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血灌也是瞎灌,浇不到点上不说,还往偏路子上去了。
付锦衾神色怪异的看看姜梨,仿佛没见过这种“东西”,“跟我也比?”
“比啊,有什么不对的吗?”姜梨理所当然地道,“强者慕强,就跟女孩儿之间看见对方身上好看的钗环衣裳一样,习武之人看的是内功身法,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
付锦衾轻飘飘瞥她一眼,她这几个“别人”用得倒是顺口。
“我这不是说顺嘴了么?这世上除了自己就是别人,还不让说别人了?”
付锦衾替她换了一个角度,“要是有朝一日,平灵等人武功高过你,如果上次南城一战是她们挡下来的,心里会不痛快吗?”他们是她的人,他就不是了?她能用他们,就要习惯能用他。
“她们高过我?”姜梨仿佛更不能接受这个设定,“更酸啊!这就像一块长大的兄弟,大家都是穷朋友,旁人发达成什么样都还只是羡慕,穷朋友赚钱了还得了,眼睁睁难受死!”
付锦衾这回明白了,这人不分里外,天生就是争强的性子,谁比她好她都嫉妒,这种情绪其实每个人都有一点,但没人嫉妒的像她这么直白。
我见不得别人比我好,更见不得身边人比我好,我就想自己离开,然后把你们都保护起来。
付锦衾好像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二百五,虽傻犹荣。
“你别多想,”‘傻子’还安慰他,“我们的关系本来就跟平灵他们不一样,跟他们是真酸,跟你这儿是另一样,欣赏,骄傲,顺便拿全盛时期的自己跟你比比。”
“我们是那种关系。”付锦衾忽然打断姜梨。相比这些稀里糊涂的话,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会怎么形容他们的关系。
姜梨这才发现自己把自己套住了。
什么关系,这还真说不出来,并且说成什么好像都不太准确,他们表达过喜欢,但没说过在一起,甚至刻意避开着这个话题。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姜梨的打算一直是“先立业后成家”,就算她跟付锦衾再好,都要等到报仇以后再谈。
可眼下这模样,姜梨飞快打量了付锦衾一眼。胳膊拄着桌子,是个好整以暇的姿态,视线落在她身上,兴致甚高。
他是极聪明的人,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是知道她现在打定主意要把这层关系捂着,问了也白问。今儿她自己犯傻,主动说起了关系,这人就在这儿等着她了。
热意爬到脸上,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他今日的耐性竟然也极好,偏着头看看她,再喝两口桌前的茶,修长手指转着杯口,怎一个怡然自得。
姜梨心里这个气,心说就不该找这么聪明的,你想什么他都知道,没想到的他就给你挖坑。他们这话题不就是从他说的“别人”挑起来的吗?
您就说这人多歪吧,自己挑的话头她怪别人,但她也确实把自己说的没退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当然是——好朋友的关系。”
亏你说得出口。
“你跟好朋友,这样?”阁主慢抬眼风,手里还攥着她的手,准确的说是她主动伸过来,他握住的。大半夜在一起喝茶,住隔壁,还有那些不受控制的亲昵。
他不常用兵器,手上没有厚茧,指腹光洁温润,有玉一般的质感,缓慢摩挲她的手背。
姜梨想抽手,付锦衾一只拇指压在她手背上,没怎么用力,但是姜梨抽不出来,试了两次就放弃了。
他撩她,每一下都留下深刻的痕迹,像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在掌心里蹦跶。
她梗着脖子“嗯”了一声,干脆盖棺定论,怎么了?她跟好朋友就这样。
“有几个这样的好友。”他漫不经心的问。
别的话都能瞎扯,就这话在他这儿不能瞎扯,姜梨知道这人小心眼的程度,破罐子破摔的说,“就你一个。”
又问,“打算好到什么时候。”
姜梨顿了顿,这个问题是她最不想回答的。她早晚要与陆祁阳一战,即便身体恢复至全盛,也没有十分胜算。陆祁阳是当今武林唯一一个修上天境的人,遑论身后还有三十六门派支撑,
她现在伤势未愈,不会贸然送死,可待身体恢复之后,会另有一番打算。
她不是一个能陪他很久的人,自知命短,也知放不下他。
“活到什么时候好到什么时候吧。”但她会努力的活着,非常努力。
过去活下去的意义是复仇,现在多了一个理由,是他。
姜梨说完以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道,“这些话是不是应该你先说。”
表面心迹这种事,难道不应该男人先说吗?
