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东当即护着考篮, 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一路往前挤。
离得近了才弄明白, 这些人里大多数都是考生家属, 平均一个考生至少有三名以上的家属陪同, 才造成了眼前人挤人的现象。
一路穿行而过, 秋东眼尖的发现有人趁和身旁之人说话的空隙,往对方考篮里塞东西,被塞东西之人却无知无觉, 还好心递给对方一支备用笔。
用脚底板想也知道塞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趁着光线朦胧,秋东捡起一粒石子砸在那人考篮上, 发出闷闷的声响, 至于对方究竟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可就管不得了。
再走几步,还瞧见有人正在路旁愤愤的砸掉手中砚台, 破口大骂赠与他砚台之人不安好心, 随即又紧张无措的在人群中四处借旁人的备用砚台。
好家伙, 一个县试, 直接玩儿出了宫心计的感觉。
秋东默默捂紧自个儿的考篮,学着那些一看就很有经验的前辈, 不与人交谈, 不与人扎堆,时刻保持警惕, 平等的防备三尺之内出现的所有人。
四周不时有衙役大声宣讲:
“不准考生互相报复,一经发现,从重处罚!”
但这东西就跟公共澡堂里贴的“节约用水”提醒标识一样,收效甚微。
据说每年都有久考不过或者提前排除竞争对手之人,在进考场前无差别攻击所有考生。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趁着天色昏暗,给对方的衣服头发考篮中塞各种夹带。
这些夹带一旦被验明正身的衙役发现,此考生定然无缘今年科考。
简直是高效成本低打击对手的绝佳手段。
此情此景,秋东自己都没紧张,996直接开启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监控,每一个在秋东身边停留超过两秒之人都要被它深深怀疑,紧紧凝视,直到确定对方无害后才能被放过。
结果还真被它给发现一个偷偷摸摸试图拍秋东肩膀和他搭讪的,秋东在996的提醒下提前躲开,对方攥着拳头讪讪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秋东:“……”
这般瞧着,乌追每回都能顺利进考场,也是一件极具运气之事。
可在乌植和封氏看来,为了让乌追平安进考场,他们夫妻半夜三更提前将马车赶来衙门口,花重金抢占最好的位置。二人在马车中一眼不眨的守着乌追,直到前方铜锣敲响,考生开始排队进场,才放乌追下马车。
亲眼瞧着乌追进去了,两人才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对秋东而言,只觉方才仿佛还有一肚子话要叮嘱的家属们似潮水般退去,现场只留下不到百人的考生逐渐往衙门口聚集,耳边瞬间清净,衙役来回巡视,这才终于有了科考氛围。
到他搜身的时候,猛不丁瞧见左前方蔫头耷脑熟门熟路被检查的乌追,才恍然想起,乌大少爷的老家也是城关县来着。
都怪往年陪大少爷下场科考这种大事,全程由乌家夫妻和大管家跟随,根本用不上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书童,他竟然连这都忘了。
不过见着了也无碍,不影响他正常发挥。
倒是不远处的乌家马车上,乌植回到车厢内,神情还有一丝恍惚。
封氏强压下打哈欠的欲、望,见状不由纳闷儿:
“这是怎的了?”
乌植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仿佛在考生里瞧见秋东了!”
虽然只是个侧脸,但见了十几年,不至于看不出来。
封氏“呵”了一声,不以为意道:
“老爷你是起太早了没睡醒,这就坐上春秋大梦了?我没听错,您说的是秋东吧?”
乌植也怀疑是他方才眼花了,但封氏的话过于不中听,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低声道:
“少说两句,每回一提起那孩子你就这般刻薄,像什么话?”
这可算踩在封氏的死穴上了,困意瞬间烟消云散,身子微微前倾,是她准备进攻的姿态,开口也很不客气:
“是我刻薄吗?是我想刻薄吗?若不是老爷你行事不检点,婚前搞出一个庶长子来侵占我追儿该得的利益,我会这般恼怒?若是早知你是这副德行,我爹娘就是瞎了眼也不会让我嫁进你家!
你弄了那么多女人回家,生了那些孩子,我何曾刻意针对过哪一个?
要怨也该怨他秋东命不好,便是比追儿晚生两个时辰也是好的,可千不该万不该,他在追儿前半个时辰到了这世上!
