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不知道程振东是出于何种心理,令人将子配做成一枚纽扣随时携带在身上,那纽扣确实非常不显眼,只有婴儿小拇指大小,平常很难有人注意到。
况且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谁还没有点个人小爱好?
但太子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平日里朝臣交往多了,最是明白看人要看细节的道理,打从见第一面就注意到了程振东身上的这点小爱好。
拉玛的小算计已经被太子挑破,她面上一片颓然,用枯瘦的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头发:
“是,程振东是我儿子,但他对这一切都不知情,因为我早年抛弃了他,这些年他与我也并不亲近,甚至在立场上我们一直是对立的。”
秋东轻笑一声,倘若真如拉姆所说,她和程振东之间真无交集,那此刻的维护又是为了哪般,甚至不惜为此舍弃了另一个女儿。
不过话不能这么问,秋东拿着答案想过程,语气中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了然于心的笃定:
“我没有记错的话,程振东曾经和人说过,他原本是江南人,幼时家中出了变故,父亲早亡母亲离家,留下他们兄弟俩被不同的家庭收养。
既然你知道程振东这个大儿子的下落,可见你即便离家也是默默关注两孩子的,所以,你小儿子是哪个?”
拉玛面皮僵硬,嘴角深深垂下:
“这与眼下的事有何关系?”
“本来是没关系的,但你如此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很难不让人怀疑。”
拉玛一哽。
太子也有些好奇:
“阿弟,你知道?”
秋东用一副“这全都是巧合”的语气感叹道:
“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你知道我上次去江南道,见过布政使司冯大人。虽然对方是个满身流油,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胖子,而冯振东将军是个一身腱子肉的壮实汉子,一般人不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
但谁让我在冯大人的盘扣上也瞧见过极其相似的东西呢!照我猜测,所谓的子母扣原本应该是两对儿,一对儿在拉玛和程振东身上,另一对儿儿在冯如海和他父亲身上。”
太子惊了一瞬。
这个猜测若是成真,他都不敢想冯如海作为江南最大的贪官,每年偷偷给拉玛资助了多少。
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既然阿弟特意提出来了,这件事就得重视:
“带下去好好审!”
若冯如海真是拉玛的儿子,那父皇这些年养虎为患,造了多少孽?
原本以为这件事审起来不容易,不料拉玛才一出门,就和从隔壁出来,已经被几位守将联手五花大绑起来的程振东碰上。
程振东见事情败露,他再也没了帮父亲报仇的机会,当然也不排除他知道落在秋东手里要遭多少罪,因此想寻个干脆利落,一了百了的可能。
索性破罐子破摔,扑腾着要往拉玛身上踹,好几个守将一起摁着,还差点儿叫他给得逞了。
“谁要你假惺惺的好心?当初连夜跑路,丢下我和阿弟被人欺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站出来为我们说句话?这时候再表演母子情深,收起你那一套糊弄奴隶的法子吧!”
拉玛一年中也见不到这个儿子几次,真要说对他有多深的感情,连拉玛自己都不信。
她选择保他,不过是念着他的身份,若她还能幸运的留下一条命,日后少不得有仰仗他的地方而已。
拉玛眉头微皱,想不通这个儿子在此时突然发疯是为了什么,明明她的选择是对他们俩人而言最有利的。
她将所有事情推给刘泰山,把程振东撇的干干净净,在秋东拿不到证据的前提下,程振东或许也会被冷落,但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是调查的过程中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为了活着那些都不算什么。
程振东还在疯狂输出,他人虽然被几个守将连手按在地上不得动弹,嘴上却丝毫没有闲着:
“你可真是我的好母亲,幼时我与阿弟需要母亲保护和陪伴的时候,你能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等我们各自长大有了利用价值,你回头就能成为我们的好母亲。
当年能无所顾忌的丢弃我们,现在又能毫无心理负担的放弃你的小女儿,难道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上辈子欠了你吗?我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欠你的?”
