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慎问:“你可问出什么来没有?朝朝是怎么说的?”岳氏还没开口, 殷慎又对妻子道,“女孩儿家面皮薄,要是朝朝不肯说,咱们也别一直问。”
夫妻俩都认可朝华是个懂事的孩子,太懂事了些。
岳氏嗔了丈夫一眼:“这我还能不知道?朝朝只说裴世子吃醋了。”
殷慎怔住:“她真这么说?”真要这么说,那瞧着二人就不像全无情思的样子,“你看她是喜欢呢, 还是讨厌?”
“不像是讨厌, 可要说喜欢么, ”岳氏摇摇头, “也不像有多喜欢。”
寻常闺阁女哪敢提及外男, 朝朝坦然说了, 既不扭捏也不乔饰, 神色中是有些不好意思,也经是极大方的女孩儿了。
殷慎想到什么:“朝朝她是不是怕……”
岳氏轻叹点头:“是,她说了, 不会让长辈们为难。”
长辈们有什么为难的?不就是关乎朝堂上站队。
朝华的意思是, 哪怕裴世子对她有这份心, 她也不会让长辈们冒险。
容家容老太爷死得太早, 要是多活几年, 当年就该站队了。但他早死, 等他几个儿子科举入仕的时候, 朝局已定。
容家这些年都是中立, 支持正统。
殷家倒是在各处都混得上,但也只关乎生意。
“傻孩子。”殷慎欣慰后又长叹一声, 重声道,“这是早晚的事。”
殷家躲不掉,容家更躲不掉。
漕运这条线是必争的,这些年殷家是四处撒钱才保一个太平。
连月来朝野上下都被舞弊案吸引过去,户部的那些任令调令倒少人关注,趁着这回舞弊案,圣人撤了好些人,又调了好些人。
容辰在户部,他最清楚,何况容家长房嫡女嫁进了忠义侯府,这二年间,忠义侯和荣王可谓蜜里调油。
岳氏不明白:“咱们几家不都是支持太子么?”也不是支持太子,是支持正统,当真支持太子,早就往东宫走动了。
夫妻二人夜话,屋中没有丫头侍候,也还是压低了声音。
殷慎在妻子耳边道:“圣人欲给太子选太子妃。”
岳氏稍一想就知道:“是邓家还是张家?总不会是徐家。”徐家刚又高封过,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最不可能是徐家。”太子妃的娘家当为太子的助力,选徐家女当太子妃那是赚头最小的买卖,圣人只是病了,又不是糊涂了。
圣人这番苦心,只怕徐家不会明白。
“怕太子寿数不长,又怕太子寿数太长……”殷慎模棱两可感叹,又说回朝华的事,“世子不能说不好,到底不是个全乎人。”
也就是关起门来才这么说,世子他腿脚不便,配不上朝朝。
“你想法子劝劝朝朝,真娘那儿是指望不上的。”真娘不会想这人是不是残疾,她只会让朝朝顺着心意选。
岳氏又笑又恼:“你这话说的,这是咱们能选的?”
这句话才刚过夜,第二日昭阳公主殿中的范公公登门了。
殷家几代人丁单薄,在朝中不如容家,但在宫里人面更广,范得义也算是殷家的老熟人。
殷慎在衙门里,岳氏出面接待:“范公公今儿怎么有空来?”丫头给范公公奉上他常喝的毛信,小厨房又送上了范公公爱吃的点心。
范得义在太监里也算排得上号,比勤政殿、引凤殿和东宫的那几位大太监要差着些,但昭阳公主一回宫,他就想办法调到了昭阳公主殿中。
他“高升”的时候,殷家还送过贺礼。
但这会儿他好像忘了这回事,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催促道:“殷夫人赶紧些罢,可别让公主等着。”
岳氏满心担忧:“范公公,您就给我透个话罢,我这外甥女儿只是来借住,出了事不好交待,怎么公主偏偏这会儿想起她来?”
范得义依旧站着,半点也没松动的样子:“殷夫人这话说的,如今上京城还有哪个不知道容姑娘啊?”