要我将辛辛苦苦打理的家业分一半给庶长子,那是做梦!只要我活着一日,秋东就只能姓谷,是管事谷陶的儿子,和乌家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你若不应那也好办,咱们直接和离,想来我娘家侄子总也能给我这姑母一口饭吃!”
乌植听她说到和离,眼皮一跳,连连告饶。他起家靠的是岳丈帮扶,家中商铺至今多依赖于岳丈手里的商队,要是真惹恼了封氏,他肯定得在岳丈跟前吃挂落:
“好好,都是为夫不好,为夫这不是知道错了?为着你和追儿考虑,从来也没打算认他回来嘛!”
见封氏犹自生气,乌植再接再厉:
“再者说了,当年我让人暗示谷陶,那个孩子不能要,谁知谷陶被利益熏了心,愣是哄着郑氏生下孩子,想凭借那个孩子坐享荣华。
可你也知道,那孩子出生后,谷陶私下来找我,我是拒绝了的,这么多年任由你将郑氏远远打发出去,对那孩子随意处置,没说过一个字,难道还不足以表达我的态度吗?”
封氏并不全信丈夫的话,但丈夫是个利益至上的精明人,时不时敲打几句,让他知道怎样选择才是最好的就够了。
末了,她忍不住道:
“郑氏那贱妇生的孩子,与她一般愚蠢,又长于谷陶那种目光短浅,骨头没有二两重的奴才手里,最是不识抬举忘恩负义,举止都带着谄媚劲儿。
听闻他一朝得了自由身,看不上谷陶那个奴才出身的爹,出去三月竟是一次都未曾回家瞧过。
那样的孩子您认回来不怕丢人,让他喊您爹,喊谷陶养父,那您大可认回来试试。”
封氏不曾说的是,乌植不怕丢这个脸,她还舍不得追儿管曾经的奴才叫大兄呢。秋东在她眼里就是个贱种,给她的追儿提鞋都不配。
老爷是有多可笑才能说出在贡院口瞧见秋东的话?自家追儿从五岁启蒙,被先生夸赞聪慧,九岁下场,考到十五都不曾通过的童生试。
他秋东一个小小书童,字都不识得几个,自个儿的名字还写不全乎,也就只能糊弄糊弄街上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骗骗他们兜里的大子儿罢了,有甚么资格来贡院这种地方?
嘴上却有理有据的反驳乌植:
“退一万步讲,即便秋东心比天高想来此一试,可您也别忘了,县试得一位秀才出面作保才能报名,您觉得哪位秀才会不计较秋东奴仆出身,给他做这个保人?
所以啊,您一定是眼花瞧错了!”
只要想想秋东和自家追儿一起出现在同一个考场,封氏就打从心底泛起膈应。
乌植也觉得封氏这个分析有理有据,整个奇州城的秀才老爷就那么些,要说能被金钱收买做这个保的也不是没有,但至少秋东手里的那点钱还不足以让对方动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太、祖爷颁布律令,允许商户子,奴仆子科举,但至今百年过去,能出头者依然寥寥无几的原因。
想通这些,乌植吩咐车夫赶车,闭眼休息。
耳边是琳琳车声,突然,封氏幽幽开口:
“我与秋东此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老爷您瞧着办吧!”
这是把秋东赶出乌家还不满意,逼着乌植再动手。
乌植也觉得秋东那孩子生来克他,打从封氏知晓秋东的存在后,他在封氏跟前向来说不起话。沉思片刻,给了封氏满意的答案:
“等童生试后,我想办法把他赶出奇州城,咱们双方眼不见心不烦,这辈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封氏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秋东完全不知道外面有人在念叨他,这会儿正专心致志答题。
莫名的,他拿到题目整体浏览一遍后,除了觉得很有把握外,竟然还意外多出一种“这东西我见过”的错觉。
要说是原身遗留下的感觉吧,也不对。
因为原身根本就没参加过科举。
996对此很看得开,它双手叉腰,守在号舍口,不让任何牛鬼蛇神打扰宿主考试,小嘴叭叭,说的可自信了:
“这有何奇怪的?宿主您以前可是顶级演员,为了拍戏去体验过再正常不过!”
