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林令站稳了,两人从上到下贴合,几乎是从背后抱住的姿势。
“你,没醉?”
柳玄灵在他掌心呼出一口热气,不知是因为痒,还是意识到姿势不对,林令皱了下眉,松开手,胳膊还吊在她肩膀上。
“本来醉着,你总说话,就醒了。”
他仍旧站不稳,架着她的小身板当拐杖用,扬颏一指前面,“再劳你片刻,送到门口就成了。”
柳玄灵这才发现快到酆记了,远远的,她看见黑漆大门上飞着两盏白皮灯笼,灯下还有一道人影,穿赤色流云映月裙,给人的感觉极厉,正掖着手靠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姜梨吗?
柳玄灵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那是个活在传闻里的人,她听过她很多故事,从师父,也从山月派掌教嘴里。她曾暗嘲过顾念成的谨小慎微,真正要面对这个人时,竟然也生出了灌铅一般的惧意。
赵宝船没动,那人反而由远及近的来了,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似寒光下的刀影,愈见锋利。
“林令。”
她的音色偏冷,街道两旁的光线忽明忽暗的打在她脸上,先是一张冷森森的白瓷脸,再是一口赤红的唇,接着是,曲起的一双狼目。
第58章 茶馆没人了?
姜梨是晚饭时分才发现他不在店里的,今日变故太多,像小半生都重过了一次,平灵他们拉着她没完没了的聊天,以至于她现在才有功夫去找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柳玄灵感觉林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一下力。
“掌柜的。”林令笑着叫她,音色里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让他觉得舒适的称呼方式,他们都叫她少主,他身份不同不方便随波逐流,叫门主又觉生疏,不如就称掌柜的。
姜梨凑近林令闻了一口,蹙眉,“喝酒了?”
林令点了下头,姜梨没再说什么,架着林令另一边胳膊,把他从柳玄灵身上卸了下来。
姜梨有张偏向孩子气的脸,柳玄灵觉得她跟画像上有着相同的五官,眉宇里却少了几分邪气。
“你谁?”她问柳玄灵。
但也绝对不像正路上的东西。柳玄灵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
不管是疯了的姜染,还是鬼刃时期的姜梨,都是这种长驱直入的说话方式。她不是对每个人都好,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客气,尤其这人在她这儿是张生面孔。
乐安城最近不太平,任何一张生面都有来者不善的可能。
“赵宝船。”赵姑娘依照“角色”福了一身,“曲沉茶馆的杂用,林爷今日在我们那儿听书,多饮了几杯,我们掌柜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就着我送回来了。”
姜梨五官短暂地紧皱了一下,柳玄灵知道,这是源于她“出人意料”的嗓音。
“谁说的书。”姜梨有些好奇。
“我。”柳玄灵言简意赅。
太意外了。
姜梨舔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茶馆没人了?”
柳玄灵怀疑姜梨练功是因为嘴太损,怕被人打死,才要绝世武功防身的。
“原本是有的,我舅舅张修极是书馆先生,昨夜犯了咳疾,上不了台。包场的银子不少,掌柜的不想撒手,又加上林爷不嫌弃,我就替舅舅说了几段儿。”
“咳疾。”姜梨点头,“那得多注意,张金宝就是这个病走的,以后要是需要棺材可以找我买。不是乐安本地人吧?”
