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人地动了动,似乎疑惑石头的来历,她又接连掷出两只。每一只都打在同一个地方,这种距离还能这么精准实在令人称奇,付锦衾有心探探她的脉,院下房门一开,已经有人端着灯出来了。
“谁啊?”摇曳火光里跳出一张清瘦的脸来,付锦衾神情微变,不待对方走近,就已迅速反应过来院内之人是林执。
疯子来此的目的昭然若揭,付锦衾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提醒,就听疯子大喝一声“狗官!”掏出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这一砸正中林执脑门,姜染继而抓出一大把石头,边扔边转手递给付锦衾一把,说,“你也砸。”
他砸什么?他“姐姐”付瑶三年前就嫁给林执了,这事儿乐安城人尽皆知。他早该想到这浑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一夜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没去细想其他,否则他会坐在这儿跟她犯傻?
付锦衾一脸荒唐的道:“你砸的那个是我姐夫。”
“你姐夫?”姜染也蒙了,想到他之前大摇大摆的让城官儿开城门,确实说过他跟官府有亲戚,没想到亲到这个程度。埋头在石头堆里扒拉出一块儿小的,塞到他手里。
“那你砸一个,这个轻!”
这是砸几个的事儿吗?付阁主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小林大人做了三年县官也没遭过这种活罪,更没被人骂过狗官,这话简直比砸他还疼,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反问,“哪儿狗了?话从何来,可有凭证!” 他前段时间刚破获了一起偷鸡杀鹅案,老百姓都可感激他了,问完又觉得顺序不对,捂着脑袋喊,“抓刺客。”
前院就是乐安县衙,衙役在衙门口当差值夜这么多年,头一遭遇到行刺县官的,嘴上称奇,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忙穿衣戴帽地往后宅赶。
另一头南屋的灯迅速亮起,比衙役反应还快,眨眼之间便冲出一人。树影月华之下,那人秀眉一瞪,模样生得端雅清秀,极有大家之风,一头长发披散,却在风里丢了规矩,炸了毛似地在风中飞扬。
正是付瑶!
姜染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往墙外一转,噌地一声就跳下去了。于是付瑶短暂四顾,只在墙头看见一个坐的稳稳当当的付锦衾。
姐弟俩短暂对视,付瑶吼出一个高音,“付锦衾!你疯了不成?”
付阁主楞在墙头,一个连杀人都闲庭信步的矜贵人物,何曾经历过这些?片刻之后,冷下脸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当我瞎了?”
第23章 到底是什么念想
付瑶是付锦衾师姐,两个人都姓付,却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两人同属天机阁,同是师尊刘恒义的弟子,付锦衾接任阁主之后,付瑶便辅佐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留在了乐安。
这次挨揍的小县官林执是付瑶的心头肉,三年前刚至乐安上任,就在路边救起了中毒的付瑶。
其实那毒本来就是付瑶自己下的,她擅用毒,也爱试毒,手掌发黑只是在观察毒药蔓延的速度,但是这对没见识过这些的林执而言可就了不得了。
他抱着付瑶到处寻医问药,整个乐安都被他踏遍了,也没找到能治的人。
付瑶觉得有趣,笑着给自己开了张方子,三把荣枯草,一杯檐上雪,三钱无根水,四两天地青让他去寻,他真漫山遍野地找,她折腾了他几个来回,玩闹心思渐消,心里却渐渐烫贴上来。
她隔三差五中一些毒,他隔三差五来探她的“病”,这些事在她这里是家常便饭,不了解毒的人,用不了毒,她有她的一套钻研之法,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好在他也从曾问,心疼碎在眼睛里,她看见了,只觉得甜。
日子久了,两人的事儿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成了。付锦衾给她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编了一个父母早亡的说法,做了她的弟弟,她就从点心铺大张旗鼓的出嫁了。
嫁妆备得很丰沛,一箱金子一箱银,外人都夸她弟弟大方,不知道他送嫁之前坐在金银箱上看了好几个来回,差点搬回去一半。
可这人总体还是好的,阁里有任务,只要不是非她不可,都尽量不去惊动,付瑶对他亦是如此,只要是自己能办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脾气虽然不好,大部分时候都会让着付锦衾,除非这事儿涉及到林执。
几人呼呼啦啦地回付记,关上门,落上锁,付瑶就开骂了。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砸姐夫玩儿,你是不是闲的?!”