其实公主早就不记得容朝华了,元宵节宴后,才又把她给想起来。
若不是外头流言越传越没谱,也不会召见她。
朝华匆匆换衣梳妆,她出来时,岳氏还在与范得义周旋,只是不论怎么说,范得义都不吐露什么。
范得义叹息一声:“殷夫人,咱们是常来常往的,我要是知道什么,还能不说?”他跟银子又没仇。
他不是不说,是他当真不知道昭阳公主的心里在想什么。在内殿侍候的还是些道姑,他就是个跑腿传信的。
“舅妈。”朝华出声,自堂后走出来。
范得义回头看见容朝华,不由心头暗赞一声,倒不是赞容朝华美貌,宫中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他目光停在朝华发髻上,点点头道:“容姑娘这只花簪是太后娘娘那里赐下的罢?”他赞的是这个,戴着太后娘娘的赏赐,公主总要容情几分。
“这是誉王妃殿下赠赐给民女的。”
多个赠字,听上去与誉王妃的关系更亲密。
范得义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看向岳氏:“殷夫人还忧心什么?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说完带朝华进宫去。
甘棠跟车,芸苓悄悄穿过后门,跑过后罩房到后街上,四周一望就看见夏青正坐在糖水摊子上吃白酒冰水酪。
白酒就是甜米酒,一口甜米酒冰酪下肚,夏青快活得眯起眼睛来。
睁眼就见芸苓站在他面前,夏青还笑:“姐姐怎么得空跑出来?要不要尝尝冰酪?”
芸苓狠狠一跺脚:“你赶紧的!去给世子送信去!”世子两个字,她含在嘴里不敢说明白。
夏青顿住:“我们世子陪太后娘娘出城礼佛去了呀。”
今天一早启的程,这会儿该走到皇家寺庙了,年年这时节,太后都要出宫为圣人和太子祈福。
芸苓倒抽口气,把夏青拉到一边:“方才昭阳公主身边的公公把我们姑娘带进宫了!”
“什么!”今天容姑娘没出门,夏青正偷懒呢,一个没瞧见就出了这种大事!急得他原地直打转,“我马上给世子传信,这就去誉王府搬救兵!”
芸苓急得几乎要哭,把信往夏青怀里一塞,又一跺脚跑回殷府去。
殷府本就离宫城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宫城内。
范得义并没领着朝华往前面的殿阁去,而是带她内苑的昭阳观前。
他停在长阶前对朝华道:“容姑娘请罢。”
朝华疑惑的望了一眼,看范得义连脚尖都没动,一下明白过来,他不被允许进入观阁。
“多谢范公公。”朝华恭敬道谢,提裙步上长阶。
长阶尽头的殿阁前有两道淡灰色的影子,走近几步是两个穿灰色道袍的女冠,女冠把朝华引到观阁高台上。
高台栏杆边站着个女冠,一样身穿灰色道袍,只是冠服上溜了一圈金边。
是昭阳公主。
朝华略提口气,走到公主身后,向她下拜行礼:“公……”
“起来罢。”昭阳公主这么说。
只这一句,朝华就觉出不对来,公主跟她上回见时,不大一样了。
“是。”朝华顺从站起身来,依旧低垂螓首,等待昭阳公主问话。
“你看,”昭阳公主抬起手,烟灰色道袍被风鼓起。
朝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处宫城的宫门,她并非久居上京的贵女,不知道那道门是什么门。
“那是贞顺门,公主出嫁都走此门。”昭阳公主徐徐说着,“王迎娶我那日,下着大雪,他穿着北狄裘衣骑马从那道门下过……”
那时她恨他。
此时春深,自观台望出去,一侧是高阁广厦,宫宇连绵,一侧是杨柳醉荫,湖光如镜。
可昭阳公主眼中似乎还在下着一场没有停过的雪。
朝华不知该怎么接话,她不明白昭阳公主为何突然对她这样温善,也不明白为何公主要对她说这些。
二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的站着,直到昭阳公主看的够了,方才转过身望向朝华。
“我问你,是不是阿忌逼迫你?”
朝华怔然。
昭阳公主声音蕴藏怒意:“是不是阿忌逼你的未婚夫与你退婚,又将他关进刑部,用放过他为条件来逼迫你?”
“是不是?”
朝华一时没能转过这个弯来,她抬首望向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长睫微敛,神色间竟有几分凄楚,声音甚至还更温和了些:“不要怕,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
朝华突然明白过来,沈聿拿出婚书之后,公主说的那句话是“他就算现在死了,你也配不上我儿。”
其实是在告诫裴忌,别想……拆散鸳鸯?
