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 或许他自个儿感觉一颗大还丹下去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可太子瞧着他脚步虚浮, 眼神涣散, 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此刻他正靠在榻上, 双眼微眯,几个宫人仔细为他捏脚,见着太子来了, 很随意的指了下手位置:
“坐。”
太子头上新长出的白发已有寸长,老皇帝盯着瞧了几眼, 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怜惜:
“何必呢?”
太子不耐烦与老皇帝周旋, 理了理衣摆, 开门见山道:
“您召儿臣前来有何事便直说吧。”
老皇帝遗憾的摆摆手,收回一早准备好的宽慰话, 面上重新覆上了冷酷的神色:
“以朝廷的名义下旨, 封那所谓的定国军为征北军, 头领为征北大将军, 令他们继续与狄人作战,若能夺回万石城与康宿城, 朕封他一个征北王也未尝不可。”
太子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 深吸口气,眼神幽深, 问老皇帝:
“此举除了掩耳盗铃,还有何意义?”
皇帝老神在在瞧了太子一眼,语重心长道:
“你这性子,柔中带刚,该柔的时候不柔,该刚的时候又刚不起来,要学的还有很多。等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时,就会明白即便身为皇帝,一辈子也是在不断妥协中度过的。
今日之妥协叫你觉得屈辱了?那朕可以现在就告诉你,朕这一生遇到的比今日更大的妥协比比皆是。去吧,按照朕说的办。”
“您这是养虎为患,那所谓的定国军异军突起,来历成谜,粮草充沛,兵强马壮,显然是早有准备,等待多时,不可能安居北境一隅。
即便朝廷正式封赏对方又如何?难道对方真的会碍于朝廷威严,听命于朝廷?
对方有朝一日终会成割据一方的藩王,与那些打着清君侧在各地招兵买马,打算带兵攻打丰都城的藩王有何异?”
老皇帝用“这孩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的眼神看太子:
“即便是狼子野心的藩王内部,难道就是一条心?那来势汹汹的征北军便是朕插在藩王中间的一把刀,届时以朕的名义命征北军进京勤王,对方可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
等征北军与藩王打成一团,朝廷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老皇帝这般想不算错,尽管他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可按照常理推测,他的打算并没有问题,既然定国军意在天下,肯定不会放过名正言顺和藩王对上的机会。
只要操作得当,老皇帝谋算的场面确实会出现。
“您是打定主意采取驱狼引虎的计策,放任藩王一路打到丰都城外吗?置天下百姓于何地?置我姜家颜面于何地?”
太子的脸色已经不能仅仅用差来形容了,近日他忙于安抚各地官员,尽力与各地驻军沟通,阻止藩王进京的脚步,精力不济,此时脑子更是嗡嗡作响。
老皇帝却不觉得他的打算有什么问题,翻个身背对太子,声音中带上了困意:
“此乃保全我姜室王朝的最好法子,去吧。”
于是秋东在朱塔城收到朝廷封赏的时候,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
对于朝廷钦差,秋东没有亲自出面接待,甚至乐重恩和费久沉几人都未曾出面,是黑将军去处理的。
黑将军把册封圣旨摆在秋东面前时,乐重恩很艰难的捂着胸口喘气:
“何至于此?各地驻军虽腐败,但尚可一用。何至于我们双方并未正面交战,朝廷便未战先认输?”
