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by纪出矣
纪出矣  发于:2024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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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破门而入,声色焦急。
“姜染!”
她的手没有抓空,他递给了她一只手,一只温热的,牢牢回握的手。她迷了心智,不断收紧手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切。
骨节开始泛白,青筋跟着暴起,那只瘦弱的小手本就细如鸟爪,此刻更只剩下了伶仃。
他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它,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她,连他自己都晃了神。
他的话在她耳朵里失了声,自己又何尝记得说了什么,只知是在哄着,捧着,揉着。
如此过了很久,她睁开了眼,眼里有刀割一般的裂痕。
“没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灌进一口黄沙,像个即将尽气的人,艰难,却固执地继续深挖着那团血肉模糊的过往。
雾渺宗没了,师父和太师父也没了,十六名童宗弟子在逃难的路上只活下四个。
“连其死了、小丁香不在了,之后是谷雨、彭玉、修起、小胖丁...”
“胖丁。”她忽然看向他说,“你不认识她,但是见过她妹妹,她就是童换的姐姐。”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穿行在雪地里的孩子,每一个都在艰难前行,那一年的隆冬也极冷,浑身的热气都快在逃难的路上用光了。小胖丁嘴甜,撑着力气在一户好心人家里要到了一笼包子,贴着胸口带回来。她很高兴,活蹦乱跳地跑到我面前说少主你看,今天有热包子吃了。可是天下令的人追过来了,包子散了一地,她舍不得那些东西。”姜梨狠狠曲眉,“她舍不得,我们那时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她怕我饿,冲回去捡,然后——”
泣不成声,眼泪砸在交握的手上,她说,“胖丁死了,就死在我怀里,她举着染血的包子说少主你吃,吃了就有力气逃了。我杀光了那日追杀我们的所有人,可我换不回她,付锦衾,我换不回来!童换的结巴就是那天落下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我们只能带着她继续前向,直到再有人死,童换才像从上一场悲伤中醒来一样哭嚎出来。”
——少,少主,姐,姐姐呢?
她清醒无比的记得,那孩子当时跟她说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胖丁已经死了,童换又变成了那样。她痛苦地仰头,哭得近乎昏厥,他的心被她卷在一起绞着,聪明如他,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途径和办法去安慰,只能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收得太紧。她在活剐自己,在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的忘记!她浑身上下都带着看不见的伤痕,他怕她疼,又怕得那样无计可施。
她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地上埋下一个人,我们没有钱为他们下葬,只能用手去挖,用剑柄在地上刨出一个深坑,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不敢死,因为那颗仍然能在腔子里跳动的心,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可那时候的生,真是比死还痛苦... ...”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断了气力一般,他慌忙去探她的脉,尝试输些内力给她,却发现她的内力鬼蛰百转与他并非一路,他担心气力相冲,不敢再下手,只能去唤她的名字。
“姜梨。”
他唤的是她的真名,有一点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原本就该相识的熟稔。
她迷离地看他,眼睛里的光在变淡,似是累极,他看着她闭上眼,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缓慢抬起了眼。
阴翳,桀骜,鬼气沉沉。
“真是个爱伤心的小女孩儿。”似是有另一个人代替她醒了过来,可她若没有这么脆弱感性,“她”也没机会出来,婆娑的双目褪去了苍凉,留下狼一般的孤冷,“她”将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尝试抽出手指。
付锦衾反而扣得更紧了,那是一种近乎强制的压迫,他的眼里有警惕,但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怎么,还没听够故事?”“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不信他这样的人会看不出她们的不同。“她”尝试未果,忽然有一丝兴味跳入眼底。
既然他想知道,“她”就说给他听。
“她”说,“再然后,我就不断杀人,不断带着他们东奔西走,我捡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谷雨的孩子,跟他一样白,一样有双单又细长的眼睛,他就是林令,我教他武功,让他跟我一样去杀人,我吞了严辞唳的驭奇门,吃了东舟一带大小十六个门派,我收了顾念成,招揽了无数杀手,有了三千门众。”
她闭上眼,桀骜一笑,似颠似狂,“我不再颠沛流离,不再被人追杀,我有了赖以生存的嚣奇门,有了跟天下令抗衡的能力。”
“可你却忘了自己是谁。”付锦衾看着她,或者说,是在透过姜梨看她眼中的鬼刃。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你喜欢的又是谁?”鬼刃嘲讽一笑。
他爱上了一个疯子,可当这个疯子不再发疯时,他喜欢的又是谁呢?