行叭,虽然秋东还是觉得这不仅仅是拍戏的事,但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还是先答题要紧。
童生试分为县试和府试两部分,县试由本县县令主持,题目也是县令亲自出的,一口气考五场,内容包括八股文、试贴诗、经论、律赋、策论。(1)
每场考一科,每一科时间为半天,共用时两天半,期间不能出贡院,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若是县令对作弊抓的严,每场考后还得重新换号舍,防止考生收买衙役,利用职务之便帮忙作弊。
以及防止一些利用提前驯养好的鸽子,猫头鹰,兔子之类的动物帮忙作弊。
若是县令体恤学生,不想把人折腾的太过,就得在同一个考舍待满两天半,这对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的体力也是个大考验。
期间每考完一场,中途都能休息一个时辰,用来吃饭休息顺带解决生理问题。
当然在考试途中也可以去解决生理问题,但是小解会被旬考官在卷面上盖蓝戳,大解会被盖红戳儿,也就是俗称的屎戳子。
这玩意儿大喇喇盖在卷面上,对卷面分的整体影响可想而知,因此大家能忍就忍着。
况且这只是科举第一步,童生试里的县试而已,有些县令为了政绩好看,对这些问题抬抬手,并不会像乡试会试那般严格。
秋东体力充沛,思维活跃,有原主的基础打底,加上他这几个月恶补的习题,答卷得心应手,不说文思泉涌,但确实没遇着能难倒他的题目。
可他并没有表现的非常出挑,从不去抢第一个交卷的殊荣。人云亦云,等大多数考生都开始交卷的时候混在其中,挤不出挑也不出错。
休息时吃的也和大多数考生一样,旁人怎样他就怎样。
除了夜间睡眠质量特别好,白天精神比旁人都充沛外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外,一切都很大众化。
996总觉得宿主没有发挥出他全部的实力,一人一统随大溜走出贡院时,996捂住鼻子蔫哒哒躲进秋东袖口里,瓮声瓮气问他:
“为什么呀?”
秋东笑而不语,反问它:
“上回给你的书都看完了吗?”
随便一个普通人突然变化那么大,要么被人当天才,要么被人当妖怪,天才会成为众矢之的,妖怪得和全世界为敌,何苦来哉?
996觉得做人真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留隔夜仇,快意人生,难道不好吗?
“挺好”。
秋冬说:“除非我一次性把敌人祖宗八辈全部刨出来弄死,要不然人家迟早找上门报仇。或者我干完这一票就离开这个世界,把烂摊子留给其他人去收拾。”
因此,秋东在客栈等成绩的两日,或去街上转转,或去附近赏景,日子过的很平顺。
等到了时辰,也欢喜的凑热闹去榜下看成绩。
他的名次很好找,谷秋东,各场考试综合下来,县试第二。
他觉得很满意,既不是出头的椽子被人争相围观,也不是吊车尾无人问津,淡定的收拾行李,回府城准备两月后的府试。
殊不知秋东觉得无人问津的吊车尾,在乌追身上已经是历年来最好的一次成绩,他终于可以走进府试大门!
乌家人都激动坏了,他们根本不关心第一第二是谁,只知道他家大少爷终于能参加府试了,过了府试,那就是妥妥的童生老爷啊!
要知道乌追以往几年的考试都止步于县试,要么是策论成绩拉胯,要么是律赋拖后腿,反正总有发挥不好,导致无法上榜的原因。
唯有这一回,乌追终于榜上有名!
乌植和封氏也不急着回府城了,干脆去乡下老家召集全家人一起摆几桌,乐呵乐呵。
夜里乌植还亲自带儿子去祠堂好好跟列祖列宗念叨了大半夜,总体就一个意思,请祖宗保佑乌追能文思泉涌,光耀门楣。
这一高兴,封氏也就忘了在县衙门口看榜的时候,猛然一瞥,瞥见那个极像秋东的身影。
等一家人欢欢喜喜回到奇州城,封氏再想起此事时仍觉得晦气,忍不住跟大丫鬟绿柳嘀咕:
“那姓谷的莫不是妨我的追儿?你瞧他伺候了追儿十年,追儿年年科举不第,刚把他赶出去,追儿立马过了县试!”
