多寡,总得有个吩咐吧?”
“是啊娘。”老二跟着“帮腔”,“我爹虽没了,咱家那些地契田土总得有人经管吧,爹生前可应承过我,说南城的田租要给我们二房管的。”
“二哥这话说得有点早吧,要按经管先后,我们去得可比你勤!”老三,老五不甘示弱。
一大家子人全长了一张不吃亏的嘴,老太太将他们统一看了一遍,愤而怒斥道。
“管什么管!你是那块料吗?你们谁是能管账的材料!你们爹才死几天,你们就急着要分家,怕那些田土自己长腿跑了?”张秦氏呼开众人的手,面向离她最近的老大,“我现在没心思理这些,我只问一样,我要的黄梨木弄来了没有!”
“黄梨木?”张进成一门心思都在地契上,冷不丁被问了句“不相干”,眼泪都忘记掉了。
张家大媳妇比他记事,连忙蹲身回道,“娘,这黄梨木早打发人问过了,整个乐安都没第二件。我们知道您记挂着爹生前说的,死后要用黄梨木的棺材下葬,但是现今除了酆记,别家都没有这种木头,咱们总不能找那个疯子买棺材吧?”
“什么疯子?我只在意你爹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下葬!你们都忘了张天师之前说的话了?他命硬,必须得用黄梨木才能收住魂,不然死后就要遭罪,便是咱们张家也富不过三代,到你们这儿就得败得精光!”
张家老太太重捶扶手,她信命,却从不在夫君在世时劝他向善,这会子人没了,又只记得棺材上的讲究,仿佛守着这样死物,就能延续一代又一代福泽。
张家子女一看,赶紧过来给老太太顺气,张金宝没了,当家主事的张秦氏就是唯一的散财童子,谁也不肯轻易得罪这尊“财神”。
“娘,您消消气,爹才刚走,您要是再急病了可如何是好,您要是真想要黄梨木... ...”
张家大儿媳给张进成使眼色,张进成立马会意,顺着媳妇的嘴说,“您要是真想要,儿子去酆记跑一趟就是了。”
张进成脑子不糊涂,知道这时讨好老太太的好处,张家地契都在张秦氏手里捏着,谁让她顺心,她肯定也会让谁“顺意”。
“那还不快去买来!想把你爹放臭了?人都没了两天了,棺材闹到今儿个都没着落,你们就只有心思想别的!”
张进成有口难辩,心说这不是你非等黄梨木,死活不让葬的吗?面上却是将头一点,说了句娘您放心,就要往门外走。
其他几房一看,单让你表了孝心那还得了,我们这边还进不进“账”了,也跟着往外冲。
结果这一蹙身,又都齐刷刷地顿住了,这棺材还需到酆记买吗?他们要找的疯子,不正在他们家门口,踮着脚看热闹呢吗。
这人在张老爷子缠卧病榻之时,就总跟个鬼一样出现。有时候攀墙头,有时候守门口,有时一个不留神,就让她窜到张金宝病床前气人去了。
这回不知打哪儿听到的动静,再次不请自来,张家人人穿孝,唯独门口这位疯子,穿得比过年还喜庆,上身一件大红峭纱圆领小袄,下身一条云锦缎花裙,云肩上绣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画眉,明晃晃一副喜上眉梢。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张进成一看见她就想发脾气,两人交集不多,惯常是张进卿拽着狗跟她对阵,但烦她的心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来的还要你应允,你当家了?”姜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院内。
院里没坐的地方,焦与跟在她身后,朝正堂方向抬了两眼,进屋给姜染搬了把春秋椅。椅子摆得没怎么动脑子,跟张秦氏并排挨在一块。
姜染坐下后就跟张家老太太打了一个对脸,思及她方才不管不顾的要用黄梨木才为自己招来了生意,主动与她寒暄,“我出门没看黄历,没想到会撞上这等好事,这殡你们要怎么出,要是棺材板上要雕花,就得再加十两银子。”
张秦氏捂着心口一颤。
姜染生了张缺德的破嘴,从张家人的角度看,没在他们家讲过一句人话。
姜染见她没言声,又道:“少个人就是少双筷子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他活着的时候就不爱跟你一起吃饭,一处宅子十几房妾室,还不乏你从中张罗的,你原该是个心思宽阔的人物,怎么这会反倒伤心起来了。”
张秦氏张开五指虚抬了半天,方缓过一口气似的,一把扣住近旁的张进成。
“扶我走,再呆一会儿我容易死这儿,你们跟她谈,买了棺材就让她走!”