柳玄灵歪了下嘴,说不是,“原本是府陈县人,舅舅老家也是那里的,家里今年遭了灾,实在吃不上饭了,这才过来投奔舅舅。”
“一直都是这种破锣嗓子?”姜梨指指自己的喉咙。
“不——是。”柳玄灵暗暗咬牙,心说这么看来,林令那张破嘴还算好的,姜梨比他说话还不懂拐弯。“可能是这段时间累的,有些——”
姜梨扣住了她的脉,三根指头搭在柳玄灵手腕上,饶是柳玄灵吃了药也被她吓了一惊。
“您还会号脉?”她知道她听的不是她的“病”,习武之人的脉象与常人是不同的,简单说来,一快一慢,一沸一稳。
柳玄灵的脉很稳。
姜梨凝神“听”了片刻才收回手,说出来的话一听就是胡诌,“你这病得多吃青菜和水果,水分充足就好了。”
“这法子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女子回去以后定然多吃一些。”柳玄灵表现的将信将疑,神情却是乖顺的小家儿女之态,“用不用我帮您把林爷送回去,醉了酒的人身上重,我给您搭把手吧。”
“不用,我架的动。”姜梨挡开了柳玄灵的手,顺势在她手心摸了一把,没厚茧,不是用兵器的手。
“今日多谢你。”终于说了句客气话。
“您客气了,林爷是上客,我们本该如此,下次您有时间也请去我们那儿坐坐,馆子里有好茶,还有花生瓜子——”
太唠叨了,说话声还不好听,姜梨直接架着林令走了,背身挥手。
“回吧。”
“您小心脚下,路不太平。”柳玄灵仍旧殷切。
街道两旁的灯渐渐的熄了,柳玄灵的脸也渐渐沉入黑暗,两道温善的柳叶眉浅浅一抬,双手交握在腹前,摩挲了两下被探过的手腕。
今日这顿“芝麻丸”没白吃。
林令确实不是来试探的,但姜梨不是个轻易信人的主儿,万事都赶在了一个巧字上了。
“掌柜的觉得她可疑?”林令在与姜梨走回去的路上,也在讨论柳玄灵。
姜梨将他往肩膀上架了架,意有所指的说,“这世上除了你们,我都没有绝对信任的人。”
不管是身处乐安的生面孔,还是千里迢迢找来的顾念成,她都不会绝对信任。
她从未跟他分过里外,“五傻”、“你们”一直是这么叫着的,“今儿下午走那么快做什么,没话跟我聊?”她能感知到林令的情绪变化,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等他。
“不是,我就是觉得人太多了,不好挤。”林令辩解。
“之前怎么不那样。”姜梨拿眼撇他。
“之前...”林令语塞。之前大家都不提从前,他察觉不到那么明显的差异,他不想直白的告诉姜梨,不是不想过去,是实在没有那么多曾经。
“那付公子呢?您不信任他么?”林令岔开了话题。
这话让姜梨的心猛缩了一下,下午好容易缓上来点儿,经林令一提又栽了心。她觉得自己像是摔了一跤,皱着眉头说,“他跟你们不一样。”
他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里面有太多缘故和心思,讲出来林令也未必懂,“倒是你,酒量跟我一样,半坛子酒就到顶了,喝那么多做什么?”
别看林令现在人模狗样的跟她说话,实际没她托着,早一头栽下去了。
“没喝多。”臭小子别开脸不肯承认。
“那你掐自己大腿干嘛?”姜梨挤兑他。
他什么酒量她能不知道吗?醉了又不肯承认醉,掐疼了才能清醒地回她的话。
林令觉得丢脸,眼睛往天上飘,装听不见。姜梨哼出一声笑,林令今年才二十,没爹疼没娘爱,过去她稀里糊涂的养,他就稀里糊涂的跟她风里来雨里去,乐安日子长又慢,倒像把这小子养小了,有了少年气的别扭劲。
两人走到门口,姜梨推门掀帘子,短暂一会儿功夫,林令就靠在门口睡过去了。
平灵、童换正在后院玩儿翻绳,乍一见这姿态以为林令遇袭了,冲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鼻息。
“没死,醉了。”
姜梨一只手拎着把人往屋里拖,家里老老少少都没睡,正好搭着手把林令抬回去。陈婆婆见这孩子醉成这样,立即给了其忍一个解酒的方子,一老一少在灶上忙了小半刻,熬了一锅毒药一般的东西出来。
焦与把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小结巴抠着林令的嘴要往里灌,要不是姜梨发现的早,那药就顺着鼻孔流进去了。
“他得喝点儿才能好。”其忍说。
“但这味儿好像不大对。”陈婆婆稍微有点怀疑,过去他们家那口子喝多了,她婆婆也熬过醒酒汤,好像不是这个色。
姜梨皱着脸闻那药汤子,酸里带着一股熏鼻子的苦味,卷着胳膊把热情群众全请出去了。
喝了他就死了。
家里一个会正经做东西的都没有,她都想让陈婆婆和其忍往制毒的方向发展了。
林令是个有福气的人,抠嘴灌药都没把他呛醒,栽到床上就睡过去了。姜梨看他睡得挺沉,就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她承认当初救他是因为他与谷雨有几分相像,时间长了早就各自有了自己,只是那时她与鬼刃正值磨合时刻,情绪忽好忽坏,忽冷忽热,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更没时间照顾这孩子的情绪了。
她在床头托腮,看儿子似的把林令散碎的头发拨弄走。
“你不是陪我长大,但是我养大的,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半个弟弟,跟对焦与其忍的感情是一样的。谁告诉你在一起的年头少就比年头久的感情浅。”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有的成为了亲人,有的。”她想到了一个人,又逼着自己压下去,“反正不能用时间去计算。”
“焦与其忍是两根楞木头,没你这么细碎的心思,我知道你比他们敏感,所以有些话更要斟酌着跟你说。你说你像谁呢?咱们六个人里数你最像小姑娘,过去在外面逃难,饭不好吃都要哭一场,可能也是年纪小,孩子气。睡死过去了?我说这些你能听见吗?”