尽管早就打定主意坚定的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此时的乐重恩面对这道册封诏书,也觉心惊。那个位置上坐的是天下共主,不走煌煌正道,龟缩在丰都城内,玩弄阴谋诡计,全都是些小人伎俩。
乐重恩并不是看不起小人伎俩,他很明白这世上没有完全光明正大的谋算,可皇帝此举,已然能从中窥出对方早就失去了直面敌人的勇气。
这对他们是绝对的好消息,但乐重恩此刻笑不出来。
费久沉揉着太阳穴道,嗤笑出声:
“名义上诏安,实际不过是蒙上了一层遮羞布,谁都明白咱们不会真正成为朝廷的征北军。所以皇帝此举,该是指着要咱们先壮大己身,将来和藩王对上,好叫咱们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的。”
乌城连连摇头,把那张丑面具反复在手里把玩:
“咱们要真是普通的流民起义军,还真叫皇帝给拿捏住了,不得不按照他设定好的路子走。将来和藩王们对上,输了是职责所在,实力不济,以身殉国。赢了只怕也是惨胜,残兵败将不足为惧。”
可惜了。
可惜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流民起义军,不可能被皇帝给出的诱饵所诱惑。
什么征北军,征北大将军,征北王,老皇帝确实下了血本——
得封异姓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东西确实足以叫任何一支流民起义军为老皇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即便成为老皇帝手里的刀也心甘情愿。
可偏偏他遇到的是秋东。
秋东将圣旨随意拂开,语气轻松道:
“此消息传开,咱们必定会成藩王们的眼中钉,会被他们更加防备,皇帝这笔强买强卖的生意,从圣旨出了丰都城便起效了,将咱们与藩王们沆瀣一气的可能彻底打散。
所以,接下来得加把劲儿了。”
传旨钦差没见着传闻中定国军的首领,连那几位头戴恶鬼面具的将领也没见一个,但他不敢有丝毫怨言。
更是在黑将军大喇喇站着,毫无敬意的接了圣旨后,便带人迫不及待离开朱塔城。
秋东站在城墙上望着一行人仓皇远去的背影,好似从这行人身上看到了姜国日落西山的缩影,风吹起他的长发,也将他的话吹进了乐重恩耳里:
“都安排好了吗?”
乐重恩苦笑一声,语气似悲似喜:
“是,希望我祖父见着我这早已病故而亡的不孝孙时,能下手轻一点。”
今早收到的消息,乐重恩祖父乐正堂身为谏议大夫,因着劝皇帝“收回成命,勿要驱狼引虎,提前许诺征北王更是极为不妥”,惹怒皇帝,被皇帝一怒之下,全家流放。
乐大人可是一员干将,秋东怎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直接遣人半路拦截,务必要让乐大人在定国军中继续发光发热。
至于如何跟乐大人解释他们一行据闻早就凉透了的人会出现在此,还是以反贼身份出现,那就是乐重恩该烦恼的事情了。
费久沉幸灾乐祸,表示很期待看到乐老大人提着拐杖追着乐重恩揍的场景,就听秋东幽幽对他道:
“皇帝如今是惊弓之鸟,对谁都不信任,乐老大人在流放途中被人劫走,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是太子和费家。”
毕竟众所周知,皇帝判乐大人全家流放之时,太子极力劝阻,劝阻不成,又暗中命人照料。
怀疑太子也是理所应当。
在老皇帝心里,能帮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做成此事的,必然只有王后的娘家费家。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正多疑的老皇帝就会发现费家站在太子身后,万一有不臣之心,对他的统治是个极大威胁。
所以找机会打压费家,剪断太子羽翼,对老皇帝而言便是当务之急。
秋东语气期待中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好奇:
“做好迎接费老大人的准备吧,外祖父的院子就安排在乐老大人的隔壁,想必两位老大人能在此地相遇也会高兴的。”
费久沉瞬间笑不出来了。
不敢想象他祖父见着他这个溺水而亡的孙子时会是何等可怕的表情。
然而事实上,两位被全家流放的老大人先后到达朱塔城,分别见到他们心爱的小孙子时,表现的比乐重恩和费久沉想象的冷静多了,除了两人最终都惨遭亲祖父毒打外。
两位老大人见到亲孙子后,一人道:
“原来如此。”
另一人道:“果然如此。”
当然了,首先被小孙子带来朱塔城的乐正堂大人,在换了干净衣裳,吃饱肚子后,面对小孙子讨好的笑容,没好气道:
“所以定国军首领便是二殿下了?”
乐重恩一惊,怀疑他爷爷是在诈他,坚决否认:
“祖父您在说什么胡话呢?天下谁人不知二殿下早就葬身白虎城,以身殉国了!”