“公主误会世子了,”朝华盈盈浅笑,“世子并没有逼迫我。”
华枝春/怀愫
昭阳公主神色倏地冷了下去, 目光掠过朝华的脸,强耐住性子再一次问:“不用怕, 实话实说就是。”
朝华知道公主是认真的,只要说一句“世子逼迫我婚姻不成”,公主当真会替她主持公道。
正因公主是认真的,朝华也收敛起笑意,无比郑重道:“世子没有逼迫我。”
公主了然,看朝华的目光要比刚才还多几分怜悯:“那姓沈的小子知道你母亲的病,与你退亲?”
她这一句比方才口气更差, 仿佛只要朝华说“是”, 她就会立即扒了负心汉的皮。
朝华有些明白了昭阳公主这个人了。
她再次澄清:“沈聿与我定亲之前, 就已经知晓我母亲的病症。”
公主目光又变为嫌恶:“既阿忌没有逼迫你, 姓沈的小子也不想退婚, 那就是你见异思迁?你想……”
竹轮“碌碌”滚动的声音在朝华身后响起, 朝华还未回头, 竹椅已经从她身侧的石道上滚了过去。
裴忌挡在她身前,唤了昭阳公主一声:“母亲。”截断昭阳公主没说出口的那四个字,“攀龙附凤”。
虽然在叫她母亲, 语气中依旧没有一分亲近的意味:“母亲又何必非要探听别人的憾事?”
裴忌微微侧身, 一眼就把朝华从头打量到脚, 确认她无恙, 才又转过头:“我是向容姑娘求过亲, 容姑娘没应。”
昭阳公主的目光从裴忌身上转到朝华身上。
朝华上前两步, 站到裴忌身侧:“我与沈聿确曾定亲, 也确有过情谊, 只是……只是阴差阳错,与世子无关, 还请公主不要无端揣测世子。”
这话已颇有回护之意,裴忌一听,眉梢便抬了起来。
昭阳公主却怔在那句“阴差阳错”上久久回不过神,她口中呢喃,背转身轻挥道袍:“知道了,退下罢。”
朝华还有些怔愣,裴忌已然转动竹轮,示意朝华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朝华道:“公主没为难我。”她并不想插嘴别人的家事,但这一句是该说给裴忌听的。
“我知道。”裴忌似乎是笑了一下,“母亲回来之后,大概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
“倒也不必因此对我母亲改观。”刨除不拆人姻缘这一点,她依旧是个喜怒不定,阴晴难测的人。
“我知道。”她分得清楚公主是怎样的人。
昭阳观建在高坡上,能够俯瞰大半宫阙。
走了一程才发现他们没有原路折回,而走了一道新路,穿过林荫,顺着缓坡往下行。
这条小道荫绿清幽,四周草木散发清香。
原来二人相处时,总是裴忌在找话说,今天他不开口,气氛倒有些尴尬。
春日暖阳透过翠叶投下金光,二人又走了一程,朝华才开口:“方才公主对我说……”
裴忌其实不想听这些,但他顺着她的话问:“说什么了?”
“公主说,你父王迎娶她那日下着大雪,他穿着北狄裘衣骑马从贞顺门下过。”朝华说着,身边竹轮声暂缓。
二人在林荫小道的尽头停下,远望出去,正能瞧见贞顺门。
公主出嫁,却要按古制走这道门,求“贞”,求“顺”。
裴忌扶着椅子扶手,第一次在二人相处时,没把目光停在朝华身上,他自顾自说道:“狄分赤狄,戎狄,白狄三部,每一部中还分有十二三个氏族。”
他的父亲完成了一项壮举,统一了狄部。
统一狄部之后,他的父亲又想建立城邦,与大业通商。
于是向大业求娶一位公主,大业为了边境安稳也确实想与北狄结盟,有了狄部为盟友,便可联手歼灭鞑靼,色目。
本来和亲是不会轮到昭阳公主的,她是皇后所出,在一众公主中最受宠爱。
裴忌声音低下去,面上依旧挂着笑意:“是舅舅为我父母做了大媒。”
当今的圣人那时还是皇子,他十分“好客”,带狄王游内苑时远远看见了小妹昭阳公主。
冬日的海子里结了厚冰,狄王到时,昭阳公主正在冰上作冰嬉。
“舅舅就只有我母亲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一日,他送了他唯一同母的妹妹一双新冰擦。”
朝华不知不觉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当今圣人那时还是皇子,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可他是中宫嫡出正统,他可以用别的办打动狄王寻求支持,比如许诺通商。
可他选了另一种,他送妹妹去和亲。