拉玛完全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他作为一个女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什么难听话没听过?就这?连小孩子过家家都不如。
只不过拉玛现在特别想不通,程振东在此时节外生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拉玛已经开始怀疑她舍弃小女儿救下大儿子的举动到底对不对?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
果然,这世上的男子全都是又蠢又贱的东西,硬生生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秋东还不知拉玛有厌男情节,拉着太子在旁边看戏,两颗山核桃被他转出了花,可见他此时心里有多高兴。
“阿兄你听见没,刚才程振东已经默认了他和冯如海还是亲兄弟。”
太子的面色有些凝重。
秋东索性让人把他们全都带进来,手中核桃转的飞快,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问程振东:
“我也看出来了,你很害怕被我审讯,你觉得自己吃不了那些苦?或者说你觉得我会将你折磨至死,所以你想干脆一死了之给自己留个痛快?
我差点忘了你和冯如海是亲兄弟,你是听说了他如今过的生不如死?
那正好,我给你个机会,我瞧着你对拉玛不仅是她抛弃你的那点仇恨,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趁着我今儿心情好。”
程振东是真不认为他能在秋东手里活下去,弟弟冯如海如今的惨状他一清二楚,一天十二个时辰从骨头缝儿里往外疼,疼的他躺在床上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这小半年里弟弟已经几次请求家人放弃他,让他痛痛快快的走了,但冯家子孙不想失去弟弟那个大靠山,死活都不同意他的请求,就让他硬生生那么耗着。
后来弟弟实在受不了了,偷偷叫家里奴仆给他这个兄长写信,请他抽空一定去一趟江南,亲手送弟弟离开。
他答应了阿弟,可如今瞧着怕是要食言了。
他不想活成那样,太可怕了。
但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具体怎么说,都是有技巧的。倘若说错了话,不仅不是他的催命符,还会把他陷入更深的麻烦当中。
于是程振东开口道:
“如您所说,末将确实私底下与拉玛有所往来,甚至曾经偷偷将物资便宜卖给她的部落,就为了堵上她的嘴,让她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您也瞧见了,我和阿弟冯如海如今权势富贵无一不缺,不想好端端的日子被她搅和散了,只能受她胁迫。可末将敢发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程振东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每次和拉玛接触都极为小心,自信从未留下任何把柄。
秋东觉得有趣,老实人撒起谎来也是一副老实样子,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细还真要被这副样子给骗了:
“你拿什么证明?”
程振东咬牙,似是恨极了,看着拉玛的眼神像是能吃人:
“因为这个女人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和阿弟查了很多年才知道,她当初嫁给我父亲就是瞧中我父亲手里的粮食和我父亲商人的身份能给她们部落换取更多利益。
后来我父亲不能满足他们日益增加的要求,所以她就果断抛弃我父亲,转头回到属于她的部落,我父亲是为她亲手杀害的呀,我怎么可能与她亲近?”
瞬间,拉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程振东。
她是个精明人,最终只呢喃一句: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两个孩子一直把她当成杀父仇人,这么多年对她的接近也不过是为了给他们的父亲报仇,是她信错了人,错以为这俩孩子与她的立场是一致的。
今日她的失败早就注定了,真是好会做戏,故意给她错误的信息,诱导她攻打安庆城,都是这俩孩子一早为她准备好的死亡方式。
哈?何其可笑!
拉玛缓缓直起身,用一种极其陌生又嘲讽的语气对了程振东说道:
“我杀了你父亲?蠢货!”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日后还有用得上这俩蠢货的东西,这事她还得咬牙咽下。
拉玛不再出声,程振东便知道他赌对了。
但是秋东把玩着那枚子母扣,忽然开口: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东西是大内御造,是我父皇专门赐给皇家探子的东西,所以你们能解释一下这玩意儿为什么出现在你们身上吗?还一戴就是几十年。”
程振东猛然抬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又荒诞至极的事情,双目灼灼看向秋东,准确的说是看向秋东手里的子母扣。
秋东不管他,只用非常平和的语气问拉玛:
“所以,拉玛首领,你是知道这东西的来历的对吧,要不然也不会将它束之高阁的同时,又小心翼翼保存。”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多事已然没了隐瞒的必要,因为已经瞒不下去了。
拉玛深深看了秋东一眼,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神情,怨愤中夹杂着憎恨,语气沙哑:
“殿下您没看错,那确实是皇家探子的身份象征,那是李轩的东西,李轩就是程振东的父亲。”
程振东人都快要傻了:
“我父亲不是欧阳轩吗?”