平灵刚好进来给林令留茶,顺手带走了试图扒开林令眼皮的姜梨。
平灵一来,姜梨那嘴就闭上了,坐在自个儿床上靠着卷起的棉被歪着。“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儿下午他们聊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平灵能看出来她跟他们一样开心,但这开心里总夹着点黯淡的情绪。
“我有什么心事,是林令有。”
“林令怎么了?”平灵对其他人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姜梨张了张嘴,担心说出来反而让林令别扭,就压下去,准备找个时间单独再跟他谈谈。
平灵想着她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给她拿了两只小酥饼在手里攥着。
姜梨嚼了两口,忽一蹙眉,“外面买的吧,怎么一点也不难吃。”
平灵被她逗笑了,“整个乐安城只有付记的点心难吃,您要是馋了您回去住,那位对谁都抠,唯独对您是真舍得,别说是他店里的,就算不是,上回您说吃云片糕,转脸不就有人出去买了么。”
姜梨没说话,平灵凝着眉想了一会儿,知道症结出在哪儿了。
今天所有人都看出付锦衾生气了,只是当时姜梨的反应不大,他们也没怎么在意,她说,“付公子就是因为您搬回来生气的?两家一共才几步路,除开那条长街跟前后院似的,都快成一个家了。”不过这事从她的角度看就是舍不得不分开,离得再近也不如开一扇门,经一扇窗就能看到那个人来得直接,平灵转而对姜梨道,“要哄就早点哄,留着该成隔夜愁了。”
她没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姜梨神色怪异地看向平灵,“你觉得付锦衾跟我合适么?”
“那样的品貌还想什么合不合适。”平灵是个非常务实的人,“纵使是个混蛋也先尝了再说啊,遑论付公子还一心一意对您。乐安城姑娘不少吧?好看的也有吧?您见他张眼看过谁?就不说乐安,整个江湖您瞧去,这样的人站哪儿不招人的眼,回头真处不好了,找了别人,悔都不知到哪儿悔去。过这村没这店的老话您没听过吗?”
平灵看姜梨吃得直噎嗓子,不知道她是让她劝得心堵,一边倒了盏茶过来一边道,“属下说句大实话,您这样的,太难找了,不是说您性格长相不好,而是好着好着您就疯了,疯着疯着又好了,又疯又好的人家还喜欢您,您还挑剔什么。”
她没挑剔。
姜梨干脆把点心放下了,“可你想过他是什么人,什么来历没有。”
他对她动过杀心,不止一次,月下杀人,只要她上次表现的有一点不信任他,都有可能会死。她能理解他对她最初的防备,天时地利人和,她不是现在的她,所以活了下来,他也不再是刚遇见她时的他,双方都因为一个情字做出了妥协和改变。
可是这些改变不能涂改两个人的身份。他一直不将真实身份告诉她,是否是两人之后仍有可能为敌,他杀的那些人是谁,他深居乐安的原因又是什么。
就算抛下这些都不去想,退一万步说。
“不管是我还是我们,都有离开乐安的一天,那时又当如何?”
他们早晚要与天下令一战,这一战之前,既不能有牵挂,也不能难割舍。她这样的身份,动情和爱人都太奢侈,跟最初的付锦衾一样,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后,姜梨跟他的第一反应都是,要不要断了这段情。
“那就更应该现在抓紧好了。”平灵的想法别出心裁,“回头您死了还有人给您上坟,清明烧纸,春秋锄草,您这样的恶名还指望别人给您锄草不成?”