“从来都不是两个人。”鬼刃的话并未在付锦衾这里挑起任何波澜,他神色清明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因为鬼刃,才是真正疯掉的那一个。”
那是凝结在姜梨心里的痛,是痛过之后过度包裹的一种防备。雾渺宗的创伤,以及童宗弟子的相继离世,让她蜷缩成了一个不敢面对外界的孩子,鬼刃就是在那时“站”出来的,是她面对仇恨和痛苦时的铠甲,是她面对外界的另一个自己。
付锦衾说,“你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渐渐忘了自己,你便趁势强大。你想代替她生存,没想到她竟然要找回自己,这些年你们应该吵过不少架,不同的是,那些年是你占据身体主动,这一次苏醒却是姜梨掌控一切,可她离开得太久,神志恢复的并不完整,所以疯,傻,做事没有条理,于是你在她精神松懈时趁虚而入,给她‘看’你的过去,让她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你想让她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希望她永远不再清醒。”
“可是鬼刃。”付锦衾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十年雾生山,四年染血路,八年嚣奇门,你代替她掌权的那些年她也时不时的清醒,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从来都做不了这具身体的主。”
“谁说我不能!”被拆穿的鬼刃开始变得暴躁,“谁说我是她的一部分,这些都是你的臆断!是你的猜测!我从来都只是我,疯的是她,软弱无能的也是她!我才是真正的姜梨!”
她一把推开付锦衾,胡乱抓起一件外袍裹在身上,她要离开这里,要在姜梨回神之前找到那把可以杀人的剑!她需要让她尝到血的滋味,需要再次将她禁锢在身体里。她是个废物,是个疯子,只有她才配替她活下去!
天色已经有了青蓝的光亮,暗守在酆记周围的暗影一直没有撤离,明守在酆记的平灵等人也没有歇下,暗藏在周围的杀手仍在蹙眉观望,妄图再杀进去一次碰碰运气。
酆记对面的大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的,最先冲出来的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蓬着头发,一脸泪痕,一看就大哭过一场,然而这张脸上却没有悲态,仿佛只是代人流了一次泪。
这谁啊?
杀手们交互看看彼此,没人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谁,只认出了追出来的人是乐安城著名败家子儿,最不赚钱又最不缺钱的付记掌柜付锦衾。
这人是乐安城县令林执的内弟,因为住在酆记对面,所以他们对他有过一点粗略的了解。
“我怎么觉得,付锦衾追的这个女人跟画像上的人有点像呢?”
“你说她是姜染?”
杀手们开始后知后觉地交谈,由于金主的刻意隐瞒,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财推人走,只要给的够多,很多内容都可以稀里糊涂。
而被议论中的“姜染”就这么趿拉着一双快掉的鞋,明目张胆地走进了自己屋里,闷声不响地翻箱倒柜。平灵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线在“姜染”和付锦衾身上打了一个来回,选择了更为正常的付锦衾。
“付公子,您和我们掌柜的吵架了?”
这句话问的稍显冒昧,可这两人实在很像睡到一半打起来的两口子,由于娘家太近,媳妇疯子似地冲回来,另一个追过来哄。
“别让她拿到鬼刃剑。”付锦衾没多做解释,眼里尽是担忧。
平灵不知付锦衾是如何知道鬼刃剑的,愣了一下才道,“那剑没在乐安。”
翻箱倒柜的手停了,爬在箱子前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后,一脸震怒地看向屋里的人。
“那在哪儿?”她的佩剑不在乐安会在哪儿!
小酆山。
当时她跟金刀老鬼打架的时候,一剑将他插到了小酆山上,尸首至今还挂在剑上。他们没她那么浑厚的内力,太高,摘不下来,可这话说起来太长,不知从何讲起。
林令斟酌着说,“要拿的话,得十二天。快马,转水路,再上山,再到酆山断崖顶,再摘。”
你快闭嘴吧!
鬼刃第一次觉得培养出这么多二傻子,是她的过错。她一刻都不肯停,怕自己冷静下来,就有可能让姜梨苏醒。她争分夺秒的四顾,一把抽出了林令腰上的佩剑。
她要去沾点血!
