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看出姑娘是有些失望的,给芸苓打眼色退到屋外去。
朝华心中耿耿,他没说他在忙什么。
隔不多日,她就知道了,太子病重。
深夜禁宫, 张皇后步出勤政殿,走到殿后高台上, 敛袂望向广阔宫阁。
勤政殿是圣人登基之后加盖的,整个宫城再比勤政殿更高的殿宇,此时月朗气清,阖宫沉睡 ,只有还有两处亮着灯火。
引凤殿,东宫。
白日里圣人怕光畏声,连勤政殿中几座大灯架也已许久不曾点燃烛火, 人久不照到太阳会变得苍白, 张皇后也是一样。
她自袖中伸出手, 月光下肌肤霜白, 像个许久不行血的人。
就在张皇后转身想回殿中时, 见东宫正殿的灯火骤然亮起, 跟着似是有人提着灯在回廊上仓皇穿梭。
张皇后略蹙蹙眉, 算算日子,应当不是。
她一声未响,看了眼引凤殿, 便又抬步回去殿中, 坐到圣人榻边。
圣人入夜时分喝了药, 就快醒了。
每一夜, 张皇后都比圣人早醒片刻, 能到外面换一口干净的气再回来。
帐中人果然动了动身子, 他一睁开眼睛, 就感觉到妻子在他身边。熟悉的气息令人心安, 张皇后柔声细语:“陛下醒了?”
圣人“嗯”一声:“你身上有露水味。”
张皇后轻笑:“陛下鼻子倒灵,我开了扇偏殿的窗户。”
“今夜月色如何?”圣人意动。
“陛下想不想看看。”
圣人思虑片刻, 他的头没那么痛了,这些日子身体自觉好了许多:“叫人推轮椅来。”这轮椅是昭阳公主送来的,刚送来时圣人生了很大的气。
但坐在轮椅上不会牵动经脉,太医说可以试试。
圣人一试,果然不会头痛,天黑之后偶尔会坐着轮椅出门。
张皇后取来薄毯盖在圣人膝上,又给圣人戴上软帽,手扶在椅子上时感慨,当年裴忌如果不是命大,早死在马蹄下了。
没想到始作俑者有一日,也会依赖轮椅才能出门。
外头夜华清露,殿门刚一开,夜风扑面,圣人仿佛“活”了过来:“良夜。”他赞了一声。
张皇后依旧轻笑:“这几天夜里都很清爽,陛下要是喜欢,咱们明夜再出来。”
竹轮缓缓滚动到后殿高台上,东宫那边灯火通明,圣人闭了闭眼睛,跟着问:“是不是东宫?”
张皇后慢了慢,循声望去,犹疑道:“是东宫,来人,去看看东宫为何深夜点灯?”
隔得远,灯火并不刺目,圣人张开眼睛,看见灯火来回,问张皇后:“今日太子那边可有禀报?太医怎么说?”
“今天早上太医还说启儿的身子好得多了。”张皇后替他掖了掖毯子,“陛下不必忧心,不会是太子有恙的。”
这些日子不论是圣人还是太子的身体都好了许多,圣人想到确是如此,略略放心。
可东宫灯火越来越亮,勤政殿的大太监田禀忠小跑着赶回来,还未上高台就站住脚,惊慌失措看向张皇后。
张皇后心头雪亮,她做出后退的动作。
圣人道:“田禀忠!你在后头捣什么鬼,过来!”他声音一高,脑上经脉便一搏一搏的跳动。
张皇后赶忙安抚:“陛下稍安,田禀忠你过来回报。”
田禀忠面如土色,只得上前,跪下便道:“太子殿下忽发急症。”
太子胎里便不足,生下来小心养到大不知吃了多少人参灵芝,圣人还未犯头风症的时候,日日下朝就去淑妃殿中,看着太子长大。
后来生病无法行房,太子就成了他唯一的孩子,地位更是非同一般。
听见太子忽发急症,他还能持得住,毕竟这些年太子一直反复生病,冬怕寒夏怕热,春秋怕受风。
“太医们去看了没有?”圣人追问。
“医正已经在了。”田禀忠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张皇后眼看这话就要揭过,适时问了一句:“今日太医还说太子这些日子保养得好,端阳节还能去看赛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底下人侍候得不好?”