姜梨说你出去吧,“我现在有点上不来气。”
平灵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了,“明日事待到明日再想,凡人没有先知,所以没有仙人看破尘世,先忧于人的烦恼,这是老天爷给我们普通人的厚赐,您又何必徒增烦恼。我若是您,便活当下,就算下一刻会死,也要握一次爱人的手。天缘难测,真遇到爱到心里的人多难,结局是天定的,过程却是自己的选择,若是放下比继续更痛,管它日后如何,为什么不选择一个让自己和他都舒服的方式。”
平灵一针见血的问,“您是知道这回惹大发了,不敢哄,怕付公子撅您面子。”
姜梨揣着袖子向下躺了躺,说“没有。”
其实平灵说的都对,她只是想让彼此之间有个缓冲,没想跟他闹成这样。可现今这般,她反覆思索,又极矛盾。哄好了又如何,她的身份是改变不了的,她跟他的以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一个早晚有殊死一战的人,还谈什么感情。
可纵使理性念断万种不该,终是抵不过一句话。
是的,我喜欢他。
姜梨盯着自己的缎面小鞋,动了两下脚,“你说我去找他说话,他能理我吗?今儿晚上我在门口等折玉,他那屋里明明亮着灯,我一出去就熄了。咱们只是把东西搬回来,本来也没到恩断义绝的程度。你说他这么跟我生气是不是也有点不对,我当时脑子乱,想有个空间思考,是不是也是人之常情。”
平灵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哄人的是您,我只负责出主意。”
剩下的事儿太难,不在她能琢磨出来的范围。
姜梨带着一脸恼意半坐起来看她,“那你开导我这么多做什么。”
“这是对您的鼓励,杀人都不怕,怕哄人?拿出您之前死缠烂打的劲儿就行了。”
姜梨眼珠子向上,飘出一对三白眼,“我现在有点要脸。”反而没有疯的时候那么不管不顾。
平灵拍拍她的手,“丢习惯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第59章 夫人凶我做什么
姜梨确实有一点怕付锦衾撅她,这人的脾气在旁人那儿都好,唯独对她十分苛责,但她更多的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话在肚子里揣着,每个词每个字都能念出来,组成一句话就不对劲,不是欠妥,就是觉得没有表达完整。
她因为这些话踟蹰了足足六日,心里想着也许他会来,不知道这种误会是越耽搁越成一个疙瘩的。
酆记今日赶巧来了桩生意,是给柳老大家故去的亲爹扎纸马,姜梨见付记开门了,存心将纸和竹条搬到门口,边用眼睛飘着,边给柳家扎纸马。
进春以后大多都是好天,窗户迎着日头大敞,门上挡风的帘子也撤了下来。
古玩行的沈九玉半个时辰前就进了付记。
付锦衾人在店里,穿月青堆云纹锦缎长袍,同色漩水纹短靴,松散地靠坐在离窗不远的黄檀木宽背圈椅里。沈九玉拿了几样玉佩给他过眼,他挑了其中一只,瘦长手指上垂下一截墨蓝色流素络子,衬得那手更为光洁精贵。
“您瞧瞧这几个,鹿山龙头血,滴水透山清,您是识货的主儿,打眼一瞧就知好坏。若是不好,万不敢拿来给您看的。”
沈掌柜不停跟他说话,他只是淡笑回视,偶尔撘几句言,不专注也不怠慢。
姜梨第一次见付锦衾就有这样的感觉,对谁都有温和之态,略有纨绔之相,你觉得他真亲和,可你怎么也走不近这人身侧。
她摆在门口的阵仗挺大,他不可能看不见她,但是一眼都没朝这边看。
“您再看这颜色。”
正午光色极好,沈九玉走到窗边,慇勤地迎着光色为付锦衾展示玉佩的水头,这是他们玉器行的大买主,做成一桩生意就够半年吃用。
姜梨身子僵了僵。
玉佩的方向恰是她所站之处。
姜梨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调整表情,不能太僵,显得窘迫,也不能太随意,想得太多假设的也太多。当他视线移动过来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假笑。
他一直看着她的方向,玉圈框在她身上,分不清视线的落点。