他和阿弟冯如海大半辈子都在想着重归欧阳家人的怀抱,给父亲一个交代,结果突然告诉他,他父亲根本不是欧阳轩,而是李轩。
他们兄弟汲汲营营,努力了大半生,突然发现从一开始就努力错了方向,半辈子活的就跟个笑话一样,叫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
“你撒谎!你一定是在撒谎,你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背叛你,对不对?你说话呀!”
拉玛已经不想和这个蠢货再多说一个字了,事到如今还负隅顽抗有个屁用啊?
她扭过头直接和秋东说:
“李轩确实是皇家探子,在草原上以商人的身份行走,当时我们部落就快饿死了,谁能给我们一口粮食吃谁就是救命恩人,别说李轩看中了我,就是李轩要我们全部族女人,我们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他带我去南方隐姓埋名过日子,我本以为一辈子就会那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但他最终还是被皇帝的人发现了,出事的前两日他表现的很不安,将他的真实身份告知于我。
他为我们安排了另外的身份,叫我带着孩子去那里生活。可等他出事的那天我就知道他的安排也并不安全,所以我丢下孩子连夜跑回草原。
如您所见,那回我赌对了,我和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虽然很不容易,但确实他们都还活着,并没有被当时的皇帝当成李轩的同伙给一并处死。
尽管拉玛说的好似很有道理,连程振东都停止了挣扎,但秋东并不为所动,因为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第124章 白虎城
拉玛说:“李轩救了我的族人, 这一点我很感谢。但若一早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是不会跟着他冒险的。”
程振东脑子都快转不动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找错了杀父仇人?他和阿弟冯如海找到的证据,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指向拉玛,是当年皇帝的人刻意留下来的?
是了是了, 如果他父亲真的是背叛了皇帝的探子,皇帝在清理门户的时候没有一并杀掉他们母子三人, 一定是因为确定他们足够无害, 且日后也不可能对他有害。
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 就是让他们知道是他们的母亲杀害了他们的父亲。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他和兄长早年的遭遇有没有皇帝的手笔?甚至都不用皇帝过问,他手下那些人就会把他们兄弟二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想起这些年他和弟弟为了报仇遭受的一切,程振东就恨的想杀人。
但秋东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而是深深的看了拉玛一眼:
“按照你们的年龄推算,李轩当年在羌族部落活动, 其实是听从皇帝的命令收集消息, 而你们部落之所以会没粮, 是因为当时的皇帝野心勃勃,征战天下, 所以你们的粮食就成了皇帝军队的口粮。
在你看来, 皇帝是主谋, 李轩是帮凶, 你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对吧?”
所以拉玛根本不可能对李轩的孩子有多余的母子情分, 她能毫不犹豫离开, 不是为了保住两个孩子,只是单纯憎恨李轩而已。
后来重新接纳程振东他们, 也不过是看到了可以利用的东西。她知道两孩子对她怀有怨怼,但她足够自信,能拿捏住他们。
拉玛唯一算错的大概就是没想到程振东会把她当成杀父仇人。
对拉玛而言,一朝大意,满盘皆输。
因果循环,谁能想到当初皇帝的行为,会在几十年后差点要了太子的性命?不,准确来说,太子已经死过一回了。
说回眼下,程振东茫然的发现,一夕之间,他的杀父仇人从拉玛变成了皇帝,他犹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
此前还想着能干错利落的死了也好,最起码有拉玛作陪,到了地下好歹对父亲能有个交代。
如今形势大变,反正也活不了,程振东的态度立马大转弯,哈哈大笑,状若癫狂:
“父亲,儿差点儿就为您报仇了!差点儿,就差一点点!”