折玉、听风辗转在两人中间倒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偷眼看看自家阁主,懒怠反驳,单是沉着脸坐在太师椅里,付瑶则像个点了火的炮仗,辟里啪啦地冒火星。
折玉来回看这二人,觉得再这么下去不像话,主动向付瑶解释了前因后果,说这事儿不是我们阁主干的,是对面酆记那位姜掌柜带着去的。
他说,“您也知道,那位的精神头不大好,老冯都看过,确定是走火入魔了,脑子里全是棉花,轻飘飘的不醒事。”
折玉意在劝说付瑶别把火撒在付锦衾身上,没承想付瑶火气没消,反而更盛了。
她质问付锦衾,“她是个脑子有病的,你也跟着发疯?你若是不耐烦惯着她,她就是有八只手,十六颗脑袋能请得动你?!”
付瑶知道姜染这个人,乐安城但凡飞进来一只面生的蝇虫都有天机暗影的报备,她怎会不知来了这么一个疯子。
“刚来就跟狗打架,瘸着腿也要接棺材生意,你没听见大街小巷都怎么说她?半大孩子瞧见都知道避着走,你还跟她来往?”
付瑶嘴利,发起脾气来字字不让,林执在前院急得直转圈,拉着刘大头说,“我真不用进去看看?”
他被拦在外头没让进后宅,劝又劝不了,听又听不清。刘大头只能安抚,“您先吃些点心,不碍的,姐弟俩能有什么大仇,何况折玉、听风还在里面。”
根本不知道屋里伺候的那俩也快拦不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付锦衾抬了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付瑶一直喋喋不休,终是吵烦了他。
茶杯在他手下落出一声轻响,凉声道,“你也知道她是疯子?死囚给她葬不就行了?义庄八具尸体,全给沈记,你们拦了她九桩生意,这会子怪我跟她发疯,若是早给了,她发哪门子风!”
付瑶简直要被他气死,怒道,“她棺材里飞出过人!死囚都让她搅得差点没死成。”
“谁跟你说飞过一次还会再飞,死囚最后不还是死了,她劫法场了?”
付锦衾的嘴也利得像片刀子,只是常年不与人争吵,没人知道他是个张嘴就能噎死人的主儿。
折玉听风哪儿见过他们阁主这么跟人吵架,谁也没敢再拦,统一挪着小碎步往角落里缩。
付瑶被他堵了个倒噎气,说合着这事还怪林执了?他断人家财路活该挨砸?她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付锦衾,当即与他吵了个不可开交。
付瑶火得像要杀人,付锦衾冷眉冷眼,堂屋里半边是火半边是冰。
折玉蹲在角落里听着,开始还有点担心他们会动手,后来渐渐品出味来,反倒乐了。蹭着听风肩膀道,“看出什么没有。”
听风没明白他的意思,说看出什么来了?
折玉压低声音道,“付奶奶发火是因为疯子打了姑爷,咱们阁主发火是为什么?”
他知道凭听风那个脑子,想十天半月也想不通,促狭道,“弟媳妇砸了姐夫,姐姐来论理,当弟弟的护自家媳妇。”
这姐弟俩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护短的主儿!
不然这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厘,真不想管,早把人支到对门去了。
“你是说咱们阁主,这怎么可能呢!对门那个是疯——”
“嘶!”折玉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那么大声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他也是最近才看出点端倪的,但是这事儿阁主不明着来,他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过他说付锦衾护媳妇只是戏言,姜染对付锦衾来说,应该只是闯进他生活里的一样小玩意儿,阁主觉得新鲜,有兴致逗着玩儿,正在兴头上被人说不好才动了脾气。
“阁主怎么会喜欢一个疯子。”听风还是没办法理解。
折玉笑容不变,语气却淡下来,“可能是这乐安太静了吧。”
二十来岁的年纪,穷尽一生都要守护一样死物,再心思精狡的人也有疲倦的时候。
烟火红尘最是寻常,也最是爱钻人心。
“你到底是什么念想?”