姜梨想跟他打声招呼,右手迟疑地上举,“对视”了很久才发现他只是笼统地看向这个方向。她在那双眼里只是玉后之景,与乐安城的树房花草并无二致。
他看得细致,从玉盘到玉身,再到每一笔雕刻。
赏了多久,她就僵了多久。
“左侧颜色太浮,不及足翠色根深重,怕是养不熟,换一个再看。”
他调转视线,起手呷茶,她垂头丧气,觉得刚才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呲牙干什么?假笑干什么?不仅傻,还尴尬,还丑。
她怀疑付锦衾是故意的,但是她没有证据。
“姜掌柜,这纸马什么时候能扎好,我怎么瞧着您手里这个这么像驴呢?”边上站着柳老大的媳妇柳李氏,定下生意之后一直没走,非要守着他们做完。
姜梨这才认真审视纸马,心思不在这上头,做出的东西也驴唇不对马嘴。但她有张敢于信口雌黄的嘴,“你要的多,这头驴是送的,焦与他们手里的才是马。”
“我们要驴做什么?”柳大媳妇不肯白捡便宜。
“万一老爷子想喝豆浆呢。”姜梨专心糊驴,“驴能拉磨,现磨的好喝。”
“那是不是要再烧点黄豆过去?”柳大媳妇信以为真。
“用不着。不是每年都烧钱吗?那边有卖的,比烧过去的新鲜。您就安心在这儿坐着吧,驴和马一会儿就好。”
姜梨应付的有些烦,柳大媳出了名的爱说爱唠,刚来的时候就跟她聊了小半天家常,已经从她不听话的儿子,讲到了隔壁家更没出息的三个姑娘,“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们为什么扎纸马?”
我不想听。
姜梨一脸漠然的看向她,能看出来吗?
“我这个老公爹呀,生前就爱骑马,死了以后我们家那口子孝顺,每年开春都得烧几匹给他。其实烧一匹不就够了吗?老爷子一个人还能骑八匹马?偏他不爱听,说是要凑什么八骏图,咱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富裕人家,非得造这个钱。”
她没看出来。
对面卖玉的掌柜走了,付瑶又提着食盒来了,她今日在付锦衾这里吃饭,折玉、听风摆桌,姐弟俩就在铺子里闲聊。柳家媳妇的话充斥在耳朵里,怎么都筛不走,只依稀听到几句:白折腾、早该如此,你非不听我的劝等词。
付锦衾没说话,也许是说了她没听见。
柳大媳妇一直在她跟前念叨,以至于她再好的耳力都及不上她的话。
“依我看这样最好,两边就此断了。”
恍惚里,姜梨似乎听见付瑶说了这么一句话,重听似的偏过一边耳朵,打算再听听真切,结果进到耳朵里的只有——
“家里六个孩子,谁也没出过这个钱,就我们老大孝顺又老实。你说那马是寻常人家年年扎得起的吗?”
春风拂面,公爹和马,姜梨驴都不想做了,随便糊弄了个东西就收了工,顺便让平灵他们手上快点儿。
终于做完一套“八骏图”,她连人带马地往外赶。
“没想到你们做一套东西这么快。”
“下次你再来,还能更快。赶紧走吧,孩子还等你回家做饭呢。”
八匹纸马并一头驴套上车,才算彻底清净下来。
平灵在边上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准知道她为什么出来。
“您倒是去呀,一连看了人好些天,嘴里打怵腿也打怵。”
姜梨没还嘴,若有似无的看向对面,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反倒是余光里多了一身水色长裙。
她知道那人是谁,直接抬起眼跟付瑶对视。
姜梨知道她乐见其成,巴不得她跟付锦衾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她无意与她纠缠。付瑶似是也没多余的话跟她说,只在她看过来时挑了下眉梢。
其实付瑶心里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快意,姜梨离开以后就垂下了嘴角。
她弟弟心里不痛快,越不表现出来越说明这件事在他心里压得越重。他所处的位置何尝允许他为她做那些,天机阁不能成为是非之地,他却选择了将最麻烦的她养在身边。他有过挣扎,动过很多次斩断一切的心思,却最终败给了自己的心。
他在等姜梨找他,她劝得再多也换不来他一句松口的话。
那么个精透的人,偏在这件事上生出了死心眼。
怎么这世上就姜疯子一个住到他心里的人了呢?