老大人不耐烦摆手:
“去去!你以为你和费家小子前后脚暴毙而亡,就掩饰的天衣无缝,真没人怀疑吗?要不是太子殿下暗中下令不许人提及,都要成丰都城十大奇案整日被人挂在嘴上议论了。”
乐重恩承认他祖父说的有道理,但面上还是打哈哈不肯认。但老爷子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直接道:
“既然你在这儿,那费家小子肯定也在,别藏着掖着了,一并叫出来吧。”
原本乐老大人被劫持而来,心里只隐约有个猜测,并不笃定,可在见到他的好大孙后,所有猜测都落到了实处。
他也曾经因为小孙子的突然辞世悲痛欲绝,也曾怀疑过其中还有其他隐情,尤其在二殿下阵亡于白虎城后,昔日围绕在二殿下身边的人,包括费家小子和乌城在内,一个个相继出事。
可是天大的怀疑也抵不过孩子的尸首直接摆在他眼前。
不过那些对老大人而言都是过去了。
此时他正襟危坐,面对站在下首的两个孩子,轻哼一声,捋一把胡须,干瘦的身体内好似藏着无穷力量,让乐重恩和费久沉这两个已经在定国军中说一不二的将军,忽然就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老大人见着两人的窘态,这才冷哼一声,缓缓起身:
“走吧,前头领路,带我去拜见二殿下!”
得了,乐重恩和费久沉相视一眼,终于明白老爷子并不是故意在诈他们,而是真的什么都猜到了。
这样也好,省了他们解释的功夫,确实姜还是老的辣,很难有什么能完全瞒住他们的眼睛。
就是这老姜打起人来实在是疼,这会儿他们还感觉背上还火辣辣的,偏两人不好当着下属的面儿表现出来,一个比一个面无表情,威严的很,实际有多疼只有自己知道。
原本以为已经见识过老姜的厉害了,转头老大人再一次让两人知道了什么才是老姜。
在他们二人面前是趾高气扬的乐老大人,等到了二殿下面前,完全又是另一副面孔。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老大人在见到二殿下后,忽然换上了悲戚又痛苦的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二殿下下跪,语气哽咽:
“殿下!您受苦了!”
短短六个字,什么都不用说,就已经深深的表明了老爷子此时完全站在二殿下这一边的态度。
秋东一把扶起老大人,用更加悲戚惭愧的语气:
“老大人才是真正受苦了,是我姜家对不起老大人,对不起黎民百姓!老大人如此说,叫我惭愧!”
老大人说:
“暴君无状,霍乱天下,与他人何干,殿下何须自责?”
秋东说:
“身为姜氏子弟,既然享受了黎民百姓的供奉,便要承担起这份责任,哪里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老大人又说:
“殿下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叫老臣大感欣慰,今后但有所遣,莫敢不从。”
秋东说:
“有老大人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这边两人推心置腹,抱头痛哭。
在旁边观看的乐重恩和费久沉默默在心里想,或许这就是为君者为臣者的必修课吧。
反正眼前的这场表演他们挑不出错处,也表演不来。
尤其乐重恩一直以为他爷爷是个刚正不阿,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人,便是在听闻他爷爷直言上谏,被老皇帝一怒之下全家流放时,他也一直坚定的这般认为。
直到此时,他才深深的意识到老爷子竟然还有两副面孔。
不得不说老爷子此番做法当面给两人重上了一堂生动又形象的课,让他们大为震撼。
秋东可不知道他和老大人之间的互动给两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有了老大人的加入,几座城池的管理更加得心应手。
老大人也很识时务地不再称呼秋东为二殿下,与所有人一样唤秋东为将军,是定国将军,而非朝廷封赏的征北大将军。
整个定国军对外从不自称他们是征北军,完完全全的不将朝廷封赏放在眼里。
老大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早就对朝廷失望透顶,此时全身心站在秋东这一边,把自己当做一个反贼,彻彻底底站在秋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甚至主动提议:
“日后咱们打下来的江山只会越来越多,就目前的人手而言远远不够,不若由老臣出面联系一些昔日好友,他们大多在仕途上并不顺畅,早年在朝堂上过的颇为坎坷,心灰意冷之下回乡种田,但确实有真才实学。”
秋东放手将此事交给老大人去做。
当然这并不是秋东有多相信这位老大人对他的忠心,而是他相信以这位老大人精明的头脑,在对朝廷彻底失望后,选择把宝压在了他这里,是经过慎重考量的。
要获得这些精明的老家伙们的忠心,可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的事情,不过有这些就够了。
前头有乐老大人,后头有费老大人。
费老大人是太子的外祖父,是王后的父亲,也是秋东从小唤到大的外祖父,老大人对于在这里见到秋东的心情格外复杂。
这位老大人此时选择秋东,除了很多无可奈何之外,也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费老大人都不得不感慨老皇帝的好运气,一生中仅有两个儿子,太子中正平和,是难得的守成之君,二殿下有勇有谋,更是难能可贵能打江山的雄主。
最终不管是这两个孩子哪一个坐稳了姜家的江山,可都是便宜了老皇帝。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老大人认为他此时扶持秋东,也是在保护姜家的江山,保护他的太子外孙,保护他的女儿王后。
有了这两位了大人的加入,秋东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两人一内一外,把秋东打下来的城池治理的井井有条,城内百姓很快就恢复正常生产生活。
乌城此前还觉得他做得很不错,堪称完美。此时跟在两位大人身后不停学习,才知道他还有很多可以进步的空间,日常被两位大人嫌弃笨手笨脚脑瓜子不精灵已经成为习惯。
他也看开了,能得这两位大人同时教导,是他乌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不就是被骂几句嘛,又不会掉块儿肉。
如此,乌城也主动提议:
“是时候让我爹也被流放了。”
语气可谓是孝顺到他爹听了会感动的连夜提刀追杀他的程度。
乌城给出的理由是,免得到时候他爹身份泄露,朝廷拿他爹威胁他。
虽然目前为止包括两位老大人在城内行走时,全都戴着恶鬼面具。但有时候越是遮掩旁人越会好奇,估摸着他们的身份也隐瞒不了太久。
秋东这里不仅欢迎乌城的家人,在两位老大人的操作下,朝廷近五年流放的所有犯人中,但凡人品过关能力才干不缺的大臣,全部被他们偷运到白虎城。
挖朝廷墙角,他们是熟练的。
且毫无愧疚之心。
因此,秋东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继续带兵去攻打万石城与康宿城。
这两座城池是狄人最后的坚持,他们在里面驻积了大量兵力。
懂真格的话,是硬碰硬的战争,初步估计死伤该在五万之数,绝对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战损伤亡数字。
可在战斗过程中,定国军拿出了炸药。
炸药威力并不大,杀伤力有限,但当它在空中炸开那一瞬,发出的可怖声音,让许多狄人瞬间失去抵抗的信心,当场认定定国军得到了神助,而他们则被天神所厌弃了。
战场上一度陷入混乱,给了定国军可趁之机。
炸药一出,瞬间大乱狄人军心,即便守将还能临危不惧,但底下的士兵们早就在这么多天的压力下,处于崩溃的边缘,此时有“天雷”的刺激,直接丢盔弃甲,毫无抵抗的念头。
因此拿下万石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夺回万石城后,秋东并未停歇,一鼓作气,将目标对准康宿城。
这是狄人所没有预料到的,却是秋东一早就准备好的。
对于将炸药引入战场,秋东也是经过多番考量,将其中的利弊反复衡量后,最终还是决定拿了出来。
可以说自打炸药出现的那一刻,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剩下的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戮。
秋东骑在马上,在用长枪挑下狄人一个骑兵后,搭弓射箭,直直射中狄人的帅旗。
此时的战争,没有通讯设备,全靠帅旗进行简单指挥。因此帅旗周围总会有大量兵力保护,待帅旗一倒,士兵就像是被蒙上眼睛的驴子,完全失去了方向。
“杀啊!”
