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怀愫  发于:2024年10月10日

关灯
护眼

甘棠看出姑娘是有些失望的,给芸苓打眼色退到屋外去。
朝华心中耿耿,他没说他在忙什么。
隔不多日,她就知道了,太子病重。

深夜禁宫, 张皇后步出勤政殿,走到殿后高台上, 敛袂望向广阔宫阁。
勤政殿是圣人登基之后加盖的,整个宫城再比勤政殿更高的殿宇,此时月朗气清,阖宫沉睡 ,只有还有两处亮着灯火。
引凤殿,东宫。
白日里圣人怕光畏声,连勤政殿中几座大灯架也已许久不曾点燃烛火, 人久不照到太阳会变得苍白, 张皇后也是一样。
她自袖中伸出手, 月光下肌肤霜白, 像个许久不行血的人。
就在张皇后转身想回殿中时, 见东宫正殿的灯火骤然亮起, 跟着似是有人提着灯在回廊上仓皇穿梭。
张皇后略蹙蹙眉, 算算日子,应当不是。
她一声未响,看了眼引凤殿, 便又抬步回去殿中, 坐到圣人榻边。
圣人入夜时分喝了药, 就快醒了。
每一夜, 张皇后都比圣人早醒片刻, 能到外面换一口干净的气再回来。
帐中人果然动了动身子, 他一睁开眼睛, 就感觉到妻子在他身边。熟悉的气息令人心安, 张皇后柔声细语:“陛下醒了?”
圣人“嗯”一声:“你身上有露水味。”
张皇后轻笑:“陛下鼻子倒灵,我开了扇偏殿的窗户。”
“今夜月色如何?”圣人意动。
“陛下想不想看看。”
圣人思虑片刻, 他的头没那么痛了,这些日子身体自觉好了许多:“叫人推轮椅来。”这轮椅是昭阳公主送来的,刚送来时圣人生了很大的气。
但坐在轮椅上不会牵动经脉,太医说可以试试。
圣人一试,果然不会头痛,天黑之后偶尔会坐着轮椅出门。
张皇后取来薄毯盖在圣人膝上,又给圣人戴上软帽,手扶在椅子上时感慨,当年裴忌如果不是命大,早死在马蹄下了。
没想到始作俑者有一日,也会依赖轮椅才能出门。
外头夜华清露,殿门刚一开,夜风扑面,圣人仿佛“活”了过来:“良夜。”他赞了一声。
张皇后依旧轻笑:“这几天夜里都很清爽,陛下要是喜欢,咱们明夜再出来。”
竹轮缓缓滚动到后殿高台上,东宫那边灯火通明,圣人闭了闭眼睛,跟着问:“是不是东宫?”
张皇后慢了慢,循声望去,犹疑道:“是东宫,来人,去看看东宫为何深夜点灯?”
隔得远,灯火并不刺目,圣人张开眼睛,看见灯火来回,问张皇后:“今日太子那边可有禀报?太医怎么说?”
“今天早上太医还说启儿的身子好得多了。”张皇后替他掖了掖毯子,“陛下不必忧心,不会是太子有恙的。”
这些日子不论是圣人还是太子的身体都好了许多,圣人想到确是如此,略略放心。
可东宫灯火越来越亮,勤政殿的大太监田禀忠小跑着赶回来,还未上高台就站住脚,惊慌失措看向张皇后。
张皇后心头雪亮,她做出后退的动作。
圣人道:“田禀忠!你在后头捣什么鬼,过来!”他声音一高,脑上经脉便一搏一搏的跳动。
张皇后赶忙安抚:“陛下稍安,田禀忠你过来回报。”
田禀忠面如土色,只得上前,跪下便道:“太子殿下忽发急症。”
太子胎里便不足,生下来小心养到大不知吃了多少人参灵芝,圣人还未犯头风症的时候,日日下朝就去淑妃殿中,看着太子长大。
后来生病无法行房,太子就成了他唯一的孩子,地位更是非同一般。
听见太子忽发急症,他还能持得住,毕竟这些年太子一直反复生病,冬怕寒夏怕热,春秋怕受风。
“太医们去看了没有?”圣人追问。
“医正已经在了。”田禀忠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张皇后眼看这话就要揭过,适时问了一句:“今日太医还说太子这些日子保养得好,端阳节还能去看赛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底下人侍候得不好?”