离开付记走回林府,付瑶在育着一树花苞的迎春树下坐下了。心相体现到面相上,便是一张愤愤不平,又愁苦无比的表情。
林执刚从前院衙门回来,穿过月亮门时瞧见付瑶,以为她和付锦衾又吵架了,关切地走过来道,“又吵输了?”
没有姜梨的时候,这对姐弟也总吵架,都是杂七杂八的小事,闹过就算过了。这段时间不知是怎么了,经常吵,林执听不到内容,只知道付瑶每次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什么叫又?我跟我弟弟分什么输赢。”付瑶哧哒他。
林执想提醒付瑶,你在意,并且从来没赢过,每次输了回来都拉着脸,付瑶已经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弟弟长这么大,咱们居然没给他说过亲,这个姐姐姐夫当的,是不是有点太不称职了。”
她决定另辟蹊径,给付锦衾说一门亲事,万一要是跟哪家姑娘合了眼缘,好过继续跟姜梨这么拉扯下去。
“长成内弟那样还需要说亲?”林执觉得这个提议简直荒唐。
“就是长得太好,才没有姑娘敢找他。”
“怎么不敢。”林执不认同,“之前为见他一面,付记的点心都快被抢光了,那点心多难吃,一买就是一匣子。是他自己嫌烦,早出晚归躲了好几个月,时间长了才没人去了。”
“躲就不找了吗?可见那些人不是真心。”
“夫人这话说的不对,人家好歹是姑娘家,死缠烂打成何体统。”
“那你倒是做点有体统的事儿啊!”付瑶只想得到一个简单的认同,没想到林执冒出这么多废话,“找冰人,拿画像,给他张罗一门亲事去,成日念叨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这姐夫不算半个爹?不是亲生的就不肯管了?”
付瑶脾气一上来就不讲理,这事儿换做旁人早躲出去了,林执不一样,他爱论理,一脸正色的纠正,“夫人这话说的就更不对了,为夫怎么没有视锦衾为亲生,之前爹娘来的那会儿,哪次不张罗给他说亲,是夫人说他那样的性子不好找,眼高于顶,还非常的自我欣赏,必须得自己看重了才点头。”
“这话是我说的?”付瑶吸气,“纵然是我说的,现在我不这么说了,你待如何?”
“那我张罗便是,但这理得说清,不是我不找,是夫人之前不让找。”
付瑶本来就心烦,林执一径讲理,终于把她念烦了,“那我是不是要说我错了!”
“夫人何时说过自己错,为夫从不强求夫人认错,最后受苦受难的一定是自己,为夫只是要夫人承认,为夫也没做错。”
“我承认你大爷!我就这么蛮不讲理,就不给你正名,就气你!”
林执果然生气了,但是他不懂发脾气,就只知道闷着脸皱眉。心里演练了几次拂袖而去,就当自己已经走过了,憋了半天扯出一张小马扎在付瑶身边坐下了。
“夫人可以凶我,但不该骂人!夫人让我去,我自是会去的,哪次最后不是听你的。”
每次都是这样,他自己不痛快,更怕付瑶生闷气,闹了别扭也在边上守着。嘴里嘀嘀咕咕,不会哄人,念来念去还是怂下来,渐渐又没了声气儿。
付瑶这脾气又只有这人能治,冷静了一会儿,抓着他的官袍跩了两下,“有椅子。”
“不敢与夫人平起平坐。”这话也是负气,凳子太矮,他拢着官袍坐着,乍一看像蹲到了地上。表情十分窝囊,又比正儿八经的叫板可爱。
付瑶被他逗乐,“那我跟着你坐。”
“没地方了。”
“那我坐你身上。”
她逗他,非跟他挤一个小马扎,一坐一挪之间又都笑了。
次日晌午,身负说亲重任的林执便以一副慈父之态出现在了付记,酆记墙头冒出七颗脑袋,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看。
“少主,你说这张媒婆和林执一块去付记,肯定不是为买点心吧。”焦与说。
“废话!你没看见她手里那把画像吗?明显是给付公子说亲的。”其忍饭都没做,特意爬上来关注这件事。
“付公子不是跟咱们少主好吗?怎么还看画像。”老顾也跟着凑热闹。
“我觉得付公子也没想到会有这茬,你没见他表情挺错愕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