耳边喊杀声震天,乐重恩率兵往城内投掷炸药,究竟炸伤了几个人尚未可知,但很显然炸毁了对方的防御之心。
康宿城,也落入秋东手中。
狄人含恨带着残兵败将,退回草原。
消息传开,秋东已然自动成了“征北王”。
虽然至今为止,外界都不晓得他的真实名讳,是何样貌,可当今天下,确确实实出了一个异姓王。
尽管秋东自己并不承认。
费老大人作为曾经的丞相,在他老人家的主持下,如今的议事堂已然有了小朝廷的影子。
秋东坐在上首,他老人家出列道:
“将军,狄人确实
该打,但不宜在此时穷追不舍。一来各地藩王们已经齐聚丰都城外,皇帝也已经连发五道诏书,令我们带兵勤王。
二来,勤王之后呢?姜国内部依旧缺衣少粮,粮食不是一日就能长出来的,百姓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那时候我们便亟需用外部矛盾来转移内部矛盾。”
说的更残酷一点,战争就是将那些吃不起粮食随时会饿死的百姓,彻底消耗在战场上。
再不然,就是不断发动战争,从敌人手里抢夺生存资源,包括粮食与布匹。至于敌人没了这些物资该如何生存,那就不是己方该考虑的事情了。
老人家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便是黑将军也不曾出声反对,他只道:
“就是不知朝廷在得知咱们能拿出炸药时,还会不会希望咱们勤王?”
一开始皇帝下诏命他们进京时,万石城的战争才刚开始,丰都城内那些大人物可不知道他们手里有炸药,更没想着他们会成功把狄人赶回草原,不过这会儿皇帝他老人家也该收到消息了才是:
“此时后悔也晚了,由不得他说了算!”
秋东缓缓起身,注视议事堂内所有人,用极有威严的声音道:
“诸位,随我进京勤王!”
希望老皇帝见着他时,不会太难过。
事实上老皇帝这会儿就已经非常难过了,他不敢置信的问下属:
“你说什么?炸药?征北军已经顺利拿下最后两城?将狄人赶回边境之外?”
这委实超出了老皇帝的预期。
他希望征北军早日增强实力,可以有与藩王们一战的实力,但绝不希望征北军有远高于藩王们的战力。
下属只能不厌其烦的将战场上传来的消息,再一次对老皇帝重复道:
“是,声如雷鸣,震耳欲聋,在空中破开后瞬间将人炸得四分五裂,不留全尸,死状可怕至极。
狄人就是在那样的威胁中,斗志全无,军心溃散,最后被征北军赶回草原。”
老皇帝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哈了一声,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双眼灼灼:
“朕不信那是什么天神之怒,那等攻城略地的手段,不过是一个先声夺人出其不意罢了。去查,征北军中那所谓的炸药存量究竟有多少?”
下属艰难的咽口唾沫,根本不敢抬头看老皇帝难看的脸色:
“陛下,据我们的人回报,炸药数量应该有很多,征北军使用的时候根本没有丝毫节约意识。
我们的人在战场上顺了一个,但是在运输途中保存不善,不知是何原因突然爆炸,不仅那人被炸成血块,连周围的那一小队也无一生还。”
想起炸药的威力下属此时还胆战心惊,尽管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所谓的天神之怒,但他却觉得那东西比天神之怒更加可怕。
但听在皇帝耳里,结果只有一个——
征北军手里有足够攻打丰都城的炸药!
这个消息彻底打破了老皇帝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此前对征北军的判断完全失误,征北军不仅不会和藩王们两败俱伤,让他坐收渔翁之利,还会在打败藩王之后,直接威胁他的皇位。
且他此前还连发五道召令催促征北军进京勤王,如今想想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征北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时再后悔已然来不及,老皇帝深知接下来要面的的是藩王和征北军的双重夹击,他万万没有获胜的可能。
一甩衣袖,断然道:
“传旨,即日起传位于太子!从今往后太子姜松便是姜国的新一任帝王,朕做个太上皇在这摘星楼内休养身体,无事勿要叫人来打搅朕。”
下属有一瞬间的愕然。
这是推太子去挡枪,送太子去死,以保全陛下自己的法子啊!
何至于此?人尽皆知陛下您手里有兵马,并不是没有与藩王们一战之力,可您为了保存实力,宁可送太子去死,也不愿拿出您的兵马吗?