太子出现在人前的次数极少,身体好起来当然要露面昭示他的存在,这么一病,端阳节又不能现身了。
田禀忠支支吾吾,皇帝起了疑心:“怎么?说!”
“太子是……是在房中……惊厥过去的。”田禀忠本想把这事悄悄告诉皇后,再由张皇后报给圣人。
张皇后“惊惶失措”,再次诘问:“什么!怎么可能!东宫上下谁勾唆太子行此事?”
圣人脑门上的筋“突突”跳动,两手紧紧握住轮椅扶手,气得胸膛起伏。
太子此时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容许他临幸宫人,东宫上下的宫人就是太子吩咐也绝不敢受。
是谁不要命了,才敢引太子行此事?
田禀忠不敢说,不必张皇后催促,圣人嗡声道:“说!”
“是两个,两个刚进宫的宫人……是承恩公家进献的……”承恩公是徐淑妃的娘家,是徐家进献的女儿。
张皇后缄口,圣人气得发抖。
等他抖的差不多了,张皇后轻轻拍着圣人的背:“陛下龙体要紧,要不要,要不要我去看看?想必妹妹已经在了。”
“蠢货!该死!”圣人连骂两声,他直拍轮椅扶手,拍得木板“啪啪”直响。
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承恩公家害怕太子活不长,着急忙慌送进来两个女儿,希望能趁着太子身体还行的时候,留下种来。
这件事,太后没做,皇后没做,反而是徐家做了。
圣人极怒之下,头风又犯。
这下张皇后也不用去东宫趟雷了,她叫人将圣人抬回殿内,叫来医官扎针安抚,陪在圣人身边哪里也没去。
施针之后,圣人头疼稍缓,他顾不得用手写字,忍疼问:“启儿如何了?”
张皇后已经派人去问过,抚着圣人的肩道:“陛下别急,医官们还在看。”
圣人想摇头,但一动便如粗针扎进脑中搅动般疼,他轻吸着气:“你去,再报给太后。”
“已经报给太后了,太后娘娘人在东宫,陛下这里也离不了人,我还是留下陪陛下罢。”张皇后音调不急不徐,柔声宽慰。
圣人闻言长久沉默,东宫的事一向是淑妃来管,皇后只要一伸手,她就好像皇后要害死她的儿子。
那些年,他也相信过。
淑妃总说,太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偏偏也是她做了这种事。
他突然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话,那时他刚当上太子,皇后还是太子妃,徐氏是刚入东宫的的侧室。
母亲提点他:“张氏克己守礼,纵你不爱她,也要重她。对妾室要娇而不贵,宠而不重。”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已经忘了。
可他还记得母亲回答他:“愚蠢无法改变。”
圣人新恨未消,又想起旧恨,他敲着床沿:“愚蠢!蠢货!”
他已经没办法再有一个儿子,如果太子没了,依照礼法可以过继宗室的儿子。
年长的那几位皇兄是他杀的,他们的儿子也一并杀了没留下祸根,荣王的儿子绝不成,誉王只有个周岁的女儿。
张皇后在黑暗中都能听见圣人脑中翻涌的声音,她沉默坐着,一言不发。
天色将亮的时候,田禀忠来报:“太子殿下醒了。”
张皇后笑道:“真是菩萨保供,陛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圣人阖上眼:“那两个徐氏女……承过宠的留下好好照看,没承过宠的打死,承恩公禁足,淑妃禁足,办这事的,统统打死。”
“启儿的事,还得托给母亲。”
张皇后毫不意外,要是能杀淑妃,他这会儿也会杀的,可太子不能有一丝闪失了。
裴忌守了两天,第三日回到寝殿时天边霞光还未散,他坐到桌前,不等喝口热茶先问赵轸:“夏青送信来没有?”