太子出现在人前的次数极少,身体好起来当然要露面昭示他的存在,这么一病,端阳节又不能现身了。
田禀忠支支吾吾,皇帝起了疑心:“怎么?说!”
“太子是……是在房中……惊厥过去的。”田禀忠本想把这事悄悄告诉皇后,再由张皇后报给圣人。
张皇后“惊惶失措”,再次诘问:“什么!怎么可能!东宫上下谁勾唆太子行此事?”
圣人脑门上的筋“突突”跳动,两手紧紧握住轮椅扶手,气得胸膛起伏。
太子此时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容许他临幸宫人,东宫上下的宫人就是太子吩咐也绝不敢受。
是谁不要命了,才敢引太子行此事?
田禀忠不敢说,不必张皇后催促,圣人嗡声道:“说!”
“是两个,两个刚进宫的宫人……是承恩公家进献的……”承恩公是徐淑妃的娘家,是徐家进献的女儿。
张皇后缄口,圣人气得发抖。
等他抖的差不多了,张皇后轻轻拍着圣人的背:“陛下龙体要紧,要不要,要不要我去看看?想必妹妹已经在了。”
“蠢货!该死!”圣人连骂两声,他直拍轮椅扶手,拍得木板“啪啪”直响。
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承恩公家害怕太子活不长,着急忙慌送进来两个女儿,希望能趁着太子身体还行的时候,留下种来。
这件事,太后没做,皇后没做,反而是徐家做了。
圣人极怒之下,头风又犯。
这下张皇后也不用去东宫趟雷了,她叫人将圣人抬回殿内,叫来医官扎针安抚,陪在圣人身边哪里也没去。
施针之后,圣人头疼稍缓,他顾不得用手写字,忍疼问:“启儿如何了?”
张皇后已经派人去问过,抚着圣人的肩道:“陛下别急,医官们还在看。”
圣人想摇头,但一动便如粗针扎进脑中搅动般疼,他轻吸着气:“你去,再报给太后。”
“已经报给太后了,太后娘娘人在东宫,陛下这里也离不了人,我还是留下陪陛下罢。”张皇后音调不急不徐,柔声宽慰。
圣人闻言长久沉默,东宫的事一向是淑妃来管,皇后只要一伸手,她就好像皇后要害死她的儿子。
那些年,他也相信过。
淑妃总说,太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偏偏也是她做了这种事。
他突然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话,那时他刚当上太子,皇后还是太子妃,徐氏是刚入东宫的的侧室。
母亲提点他:“张氏克己守礼,纵你不爱她,也要重她。对妾室要娇而不贵,宠而不重。”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已经忘了。
可他还记得母亲回答他:“愚蠢无法改变。”
圣人新恨未消,又想起旧恨,他敲着床沿:“愚蠢!蠢货!”
他已经没办法再有一个儿子,如果太子没了,依照礼法可以过继宗室的儿子。
年长的那几位皇兄是他杀的,他们的儿子也一并杀了没留下祸根,荣王的儿子绝不成,誉王只有个周岁的女儿。
张皇后在黑暗中都能听见圣人脑中翻涌的声音,她沉默坐着,一言不发。
天色将亮的时候,田禀忠来报:“太子殿下醒了。”
张皇后笑道:“真是菩萨保供,陛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圣人阖上眼:“那两个徐氏女……承过宠的留下好好照看,没承过宠的打死,承恩公禁足,淑妃禁足,办这事的,统统打死。”
“启儿的事,还得托给母亲。”
张皇后毫不意外,要是能杀淑妃,他这会儿也会杀的,可太子不能有一丝闪失了。
裴忌守了两天,第三日回到寝殿时天边霞光还未散,他坐到桌前,不等喝口热茶先问赵轸:“夏青送信来没有?”