付锦衾慢悠悠地在她手背上打圈,不在意道,“谁说不一样。”
“那也应该你说。”
“好。”姜梨没想到付锦衾这么从善如流,她愣着神被他拉过去,跟他坐在同一把长凳上。柜上留着一盏灯,折玉、听风早下去了,光色不亮,遥远一漆灯火,将四周对比的更为昏暗。
月白长衫松散在他身上,比平时随意,又比平时更显真切。
“你是不是就等我说这些话呢?”她忽然瞪眼,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心思实在很不如他。
不傻,就是开窍有点晚。付锦衾轻笑,“还听不听。”
姜梨说听,傻都犯完了,总得要点什么回来。
其实这事儿说到底,是两个人谁都没正经爱过什么人,在姜梨心里,除师父太师父以外,就是与童宗弟子的同门手足之情,没接触过男女之爱。付锦衾这儿就更空白了,父母亲人,师父师兄,本来感知到的爱就很少,还一个个的相继离去。
没人教过他们怎么爱人,也没人讲过该如何爱。
都是盲人摸象般的摸索,凭着一颗赤诚之心,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把一个人装进心里。
他说,“我得到的不多,活了二十多年一直都在失去,所以对人对事很少强求。我以为我会在乐安终此一生,没想到你会无预无兆的出现。我没想过一个正常人会喜欢上一个疯子,没想过我会拿着两瓶金创,去看一个被狗咬伤的女人,没想过会大半夜翻墙,没想过会为一个人操这么多心,更没想过这个人对我这么重要。”
“我本不信宿命一说,有你之后反而信了,你我都是防备心极重的人,若是以真实面目相见,不会走到今日。我是极贪心的人,你要一生,我给一生,没打算给你后悔的权利。”
他说:“此心只此一颗,现在如何,将来便如何。”
这是他的决定,也是他的承诺。
姜梨将他的手攥得很紧,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正式,明明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许下这么穷尽一生的承诺,明明可以抽身,却选了这么笨的一条路。
“你怎么跟我一样傻了。”
他半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将她的碎发掖到耳后,手指顺势划过脖子,轻轻刮了一下,“所以不能轻易跟傻子玩儿。”
这手像有魔障,刮得她身上一颤,浑身都起了一层栗,心里似凉似热,难得没跟他还嘴,“只怕我一生太短,不够还你深情。”
付锦衾叹了口气,“你我之间,不谈欠还。”
视线下移,她是个娇贵东西,只是轻轻一划,脖子上就留下了道浅浅的红痕,他偏头,吻到了那条红痕上,缓慢游走。感受着她跳动的动脉,和她身上滑腻如绸的香。
她呼吸一窒,全身都在紧缩,她像被咬住脖子的猎物,紧张到手指微曲,“做,做什么。”
“跟我好朋友讨点甜头。”
他舔上她的耳垂,轻轻含住,她眼里出了一团水汽,被这种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触感迷了心。
“不是说,不谈欠还吗?”音色小小的抱怨,爱他的亲昵碰触,却有点口是心非。
“这方面不算。”
他找上她的唇,他对好朋友有欲望,其他都可以欠,只有这个不行。
窗上映出两朵花影,窗外是两朵并蒂而开的玉海棠。
香艳又惑人。
南城一战之后,乐安城就犹如烧开的滚水里扎进的一坨冰,忽然进入到一个冷静期里。锅底生着火,没人知道冰水什么时候会再开,但这平静是扎扎实实的,连打更的拂尘老道和老猴子磐松石都有了融进乐安的趋势。
“我今天去买菜,那个张家大姐又多给了我一把小葱,你们说她是不是看上我了。”老道经常帮其忍买菜,每次回来都要念叨两句,大家都知道他想听的是“是”。但是没人搭理他,时间长了听得耳朵开始长茧就干脆戳破这层窗户纸。
“那是因为她们家菜卖得最贵,旁人一文银子三把,她那儿只给一把半,有时还缺斤少两。但凡有冤大头买她的东西,她都会搭点不值钱的小葱,下回你再去一准还送你。”
“那她给我也比给别人的多。”老道把菜甩灶台边上,是个经不得说的‘心里美’,说完还搡磐松石,“你说对不对?”