通商的事别人当皇帝也能许诺,但妹妹,永远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朝华的手扶上轮椅,她想说些什么,但又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裴忌好受些。
“这些都是后来外祖母告诉我的。”
那时狄部已平,圣人觉得迎妹妹和外甥回朝已经是大恩大德。
妹妹不想回宫,那便让她住在山水佳处,但外甥要留在他身边长大。
“我小的时候,舅舅时常召见我,教我说汉话写汉字。”
待到年岁越长,他见圣人的次数就越少。其实裴忌的长相并不像他父亲,更偏汉人的俊朗,但他还是从舅舅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些别的意味。
每一句朝华都听懂了,圣人害怕,害怕裴忌会为他父亲报仇。
她轻声问:“世子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他的腿是好的,不是先天残疾,那就只能发生“意外”了。
“我十三岁那年,秋猎之后。”那一年猎场上他的箭术大放光彩,太子病弱的连风都不能见,他则能百步穿杨。
而后裴忌便因“得意忘形”,不听劝阻,执意追逐猎物入山林。
不慎摔马,从此再也无法“站立”。
朝华一直静静听着,到裴忌说完这句,她才开口:“祈愿有一日,世子的腿能好。”
要是太子即位,裴忌的腿是不能“好”起来的,那就只有誉王即位,裴忌的腿才能“好”。
二人满身碎叶金光站在林荫下,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还是在这一来一往间把旧事新事,全都说明白了。
裴忌笑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朝华能这么说,已经是在祝愿他这一边赢,他听了当然高兴。
“若有一天我好了,容姑娘是不是就能答应我了?”
朝华方才看他吐露心声时还得这样句句打哑迷,觉得他求生不易,没想他马上就不正经起来。
肃着脸道:“那就等世子好了再说。”要不是两人在宫中,要不是裴忌还坐在轮椅上,她会再一次拂袖而去。
裴忌没有生气,他轻笑出声:“你刚才害没害怕?”
“有几分。”朝华承认,“我让夏青给你送信了。”
“我今日该当陪外祖母出城礼佛,为舅舅和表弟祈福求安康,要是我赶不回来,你也不用害怕,姝儿人已经在宫门口了。”
朝华这才看见裴忌锦袍下摆还沾着些草屑,他是冒着被戳穿的风险赶进城的。
她气息陡然一变,裴忌立时察觉,回身看她:“怎么了?是累了?还是害怕?”
朝华的目光从他袍角看到衣袖,他来的这样急,袖上还沾着马毛。
“世子不必来。”她声出如冰,“都有后手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这句出口,就见林荫尽头探出一个夏青脑袋。
朝华看了眼夏青:“世子既有人陪,民女便告退了。”说完敛袖离开。
夏青看看主子,又看看容姑娘,一时不知该跟哪一个,最后还是跑到主子身边。
“主子,容姑娘怎么突然生气?”
一开始不还有来有回,两人说得特别投契么?夏青蹲在树荫中就想,怪不得是两张白纸就能聊天的一对儿。
那信其实没来得及送到主子的手里,主子是接到了宫中传出的信报才急赶回来的。
这些都还没告诉容姑娘呢,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板起了脸,就是生气的模样。
裴忌先是怔忡,跟着低头看了眼衣摆衣袖,春日风大,在郊外沾些草屑再寻常不过了,何况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离他这么近。
夏青动脑筋想替主子分忧,他想到什么:“主子,要不要给容姑娘送点红糖老姜?”
赵大哥每个月都攒着假到月底回家,每次回去都买红糖老姜和两盒南北糖,还得切只烧鸭烧鸡什么的。
他说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毛病,一发作就爱发脾气,寻常并不用吃药,煎一碗红糖老姜汤,再多给买些好吃的就能好。
夏青说完就见主子笑了,容姑娘生气,主子爷高兴?
裴忌心情出奇的好,连夏青这句话都能当作没听见,他敲敲扶手:“走罢。”
朝华由宫婢引路去见范公公,再由范公公送她回殷府。
范公公是看见裴忌赶回来的,又看到容朝华竟然在昭阳公主手底下毫毛不伤的出来了,他小心探问:“公主请容姑娘问了什么?”