赵轸摇头。
裴忌喝了茶,他说他事忙不是让她不要写信的意思,怎么她就这样听话,真的一个字也不问。
赵轸看了眼世子的脸色,清清喉咙开始说正事:“消息放出去片刻,荣王府上就有人进出。”
裴忌满意点头,早朝的时候应该就有问太子安的折子了。
臣工们关心太子身体是否康泰,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忌叩着茶盏,那两个徐氏女根本不是徐家女,而是徐家听信僧道看八字选出来的孕女,记在徐家的名下送进宫来的。
为的就是能一举得男。
圣人的圣旨是承宠的活命,没承宠即刻的打死。太子惊厥过去,两个女人就被押了下去,不管当时承没承过宠,在关押的这段时间内必都“承过宠”了。
“倒是两个聪明人的。”
圣人此时必也心存侥幸,都承过宠两人就能多活一二个月,一二个月后要是真能诊出有孕,就能再多活十个月。
十个月之后,说不定她们能一直活下去。
裴忌搁下茶盏,提笔给朝华写信,让赵轸送出宫去。
朝华接到信时,二人才刚三四天不通消息而已,她还远没到惊惶的时候。
但看到裴忌来信,她还是微微一笑。
锦匣中除了信,还有满满一匣凤草花。
打开裴忌的信,信里却没说宫中的事。先问她买宅的事顺不顺当,又说宫城中凤草花先开,摘来一把送给她,染指甲也好,插瓶也好。
最后说过些日子就能一起看赛龙,到时除了江米小枣粽子,还可以尝尝南边的龙船饭。
朝华搁下信,甘棠也把花插捧来了:“这凤草花外头都还少见呢,要不要养起来?”
“不用,捣了给我染指甲罢。”朝华伸出手,她好像没有染过,算算日子,等他能出宫时,颜色应该没有刚染那么艳了。
不那么艳,才刚好。
太后亲临东宫坐镇, 太子病情不断反复。
惊厥过一次之后,成夜不能安眠, 每晚都会惊醒数回,原来就苍白虚弱的身体日渐憔悴。
徐淑妃在长乐宫中哀哭跪拜,求开宫门面见圣人,话传到张皇后跟前。
田禀忠道:“底下人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娘娘您看,要不要去见一见?”
张皇后垂眼看着田禀忠,太监宫女都是人精, 当然“没法子”。太子在一日, 淑妃就是太子生母, 二人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动了这头死那头, 一头都动不得。
圣人被他自己豢养的蠢物们狠狠咬了一口, 偏偏还动不得那些蠢物, 五内如焚。
张皇后收起目光, 轻叹一声:“母后她老人家已经日夜为太子忧心,这事便不要报了,况且封闭长乐宫宫门是陛下的旨意, 还该问问陛下。”
她从没觉得淑妃是对手, 连对手都不配, 更不屑在此时去观赏她的痛苦, 在勤政殿内观赏就足够了。
田禀忠也没想到, 都到这个时候了, 皇后娘娘竟然还能稳得住。只得苦笑:“娘娘好歹给一个准话, 长乐宫外都不敢站人了。”
“哦?她都说了些什么?”张皇后饶有兴致, 明知故问。
田禀忠把牙一咬:“说……说咱们大胆,她是太子殿下的母亲, 等到太子……”他不敢说下去了。
徐淑妃是知道太子没死才叫骂起来的,她说等到太子登基,今日关押她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里头的宫人劝不住,外面的不敢听。
张皇后一直知道淑妃不过是个蠢妇,今日听见依旧有些吃惊。燕知雨,蝉知寒,她怎么一点也不知危险?