磐松石瞥了他一眼,从怀里翻出几文银子,看着天色招呼门下弟子,“走走走。”
老磐头儿手下还剩六个孩子,年纪不大,十五六岁左右,南城之后就彻底住在了酆记。孩子身上多少带着点伤,好在都无大碍,脸上青青紫紫,脖子上的伤口也已结了痂。他们平时没有旁的消遣,唯一的乐趣就是去长盛街那一片看耍猴。
其忍觉得他们照镜子也能看到,但因最近相处的不错,就把这句缺德的话给咽下去了,转而去说老道,“人家都看猴去了,你干嘛去?”
岁数大的人觉少,三两时辰就醒了,俩老头晚上打更,白天还有好些富余的时间需要自己打发。
老道用拂尘扫了两下衣裳,“我比他高雅,跟林令到茶馆听书去。”
其忍在灶台上忙碌,“上次不是说他们馆子里那个张修极没了吗?她侄女还是外甥女的,还来咱们这儿买过一口棺材,现在还有人说书?”
老道说有,“现在就是他那外甥女在那儿说。”
说到张修极这外甥女倒也有趣,长得挺小家碧玉一个姑娘,就是嗓子极粗,一说话就跟破锣开嗓似的,张修极死的那天她来酆记买棺材。当时铺子里只有他和老顾在,张修极那外甥女儿往地上一跪,不知道看他们俩谁像她舅舅,忽然掩面一哭,差点没把老道吓死,以为谁家驴没栓稳成精了呢。
老道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山月派司令柳玄灵,是曾经跟他们定下盟约又中途逃跑的人。老道没亲眼见过她,都是连记从中传信,而且柳玄灵确实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南城那次她受了很重的内伤,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回去,又发现她“舅舅”死在屋里了。乐安城那些街坊都很热情,一听说张修极死了,全都跑来安慰她这个孤女,她又只能打起所有精神少为她“舅舅”哭丧。
吴正义给了她五十文铜板让她发送他舅舅,不是忽然有了良心,而是要她继续留在茶馆说书。乐安城会这手艺的人没几个,张修极死后,吴正义手边就没能用的人了。
“但是我这嗓子。”她的声音一直恢复不了,衔音玲没有用武之地,上次跟天下令交手,也是败在这副嗓子上。
“嗓子有什么关系,林爷不就总找你说书吗?会讲故事就行。”吴正义倒不嫌弃她,说书这事儿需要真功夫,会说的好过不会的说,会的不及说的好的,“赵宝船”属于好的一类,吴正义至今都记得那夜的鬼故事。他愿意单独给她开个午夜场,没准生意比之前还兴隆。
留下来对柳玄灵来说是好事,周遭的人越接受她,她越能扎根进乐安。于是接下棺材本,拜谢吴正义后,她就含泪出门直奔酆记而去。
她肯定要在这里买棺材,她得看看她师父还活着没有,如果活着,就顺便让他看看她也活着呢。但是她要来酆记就不得不吃药,一吃药,她那嗓子更没好了。
其实柳玄灵来酆记之前也是忐忑,不是怕姜梨,也不是怕一手灭了天下令的付锦衾,而是怕她师父会死。
南城那次她逃走以后折返过一次,之所以没有贸然冲出来,是在路上看到了付锦衾的人,她知道他一定会救姜梨,姜梨身边的人应该也会平安。
可她不敢确定她师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所以当她在酆记看到活着,只是脑门上肿着一颗大包的顾念成后,跪到地上就开始哭。
第77章 想跟你有点故事
“哎呀!!”她扯开嗓子开始嚎,再是心狠手辣也才二十来岁,家里“大人”就剩这一个了,之前来乐安的时候没想过师徒俩会混这么惨,简直比小时候在天桥说书都落魄。
真要憋屈死了,要不然别杀了吧!
她使劲在那儿哭,拍着地的哭。
师父还活着呢,吓死我了,徒弟以为您得死那儿呢。那天夜里徒弟谁也没打过,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废了。
她激动,还委屈,心里话肯定不能说出口,所以哭出来的只有“啊和呜”。
老顾全程装作不认识她,这人就算私下里哭成这样他都不想理她,太丢人!只有拂尘老道跟她说了两句话。
“是买棺材的吗?”
“是!”她带着哭腔。
“给谁买啊?”