执剑的手被一人扣住了,鬼刃早料到付锦衾会夺剑,手腕翻转,二人于顷刻之间交手数招。平灵没想到他们会打起来,楞在当场,忘了拦阻。鬼刃知道以现在的功力打不过付锦衾,飞身而出,直跃酆记门前而去。
“我是嚣奇门主姜梨,要杀我的,滚出来相见!”
这一声暴喝混杂着浑厚的内力,几乎震醒了整座乐安。平灵等人傻了,天机暗影也傻了,付瑶从床上半坐起身,不知这人是在作什么死!
这里面最傻眼的其实是老顾,他费尽心机买通杀手进城,以重金做引,就是怕他们顾忌姜梨身份而打退堂鼓,知道姜梨身份的自然也有,终究还是少数,非到万不得已时候,谁会愿意去暗杀刺客门之主!
“她说她是谁?”其中一个刺客重听一般的问。
“嚣奇门主——”另一个也有点傻眼,“姜梨。”
“我说怎么值三箱金子呢!我这种小角色居然是来杀姜梨的?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杀鸡焉用宰牛刀。不对,我们才是鸡,我们是蚍蜉戴盆,以指挠沸,布鼓雷门。”
这是个读过书的,边说边顺着墙根走,人家不打了。
另有旁的人在边上打气,还有把刀掏出来的,“别妄自菲薄,要我说,不如趁着今日人多,一不做二不休。出钱的金主不是说了吗,姜梨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功力早已大不如前了。”
“你还信那个狗屁金主的话?那人纯是个王八蛋!”
“但我爱王八蛋的钱,三箱金子,做多少买卖能赚这么多钱,搏一次命享半辈子福,老子认了!”
“那你怎么不上?”
“腿有点哆嗦,打算再看看,你们都看我干什么,你们行你们上啊!”
说着说着还急了,又都只敢在“窝”里喊,暂时没人出手。
付锦衾追至近前,双方再次交手,鬼刃看见他就心烦,他是除姜梨以外唯一看穿她是“疯子”的人,不,可能姜梨都没他先看透。而她这个自恃正主的人,在他面前犹如跳梁小丑。她是极爱面子的人,越爱越气,横批竖斩,那剑并不如她的鬼刃剑顺手,身体也不太得力,她仗得就是付锦衾不会杀她,更不会下狠手!
“杀了我,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你不是很聪明吗?算算这盘棋该怎么下!”
鬼刃招式刁钻,虽然内力略显不足,手中剑锋一直都在贴着付锦衾走。
“用不用请冯大夫过来?”他们俩打架,最愁苦的其实是双方伙计,他们都处于一种:我可能是该上,但我上去了帮谁,万一帮了以后另一个受伤了,我怎么办的想法中。
“你冲我弟弟吼什么!”斜刺里又来一人,直接挡开了二人。
鬼刃眯眼细观,发现对方头发之蓬乱程度不亚于自己,一看就是床上爬起来的,再看那张盛气凌人,走哪儿都是一副暴脾气的脸。
“付瑶?”鬼刃对她也是深恶痛绝,“你来的正好!上次打我的账一并在这里算!”
别看出来的次数不多,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之前在长盛街抢糖瓜那次,她憋屈了好久。
“算就算!老娘的眼睛还青了半个多月呢。”
付瑶跟姜梨打起来了,付锦衾没插手,只是从旁注意着姜梨的状态。
付瑶初时没下重手,十五招之后,落了下峰,震惊一喝,“你来真的?!”
“不然呢?”鬼刃冷冷一笑,一剑施压上来,“留你伺候我梳头么?”
付瑶可以肯定那不是姜梨的眼神,即便两人有过几次冲突,她也不是这种眼神。
那是从深渊里张开的眼睛,布满兽性和狂妄。
入魔了?或是疯症好了?
付瑶从指间弹出了一把峨眉刺,那刺日常收窄袖之中,以内力轻震,便会伸展成刺。
付瑶也动了杀心。

第53章 朝霞初升
两人身法各有所长,但全力杀人的付瑶显然比鬼刃更胜一筹,鬼刃现在是“半个人”在战斗,不说内力损毁多少,就说现在的体力,就已有了疲惫之态。可“她”能撑,一般人看不出来她“累”了。
付锦衾在关键时刻抓住了付瑶的刺。
“姐。”
“她已经疯了!现在不杀等什么时候?”