绿柳不明白奶奶对谷秋东这般大的恶意从哪里来,但她向来会哄奶奶开心,给封氏簪了一朵娇艳的牡丹,笑盈盈道:
“那就远着些那边,免得沾了晦气。”
封氏犹觉不够,让人从庄子上唤来郑氏,借着“今年送上来的果子都是酸的,定是你们私底下偷懒”的由头,将人劈头盖脸一顿骂,见郑氏一肚子委屈又无从解释的样子,才觉心气儿顺了许多。
郑氏被奶奶训的习以为常了,出了奶奶的院子,面色瞬间恢复如常。
这几年她算是慢慢琢磨过味儿来,奶奶肯定知道她和老爷之间那点事了,借着由头朝她撒气呢。
一开始她还觉得挺委屈,当年她都有相好的情郎,就等着新奶奶进门,好求了奶奶做主,让她和情郎双宿双栖呢,结果老爷硬拉着她做了那种事,还不管不顾将她配给谷陶,她这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呢!
后来被生活磋磨的,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能养活几个孩子,让自个儿过的更顺心,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应付奶奶封氏时不时的刁难,就是她重点琢磨的一项课题,现在瞧着,效果显著。
恰巧今儿好不容易从庄子上出来,趁着天色还早,郑氏收拾了一碟羊肉包子,一罐儿她亲手腌的咸菜,外加两个在当下时节非常少见的水蜜桃装进篮子,花两个铜板雇了牛车,一路晃悠悠就往西城去。
临出门前,碰着下值的谷陶,对方见她这样儿就阴阳怪气道:
“又去贴补小少爷呢?才将将分家,我这当老子的还没享受儿子一文钱孝敬,你都贴补进去多少了?真当老子家里有金山银山能叫少爷挥霍?”
郑氏对这种话早学会了充耳不闻,只淡淡撇下一句:
“花用的是我的工钱,你管不着!”
谷陶在后面气急败坏,嘟嘟囔囔:
“甚么你的钱?进了我谷家大门,那都是我谷陶的钱,我是当家人,钱怎么用我说了算!”
郑氏懒得搭理谷陶的叫嚣,这人也就窝里横,在家嘴皮子利落,去外面还不是一个屁都不敢放,有本事倒是休了她呀!
她还心里畅快了呢!
一路上郑氏都忧心忡忡,上次用一坛十八年的竹叶青从大管家处给小东求来一个去铺子里做账房学徒的机会,说的好好的,就差叫小东去铺子里当差了。临了那边又变了卦,连个缘由都没有,她这心里不安稳的很。
可远远瞧见在大树底下给人写信的儿子,郑氏又换上欢喜的笑脸,不想叫孩子跟着忧心。
有时候郑氏瞧着她这大儿子都恍惚,要不是知道这孩子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都觉得纳闷儿,孩子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长得像她的地方,也没有丁点儿长得像老爷的地方。
这也是为何十五年过去,小东整日在乌家宅子里走动,却没人把他和老爷联系起来的关键。
以前跟在大少爷身边,小东那一身畏畏缩缩,油滑,狐假虎威的做派,像极了谷陶,或许是像极了每一个在乌家当差的奴才。
现在呢?这孩子才出来短短几月时间,跟人说话有理有据,仪态大方得体,对视时眼神温和,穿上一身长袍,跟换了个人似的。
收起这点恍惚,郑氏快走几步到了秋东摊子跟前,就听秋东正拿着一封信细细跟人解释:
“大娘,您闺女信上说,她去岁腊月生了个女儿,月子里婆家每日一个鸡子,休养了整整四十日才准下地,她好着呢,再等两年,待您那外孙女能撒开手的时候,她便带着女婿一道儿回来瞧您。
另外,随信托人送了五百个大钱,十斤腊肉,叫您也跟着补补身子,别牵心她。”
那大娘一边忍不住抹泪,一边跟着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这个孽障真是要把我当娘的心都给带走了呀!你说当初嫁那么远图个啥哟!”
说着掏出两个铜板递给秋东。
秋东推辞不要:
“举手之劳而已,您何必如此见外?”
大娘见秋东说的真诚,从围裙兜里摸出一个煮熟准备给小孙女吃的鸡子塞进秋东手里,不给秋东推拒的机会,胖乎乎的身体小跑着离开。
怪可爱的。
郑氏心下叹气,觉得大儿抹不开脸,谁来都饶两个铜板,这生意还怎么做的下去?