日光初升,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张皇后站在玉台高处,看见大臣们自宫门口三三两两结伴进来,今天的折子想必是十分精彩的。
小太监飞步上前来禀报:“娘娘,圣人醒了。”
圣人醒来不见皇后,敲了敲床沿。
随侍的小太监知道这是在找皇后娘娘,如实说道:“田公公有事禀报给娘娘。”
“何事?叫他进来。”皇后不在身边,没人再能猜出他想说的话,他只得忍疼出声。
张皇后很快带着田禀忠进来,田禀忠把战战兢兢把话说给皇帝听,皇帝听了几乎气得要坐起身来,又因头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握拳捶床:“塞住她的嘴。”
田禀忠终于得到御令,可他哪敢真像皇帝命令的那样塞住淑妃的嘴,太子还活着呢。
皇帝心里明白得很,这才两天功夫,他眼睛充血,口角长泡,确实五内如焚。
张皇后端来药碗,安抚他道:“陛下龙体要紧,刚煎了下火的汤药来,旁的都慢慢说,陛下先喝药罢。”
圣人头疼闭目,张皇后知道他此时最关切什么:“陛下放心,医官每日都给那两位徐氏女请脉,一有消息母后会报来的。”
宫中的嬷嬷验过了,那两个徐氏女俱已“承过宠”。
皇帝根本不相信,以太子的身子骨,临幸一个都难,两个更是无稽之谈。
他沉着脸,一字一顿:“等上两个月,没有就杀了。”
张皇后应下,承旨太监送上厚厚一叠奏疏,都是是大臣们问太子身体安康的请安折,雪片似的堆在盘中。
气得皇帝连汤药都喝不下,摔在榻前。
臣子们列队立在偏殿,正殿偏殿所有人都听见玉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从远至近跑到殿门前时,张皇后轻轻屏住了呼吸。
跟着东宫的太监和邓太后身边的王得忠一齐进殿来,二人齐齐跪倒在地,勤政殿殿内殿外一个挨一个跪倒一片。
未到大殿的臣子跟已经等待在偏殿的大臣们,都知道大事不妙,全都涌到殿门前。荣王一系的臣子在私下交换眼色。
张皇后一把握住了圣人在锦被上无力摩挲的手,她用力握着,沉声发问:“何事。”
王得忠道:“太子薨了。”
圣人先是死力一握,心头气血翻腾,一口吐出血来。
今日正是初一,裴忌正在殿外等待给皇帝问安,殿前已经跪倒一片,他“不良于行”,只能在脸上适时露出悲伤遗憾的神色。
跟着便问身边太监:“外祖母还在东宫么?”
“太后娘娘悲伤难抑。”
裴忌当即便道:“我去看看外祖母。”
身边人赶紧抬他下勤政殿,轮椅直往东宫去。
太子去死的时间比他们预料还要早。
太子是先天不足,生来便弱。他三岁时因奔跑口唇指甲呈绀紫色,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医官院诊治说太子是心脏行血不足。
所以他不能跑不能跳,不能习武,更不能拉弓箭。
年岁越长,病症越重,所以太子也不能见人。
从选太子妃,到徐家择女送进宫,再到这两个女人为留种爬上太子床榻。除了最开始的选正妃是他们挑起的,后来的事每一步全都顺着徐家的心思办。
要不然,徐家怎么能这么容易把两个八字宜男的孕女送进宫来。
没想到太子体弱至此,还没用上后招,他就死在自己母亲和外祖的手上。
裴忌赶到东宫时,里面已经换上一片缟素,邓太后坐在东宫偏殿内,看见裴忌赶到,收起脸上一闪而逝的悲伤神色。
第一句问的就是:“都预备好了么?”
裴忌点头:“都预备好了。”早些晚些,不重要。
但太子走的早一些,可以让皇帝尝一尝失去希望的痛楚,想必母亲此时是很高兴的。
邓太后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走罢,我去看看你舅舅。”
早已经有太监取来白服白冠,裴忌换过衣冠,跟在外祖母的身后,祖孙二人一齐回了勤政殿。
太后交还权柄不管政事之后,就再没召见过群臣。
此番上前宫去,勤政殿前跪了一地正在扎白绸的官员们都纷纷抬头。经年不见,太后竟没见老,眉目举步都还如原来一般。
荣王一系的官员俱都伏下头去,这时候太后去勤政殿,要议何事,大家都很清楚。
邓太后刚迈过殿门,就听见儿子吊着口气说:“徐氏,抄家灭族。”
邓太后开口打断:“这就是你的第一道旨意?”