张秦氏是个糊涂透顶的东西,张金宝做什么事她都“助纣为虐”的支持,老话常说,家有贤妻丈夫不走歪路,这位倒好,拉着丈夫在邪路上发足狂奔,之前冲喜那档子荒唐事,就是她找人算的八字。
张家老大惯会做“孝子”,应了声“是”后,一路把老太太送到二门里才折返。
这回院子里,就只剩下“谈买卖”的人了。
张进成在姜染面前兜转几步,在方在老太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恨声道。
“刚才的话你既听见了,我们就不再重复了,我们要买你的黄梨木,官盖要满花,上刻松鹤同年,从出殡到下葬,你看着开价。可有一样我得提醒你,别忘了我们老头没了也有你出的一份力!你要是不见天吓唬他,他也走不了那么早!”
“对!老爷子之前本来都有好转了,要不是受你惊扰,能去得这么早吗?”
“要是按我的意思,你就应该白送一副棺材赔罪!”
张家人多,一人一句就嚷出一片声势浩大。
姜染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全然不被气氛所扰,手指有节奏地动了两下。
“白送?我那棺材是土里冒出来的?你们想白捡,也得看地上长不长。”
“你!”张家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买卖这东西必须是有买有卖,有来有往方是正途,她跟张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白给他们一副棺材。
“那你说多少银子。”张老大的媳妇拦住一众人的话头。
“七十两。”姜染比了个手势。
她也懂得坐地起价。
第8章 没日子活了
“你可少作孽吧!”张家老大差点气昏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副棺材是上一任掌柜剩下的存货,多十两都够你再盘一间棺材铺了!你到外头问问价去,哪有一副棺材要这个数的!”
姜染闭着眼睛活动活动脖子,光扑在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得意滋味,只是单纯的气人。
“旁人有旁人的卖法,你在我这儿买,就七十。”
你说她疯,脑子其实比谁都有数。这种买卖死人比活人着急,生意能拖十天半月,白活能等吗?她卖的就是一个“缺”。
宅子里几个年纪小的儿子不吭声了,有愤愤不平的还跟着骂两句。七十两不算小数目,本身就不受老太太待见的,根本不会往前谋这个事儿,万一之后分不到这么多,岂不是亏大发了。
但也有人想要这差事的,老大,老三,老四,老五,都是早早就管了田上生意的,手里头有底子,算盘珠子拨得也比旁人响。经过一番熟思之后,他们都愿意花七十两银子,演绎一个做给活人看的孝子。
“这银子我出了。”
“别,三哥,还是我出吧。”
“两位兄弟,此事还是由我... ...”
姜染没出声,由着他们相互“谦让”,而这一通谦让下来,竟然还涨了价,最后姜家老大一锤定音,梗着脖子喊出一个高价。
“都别争了!我出九十两,给爹办白事,我是张家长子,原本也该是我包办!”
这个头一开,就没人肯往上面喊了。一副棺材叫到九十两,再往上加不真成冤大头了?
张进成喊完其实也自打鼓,眼见没人再加,复又面向姜染,“但是咱们先说好,按这行的规矩办,先付三成定钱,等棺材上刻满雕花,抬进张府再付剩余。”
一场白事闹得跟押小搏大一样,这种事在寻常百姓家不常见,偏是这种有油水的人家爱闹这种官司。什么父慈子孝,人情冷暖,都跟这仲冬的雪花一样,落在冷硬的土里,薄的只剩下一片没有温度的白。
“老板大气。”
姜染是这雪里唯一敢于欢天喜地的红,嘴角一勾,让焦与就地写下契书,咬破手指率先按下一个红手印,张进成将心一横,也按了下去。
他盼着这口薄棺能给他带来巨大收益,并且暗暗定下主意,等到地契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砸姜染的铺子!