与此同时,付瑶也在质问付锦衾,她说,“这人看出不对就不该留,你若是想杀她,至于留到今日?纵使是在乐安,你付锦衾是什么人,比她身份难缠的人你没解决过吗?再退一步说,她无心夺鼎,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各不相扰,各自度日也就罢了,有必要结交到大晚上陪她发疯的程度吗?”
付瑶不像折玉,知道他与姜染那些来往,她只知道他这次的种种过于反常。老冯提议静观其变,是他原本就谨小慎微,付锦衾不是,他杀伐决断起来,任何人都不在眼里。
付锦衾没辩解,室内忽然陷入沉寂,付瑶察言观色,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不会... ...”这个答案可大可小,她是经历过这些的人,原也想过让付锦衾找一个可度余生之人,只是这个人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阁内之人,足够了解他的过往,足够忠诚,一种是如林执这样,白得一目而视。姜染显然两者都不是,不仅不是,她还夹带着无数未知。
“不会什么?”付锦衾淡一抬眼,直接斩断了付瑶眼里的忧思,“骂完了就带着你那个废物赶紧走,姜染的事我自有安排。”一颗石子都躲不开的人,好意思过来吵架!“我也劝你一句,林执是你丈夫不是你儿子,别一看他受点委屈就站出来出头,他没认识你之前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付锦衾!”付瑶这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管他是喜欢还是有旁的计较,都跟她没关系了。
门外遥遥传来林执的声音,大体内容就是劝架,他喊得焦急,生怕她掀翻了娘家似的,她深吸一口气,出去了。
刘大头端着点心说姑爷您再吃两块,她把刘大头也骂了一顿,他们那点心是给人吃的吗?牲口吃了都噎嗓子。
林执看她出来才放下一颗心,付瑶拿他当孩子,他眼里的付瑶也没大多少,皱着眉头说,“不至于,就是砸了几颗包,你怎么跟内弟吵成那样,何况我这包又不是锦衾动的手。疯子脑子不好,等她疯病过去就醒得这事做得不对了。”
付瑶拿眼瞪他,这话说得像她没事找事了,“你那么想得开,你嚷什么抓刺客?”
前院那些衙役不都是他叫出来的?
两人刚好走到门口,衙役们一个不落,全举着火把在付记门前站着呢,乍一看跟抄家似的。
小林大人在付瑶面前不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老实道,“我是害怕才叫人的,万一真来的是刺客,我不要紧,把你搭进去怎么办,你脾气那样不好,惹恼了刺客,他肯定先杀你。我在拳脚上是废物,好在这官不白当,还有衙役能救你。”
衙役忍着不敢笑。
付瑶气竭,说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废物了!再者说,谁跟你说刺客来了会先杀我的。”她有那么招人恨吗?
“主要我觉得我这个官做得还行,不至于被人砍死,你总替我出头,难免招人怨恨。”
你说他比疯子会说话吗?负责送客的刘大头摇摇头,他们这位姑爷也是个从头木到尾的人,但是胜在会哄。
林执说,“你是为我挡灾,下回别动那么大气,先时不是说要孩子,我听人说要孩子不能总动气,孩子容易丑。”边劝边带着人往外走。
“谁丑?我的孩子会丑?”付瑶呲哒他。
“像你是仙女,像我不就丑了?”他一本正经,故意停下脚让她端详他,付瑶没绷住,果然被他逗笑了,“谁说你丑的。我当初不就是看你好看才见色起意的嫁你的吗?乐安城就没有比你好看的人!”
林执被她夸得脸红,讪讪一笑,“你弟弟就比我好看。”
付瑶白眼一翻,“他那样的不算,他都快长成妖怪了。”
他纠正她,“夫人不该如此说内弟,正所谓... ...”
“正所谓长姐如母,有抚育教导之则对不对?”
林执说,“对。夫人聪慧,一教就会。”
林执其实比付瑶还小三岁,二十六七的年纪,总感觉是少年老成,那脸面白净清秀,动作却是老官派,背着手,含着笑,眼里装着他娶回家的凶悍姑娘。
身后一群举着火把的衙役白折腾一场,刺客没抓到,光瞧见自家大人哄夫人说话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好,全衙门的人都知道,这会儿既然是既往不咎,也就没人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付瑶的火被林执劝住了,付锦衾的困惑却没人能解。付瑶走后,折玉、听风就被付锦衾相继支了出去,万籁俱寂,最是容易出神的时刻。
他一个人靠坐在圈椅里,神色不明地看着花几上的茶杯。那茶他一口没喝,全凉透了,听风要给他换,他没让他动。
付瑶的话留在耳朵里一直没走,他到底是什么念想,他自己知道吗?