赵轸摇头。
裴忌喝了茶,他说他事忙不是让她不要写信的意思,怎么她就这样听话,真的一个字也不问。
赵轸看了眼世子的脸色,清清喉咙开始说正事:“消息放出去片刻,荣王府上就有人进出。”
裴忌满意点头,早朝的时候应该就有问太子安的折子了。
臣工们关心太子身体是否康泰,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忌叩着茶盏,那两个徐氏女根本不是徐家女,而是徐家听信僧道看八字选出来的孕女,记在徐家的名下送进宫来的。
为的就是能一举得男。
圣人的圣旨是承宠的活命,没承宠即刻的打死。太子惊厥过去,两个女人就被押了下去,不管当时承没承过宠,在关押的这段时间内必都“承过宠”了。
“倒是两个聪明人的。”
圣人此时必也心存侥幸,都承过宠两人就能多活一二个月,一二个月后要是真能诊出有孕,就能再多活十个月。
十个月之后,说不定她们能一直活下去。
裴忌搁下茶盏,提笔给朝华写信,让赵轸送出宫去。
朝华接到信时,二人才刚三四天不通消息而已,她还远没到惊惶的时候。
但看到裴忌来信,她还是微微一笑。
锦匣中除了信,还有满满一匣凤草花。
打开裴忌的信,信里却没说宫中的事。先问她买宅的事顺不顺当,又说宫城中凤草花先开,摘来一把送给她,染指甲也好,插瓶也好。
最后说过些日子就能一起看赛龙,到时除了江米小枣粽子,还可以尝尝南边的龙船饭。
朝华搁下信,甘棠也把花插捧来了:“这凤草花外头都还少见呢,要不要养起来?”
“不用,捣了给我染指甲罢。”朝华伸出手,她好像没有染过,算算日子,等他能出宫时,颜色应该没有刚染那么艳了。
不那么艳,才刚好。

太后亲临东宫坐镇, 太子病情不断反复。
惊厥过一次之后,成夜不能安眠, 每晚都会惊醒数回,原来就苍白虚弱的身体日渐憔悴。
徐淑妃在长乐宫中哀哭跪拜,求开宫门面见圣人,话传到张皇后跟前。
田禀忠道:“底下人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娘娘您看,要不要去见一见?”
张皇后垂眼看着田禀忠,太监宫女都是人精, 当然“没法子”。太子在一日, 淑妃就是太子生母, 二人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动了这头死那头, 一头都动不得。
圣人被他自己豢养的蠢物们狠狠咬了一口, 偏偏还动不得那些蠢物, 五内如焚。
张皇后收起目光, 轻叹一声:“母后她老人家已经日夜为太子忧心,这事便不要报了,况且封闭长乐宫宫门是陛下的旨意, 还该问问陛下。”
她从没觉得淑妃是对手, 连对手都不配, 更不屑在此时去观赏她的痛苦, 在勤政殿内观赏就足够了。
田禀忠也没想到, 都到这个时候了, 皇后娘娘竟然还能稳得住。只得苦笑:“娘娘好歹给一个准话, 长乐宫外都不敢站人了。”
“哦?她都说了些什么?”张皇后饶有兴致, 明知故问。
田禀忠把牙一咬:“说……说咱们大胆,她是太子殿下的母亲, 等到太子……”他不敢说下去了。
徐淑妃是知道太子没死才叫骂起来的,她说等到太子登基,今日关押她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里头的宫人劝不住,外面的不敢听。
张皇后一直知道淑妃不过是个蠢妇,今日听见依旧有些吃惊。燕知雨,蝉知寒,她怎么一点也不知危险?
日光初升,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张皇后站在玉台高处,看见大臣们自宫门口三三两两结伴进来,今天的折子想必是十分精彩的。
小太监飞步上前来禀报:“娘娘,圣人醒了。”
圣人醒来不见皇后,敲了敲床沿。
随侍的小太监知道这是在找皇后娘娘,如实说道:“田公公有事禀报给娘娘。”
“何事?叫他进来。”皇后不在身边,没人再能猜出他想说的话,他只得忍疼出声。
张皇后很快带着田禀忠进来,田禀忠把战战兢兢把话说给皇帝听,皇帝听了几乎气得要坐起身来,又因头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握拳捶床:“塞住她的嘴。”
田禀忠终于得到御令,可他哪敢真像皇帝命令的那样塞住淑妃的嘴,太子还活着呢。
皇帝心里明白得很,这才两天功夫,他眼睛充血,口角长泡,确实五内如焚。
张皇后端来药碗,安抚他道:“陛下龙体要紧,刚煎了下火的汤药来,旁的都慢慢说,陛下先喝药罢。”
圣人头疼闭目,张皇后知道他此时最关切什么:“陛下放心,医官每日都给那两位徐氏女请脉,一有消息母后会报来的。”
宫中的嬷嬷验过了,那两个徐氏女俱已“承过宠”。
皇帝根本不相信,以太子的身子骨,临幸一个都难,两个更是无稽之谈。
他沉着脸,一字一顿:“等上两个月,没有就杀了。”
张皇后应下,承旨太监送上厚厚一叠奏疏,都是是大臣们问太子身体安康的请安折,雪片似的堆在盘中。
气得皇帝连汤药都喝不下,摔在榻前。
臣子们列队立在偏殿,正殿偏殿所有人都听见玉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从远至近跑到殿门前时,张皇后轻轻屏住了呼吸。
跟着东宫的太监和邓太后身边的王得忠一齐进殿来,二人齐齐跪倒在地,勤政殿殿内殿外一个挨一个跪倒一片。
未到大殿的臣子跟已经等待在偏殿的大臣们,都知道大事不妙,全都涌到殿门前。荣王一系的臣子在私下交换眼色。
张皇后一把握住了圣人在锦被上无力摩挲的手,她用力握着,沉声发问:“何事。”
王得忠道:“太子薨了。”
圣人先是死力一握,心头气血翻腾,一口吐出血来。
今日正是初一,裴忌正在殿外等待给皇帝问安,殿前已经跪倒一片,他“不良于行”,只能在脸上适时露出悲伤遗憾的神色。
跟着便问身边太监:“外祖母还在东宫么?”