说着用怨愤的眼神看向秋东: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太子已经死在安庆城,整个姜国都要乱起来了,我也算为我父报了仇,你为何要来?啊?为何?”
人群哗然。
他,他们听到什么?
安庆城之乱的内奸,果真是程振东!他当时的目标竟然是太子!?
群情激奋。
得了,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押下去等死吧,不是最怕遭受非人折磨吗?牢里狱卒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非得轮番伺候才行。
谁能想到只是一场简单的捉内奸行动,竟然牵扯出几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秋东手里的山核桃被他咔嚓一声捏爆,语气听不出波澜:
“被父皇几十年前射出去的箭命中眉心,感受如何?”
太子苦笑,递过帕子叫秋东把手擦干净:
“一言难尽。”
他不想在这件糟心事上多劳神,眼下还有叫他更为忧虑之事: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这两日就该有消息了,父皇对你积怨已久,我恐他不会善罢甘休。”
事实上,皇帝对秋东这个小儿子的观感,何止积怨已久四个字能表达。
先前朝廷收到战报,说二殿下救民于水火,用区区五千兵马,联合安庆城的残余力量,成功击溃羌族五万人手,顺利保住安庆城的时候,已然叫朝野震惊。
大臣们都顾不上想二殿下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安庆城,手里的人马又是从何而来,纷纷上折子请求陛下给二殿下封官,最好是能驻守边境,狠狠给宵小之辈震慑!
彼时皇帝就烦透了听人提起秋东,听一次发一次脾气。
他看着自己苍老赘皮的手,想起他已经拉不动重弓,上马也要人搀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夜里总要用熏香才能安眠,他已经老了。
可他的儿子是那样年轻。
年轻到可以肆意的和他这个父皇作对,可以无视他的禁令偷偷带人跑去边境,还能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
让他如鲠在喉,吐不出又咽不下,日日夜夜难受。
当时皇帝就想,若他的小儿子是个聪明的,就该明白他最好的归宿,便是后半辈子龟缩在安庆那鬼地方,永远也别回来了。
他们父子两,眼不见心不烦。
他对小儿子的生死并不关注,朝臣的请奏全都被无视。
但对大儿子的安危还是很在意的,大儿子险些在安庆丢了性命一事,叫他难得升起了反思:
“太子应该已经得到足够多的教
训了,让他处理完安庆的事情就回来吧。”
没了太子,朝臣把他烦的够呛。
然而皇帝没等到太子先回来,却又等来了另一封八百里加急。
小儿子带人一路深入羌族腹地,俘虏了羌族三大首领!
此一战,打的漂亮。胆大心细有能力,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这份功劳已经大到让皇帝无法忽视的地步。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消息在天下传开,年少将军,鲜衣怒马,得有多风光,有多得人心,声望有多高!
太子有声望皇帝从不担忧,因为太子手里没有兵权,但小儿子不同,那是个长了一身反骨,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孩子,再任由他发展下去,皇帝很怀疑他的好儿子会直接带兵杀到丰都城,送他这个父亲去见列祖列宗。
只要小儿子有这个能力的话。
在这一点上,他们父子两显得极有默契。
于是皇帝这回不再装聋作哑,直接下旨派人去处理羌族归顺一事,顺带也给秋东一道封赏的旨意。
“征西大将军?正三品?哈,父皇真是好大的手笔!”
秋东面对给他传旨的大臣,一点儿也没有给皇帝留面子的意思,拿着圣旨反复把玩,态度很不客气。
“是,陛下叫您即刻启程,前往白虎城平叛。”
这位被派来传旨的大臣心下也很尴尬,闹不明白皇帝对他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苛刻究竟是为了什么?
按理说二殿下立下如此大功,厚赏是应有之意,可陛下只干巴巴赏赐了个官职,多余的一个子儿都没有,已经不仅仅是抠门能解释的了。
“平叛?兵马呢?粮草呢?武器辎重呢?不会是叫我单枪匹马去平叛吧?父皇想让我去死可以直接说,干嘛还要费这么多劲儿折腾一回?”