姜染本来就是他的一个过客,最初留下她只为试探她的来意,她身份特殊,杀有杀的方式,留有留的方法,这里面任何一种都不该走到今日这般境况。
他养她的心渐渐变了调,因为总能收获新鲜,所以并不排斥跟她接触,甚至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她,都像是一种调剂。
他十九岁接管并将书阁,静观江湖纷争,杀戮于他是家常便饭,刀光剑影尽是贪婪人性,乐安岁月漫长,日子寡得像白水煮汤,直到她来,像汤里撒下一勺盐。
付锦衾垂眸喝下一口冷茶,知道为什么会不忍下手,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冬至之后便是小寒。
今年乐安风雪大,日子过到这会儿反而觉不出冷了,姜染砸县官的事在街头巷尾闹出不小动静。县令大人连夜差遣衙役追刺客,人都进了乐安街了,能没风声传出来?
不过这风一吹就是吹两道,一道是从衙役嘴里传出来的,说这事儿确实就是疯子干的,人也是她砸的,就是因为那九副棺材闹的。二道就是瞎猜,因为付瑶和林执当夜去了付记,也有传闻说,是付瑶和林大人之间吵了嘴,付锦衾作为亲弟看不下去,打了林执。
老百姓爱拿闲话吃茶咽饭,总期待后续再有什么动静传出来。付记却一如既往,该做生意做生意,该不赚钱还不赚钱。
姜染反而有些变化,她最近不大省心,常在梦里梦见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喜欢打横躺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哼不成调的小曲儿,擦拭锋利尖锐的三尺剑。翘起的小脚打在椅柱上,像小曲儿的鼓点,声气儿是江南生脆的一场细雨,轻俏落地,有凝珠点水的烂漫,唱得却是雕栏玉彻少年俏,红尘浪里雾生歌。
“原来你也贪恋美人。”姜染听见自己对她说。
她从座上乜下一道视线,有双邪气桀骜的眼睛,比起同好美人的话题,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不问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姜染说,“我是做棺材的,喜欢用刻刀,尖头开刃,横平竖直,可使朽木成画。你这个能做什么。”
她掀手翻了个剑花,“剑身两边开刃,剑脊舔血,蚀骨吞肉,生而为杀。”
“太血腥。”姜染摇头。
“你过去最爱就是这个味儿。”她嫌弃她不识货,收剑入鞘,好整以暇看她,“打算疯到什么时候。”
姜染没想到自己的疯名已经传到了梦里,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疯,我只是喜欢简单的生活。”
“多简单?”她问。
“就是扔掉玲珑心,掏走冤仇肺,去掉易怒肝,摘除一身脏腑,得一个空空如也,畅快坦荡。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在嘴边挂一把大锁,更不必紧闭心门。”
座上人懒懒一笑,这不是她第一次要抛掉五腹六脏,也不是第一次只打算给自己留一副腔子,可那些操心的,易怒的,重伤的过往,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没有那些便不成活,她说,“你早晚得捡进去缝起来,没人能用一个腔子生活。”
姜染问:“缝进来我会变成什么样。”
她指自己,“我这样。”
“那算了,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
“你活得不开心。”还一身疲惫,这殿宇太大,她坐得太高,离地太远,甚至没了人气儿。
姜染说,“你像只鬼。”
那人累了一般仰头看着头顶大殿,幽幽叹息,“你像个没用的废物... ...”
“你骂谁呢?!”