“太后娘娘悲伤难抑。”
裴忌当即便道:“我去看看外祖母。”
身边人赶紧抬他下勤政殿,轮椅直往东宫去。
太子去死的时间比他们预料还要早。
太子是先天不足,生来便弱。他三岁时因奔跑口唇指甲呈绀紫色,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医官院诊治说太子是心脏行血不足。
所以他不能跑不能跳,不能习武,更不能拉弓箭。
年岁越长,病症越重,所以太子也不能见人。
从选太子妃,到徐家择女送进宫,再到这两个女人为留种爬上太子床榻。除了最开始的选正妃是他们挑起的,后来的事每一步全都顺着徐家的心思办。
要不然,徐家怎么能这么容易把两个八字宜男的孕女送进宫来。
没想到太子体弱至此,还没用上后招,他就死在自己母亲和外祖的手上。
裴忌赶到东宫时,里面已经换上一片缟素,邓太后坐在东宫偏殿内,看见裴忌赶到,收起脸上一闪而逝的悲伤神色。
第一句问的就是:“都预备好了么?”
裴忌点头:“都预备好了。”早些晚些,不重要。
但太子走的早一些,可以让皇帝尝一尝失去希望的痛楚,想必母亲此时是很高兴的。
邓太后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走罢,我去看看你舅舅。”
早已经有太监取来白服白冠,裴忌换过衣冠,跟在外祖母的身后,祖孙二人一齐回了勤政殿。
太后交还权柄不管政事之后,就再没召见过群臣。
此番上前宫去,勤政殿前跪了一地正在扎白绸的官员们都纷纷抬头。经年不见,太后竟没见老,眉目举步都还如原来一般。
荣王一系的官员俱都伏下头去,这时候太后去勤政殿,要议何事,大家都很清楚。
邓太后刚迈过殿门,就听见儿子吊着口气说:“徐氏,抄家灭族。”
邓太后开口打断:“这就是你的第一道旨意?”
圣人本来半躺在榻上,听见母亲的声音,他抬起手来,示意张皇后扶住他,让他能面向太后。
邓太后道:“即刻宣旨,晋封徐氏二女为太子良娣,太子良娣已有孕在身。”
刚才的圣旨,承旨太监才只写了一半,一手捧册一手执笔。
隔着纱帘,承旨太监瞧不见圣人的脸色,他前后一望,掀去方才那半张,记下太后所说,召告群臣。
圣人在纱帘中动了动嘴唇,张皇后凑过去,笑意温婉的听了两句什么,而后她向殿内所有人宣布:“太子病故,陛下心痛难抑,将前朝事尽托太后娘娘。”
圣人先怔后怒,他说不是这一句。
他勉强睁大眼,脑袋两侧经脉搏动,那声音不像是响在耳边,像是响在脑骨中,他再张嘴再说什么只觉天旋地转。
两腿欲支起,却一头栽倒在榻上。
外人看来,皇帝确实就像皇后说的那样心痛难抑。
张皇后趁势哭道:“陛下!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太子身死,皇后和太后竟是一党,她们根本没被他打动,根本没与他修好,她们在等待今日。
圣人透过纱帘,他看见承旨太监要将“他”的第二封旨意送出去,他伸出手去,邓太后已经到了榻前。
一把按住了他,一如当年他在贞顺门门楼上,按住她的手那样。
皇帝睁大眼睛看着他母亲,从小对他百般呵护,一路为他清除障碍的母亲,他张张口,喊了声:“娘。”
他还是小时候曾经这么喊过。
太后从选侍的位子开始爬起,怀孕晋位为贵人,生下儿子又晋位为嫔,由嫔至妃,而后一步跨越至皇后的位子。
在她还是嫔位的时候,儿子这么叫过她。
不对,她当上皇后之后,儿子也这么叫过她。
他送妹妹和亲之后,到引凤殿去求见时,叫过她“娘”。
邓太后不应,她看着儿子的眼睛,声音隔帘传出去极远:“传旨下去,着百官至乾元殿朝会。”
她说完便从榻阶上走到殿门外,殿门徐徐关闭,殿中除了张皇后和几个宫人太监外,只有两位太医官。
所有人都挤在殿门边,重重帘幕间只余帝后二人。
皇帝兀自不信,他脑中飞快转念,朝臣禁军之中都有他的亲信,怎么没人闯殿门?