圣人本来半躺在榻上,听见母亲的声音,他抬起手来,示意张皇后扶住他,让他能面向太后。
邓太后道:“即刻宣旨,晋封徐氏二女为太子良娣,太子良娣已有孕在身。”
刚才的圣旨,承旨太监才只写了一半,一手捧册一手执笔。
隔着纱帘,承旨太监瞧不见圣人的脸色,他前后一望,掀去方才那半张,记下太后所说,召告群臣。
圣人在纱帘中动了动嘴唇,张皇后凑过去,笑意温婉的听了两句什么,而后她向殿内所有人宣布:“太子病故,陛下心痛难抑,将前朝事尽托太后娘娘。”
圣人先怔后怒,他说不是这一句。
他勉强睁大眼,脑袋两侧经脉搏动,那声音不像是响在耳边,像是响在脑骨中,他再张嘴再说什么只觉天旋地转。
两腿欲支起,却一头栽倒在榻上。
外人看来,皇帝确实就像皇后说的那样心痛难抑。
张皇后趁势哭道:“陛下!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太子身死,皇后和太后竟是一党,她们根本没被他打动,根本没与他修好,她们在等待今日。
圣人透过纱帘,他看见承旨太监要将“他”的第二封旨意送出去,他伸出手去,邓太后已经到了榻前。
一把按住了他,一如当年他在贞顺门门楼上,按住她的手那样。
皇帝睁大眼睛看着他母亲,从小对他百般呵护,一路为他清除障碍的母亲,他张张口,喊了声:“娘。”
他还是小时候曾经这么喊过。
太后从选侍的位子开始爬起,怀孕晋位为贵人,生下儿子又晋位为嫔,由嫔至妃,而后一步跨越至皇后的位子。
在她还是嫔位的时候,儿子这么叫过她。
不对,她当上皇后之后,儿子也这么叫过她。
他送妹妹和亲之后,到引凤殿去求见时,叫过她“娘”。
邓太后不应,她看着儿子的眼睛,声音隔帘传出去极远:“传旨下去,着百官至乾元殿朝会。”
她说完便从榻阶上走到殿门外,殿门徐徐关闭,殿中除了张皇后和几个宫人太监外,只有两位太医官。
所有人都挤在殿门边,重重帘幕间只余帝后二人。
皇帝兀自不信,他脑中飞快转念,朝臣禁军之中都有他的亲信,怎么没人闯殿门?
张皇后看他目光涣散还仓皇四顾,告诉他:“陛下是想找俞惟忠俞大人?还是想找卫指挥使?”
“陛下放心,他们尽职尽责。”张皇后道。
这两年间,朝臣觐见都是隔着帘子,圣人稍写几个字,由皇后颁布圣旨。
太子病故,事发突然,皇帝病中受不了刺激让太后代管朝政,皇位又没易位,只能说明皇帝的病比预料中更重而已。
“田禀忠。”张皇后喊了一声,“方才圣人旨意,传了么?”
田禀忠回:“已经传下去了。”
“淑妃还在骂么?”