面上不漏出分毫,拉着秋东坐了,从篮子里拿出半路买的,炸的金黄酥脆的馒头片,让他就着咸菜吃。
她在边儿上细细跟他说接下来的打算:
“娘听大管家的意思,若此次大少爷府试得过,得了童生名头,老爷便要为他在乡下置几百亩田地,到时候那边缺个管事,我儿能写会算,娘想办法去求一求大管事,应该不难。”
秋东搁下手里的馒头片,轻轻拍了郑氏手臂以作安抚,见郑氏看过来,小声道:
“娘,您别为我的事操心,最多两月,我这边的差事便稳了,往后您再也不用为我的生计忧心了。”
郑氏不解:“是寻了哪里的差事?”
秋东摇头,暂时还不可说,若让郑氏知道他也过了县试,还是以第二名的成绩过了县试,说不定会动了让乌植把他认回去,好好培养的心思。
在郑氏看来,这就是她能给他的最好选择。
但对秋东而言简直是灾难,如果非要选一个人做爹的话,秋东宁可要麻烦更少的谷陶。
在等待府试的日子, 秋东抽空给书肆老板抄了一本启蒙韵律。
老板做这行生意耳目通达,早就知晓秋东县试成绩,明白秋东这样的水准, 只要府试正常发挥,一个童生名额肯定能拿到手, 为结个善缘,又主动帮秋东处理了府试保人之事。
有五位村人和一名秀才公作保, 秋东顺利报名府试, 只等四月开考。
如此一来二去, 秋东和老板便熟识起来, 他有空闲就去书肆看书,一待就是大半天,老板也笑眯眯的不说什么, 还主动帮他搜集历年府试文集。
有一天秋东在角落安静看书的时候,胖乎乎的钱老板坐到他旁边, 真心建议:
“小郎君府试之后尽量想办法找个夫子, 最好能进大书院读书, 我这里藏书有限,能在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些老调重弹的东西, 真正的好资源掌握在书院那些人手里, 能被好夫子点拨一句, 胜读三年书, 这话再真没有了!”
秋东其实早发现了这个问题,知识垄断的年代, 四书五经确实在市面上流传, 但那些东西说一句晦涩难懂毫不夸张。
圣贤书人人可有,但该如何断句, 如何理解,每一句又是先贤在哪种情况下,哪些时代背景中说的,则是各家只传给嫡系子弟的东西,全不会往外流传半句。
没有人指导的情况下,只能靠自己揣摩。
若不是秋东有996这个作弊神器,想要将那些晦涩的知识融会贯通,没有几年苦功夫根本不可能。
就说眼下,世家大儒们对每一句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主张,进而产生了各种学派。放到秋东这种全靠自学之人身上,就非常容易走岔路,还不知道能从圣贤书中领悟出什么“歪门邪说”,贻笑大方。
就是人常说的“一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坊间这样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太多太多了。
钱老板一日日观察下来,发现秋东不骄不躁,十分能耐得住性子,悟性又好,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怕他走错路耽搁了,才好心一提。
甚至想说,若秋东囊中羞涩的话,他可以提供帮助。
秋东心里有数,谢过钱老板好意,晌午去街边吃了一碗臊子面便准备家去,下午还得继续出摊呢!
结果远远瞧见家门口蹲着个十分不耐烦的身影,近走两步,发现来人竟是他醒来后第一回 见面的三弟谷苗。
才十三岁的小子,许是正抽条的原因,长得高高瘦瘦,袖口短了一截儿,见着秋东这个大哥,立马没好气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给他:
“老四给你的信,我不管他是什么态度,但打我这儿,娘偏心你,拿了家里的东西给你走门路跑差事我管不着,可将来养老的时候,别想兄弟几个平摊,话我先放这儿,不合规矩的事我不干!”
秋东:“……”
秋东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叉烧了,再次细细打量谷苗,身量随了郑氏,眼瞧着随便长长就能超过谷陶那个当爹的,但脸型和五官,真真是和谷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也不打算叫对方进门,就在门口和对方把话往清楚了掰扯:
“你也知道把我这当大哥的赶出家门,以后给父母养老是要你们兄弟二人平摊的?怎么,分家产的时候,我当大哥的就得了一口破锅两张瘸腿凳子,好处全留给你和老四,那时候怎么没见你跳出来说规矩?说我应该分走七成家产?