张皇后看他目光涣散还仓皇四顾,告诉他:“陛下是想找俞惟忠俞大人?还是想找卫指挥使?”
“陛下放心,他们尽职尽责。”张皇后道。
这两年间,朝臣觐见都是隔着帘子,圣人稍写几个字,由皇后颁布圣旨。
太子病故,事发突然,皇帝病中受不了刺激让太后代管朝政,皇位又没易位,只能说明皇帝的病比预料中更重而已。
“田禀忠。”张皇后喊了一声,“方才圣人旨意,传了么?”
田禀忠回:“已经传下去了。”
“淑妃还在骂么?”
田禀忠继续回:“淑妃娘娘没了。”
太子的丧报一传到长乐宫,淑妃就不骂了,直到第一道圣旨传来,说徐家女有孕。淑妃本已委顿在地,听到徐家女有孕,她扶着宫人站起身来。
还没开心片刻,第二道第三道圣意接连传进长乐宫。
淑妃紧闭上殿门不出,等宫人们打开殿门时,淑妃悬梁自尽。
张皇后一眼也没看皇帝:“淑妃是追随太子而去,好好装裹收殓,为她请封罢。”她这辈子都想当皇后,死都死了,追封皇后不可能,就追一个皇贵妃罢。
誉王赶进宫时,只觉得一路上的大臣们俱都看向他,几步台阶走得他胆颤心惊,直到看见乾元殿内轮椅的影子。
誉王松了口气,抹了把脸走了进去。

誉王换上白衣玉冠, 没先去东宫,先到勤政殿探望皇帝。
从乾元殿至勤政殿距离并不远, 可只走上几步路,耳边便听不见乾元殿内议论朝政的声音了。
承旨太监留在殿内,医官在偏殿等待,圣人躺在榻上,榻边依旧只有张皇后陪伴在左右。
她看见誉王,对圣人道:“陛下,誉王来看您了。”
圣人倏地胸膛起伏, 张皇后看着他如溺鱼一般, 观赏片刻才冲誉王招手:“快上前来罢, 你哥哥知道你来很是高兴。”
圣人已经将手伸了出去, 誉王几步迈到榻前, 一把牢牢握住了哥哥的手, 心中一时酸涩, 声音哽咽:“皇兄,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太后娘娘着我为太子治丧,你放心, 我必会把事办好。”誉王只觉得自己手掌一紧一紧, 他也用力回握回去, “皇兄, 你别太伤心了。”
还是张皇后明白圣人意思, 知道皇帝此时最想问的是什么, 于是替他问:“前面还没散么?”
誉王摇头:“没有, 是我想来看看皇兄, 等不及散朝会,跟太后娘娘告罪之后来的。”
张皇后对着榻上的圣人道:“陛下您看, 誉王心里当真记挂着陛下呢。”
皇帝想说什么,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张皇后便又体贴发问:“陛下他牵挂朝事,方才朝会上说什么了?”