关键一击时,付锦衾拦在了姜梨面前,她跟姜梨是一个人,伤了、疼了、死了都是一体。
“你要气死我?这人现在变成这样了,你还护着?”付瑶脾气也上来了,反手一击打在付锦衾腕上,翻身再刺鬼刃,再被付锦衾拦住。
鬼刃却在这时瞄上了背朝自己的付锦衾,阴蓝天色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她那口大白牙,以及预备投机取巧的奸笑。
能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少一个。
她要杀付锦衾,手臂还没动作,身体先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要把她连腔子带心肺,悉数碾碎的疼法。
“你敢伤他!”
是姜梨吗?
是她不让她动手?
“你他娘的别管那么多!”鬼刃骂姜梨,姜梨明显想要还嘴,但是“精神不济”,刚才那一嗓子都是憋了很久才吼出来的,可她同样也能折磨鬼刃。
“门主那是心口疼吗?”藏在乐安的杀手和五刺客同时皱眉。
这个场景他们正常人理解不了,大致看过去是一对姐弟在打架,身后有个人背对他们,一会儿举剑要刺,一会儿捂心口,后面干脆不刺了,不知道在跟谁吵架,指着虚空在那儿骂,跟吃饱了撑得似的。
杀手们有怯战的,也有跃跃欲试的,之前怯战的多,是觉得这人出场就有点狠,现在跃跃欲试占了上风,是发现这人似乎真有疯魔之态。
周遭已有脚步声临近,五刺客立即向姜梨身边聚拢,他们分得清什么是里什么是外,刚才付瑶和付锦衾与姜梨交手时,他们一个都没动,现在伺机而动的这群,才是外敌!
“不用你们!”鬼刃并不领情,杀不了付锦衾就将视线放到了其他人身上,她一开始就打算沾点血腥味,付瑶一来就忘了,现在也不迟。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从幽蓝过渡到了清晨,她喜欢在这种半醒不醒的时辰里杀人,离黎明只差最后一刻,却看不到崭新的天。
鬼刃荡开一个邪肆的笑容,反手抓剑,摆出迎战之势,紧接着——
耳朵就嗡地一声。
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嗓子。
“别挡道!”
脑袋都跟着白了一下。
鬼刃震惊的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又皱又黄的老脸。
“看我干什么,挪地儿啊,你占我摊子上了!”脸的主人是口烟嗓,身后跟着一个推摊子的老太太,都在等她挪步。
这两个不是江湖人,明显是赶着清早来出摊的,两人岁数加到一起都快一百六了,都用眼睛盯着她,老太太推摊子的手还有点抖,仿佛再没地方给她放摊子就要往地上栽。
鬼刃僵硬地挪了一大步,眼睁睁看他们将摊子摆在了她站过的位置。
“你出来干啥,不知道一堆人等着杀你吗?”老头子帮忙撂下摊子,继续找她说话。
她当然知道有人要杀她了,“关键你是谁啊!”她确定这人没有武功,就是普通的乐安百姓。
“我是卖油饼的老童啊,你过去打完更总在我这儿买两个油饼你忘了?”
油饼,老童?跟她有关系吗?
“你是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动手,这种时候也敢往前凑?”
“什么江湖人,你不就是卖棺材的吗?还卖香烛纸钱,我儿媳妇还让我问你呢,什么时候出来打更,孩子晚上不睡觉,全指着你吓唬呢。”
谁是卖棺材的?谁是打更的?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卖棺材的。
鬼刃眼里狠厉渐生,大有一剑砍死老童的架势,付锦衾和付瑶同时停下手。
身体里的姜梨偏在这时跳了一下,她喜欢卖棺材,她喜欢打更,她说我缓两天就去,“你是不是还欠我一碗豆浆没给呢?”
鬼刃猛地一晃神,这声音是姜梨发出来的,“她”像是在缩小,而她像在复苏。
而这一切竟然是因为老童?!
童爷爷感知不到这些变化,指着刚出的摊子说,“那里边有得是,开锅就给你盛一碗,你这段时间总不露面,谁知道上哪儿找你去。老头子干了一辈子买卖,还能赖你的不成?”