姜染不在乎他这许多心思,将定契对折一叠,揣进怀里。
东边的日头已经奔着中天去了,姜染在光下站起身,拄着烧火棍子,慢条斯理地略过一群神色各异的人,他们有的神色麻木,有的作壁上观,有的——
她微微偏过头,在一处不见光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张单薄的,没受过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的脸。
那是跟她有过几日牵绊的张金宝的小儿子张进卿,方才众人都在争执家产时,只有他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
他今日没牵狗,也没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她在他脸上看到了这处宅子里唯一的悲意。
“好好葬我爹!”张进卿迎上她的视线,通红的眼眶里透出无限的不甘愿。
他肯定是恨她的,虽不至于有杀父之仇,却总觉相差不离。年纪轻的孩子总是不善隐藏情绪,快乐高兴在脸上,伤心欲绝也在脸上。
姜染没什么感情地挑起一边眉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好不好的,你有得选吗?”
小孩子多遭遇点挫折才会知道生气和哭都没用,她没打算教他,就是想气他。
“你!”张进卿咬牙,这人已越过他走了。
乐安城的冬天有张酸凉的脸,晌午还挂着太阳,至晚间便狂风大作起来。呼啸而来的北风在门缝里不甘寂寞的徘徊,偶尔嚎出一“嗓子”荒腔走板的怪调。
折玉在付锦衾桌前拢亮了一盏绢纱灯。点心铺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关了,铺内只有自己人,没有外人。折玉站在付锦衾身侧,覆命一般的说,“张金宝没了,对门那位今日往张家去了,心满意足敲了九十两竹杠,得了三十两定钱,回去以后没听见动静,估计在往棺材盖上雕花呢。至于您让属下查的消息,依旧没什么动静。”
付锦衾让折玉去查姜染的来路,他着人打探了一圈,也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折玉说,“公子,会不会是咱们猜错了,若真是来头不小,没道理一点风声也没露。”
“这世间最没根没据的就是道理,便如你我,就不在道理之中,不会被活人记住。”付锦衾看向跳跃的烛火,“死人的嘴永远是最严的,这人不能在正路上找,得到邪路上打听打听。”
娟纱灯里飞进一只小虫,正在火里不知死活的振翅,灯笼里被它扑腾出一阵兵荒马乱,却总也飞不出这笼火,付锦衾看了一会儿,淡声道,“还有别的事吗?”
折玉从怀里掏出一只信筒,递到付锦衾面前。
“时风那边的信到了。”
付锦衾没接,两只手揣在袖筒里看折玉。
他懒得亲自看。
这人的脾气也是琢磨不定,折玉少不得当着他的面展开,快速扫了一遍,回禀道,“公子,那几个人快到玉宁了,您是亲自去,还是属下带人过去。”
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招待”一些寻找并将书阁的人,这些人,聪明的会自己找上门来,蠢一点就在乐安一带兜圈子,兜得心烦,难免要去“送”一趟。
桌前白瓷茶碗里哈着热气,付锦衾揣着手将视线扔在桌上。折玉轻易不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等了片刻方听他道。
“好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单让你去,恐失了礼数。”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折玉一个人料理不来。
但他亲自去,又去得并不痛快,数九寒月的天儿,谁愿意顶着寒气往外面跑,偏他推不开这种“活”,这么一想,连门缝里的风都变得厌烦起来。
折玉听他语气不善,压着声气儿应了“是”。正欲绞尽脑汁说点什么时,挨着付锦衾的那扇窗户忽然“呼啦”一声,被摘下来了!
风从窗外卷着旋地灌进来,吹得主仆二人俱是一僵,风里随后钻进一颗梳着双环流仙髻的脑袋,一脸郑重的询问,“跟不跟我去做好人好事?”
“我那边有门。”付锦衾对姜染的脸并不陌生,但每次见她,都能涌起一点新鲜的冲动,就比如现在,他就想把她的脑袋掰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木头屑子!