姜染撸胳膊卷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气醒了,每次跟她对话,都会以这种不愉快的对白收场,坐在床上紧握双拳,她想跟那人打一架,可她似乎对她无计可施。躁动的经脉每梦见对方一次,便要在周身奔涌一个周天,那种蛰伏在平静之下的诡异力量让她心慌,好像再这么下去,她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一样,好像长此以往,很多事情都会面目全非。
天色已近晌午,太阳极大,照得直棂窗上的木棂子都有一种熟透的暖意。
平灵循声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梦见其忍把厨房炸了,菜汤飞上天,落了一场难喝的雨。”
平灵说,“那可真够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她从不说谎,所以平灵信以为真,她骗过了她,就像骗过了自己,平灵给她梳妆,换衣,她对着镜子打量。
里面的人神色略显呆滞,不及梦中人浓烈鲜艳,可她艳得像血,她宁愿素面朝天。
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镜子里的人说,“这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
平灵笑了,她也笑了。
她是棺材铺掌柜,活人来了,她迎,死人来了,她送。
这生意是沾着人气儿的,白花花的银子换做漫天纸钱,朴朴素素的木头,伴枯骨长眠。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面更锣和一只更鼓,是乐安小城里脚踏实地的报更人。起手抓住挂在胸前的荷包,那里面装着她报更的银子,昨天刚拿到,包在荷包里捂得正热。她为这点踏实窃喜,也被这种踏实焐热。
她对平灵说,“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她要请付锦衾到燕归楼吃饭,有肉有酒的那种,不论那些经脉如何跳动,她都只想留在安定里。
可惜今日来得不巧,刚到付记门口就赶上付锦衾出门。
碳色氅衣在石阶上掀云而下,无论何时都有金石般端正舒朗的气势,光色烫暖,有人率先走上马车为他掀了帘子,褐色筒靴在衣阙前一闪而逝。
姜染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围着马车绕了半圈,不死心地掀开一侧车帘。
“你要往哪儿去,什么时候回来,我刚领了银子,请你吃好的去。”
车窗里探进她的脑袋,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无法无天。
他抬起眼看她,早在余光里见了这个小人儿,他有意视而不见,她却一门心思横冲直撞。
心里汇进一点涩意,面上反而浅淡平常,靠在引枕里懒倦一笑。
“姜掌柜的盛情,付某心领了,今日外出有事,吃饭的事下次再说吧。”
姜染眉尖狠狠一皱,带着疑问打量他的脸,他从没跟她说过这种客套话。
她抓着窗子说,“我刚领了银子,你看看,这是我打了两个月更拿着的,你若是要出去,就告诉我何时回来,你这么跟我客套,我心里怪不舒服的。”
她给他看她的荷包,像个特意跑来邀功的孩子,他捻着佛头珠子看她,每一颗都在手下轻轻地用力。他淡垂下眼,暗暗自嘲,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却终究要硬起心肠。
“说不准,可能三五十天,也可能十天半月。”
所以你别等,也用不着等。
马车随后被牵动,她的手渐渐攀不住窗沿,依旧傻傻跟了几步。
“那我就等你十天半月,这钱我不花,能买壶好酒,三四样好菜。”
他没回话,珠串在他手里遭了难,捏紧一颗硌在手里,两厢都疼。
车辕在地上滚过几个来回,姜染一路目送它消失在街角,踮起脚尖张望,像丢了同伴的小孩子。
“他这是怎么了,病了,急着寻医问药,还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被她问到头上的折玉也自糊涂,付姑奶奶来过之后,他们阁主就不怎么过问酆记的事了,私下想来,许是要收心?觉得长此以往有失体统?也许是——诶,不交往的原因太多,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一个是天机阁主,一个是混世魔王,他们虽然不知道姜染的来历,但她绝对不是正道一类,这样的两个人,怎么想都不会有以后。
天涯知己,亦或是红尘一双?疯子现在疯,好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番模样,两人现在处的好,往后变天了是不是得翻脸。
这些话他哪句都不能跟姜染说。
姜染没从他嘴里要到结果,犹自站了一会儿,便回酆记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
明白人有明白人的顾虑,糊涂人有糊涂人的难受,她那一腔子血是热的,吃什么,点什么酒都想好了,他却不领这份情。难受从心缝儿里丝丝缕缕地漫延,渐渐便发展成了堵得慌,她坐在后宅里叹气,无人可诉,便拉着平灵念叨,“付锦衾不肯见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承想平灵竟然真的知道,一脸笃定地说,“肯定是生您气了。”
“生我气了?”姜染摸不着头脑,“他生我什么气?”