秋东随手把圣旨扔在桌上,桌上残留的茶渍很快将上面的字迹泅湿了一角。大臣眼角一跳,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朝秋东拱拱手,沉默着离开了。
人一离开,乌城立马跳脚,感觉大事不妙,急的抓耳挠腮:
“殿下,白虎城的情况可比安庆复杂多了,安庆这边面对的只一个羌族,白虎城面对的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种族,种族之下划分不同部落,各部落之间关系复杂难辨。
且谁不知晓那些狄人如今正拧成一股绳,半年来接连拿下了我姜国三座城池,白虎城已经和他们对战了近两个月,如果白虎城扛不住,就是被狄人拿下的第四座!”
秋东最近喜欢上了盘核桃,也是因为安庆物资紧缺,实在找不到新鲜玩意儿。
此时核桃在他手里快活的起舞。
他不好告诉乌城,老皇帝此举正中他下怀。
面上却也摆不出忧愁模样,慢悠悠道:
“把如果去掉,白虎城肯定守不住的。”
“为何?”
乌城都要被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给瞧上火了。
“你知道朝廷有多久没给边将发俸禄了吗?若非咱们上回去江南敲诈了一笔,这时候包括白虎城和安庆城在内,士兵都该喝西北风了。”
乌城不听解释还好,一听就更来气了,他跟着二殿下办事,哪里缺少过吃穿用度?即便最辛苦的在草原的几个月,那也是顿顿有干粮,隔三差五有羊肉,根本不敢想士兵吃不饱饭是什么体验。
他直接上手将二殿下手里的核桃抢了,咔嚓一声捏成碎渣,咆哮道:
“您既然知道那边的补给跟不上,里头的人等不到救援,迟早会饿的受不了投降,您还主动往坑里跳?”
秋东给了好大儿一个“你说怎么办”的眼神: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抗旨不尊可是死罪。”
乌城一咬牙,低声凑到秋东耳边,嘀嘀咕咕:
“殿下,我不回京跟费久沉吹嘘了,您也别回去了,咱们逃吧,如今世道这么乱,四处都有流民起义,咱们找个偏远的小地方躲着,一二十年过去,谁还记得这件事?”
他的意思是,说不定都不用等一二十年那么久,老皇帝人就没了,到时候上位的是太子,还能跟秋东追究这点事?
秋东用一种全新的的眼神打量乌城,真真没看出来,这家伙竟然能狠得下心,想跟他亡命天涯。
这份情,他认了。
前提是乌城不要总用看老父亲的眼神看他。
好吧,即便乌城把他当老父亲,在乌城说出这番话后,秋东也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好大儿。
“所以,白虎城我自己去,你要在外面想办法给我送补给过去。”
乌城都惊了:“您不带我?”
秋东给了个眼神叫他自己体会。
他的好父皇可没给他一兵一卒,说是个征西大将军,实际上是个可怜的光杆儿将军,去了白虎城,还得跟当地守将抢下属,不是指明了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送他去死嘛!
从这份旨意里,秋东窥测到皇帝早就在心里放弃了白虎城。
乌城颓丧的蹲在地上,痛苦抱头:
“我不明白。”
陛下拢共就两儿子,还要一力把二殿下往死路上送,何其狠心歹毒?
秋东见他这样,总不能说“这很好理解,因为我也在找机会把他往死路上送呢”,于是往嘴里塞了两只枣儿,以作沉默。
太子急匆匆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秋东用脚尖踢乌城:
“滚起来给阿兄添茶。”
乌城委屈的抹一把泪,脾气上来,梗着脖子给太子添了茶水,留给秋东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跑了。
秋东这会儿把乌城当好大儿待,便觉他此举过分闹心了。
“可是父皇急诏您回京?”