“我看它关着呢,担心你锁了就没敲。我今儿刚从张家那儿赚了银子,回去以后琢磨了大半天,觉得这钱要是都让我一个人扣下了,不大地道,就想给猎户遗孤送点去。”
付锦衾对姜染要去给遗孤送钱的行为不感稀奇,毕竟这人比这不着调的事都干得出来。门关着,窗前有灯,她都认为敲门没用得拆窗户。姜染嘴里的猎户遗孤他也知道,共计两人,一个是猎户家八十岁的老母,因不知姓甚名谁,跛着一条腿,被外界称为瘸腿婆婆。另一个是猎户的小儿子,叫旺儿,今年才六岁,祖孙俩自猎户父女死后便一直住在城南双山胡同里。
“你陪我去。”她在空荡的窗框上劝他,身后是一片浓黑的夜,像极了从鬼门关里飘出来的鬼,没日子活了,非得赶夜里“布施”。
“你先进来。”付锦衾沉声道。
风大,他没闲心跟她在刮刀子似的小北风里闲聊,她也从善如流,一瘸一拐地绕进来,付锦衾这才注意到,她还瘸着条腿。
“打算怎么去。”付锦衾问她。城南离这儿不近,要是在风雪里拖着条残腿走,得半个多时辰。
“今日风雪大,小心冻到你,我跟你坐马车去。”她说得勉为其难,好像真挺为他着想。
“你跟谁学的说话兜圈子。”付锦衾从袖筒里抽出手,呷了一口面前的茶,“想用马车直接说。”
她很老实的道,“我想用马车,但也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你们不是都说我疯吗,我怕吓着老太太。”
她坐到他对面,伸长胳膊吃了他半口残茶,她在这方面似乎百无禁忌,推开空杯,下巴抵在茶桌上,挑着两只眼睛看他。没可怜相,也没有乞求的意思,但她说过之后就不肯走了。她身后还跟着童换,两只手抱着她刚拆下来的支摘窗,活像在抱祖宗牌位。
室内一时无声,只有更漏里的细沙在平白无故的流逝。
一炷香后,月下疾驰而出一辆马车,将本就不善的冷雪寒风,催动得更加凛冽了,折玉在车外驾车,跟他一同坐在车外的,还有抱着窗户的童换。
两人都被风打得没心思说话。
车内,付锦衾靠坐在软垫上也是无话,难得碎嘴的疯子攥着一把银子,也半天都没吭声。
路途过去大半,车里才传出一声笑。
“都到这节骨眼了,反倒舍不得给了?”
姜染循声看过去,付锦衾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勾着嘴角看着她。
这人的脾气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先前还冷着脸,这会儿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你不恼我了?”姜染喜欢看付锦衾的脸,冷不冷都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好模样,她对好模样的人自来有副好脾气。
“你知我方才恼了?”
“知道是知道,但我只能用你的车,旁人不会借我。”
这世间许多道理她都懂,但她只肯先为自己活,自己活滋润了,才会给旁人一点好处。
第9章 亏大发了
姜染手小,三十两碎银子得弓着手才能攥住,她说,“买狗的钱,等张家剩余的银子到了我再付给你,狗虽用不上了,到底不能劳你白跑。我这些银子,准备都给瘸腿婆婆,我总觉得张金宝是被她儿子孙女带走的,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得饮水思源,念着人家的好。”
付锦衾牵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
姜染有时活得很像一个普通人,除了偶尔脑子抽风,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外,大略看去就只是芸芸众生。她会为生计犯愁,偶尔知恩图报,若她一直都是如此,或是果真就是如此,他倒不必这么看着她了。
车跑得挺快,说话就到了城南,姜染从车里探出半边身子,一只手撑着,单腿跳下了车。
城南双山胡同陈家,不需要费力去找,放眼四顾,就只有一户亮着灯。这地界残破,又离城太远,雨雪季节最是泥泞难走,一连住走了好些人家,至如今,就只剩祖孙俩这门独户了。
姜染拄着烧火棍子往前挪了几步,脸上显出几分踌躇。她这人跟恶人说话可以滔滔不绝,到了好人面前反倒没了言辞,拿什么话开头是个问题。
两只手拄在棍子上,埋头苦思了一会儿,她对童换招手,“你去叫门,就说张金宝没了,咱们赚了张金宝的钱,拿来给她们补贴点家用。若是人家问我的身份,你就简单解释一下。”
童换抱着“牌位”没动。方才那窗户,她拆下来就忘记还了,姜染上下打量她,怀疑她有可能是个缺心眼,童换打量姜染,怀疑她除了疯以外,还有痴呆的迹象。她是个结巴,她忘了?