她没惹过他啊,她对底下人吆五喝六,从没对他甩过脸子,他脾气不好,她哄他,她得了银子还想请他。她心心念念除了生意就是他。
“我就差掏我的心肝给他下酒了。”她拍着心口说。
这里边委屈,还堵,越拍越委屈越堵。
平灵正在院子里晒被,刚抖落开就被焦与抢了活。她也没跟他抢,转过脸对姜染说,“您不知道您砸了林大人之后,林大人的夫人就找到付记去了?那动静闹的,就差动手了。您说您砸人干嘛非得叫上付公子,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亲属关系,林执的内弟,您让他砸他,往后还怎么处。”
平灵很早就跟焦与调查过付记,付锦衾与付瑶、林执这层关系,他们比姜染知道的早。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他们过去是做镖局买卖的,付家上至付锦衾、付瑶,下至伙计都会些功夫。付锦衾想让他们知道都简单明了的摆在了明面上,酆记的人入世不深,头一遭进市井,能查探到的便只是这些了。
姜染压根没想过以付锦衾的身手会躲不开衙门的人,而且,“他是陪我去的,他又没砸,他姐凭什么骂他?!”
平灵说,“他不是陪您去的吗?”
“陪着去怎么了?衙门口砍死囚还有到菜市口看热闹的呢,看热闹的有罪吗?她要是气不过,应该找我这个刽子手啊!”
这话要是让付瑶听见,能活活气死,这不跟付锦衾不讲理的时候一模一样吗?要么说这俩人能玩到一起去呢。
姜染一脸愤懑,这世间事在她这里没那些九曲十八绕,砸林执这事儿她跟付锦衾肯定都没错,“杀人犯”搅黄了她九桩生意,石头子砸头都算手下留情。但是她跟付锦衾之间,确实是她连累他挨得骂。这事儿她能想通,蹭蹭几步回到对门,跟折玉说,“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我的气了,等他回来你记得传话给你们公子,就说这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下次再有这档子事,我自己去砸,决不拉他下水。我是个没心眼的东西,错了也不自知,他大人大量,别跟疯子一般见识。”
她一连解释了好几次,折玉都说会将话带给公子,但他一直没回乐安,据说是北寄一带的生意出了问题。她觉得这话像托词,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她等不到他回来,心里就像扎了根刺,几乎要生出气来,但这气跟当初气林执还不是一个气法,林执她能咬牙切齿,这个她说不出来,细品下来倒像是委屈更多。
与此同时,身处官宅大院的付瑶也在琢磨付锦衾,两人虽说同门十载,她仍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他的心思太密,这次却为一个疯子护短。感情这种事瞒不住自己,也瞒不住身边的人,他没拿她当外人,付瑶认定这个苗头不对,第一次在没请示付锦衾的情况,独自做出了一个决定。
子夜梦回之时,付瑶披衣下床,越过身侧睡熟的林执,提起了一身墨色长衣,。街上方才已经报过一次更了,报更人肯定已经回了酆记,付瑶轻车熟路地拢手将头发束成一束,在脸上覆上一张月白面具,一路飞檐走壁,轻巧落进酆记大宅之中。
天机阁弟子最俊的就是轻功,跟刺客门一样,都是杀人不露声色一流。脚下无声,落地时连片树叶都没晃动,地上落下一道窈窕纤瘦的影儿,缓步走到一扇门前。
主宅之中只有西屋房门虚掩,门内没掌灯,付瑶切近门缝,看到一双打在罗汉床上的小脚。
姜染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在外面,另半边在纱账里,她本来夜里就没困意,过去睡不着是守着沙漏打更,现在睡不着,是难得有了所谓的心事。
她看问题只能看到皮毛,付锦衾那气生得太莫名,她不服之余又殚精竭虑地想让他消气。
今天她问平灵,男人生气了要怎么哄。平灵从看话本子得出的经验上告诉她,非常简单,你只要先示弱,让他感觉到你的委屈,他一心疼就什么都过去了。
床上摆着一只蜜饯罐子,她抱过来开了盖子,边吃边想。
她连他的面都碰不着,怎么让他知道她委屈,再者,她也不是装得出这种状态的人。晚晌时候,她倒是翻了一本话本子,里面也有男女生气的桥段,好像是亲了之后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