誉王一件件数给他皇兄听:“东宫的属官们致哀,礼部官员已经拿出了章程……”
东宫属官们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哪来什么哀切之情?连太子太傅对自己的学生都十分陌生,大家致哀也就是走过场而已。
至于礼部,第一时间就拿出了十分详尽的丧仪章程,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太子会早死似的。
这事要是禀报给皇帝,这些官员不会因为差当得好得嘉奖,只会因差事当得太“好”被杀。
誉王是个厚道人,与礼部的官员交情也算深,便不详细说,只说已经拿出了章程。
谁知圣人又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他不想听这些。
张皇后叹息一声,对誉王道:“陛下是想知道几位大人在做什么罢?陛下说是不是?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在做什么?”
圣人怒极,可这确实是他最想知道的。
誉王愣了愣,他方才在朝会上听过的,他立时想起来,说道:“荣王世子上表致哀,俞大人提议召荣王进京奔丧,太后娘娘夸奖了俞大人。卫指挥使与我擦身而过,听说是……是去拿人了。”
拿的是谁他大概猜的到,京城的荣王府邸,只怕这会儿也被严密把守起来了。
圣人张大着眼睛,张皇后道:“陛下这下可放心了罢,妾方才就说了,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尽职尽责。”
他们还在为圣人办事,为太后办事。
一个提出召荣王进京,进了京就是瓮中捉鳖,不进京就是抗旨。一个这会儿已经拿着密令悄悄包围荣王府。
邓太后用最正当,也最温和的手段接管了朝政,两道旨意之后朝局已稳。
张皇后又道:“两位徐良娣的事,陛下也不用担心,东宫要办丧,她们二人已经挪到昭阳妹妹那儿了。”
宫中风水最好的地方,昭阳观,寻常宫人太监都不得入,两位良娣就在那儿“安胎”。
“徐家虽办了那样的事,但这两个女孩儿当真八字不错,陛下说是不是?”
徐家从穷人家买来的那两个有宜男相女孩子,送进东宫已经月余了,受幸的册子已经呈上去了,对外宣称二人刚入东宫便得幸。
八字那样好,当然是真的“宜男”。
誉王听不出其中机锋,但他诚心点头:“皇兄放心罢,有太后娘娘又有皇嫂在,前朝后宫都稳当得很。”
他说完看圣人还张着眼,又恳切道:“启儿的丧仪我必事事躬亲,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了,九大祭,一素祭,连……连徐妃都已经追封了皇贵妃。”
这已经是破规格的丧仪了,还是两场丧仪一起办,让太子和淑妃母子二人到地陵也能永远相伴。
之前定下的太子妃人选已经报到了礼部,好在还没最后下诏。
裴忌在乾元殿朝会上提了一句,太后开恩,撤回旨意。
原来圣人择定的人家就是朝中清流师玠,就像张皇后建议的那样,选功勋之后清流之女才对太子最好最有用。
如今太子没了,万一皇家不讲道理,依旧要把太子妃抬进宫,抚养两位良娣所生的孩子呢?女儿的一辈子就毁了。
师玠不断叩头谢恩,起身又后又向裴忌颔首示谢。
他心里明白,圣人一时没想到此节,要是等他想起来,女儿势必是要进宫的。
权势与女儿之间,师玠选女儿。
圣人看了眼弟弟,不知是不是在感慨到最后只有这个弟弟如此实心眼,他目光盯着明黄帐子,喉口不断吞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意识到,哪怕见到了俞惟忠和卫旋二人,他也不能做什么了。
他的旨意跟母亲是一样的,留下太子良娣,生下有用的孩子,保证江山从他这一脉传下去。
而他连坐都坐不起来,连光都不能见。
他已经是棋盘上最无用的那颗子,甚至他此刻能做的,唯一会重创太后皇后的事就是——早点死。
他怎么可能求死呢?
誉王看到皇帝的病情没有更坏,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退出殿去东宫。
张皇后目送誉王离开,五月里天气晴好,今日更是艳阳高照,殿门一开一阖之间万道晴光从门外照射进来。
皇帝一个字也没说,倒让张皇后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向誉王求救的。
“宫城中的石榴花盛放,必是吉兆,陛下不须担心。”张皇后抬抬手,宫婢送了本书到她手上。
原来她手上针线不断,日日都在为皇帝做软薄的里衣。不论何时臣子来见,榻边总有针线箩。
如今那套没做完的里衣还摆在榻上,但张皇后不再用动针线了,她打开书册,翻到许久之前没再看下去的那一页。
记忆已经模糊,看了两行也没想起之前写的什么,干脆翻到第一页重新再看一回。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