“我,我?”她艰难地拖着长音,“你,你说——”
她这个嘴要说出那么长一段话,你就说得多难吧!
折玉在边上看得直乐,姜染那一手伙计丫鬟,逐一都有点毛病。童欢平时不声不响,还长了一脸机灵相,本来以为是个正常的,没想到是嘴不利索。
“你去吧。”付锦衾示意折玉上前。
站在门前的两个人,立即给折玉让路,恍若平地见了救星。
屋里祖孙俩都快歇下了,折玉这一叫,反倒把人吓了一跳。好在付锦衾是个处处得体的,折玉叫开门后便是他上前跟老太太解释。
老太太听到一半眼泪就掉下来了,富人住深山有远亲登门,穷人敲锣打鼓,抓不到无义亲朋,哪里还敢想有人记得他们,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力抖手去拉姜染。
姜染哪见过这种阵仗,本来打算放下银子就走,没料到还有一番你来我往。婆婆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她的银子,只一味感谢她的恩德。她只道买卖有来有往,并不知真情实感如何回馈,整个人就蒙在那儿了,婆婆不收银子她就硬塞,左右不能白领了人家的好话,最后婆婆无法,只得含泪收了。
姜染心里头舒畅,人就有了疯的趋势,先时看不出来,越往后嘴上越没把门,听说猎户父女下葬时用的是薄皮棺材,一脸慷慨地表示,“我那儿有好木头,明天我就叫两个伙计把他们挖出来,换成杉木的再埋进去。”惊得老太太连声摆手说“不用”。
她又看向老太太身边的孩子,干瘦,还黑,就问孩子。
“平时吃饭吗?”
孩子说,“吃。”
她又问,“吃什么能把自己吃这么黑,天生的还是中毒了。”
这个天再聊下去,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了。
付锦衾担心她把祖孙俩吓出什么好歹,拎着衣领把人往身后一带,歉意道,“她晚上吃了酒,说话便有些不着调,我这便带人回去,您老安心将银子收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付记找我。”话毕回身看姜染,“找她也行,她人不坏,就是——”
姜染大约也知道自己兴奋起来说的都不是人话,攥着付锦衾的衣角,垂头丧气地将脑门抵在他后背上。
付锦衾的话因为她这一磕,略微一顿。他穿得单薄,只在外面披了件连珠纹大氅,姜染带着温度的额角,就透过这一点薄弱,无声无息的侵入进来,带着没心没肺的依赖。
依赖?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么?
付锦衾压下眼,反手把姜染拽出来,恢复常态道,“她脑子不好使,您多担待。”
“您别这么说,姑娘是个好人呐!”
张家和酆记的纠葛,就此因为一纸定契,和猎户婆婆最后的总结,平静无波的告下了一个段落。
但是那句“好人”,却自那日起在姜染耳朵里生了根,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吼”上一嗓子。
她是好人吗?为什么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字不沾边呢?她偶尔能意识到她丢了很多记忆,这些记忆没有一帧完整的画面,悉数都是残片,有些残片使她怀念,有些残片并不让她愉悦。
她不喜欢去触碰这些不愉悦,胡乱晃了晃脑袋,在后院堆着棺材板的空地上,抓起了一把刻刀。
张家只给了她五天时间雕花,她得完完整整地把这笔生意拿下来,不论那些记忆代表着什么,她都只想专心做一个好掌柜。
细刀走边角,大刃削轮廓,扬扬挫挫一捧木屑,很快就在脚边堆成了山。
平灵等人守在一旁看着,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会在棺材上雕花。
“你说我是不是瞎了,她还真雕出一只鹤来。”平灵瞠目结舌地跟林令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