但他只是一个下属,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可对于忽然间成了皇帝的太子姜松,听闻这道传位诏书时,只觉荒唐。
尽管早知父皇做尽了天下间的荒唐事,但没想到父皇的底线还能更加突破他的想象。
太子成为陛下,整个东宫无人感到高兴。
姜霜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看见太子难得没有被一大堆案牍包围,而是静静坐在窗下烹茶,焦急道:
“阿兄,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喝茶?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将手里的兵权交给您,叫您单枪匹马去对付城外的藩王?
您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您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直到此时,太子忽然很轻松的笑了一声,指指对面,让姜霜落座:
“好处?或许是有的吧。我们都知道藩王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进京的,杀掉我这个皇帝,就不能对年迈的太上皇赶尽杀绝了,要不然煌煌史书上说不过去。”
届时一个手里有兵权的太上皇,和一群互相争抢皇位的藩王们,究竟谁赢谁输且说不准呢。
前提是,皇帝已亡,皇位空缺,才能达到让包括藩王和征北王在内的所有人陷入互相争夺皇帝宝座的局面。
说不定到时候太上皇的态度,又会重新变得重要起来呢。
太子的面容隐在氤氲水雾后,似悲似喜,语气是难得的舒缓:
“父皇他啊,为了权势地位,没什么是不能放弃的,我们早该知道这点。你回去准备一下,今夜我叫人送你出城,没必要全都留下陪葬。”
姜霜闭闭眼,看着太子阿兄那一头白发,想起这些时日,阿兄夜以继日与朝臣各处协调,安置灾民的同时,还得尽力阻挡藩王们进京的速度。
几乎熬干了心血,原本只寸长的白发,如今已然全白了。
张张嘴,姜霜却道:
“乐大人与费家外祖父有消息了,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被人带去了白虎城,应该是征北军的人干的。”
见太子神情并不意外,姜霜便明白他早就知道了。
“阿兄,那征北军给我的感觉实在怪异,我觉得……”
“阿妹!”
太子打断姜霜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含笑看着她:
“阿妹,事已至此,我们都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只有你,自打费久沉没了后,才一心沉浸在训练女兵中,逐渐展露才华。
姜室公主的身份,即是你的保护伞,也是你的束缚。去吧,去尝试看看脱离公主身份后,你的人生究竟能走多远。”
太子给姜霜准备的人手,包括钱财,进可让她拉起一支起义军,退可让她安稳富足的过一生。
姜霜眼里盛满了悲伤,她知道父皇那道传位圣旨一下,阿兄的结局便只剩下一个死,语带哽咽道:
“我带嫂嫂和蔓蔓还有小侄子一起走,还有母后,母妃,我带她们一起走,阿兄你相信我,我训练的女兵很厉害的,我可以保护她们!”
太子轻轻拍拍姜霜头顶,像小时候姜霜摔倒了哭闹不休,他温和又耐心的哄她那般:
“她们我另有安排,你们得分开走,要不然一个都走不掉。”
“骗子!”
可她连这句话都只敢在心里悄悄骂出声。
因为他们双方心知肚明,不管是藩王还是所谓的征北王,都不可能让太子和他的一双儿女活着。
他们走不了的。
姜霜带着那两孩子,等待她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先是阿弟,再是阿兄,他们兄妹终究要天各一方,姜霜在心里发狠:
“有朝一日,我定会为你们报仇!”
她快速行至郭贵妃处,发现母妃竟然破天荒穿上了封妃时穿过一回的大礼服,雍容华贵,端庄典雅,是很多年不曾见过的盛装模样。
姜霜心头一凉,忍着恐惧走近笑的十分温婉的母妃,语气是从未曾有过的恳求和恐慌:
“母妃,您随我走吧,便是没有郭大人相助,我也能照顾好您。”
郭贵妃怜惜又不舍的摸摸女儿鬓角:
“王后不走,母妃也不走啦,王后为姜室江山殉葬,母妃没那般伟大的想法,只想多陪陪她。这些年母妃和你在王后的庇佑下过的很好,可王后心里的苦无人能解,就让母妃陪她最后一程吧。”
况且,郭贵妃也清楚的知道,没有她做拖累,女儿才能更好的离开。
等着吧,等那据说有青天白日炸响雷,犹如雷神下凡相助的征北王大军抵达丰都城下,宣判他们最终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