太子的手搭在茶杯上,眉头紧皱:
“白虎城你不能去,那里快要守不住了,安庆这边没有多余的兵力增援,其他各处自顾不暇,你去了就是送死。”
对于接下来的话,太子说的格外艰难:
“我想办法叫人拖一拖,等白虎城破,也就不存在抗旨不尊的嫌疑了。”
秋东手搭在太子冰凉的指尖上,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小时候太子牵着他的手,送他去读书那样:
“阿兄,你知道躲不过去的,我和父皇之间,只能活一个,没有这次,还有下次,你不可能次次都把我护在身后。”
太子痛苦的闭上眼睛。
这是他一直拒绝去想的问题,他有些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今天地步,又好似冥冥中有人告诉他,他该明白的。
“这次不要去,再有下次,阿兄便不干涉了,好不好?”
太子像是小时候哄不爱读书的阿弟一般,轻言细语的哄他。
秋东使劲儿握紧他的手腕,眼神坚定:
“您知道的,我得去,咱们姜家人一定得去。您这趟出来也瞧见了外头的世道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百姓鬻儿卖女,辛苦劳作一年食不果腹,连天子脚下都开始出现流民。
各地藩王们蠢蠢欲动,官府三五不时就派兵镇压流窜的百姓,防止他们为了逃避高额的赋税跑进深山当野人。”
这天下,已经开始乱了。
内忧外患,人为的祸事尚且可以想办法解决,但连年干旱,地里辛苦一年到头来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大面积的天灾,不给人生存空间,不是谁振臂一呼就能解决的问题。7饿群依五而尔期无耳把以。
此时,谁手里有粮食,能让手底下的士兵和百姓吃饱肚子,谁就是老大。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来瓜分我们的江山吧?姜室子弟总归该有人站出来与之抗衡,免得丢了老祖宗脸面。”
想要兵权,名正言顺的兵权,去白虎城就是机会。
就看秋东能不能把握住了。
反正永远躲在太子身后,是不可能拿到兵权,让人敬畏的。
太子没能说服秋东,于是他强硬的把安庆的补给留了一半儿给白虎城,带人连夜赶回丰都城,想为秋东调集一批粮草辎重出来。
同时带走了乌城,他相信乌城对秋东的衷心,想让乌城亲自押送。
希望白虎城还能撑住。
等秋东亮明身份进入白虎城的时候,发现白虎城已经弹尽粮绝,狄人只围不攻,白虎城怕是也坚持不了几日。
前来接应秋东的将领瘦脱了相,走起路来直打摆子。
秋东沉默一瞬,从腰间油纸包里翻出一个烧饼递过去。
那将领愣了一瞬,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过饼子小心的撕成两半,一小半他自己吃了,剩下一多半仔细包起来,认真解释:
“留着给大帅吃,他老人家把粮食让给受伤的将士,已经很久没吃过好的了。”
街上已经看不见活人,约莫是全部躺在家里节省体力。只偶尔有面黄枯瘦的巡逻队从他们跟前路过,走路轻飘飘打晃。
秋东说:“我从安庆带了些补给过来,但外围到处都是狄人的视线,怕是得和老将军商议如何把粮食运进来。”
秋东能进来,完全是因为如今的狄人对白虎城的态度是“只许进不许出”,他才能轻松出现在这儿。
守将闻言精神一振,说话都多了几分力气:
“殿下请跟我来,老将军这会儿该在城西带人抢收粮食。”
秋东了然,眼下正是五月天,麦子还没到成熟的季节,属于青黄不接之际,但白虎城显然已经等不到麦子成熟了,与其大家守着麦苗一起饿死,不如连麦穗一起吃了吧。
到了这个份儿上,谁还能顾得了口感,填饱肚子最要紧。
说实话,抢收的场面很不好看,因为不管男女老幼,身上几乎没有可以用来遮挡的衣物,勉强用破布盖住下半身已经是很奢侈的行为了,大家的行为坦荡中带着几分麻木。
就连老将军也不例外。
这在百姓家中是常态,他们下地几乎从不穿衣裳,因为根本没有多余的衣裳给他们穿。
衣不蔽体说的是一种长时间的社会现象。
后世那些影视剧里常有古代农人下地干活儿的场景,估计真还原历史拍了,可就没法儿播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