“我舅舅——我舅舅死了,我给我舅舅买棺材!千万给我找太贵的,我只有五十文铜板,我还得继续过日子,我现在——”
既没有武功又没有人,连记她们伤的比她还重,要不是跑的快,所有人都得折在天下令手里。她现在孤家寡人,她师父比她强点,还能使唤一个她,但她现在又有什么用呢?老顾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嫌弃。
那场痛哭实在比任何时候都真心,她是真心觉得自己命不好,乐安克她,姜梨克她,天下令的人更克她。她在酆记哭了个昏天黑地,哭到最后姜梨和付锦衾都来了,林令和几个伙计也都过来了。所有她想杀的人将她围了一圈,她倒哭出了胆子,抱着这个,拽着那个诉说自己的不幸。张修极死了以后,她这身份就算死无对证了,林令递了个帕子给她擦鼻涕,老道劝她节哀,老顾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十分想踹这个狗徒弟一脚,总觉得她那通“丧”是哭他呢。
姜梨全程皱着眉头,半晌才撂下一句话,“再薄的棺材也得三十文,我见过哭得比你凶的。”
棺材铺里没有欢天喜地的人,不可能哭一个便宜一个!
柳玄灵愣着眼看她,心说你真是越有钱越扣,嚣奇门那是多大的买卖,在这儿跟我计较十文二十文的。她在曲沉赚得可少了!
“行吧!行!那您好好钉那棺材,别让我舅舅掉出来。”
最终含泪掏了三十文钱,其实她那哭跟钱没关系,但掏出去的时候是真肉疼!
“我现在说一场书才两文,吴正义说买棺材的钱算他借我的,收回本钱以后才是我挣的。”
林令隔三差五就去曲沉,不是为了赵宝船,而是本来就爱往人多的地方扎。过去张修极在的时候这地方人就不少,张修极走了以后,赵宝船以一已破嗓,楞是靠讲鬼故事出了名,馆子里的生意竟然比之前还兴隆了。
但她这钱赚得反而不如张修极多,林令来了她就在他面前抱怨。
“慢慢来吧,日子照常要过,人照常要活,好歹是份儿进项,你看楼下要饭的王叔,从小就是癫子,脑子不好使,得了剩饭也不知道往嘴里送,都得人教着才知道吃。这世上不好活的人太多了,健全着,健康着,就比什么都好。”
两人共同从挨着街口的窗户里往外看,有张叔,也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堆儿里还有几个蹲墙角的“二混子”,年纪不大,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九个。这些人是最近一段时间混迹在乐安、长盛两街的常客,他们经常在大街上卖呆,发愣,以及傻盯各类大姑娘小媳妇发傻。他们很少主动搭讪,单纯就是瞅,看,找!他们一看就不是乐安本地人,但是他们不希望自己太突兀,甚至还想在曲沉隔壁的面馆挂个伙计的名头。
那家馆子一共四张桌子,应征的时候只说要一个打下手的帮厨,九个人倒贴二十两银子,让卖面的老程承认他们是他远房亲戚,在面馆帮工。银子给的不少,一般老百姓遇到这种事儿都不会拒绝,但老程是个耿直的实诚人物,一辈子没遇见过这种二百五,以为他们是骗子,转身就报官了。
九个人在面馆被衙役带走,后在县令大人面前解释以‘体验生活的富家子弟’被放回。再后来因报复面馆老程再次被抓,赔礼道歉之后,得到原谅释放。再后来,他们又花了五十两银子在曲沉茶馆挂了个伙计的名号,吴正义来者不拒,只要给了钱,都是他的“亲侄子亲外甥”,甚至希望这样的人多来几个。
“你说他们找谁呢。”拂尘老道没见过这批人,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有功夫,为首的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却不正,透着股随时都能翻脸不认人的劲儿。其余八个年纪跟他差不多,长相参差不齐,统一有副傻相,一看脑子就不大好使。
“谁知道找谁呢,每日正事不做,专看小姑娘。”柳玄灵装作一无所知,心里其实并不痛快,谁愿意看一群傻子在眼前晃,并且还是她亲手挑的傻子!
拂尘老道没见过赵元至,是因为赵元至一直没怎么进过乐安,南城那场仗是柳玄灵硬让连记把人拎出来打的,打之前给了几颗金豆蛊虫的解药,能抑制三个月蛊毒,说好了让他在老磐头儿跟姜梨动手的时候出暗手,结果这小子能滑就滑,能混就混,仍旧只推了一个王段毅出来凑数。其实赵元至连王段毅都不想推出去,一旦他没了,还有谁能保护他?