朝华不欲告诉他,但也不想得罪他,想了想道:“公主慈和,问我婚事。”
范得义一下恭顺起来,他刚才还挺直了身站在朝华身前,听到这句,赶忙落后半步,身体微弯跟在朝华身后。
将人送到殷府不说,走的时候连红封都没要。
还对赶回府中的殷慎道:“殷大人客气了,咱们这样的交情还论这些虚的作什么?”往年这些“虚的”他可一点也没少拿。
一家人看见朝华全须全尾的回来,全都松了口气。
岳氏真娘一左一右拉住她,真娘急问:“公主有没有为难你?”
朝华握了握真娘的手:“无事,公主没有为难我。”不仅没为难,连儿子求亲的事也不想多听一句。
真娘端上冰甜酒:“赶紧的,喝一口压压惊!”
朝华接过去大口饮下半杯,又冰又甜,顺着喉头滑进胃中。
她以前一直觉得裴忌对她大概是一时兴起,根本没有认真看待他的求亲,今日她不那么想了。
他冒险回城,要是被发现他的腿没事呢?
朝华并非生气,她是落荒而逃。
裴忌是认真的。
月上檐牙, 银烛生花。
四月夜天朗气清,平日里这会儿正是丫头们歇息的时候, 她们隔水坐在檐廊下打穗子谈天,朝华在屋中便能听见燕声莺语传窗来。
今日小窗前静无人声,朝华隔着纱窗望花枝月影出神。
裴忌是认真的。
一旦这么认定,她便忍不住开始回忆与裴忌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传信。
过去她还可找借口,他只是为了报恩,他只是不想她吐露他的秘密。
现在她没有任何可找的借口了, 他冒着被戳穿的风险赶回宫。
圣人只是病, 还没有死。
真娘提着小食篮子踏月色到朝华屋门前, 看见甘棠芸苓几个坐在门边, 指指屋子, 悄声问:“用过晚膳没有?”
甘棠摇了摇头:“姑娘说吃不下, 送进去的晚膳也只喝了小半盅汤。”
姑娘人是中午到家的, 裴世子的点心盒过一刻就送来了。
好几盒子,市面上能买的南北甜点心咸点心几乎都搜罗个遍,就这么送到殷府门前。舅夫人选了些送来, 姑娘一样都没动, 全散给她们了。
咸点心放不住, 什么鹅油酥, 淮扬卷, 翠丁烧卖全落进沉璧肚子里。
真娘听完就掀帘进屋, 满含笑意叫了一声:“阿容, 我刚做的玫瑰饼, 你吃不吃?”她带进来一阵浓郁玫瑰甜香气。
朝华回过神来,知道这是真娘特意为她做的, 她要做糕饼也得是白天,要有花有荫的地方,一边做一边玩。
绝不会大黑天跑到厨房,掌着灯做点心。
掀开篮子上盖的纱帕,玫瑰饼热烘烘香喷喷,朝华忍不住拿了一块吃起来。
真娘就在灯下托腮看她,看她吃完一块又拿一块,咬咬唇道:“阿容,其它的你都不要想,你只管你心里喜不喜欢裴世子?”
朝华托着手上刚咬了一口的玫瑰饼,心弦轻颤。
真娘看她垂首敛眉的模样,心头了然,催促一声:“再吃些。”
看朝华又小口咬起饼来,真娘才又闲谈似的开口:“要我说,喜欢也就喜欢了。我虽如今这样,可原来也好过。”
她与容三哥确有过好些好时光。
“就算成婚之后,也有好的时候,只是……只是女子咱们万一过得不好,想抽身极难。”
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与容家谈妥的,可她在闺阁中听说过许多明明娘家有权有势,嫁到夫家之后想和离却不能的女子。
有权有势的娘家,也劝女儿要“贞”“顺”,女儿死了比女儿和离回家要强。
朝华看向真娘,看她腮边那朵笑意绽开。
直到最后,祖母依旧不肯同意和离的。
“也亏得容家是讲理的人家,我的嫁妆尽数退回来了。”要不然以此为挟,她也只能光身出门。
碰上不要脸的男方,以和离为由分走女方嫁妆,也是根本没办法的事。
真娘唯一的遗憾就是直到和离,容寅也不肯来看她。
“外人看我,只怕要骂我得福嫌轻,都比许多人过得好了,竟然如此不知足。”真娘这句语气不由自主带着些许嘲弄,说到“不知足”三个字时,她轻笑摇头。
“比许多人过得好,就是好了?”