鬼刃的眼里出现了一幅老爷子走回摊子前,用勺子舀豆浆的画面,她以为这是她的眼睛,可是她渐渐发现,不是!那是姜梨的眼睛,是姜梨在看着这一切。
堆叠的云层里突然蹿出了一道光来,起初只是氤氲在青蓝之下,如发光的妙笔描绘云层形状,后来光线逐渐大盛,破晓而出。
谁也没承想,鬼刃身体里的姜梨被老童“聊”出来了,包括她身边的付锦衾。
鬼刃不甘地皱眉,“你!”
“你什么你,滚回去!”
姜梨彻底“穿回”了身体,皱着眉头拍拍身上的灰,她醒了,并且神清气爽,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喝问鬼刃,“为什么哪儿都有你!你以为你出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拿着剑干什么,扔了!”
“当啷”一声,剑也扔到了地上。
鬼刃气疯了,“没有我你什么都办不了!”
“像你办成过什么事儿似的,头发都没梳就出来打架,现在满乐安城的人都知道你精神有问题了,风光了?”
一堆人明里暗里地看她自己跟自己吵架,童老爷子见多识广,因为认定姜染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所以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意料之中。
“这得吃点什么药能补上来。”付瑶发现姜梨的病比她想像的严重。
“什么药都没用。”付锦衾现在在意的是,为什么老童比自己管用。
姜梨终是占了上风,鬼刃萎靡不振,越骂越没气力,她知道她又要回到她的大殿里了。
“可你之前不是厌弃过这个世界吗?你畏惧它,所以有了我!”
“现在不是了。”姜梨幽幽的说。
剥开身上的“厚茧”,撕开尘封的记忆,她确实畏惧过这个世界,可是这一次,哪怕鲜血淋漓,她也要睁开眼睛去面对。她暂时还没想到消散鬼刃的办法,可有一样是她现在就能做的。
那就是清醒的活着。
鬼刃的声音消失了,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老爷子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她道了声谢,双手接过,在门前石阶上坐了下来。
付锦衾是最早唤醒她的人,她听见了他的“从来都不是两个人”,可那时的她极累,几乎要碎成一把沙飘走了,只能闭目养神。但是她能感知到他的声音,他的急切,他的保护。老童那一嗓子是个契机,也恰是赶上她恢复了体力。
像落地生根,既发既生的小树,伸展枝干,捞回鬼刃,重新睁眼。
这种时刻换做是她,也会希望自己是叫醒对方的人,可惜这种事不看脸。
偷眼看看付锦衾。
她知道他肯定小心眼了,面色不善地站在风里,无声看她,她索性故作迷惑,“你是...”
俊眉一蹙,甚至带有杀气,“敢说失忆我就掐死你!”
多矜贵个公子,咬牙说出这么一句话。
姜梨大笑出声,碗里的豆浆都撒出去好些,她稳了稳双手,将豆浆抱在怀里,闻一闻豆香,品一口热烫,那种熨进五脏六腑的踏实,是陪伴了她一整个隆冬的滋味。
她的心仍然是痛的,可她愿意饮进一口烫暖,守住身上的人气儿。
既有人生,何入鬼途,不管身上背负着什么,不论过去多痛多苦,都不该忘了人世间的滋味啊。
她酸着眼看向付锦衾,说甜的,“尝尝吗?”
付锦衾紧绷的身体从这句话起,才终于开始放松,心像是有了着落,又忍不住责怪自己,只是这样一个变故就牵动这样大的情绪,他这样的人,能动这样的情吗?
付锦衾深吸了一口,强行移开视线,自己跟自己生气的成分居多。她却不肯放过他,偏要瞅着,看着,“追”着。
“尝一口。”
她就那样两只手托举着,不计时间,不计后果,他只能重新看向她,用一种复杂的,无奈的,无法控制的心境,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正的喜欢是不忍,是没办法硬起心肠说‘不’,是她的欢喜忧愁都会变成你的。
那一天,所有天机暗影都惊掉了下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自家阁主,不顾形象地坐在石阶上,与“疯疯癫癫”的小掌柜同喝一碗豆浆。
付瑶气急败坏的跟折玉说:“我是不是多余来?”
折玉说,“没有,您来了以后,架打得精彩多了。您去哪儿?”
“回家!!”