而且王段毅还真的死了。
“掌门,您说我们一直这么瞅着,真能瞅出柳玄灵吗?万一她死了,或是没在乐安怎么办。”
距离下一次毒发还有两个月,看着不紧,柳玄灵一直不出现,两个月之后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日子简直像掰着手指头在过。
“丧气话都让你说了,就不能往好处琢磨琢磨?她要是死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赵元至本来就头疼,听了小弟子的话后更是火冒三丈。
他要找柳玄灵要解药,找到的时候对方要是完好无损,他就装作忠心耿耿,继续给她“卖命”。要是半死不活,就先逼她交出解药,再把她弄死。
南城一战柳玄灵肯定受了伤,赵元至倾向答案是后者,因为那天夜里山月派的人一直没出来接应,很明显是败在天下令手里了。
“可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全貌啊。”小弟子挺委屈,柳玄灵只在他们面前露过一面,还戴着面纱,惊鸿一瞥大多数人只记得她有副好嗓子,再就是南疆打扮,和挂在腰上那对衔音铃。摘下这些能够迅速识别对方身份的要素,他们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谁说没有,不是还有眼睛吗?都说了往柳叶眼上找,眼角这里还有颗泪痣,就在这个位置。”赵元至在脸上比划,“她不一定穿南疆衣服,但是痣和眼型肯定不会变,还有声音,你们看眼型像的,就拉过瞅瞅让她说句话听听!你拉那个圆脸盘的干嘛,那个一看就不像!”
赵元至觉得他们傻透了,不知道自己每天都跟柳玄灵处在同一家茶馆里,甚至还跟她说过话。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曲沉茶馆的赵宝船是双柳叶眼,赵元至刚来就探过她的底。
“去年冬月。”
“不用说了。”肯定不是,那嗓子什么玩应儿?柳玄灵不是这种被刀揦过的动静。
再说长相,要不是看在眼型有几分相似的份上,他根本不相信赵宝船是柳玄灵的这个假设。因为单独只看柳玄灵的眼睛,迅速联想到的就是抚媚妖娆四字。你会觉得那阙覆面轻纱下是一张不客气,甚至极有攻占性的脸。但其实柳玄灵本人稍微有那么点普通,不是说这人不好看,而是没有单独看眼睛那么惊艳。
小家碧玉,邻家少女,那是灵俏里捎带了一点娇媚之姿的样貌,相比众人想像中的南疆妖女,你会觉得她生的太客气了。
期望值拉得太高,真露出全脸甚至会感到失望。
大抵是这么一个状态。
而且,不管是柳玄灵还是赵宝船,眼睛底下都没有红痣,赵元至看到的那个红点儿,是柳玄灵点上去的。她喜欢在脸上画装饰,有时候做泪痣,有时候描成花钿,女孩子是五彩缤纷的,总有一些巧思用在脸上。男人大多不懂,便如此时,林令将视线落到柳玄灵脸上,就分外不懂她点在腮帮子上的红点是什么意思。
“你让蚊子咬了?”不懂就问,林令一边看着一边在自己脸上比划同一位置。
春天有蚊子吗?他怎么没被咬过。
柳玄灵实在不想搭理他,但她打算跟这人打好关系,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
“不是,我觉得美,用笔点的。”她跟他说话不能兜圈子,之前她在眉心画了朵花就是,他问她是贴的还是画的。她故意逗他,说是自己长出来的,因为看见他来心里高兴,乐开了花。
他不信邪,用手沾着茶水给她擦掉了。
曲沉开书前都有个准备和歇场的过程,柳玄灵每次都会请林令来雅间坐坐,喝口茶水说说话。这房是吴正义拨给她写话本子用的,有书案有四宝,平时就她一个人能进,等同于半个闺房。
柳玄灵的意思其实挺明显,就是想跟林令处好关系,这跟她和顾念成的第二个计划有关。
“今天喝什么茶。”柳玄灵一边煮水一边问林令。
“都行,你看着泡,我喝什么茶都是一个味儿。”林令这人好伺候,脾气也不骄纵,柳玄灵记得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一句话,叫歪在哪儿算哪儿。就是说这人随和,还有点懒的意思,总体不褒不贬,不好不坏。