这些话,朝华上回并没听她说过,连月不见,她又有些不一样了。
真娘迎着朝华的目光:“嫁妆退回来之后,我收拾出了好些未出阁时读的书。”
哥哥嫂嫂着实宠爱她,一些不许入闺阁的书,只要她想看,总也给她弄了来。
未嫁时看跟和离后看,再不复当年心境。
“古今之女诗人女词人,有些几乎一辈子不得快乐。”怏郁而终且还罢了,旁人还要赞她们痛中所作的诗词写得极美。
能被看见的都是凤毛麟角,要么是家族中有人不平记载下来,要么是她们自己才华出众,不会吟诵的就只能吞声咽苦。
真娘也伸手拿了块玫瑰饼:“要喜欢那就喜欢,他诚心求娶,你真肯答应之前,也得想好了,能不能像我这样幸运。”
有件事还没告诉朝华,她要坐商船沿运河,四处走走看看。
真娘没以母亲的身份对朝华说这些,也不似寻常嫁作人妇的女子那样,对另一个待嫁的女子说些事宗庙承子嗣,嫁了人就要好好相夫教子的话。
朝华吃完手中最后一口玫瑰饼,抬起眼来看向真娘,烛火轻簇映得她目似含波。
“多谢你。”
真娘笑着也咬完最后一口玫瑰饼,拍拍手上的饼酥碎屑:“成啦,你歇着罢,在这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娘提着小篮子把余下的饼子送给甘棠芸苓几个,朝华隔窗看见沉璧一个人拿两份不够,甘棠还多给她一个。
刹时眉眼一松,用灯簪挑了挑灯心,翻开桌上的医案。
金娘子已经有七八个月没犯过病了;芸娘是生下来便痴傻,这些日子也慢慢教她自己洗头穿衣,已经做些细活了。
譬如串珠子,芸娘自己一个人坐着,能穿大半盘细米珠。
只有哑娘的病还在反反复复,朝华对着医案轻轻叹息,案上烛光摇曳。
恐怕要等圣人没了,才能在哑娘身上施十三针。
万寿寺是专为皇太后所建的祈福庙宇。
往日寺门不开,只有四月这几日,自山门一路火蛇蜿蜒至万寿殿。
殿内烛光千盏,照得煌煌烨烨,若是从宫阙高处眺望,也能看见西边这一团火光。
太后手执铜勺子,往灯台内添上酥油,听见身后竹轮声响起,知道是外孙来了。
她并未回头,声音中却带上几分慈爱:“看过你母亲了?”
“是。”裴忌应了一声,“我还给外祖母带了些甜点心来,都是素的,没放猪油。”咸点心多半是荤的,礼佛这三日,太后不食荤腥五味。
太后将手中铜勺交给太监,太监接过灯油勺退出殿外。
太后背着手,站远了看殿内全部点亮的灯火,责备外孙:“你啊你,鲁莽。”虽是责备,却没有当真责怪他。
“是。”裴忌应了。
“就这么喜欢?”
“是。”
太后依旧在看灯:“那就喜欢罢。”
灯盏将裴忌的影子投到大殿砖石上,囫囵一团,不是个正常完人该有的影子,底下那一团是轮椅。
太后看着那团影子说:“你母亲以前又爱笑又活泼。”像所有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那样带点蛮横。
隔了多年再见,她已经认不出她的女儿了。
“她出嫁那天下了大雪,她坐在和亲的鸾车中扒着栏杆,伸手向我求救。”
那时她站在贞顺门上,丈夫在她身边,儿子在她身后,他们一齐站在贞顺门门楼上送公主出嫁,只有得宠爱的公主方能有这份殊荣。
午夜梦醒,耳畔哭声回荡。
“外祖母,母亲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父亲骑马过宫门时的样子。”裴忌想让太后心中好受一些,“这是她今日才刚跟容姑娘说过的话。”
太后笑了,还有些欣慰的点点头:“我知道她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
她永远记得她想伸出手去,哪怕在虚空中一握,可她的手才刚抬起来,就被儿子扶住:“母后是不是想跟妹妹挥手?”
“我不明白。”太后说,“明明我站得越高,我的儿女也跟着越高了,太子之位已经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还要献出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