这时候跟我说规矩,说父母要跟老大养老过日子?合着好处你想全占了,坏处丁点儿不沾边儿,净想美事呢?以为我平日不跟你计较,就真是傻的不成?”
谷苗确实没想到一向不爱跟他争执的大哥,今儿会说出这番叫他下不来脸面的话,面红耳赤,生怕被邻居听见,压低了声音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娘拿了家中银钱给你跑差事,娘就是偏心,我不服!”
秋东:“……”
合着这脑子还不如谷陶呢。
他站直身子,面色严肃,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可查的气势:
“你的差事不是娘帮你跑来的吗?二姐的差事不是娘求人安排的吗?给我安排个差事就是偏心?怎么,只有让我净身出户才不算偏心,娘对我不管不顾,看着我在外边儿饿死就不算偏心?
你和娘同在庄子里办差,日日吃娘亲手做的饭菜,有点好东西娘先偏了你,你还不知足,只要娘稍微惦记旁的姊妹一些对你而言就是她偏心,合着只要不是偏着你,就全是偏心?”
谷苗咬死了一点:
“哼,说得好听,我都听爹说了,你出府前,老爷夫人总共赏了你二百两,那二百两你一文都没往家里拿,还想从家里分家产?咱们全家加一起都没人比你更会算计!”
秋东:“……”
合着净身出户不算,还惦记他手里这点原主的买命钱呢!
原主救乌追一命,不仅没赏赐,还挨打昏迷的时候没见你回家看一眼,原主带伤伺候人的时候没见你出来求情,那时候咋不见你对乌家嚷嚷,说他们做事不地道,帮原主讨回他应得的赏赐呢?
那可是原主的买命钱!但凡有点良心的东西都说不出这种话!
对上这糊涂东西,秋东今天无语的次数特别多。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等你也救大少爷一命?那时候乌家不管赏赐你多少,都是你该得的,我也不眼馋!我手里这点东西就是谷陶来了,也没脸要回去给全家花,更没你出来指摘的份儿,甭想了!”
懒得跟这种糊涂虫多说,秋东提脚进门。结果就听谷苗在门外气急败坏嚷嚷:
“那也是你先在大少爷身边当差,才能得了救人的便利,若一开始给大少爷做书童的是我,现在得两百两赏银的就是我了!还说不是娘偏心,她不偏心,怎么不让我去做那份差事?”
秋东猛地打开门,指着巷子口道:
“你现在去舔着脸问问乌追,你给人家童,人家要你吗?我去童是封氏指定要我去的,关娘什么事?别听谷陶背地里挑拨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不想给爹娘养老?行啊,你去问问谷陶,我把他接到身边伺候,他敢吗?看在娘的面上我容忍你最后一次,滚!”
谷苗十分不服气,很想说“不就是比我早生两年,占了和大少爷同一年出生的便宜吗?得意什么?”
但秋东不想再听这种蠢货多讲一个字,直接拉下脸大声道:
“滚!”
他很久没有这种强烈的想揍一个人的冲动了。
回院子坐在窗外台阶上,想了下还是拆开老四谷田的信。
好家伙,虽然早就有对方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心理准备,但看了内容,秋东觉得不能当面打对方两拳实在是吃了大亏。
瞧瞧写的这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什么叫:
“小弟认为作为老大,应该出手大气,眼界放宽,不要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和家里闹不愉快。既然那点银子让全家人都有意见,大哥何不交给母亲,与大家平分?
令一家人其乐融融,谁都不吃亏,岂不两全其美?”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家。
这是怎样慷他人之慨的大方爽朗感动人间好兄弟啊!
秋东向来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当下就研墨提笔,反写信问了回去:
“既然四弟认为二百两只是‘区区’,不值一提的小钱,那四弟在外一定赚了上千两的大钱,不在乎母亲每年托人捎去的衣裳鞋袜以及大哥给的零钱贴补吧?
从今儿起就断了。
且希望我有钱的四弟每年能定时向家里长辈送上百两孝敬,免得让我以为你只会嘴上替大哥大方,自己却是个死要钱丧良心的抠门鬼。
既然四弟也觉得大哥手里这份赏银应该全家平分,那常听四弟于家中吹嘘你在外行商得了多少贵人赏赐,却从未见你拿回家平分,是你自私的只想让人分大哥的私产,却不想让家人分你的赏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