林令给柳玄灵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要满天星。”拂尘老道说。
这老头儿是个没眼色的东西,每次不管林令听书还是喝茶他都跟着来,林令倒无所谓,他是他们那个堆儿里被剩下的人,其余四个没重要事情绝不出门。磐松石爱看耍猴,老道跟他喜欢不到一起去,老道也被剩下了。
其实顾念成也是被剩下的,但是他有他的“活泛”,主动照顾陈家婆婆和旺儿,姜梨每次从付记回来,都能看见他在帮陈婆婆编竹筐,要么就是教旺儿写字。
人要常见才有感情,平灵他们每天都在酆记,姜梨回来就能见着,不回来的时候她们也不少去,本来就是多两步道的事儿,唯独他迈不开这个腿。林令有点小孩子心态,像不会哭又想被娘的孩子。
“行。”柳玄灵笑应了老道一声,转身翻了一个大白眼,人家小姑娘小伙子在一起,他总跟着凑什么热闹。
老道不知道柳玄灵在背后骂她,跟着林令一起望窗口,“你说耍猴哪儿有听书有意思。”
他就想不明白老磐头为什么爱看那个。
“可能是觉得亲切。”林令拿起嘴就说,“你说老磐头有没有可能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他们全家都是猴相。我之前代门主去他们哪儿拿石头,跟到了水帘洞似的,满山都是这么高的人。”他比到自己腰那儿。
“这话咱俩背地里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当他面说,现在咱们都处得挺不错的。”老道说。
“你是不是怕他不给你钱花,咱俩这叫实事求是,不是故意贬低,你要是没钱我给你拿,老顾有得是钱,他总给我。”
老磐头是个富余的矮子,老道却是个贫穷的老道,偶有见风使舵都是为了钱。
“老顾对你那么好?老磐头每次给我钱都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穷,刚来的时候还装富,在付记吃两顿点心就没了。”
老道露出一脸惊讶,“你怎么谁都说?我还在这儿呢,你当我面说我穷?”
“不然呢,你自己都知道的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其实你那个门派不该那么管理,就说你现在租的那片地方,是不是还有一处小院儿... ...”
林令跟谁都能聊,只要对方有话过来,绝对不让它砸了地。柳玄灵一边泡茶一边幽怨地看着他,她今儿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的是烟波似的粉绡翠纹裙,梳的是嫦娥望月髻,脸上巧添妆容,描了黛眉,点了红唇。位置坐得近,三步之遥在那儿守着水,他偏跟老道有来有往,一眼都没看她。
柳玄灵歪着脑袋去打量老道,难道他比她长得好看?老道恰好也在这个时候看她。
“茶还没好吗?”壶盖都在壶口上跳了,她怎么还不给他倒水。
柳玄灵这方回神似的说好了,提壶泡茶,给老道士用的是碗那么大的茶杯,一看就是粗人使的。到林令这儿则是翻了只斗彩花鸟的白瓷茶瓯。那是她自己的杯子,结果林令瞥了一眼,不高兴了。
“凭什么他用海碗我用不上,这还不够我两口喝的呢。”
柳玄灵这个气,心说你知道这杯子多贵吗?它的精贵之处在于除了老娘,谁也没用过!
“我也要海碗。”林令说。
“没有,就只有这个,不用就没得喝,我给你多倒几次不得了嘛?”柳玄灵也倔,“柔声”抱怨,有点撒娇和负气的意思。林令越不用她越要给,她的本来目的是跟林令好,拉拢林令,如果这个计划能成功,她跟她师父就多了一个帮手,并且是姜梨绝对不会怀疑的那种帮手。
但是拉拢这两个字又让柳玄灵很反感,她认为自己长得非常好看,是随便往那儿一坐就能收获倾慕的人,可是事实总在打她的脸。
“我要用大茶碗。”林令说完喊柳二,这是曲沉茶馆里的正经伙计,跟外头蹲的那几个不一样,吴正义得给他钱,他得兢兢业业地给客人跑腿。
“林爷,您吩咐。”柳二在门口探头。
林令跟他比划,要这么大的茶碗,柳二也没什么眼力见,下楼再上楼的功夫就给带上来了。柳玄灵虎着脸坐在茶桌前,忽然有了破罐破摔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