谁还没有个疼自己的人了,就他们能喝一碗豆浆?她跟林执还能咬同一根油条呢。
朝霞初升,映暖了整座乐安,也照亮整个江湖。

“您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的?”一碗豆浆下肚,姜梨开始跟老童闲话家常。
两边伙计见他们穿的单薄,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干的事,各自回房拿了氅衣外袍给他们披上。
“何止我知道。”老爷子大笑,“整个乐安城都知道,雾北大璧山,你那时候在那儿开棺材铺,铺名叫嚣奇门。大璧山是江湖人扎堆的地方,死了一个掌门,你把人埋错坟坑了,那派里的人就不依了,你与他们发生了口角,从此以后就结下了梁子。再之后,你一路逃难进乐安,原本叫姜梨,怕被人发现就改了叫姜染。没成想还是被人找过来了,好在你那些伙计有些功夫,人家要杀你,几次三番的往里跳,又几次三番的被打跑。”
这故事谁编的?听着好像有头有尾,实际全是胡说八道。
姜梨疑惑地看向付锦衾。
付阁主正在认真整理身上的衣物,从领口到袖口顺下来,才想起他那身气派体统。
“扳指。”他还伸手问折玉要饰物。
姜梨转而问老童,“这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林大人说的呀,你还想瞒着我们呐,你们晚上打架我们住在附近的人也听得见,本来还想帮忙,林大人说不用,让我们安心睡觉。还有林夫人和付公子,都提前跟我们招呼好了,说不必担忧,自有官府和你们的人护着,我们见第二天店里伙计都相安无事的,就没跟着添乱。”
原来他们早就为她安顿好了一切,姜梨想,小林大人这番话肯定是听付瑶说的,付瑶会为她开脱,一定是因为付锦衾吧。
付锦衾,她看向他,真的为她做得太多了。
但是她刚才好像又跟他姐打起来了,而且以后... ...
姜梨敛了敛神,“纵使确实如此,您不觉得我是个麻烦吗?毕竟是我给乐安招来了这些不平静。”
“有什么不平静的。”朝晨之中已有不少摊铺开了张。
隔壁卖布的张大哥迎着姜梨的话道,“童老爷子的油饼还是照卖,你隔壁的包子铺,另一边的酱肉铺子也照常开着买卖。都是一城街坊,说这外道的话就没意思了。”
“是啊。”抱着一屉包子上蒸笼的王二道,“人这一辈子哪能没有三灾八难,你有不对的地方,他们也不该仗着人多就要杀人吧。”
人生来便要见百样众生,对乐安城的百姓来讲,姜梨并不是外人,即便有过一段鸡飞狗跳的相处,她的更声和她的棺材铺,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由于不曾见识过那个满眼仇杀的江湖,所以心思单纯,刚直无畏。
姜梨像是一瞬间通了,又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十二年前她与两金的一段对话里。
只是那时的她并未想过有朝一日,对话里的内容会与今时今日不谋而合。
“阿梨,你可知九影心法的奥义是什么。”
“月集师父说,九影为心影,由心境幻化而生,我悲它就泣,我怒它就利,我忧它就迟,我愁它就急,我喜则来去自如。可心影也同心魔,若要凌驾于它,还需守住无畏二字。无畏则无惧,无惧才能守住本我。”
“那在阿梨心里,何人最无畏?”
“言官?敢于直谏君主,武将?敢于直面生死,亦或是,医者?敢下九泉请命。”
“你说的这些都对,可太师父却觉得,咱们山下卖糖果子的张老三的媳妇最无畏。”
“张老三的媳妇?她有何过人之处,能与言官武将相较,她可一点武功都不会。”
“但她却明知我是周两金,还敢在我讨价还价的时候让我闭嘴。”两金说,“阿梨,真正的勇者其实是生于平凡,却敢于直面一切喜怒哀愁的普通人,在他们眼中既没有天下第一,也没有江湖泰斗,一把柴米油盐就是欢跳人生,当你觉得分不清善恶时便下山看看,喝一碗凉茶,听一段儿故事,他们不会管你是谁,只要你让他们感受到了善意,他们就会用善意回馈你。当你觉得找不到自己时,便下山去看看,开一间铺子,做几只木雕,尝一杯人世烟火,品一场五味人生,会比现在更有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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