田禀忠继续回:“淑妃娘娘没了。”
太子的丧报一传到长乐宫,淑妃就不骂了,直到第一道圣旨传来,说徐家女有孕。淑妃本已委顿在地,听到徐家女有孕,她扶着宫人站起身来。
还没开心片刻,第二道第三道圣意接连传进长乐宫。
淑妃紧闭上殿门不出,等宫人们打开殿门时,淑妃悬梁自尽。
张皇后一眼也没看皇帝:“淑妃是追随太子而去,好好装裹收殓,为她请封罢。”她这辈子都想当皇后,死都死了,追封皇后不可能,就追一个皇贵妃罢。
誉王赶进宫时,只觉得一路上的大臣们俱都看向他,几步台阶走得他胆颤心惊,直到看见乾元殿内轮椅的影子。
誉王松了口气,抹了把脸走了进去。
誉王换上白衣玉冠, 没先去东宫,先到勤政殿探望皇帝。
从乾元殿至勤政殿距离并不远, 可只走上几步路,耳边便听不见乾元殿内议论朝政的声音了。
承旨太监留在殿内,医官在偏殿等待,圣人躺在榻上,榻边依旧只有张皇后陪伴在左右。
她看见誉王,对圣人道:“陛下,誉王来看您了。”
圣人倏地胸膛起伏, 张皇后看着他如溺鱼一般, 观赏片刻才冲誉王招手:“快上前来罢, 你哥哥知道你来很是高兴。”
圣人已经将手伸了出去, 誉王几步迈到榻前, 一把牢牢握住了哥哥的手, 心中一时酸涩, 声音哽咽:“皇兄,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太后娘娘着我为太子治丧,你放心, 我必会把事办好。”誉王只觉得自己手掌一紧一紧, 他也用力回握回去, “皇兄, 你别太伤心了。”
还是张皇后明白圣人意思, 知道皇帝此时最想问的是什么, 于是替他问:“前面还没散么?”
誉王摇头:“没有, 是我想来看看皇兄, 等不及散朝会,跟太后娘娘告罪之后来的。”
张皇后对着榻上的圣人道:“陛下您看, 誉王心里当真记挂着陛下呢。”
皇帝想说什么,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张皇后便又体贴发问:“陛下他牵挂朝事,方才朝会上说什么了?”
誉王一件件数给他皇兄听:“东宫的属官们致哀,礼部官员已经拿出了章程……”
东宫属官们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哪来什么哀切之情?连太子太傅对自己的学生都十分陌生,大家致哀也就是走过场而已。
至于礼部,第一时间就拿出了十分详尽的丧仪章程,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太子会早死似的。
这事要是禀报给皇帝,这些官员不会因为差当得好得嘉奖,只会因差事当得太“好”被杀。
誉王是个厚道人,与礼部的官员交情也算深,便不详细说,只说已经拿出了章程。
谁知圣人又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他不想听这些。
张皇后叹息一声,对誉王道:“陛下是想知道几位大人在做什么罢?陛下说是不是?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在做什么?”
圣人怒极,可这确实是他最想知道的。
誉王愣了愣,他方才在朝会上听过的,他立时想起来,说道:“荣王世子上表致哀,俞大人提议召荣王进京奔丧,太后娘娘夸奖了俞大人。卫指挥使与我擦身而过,听说是……是去拿人了。”
拿的是谁他大概猜的到,京城的荣王府邸,只怕这会儿也被严密把守起来了。
圣人张大着眼睛,张皇后道:“陛下这下可放心了罢,妾方才就说了,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尽职尽责。”
他们还在为圣人办事,为太后办事。
一个提出召荣王进京,进了京就是瓮中捉鳖,不进京就是抗旨。一个这会儿已经拿着密令悄悄包围荣王府。
邓太后用最正当,也最温和的手段接管了朝政,两道旨意之后朝局已稳。
张皇后又道:“两位徐良娣的事,陛下也不用担心,东宫要办丧,她们二人已经挪到昭阳妹妹那儿了。”
宫中风水最好的地方,昭阳观,寻常宫人太监都不得入,两位良娣就在那儿“安胎”。
“徐家虽办了那样的事,但这两个女孩儿当真八字不错,陛下说是不是?”
徐家从穷人家买来的那两个有宜男相女孩子,送进东宫已经月余了,受幸的册子已经呈上去了,对外宣称二人刚入东宫便得幸。
八字那样好,当然是真的“宜男”。
誉王听不出其中机锋,但他诚心点头:“皇兄放心罢,有太后娘娘又有皇嫂在,前朝后宫都稳当得很。”
他说完看圣人还张着眼,又恳切道:“启儿的丧仪我必事事躬亲,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了,九大祭,一素祭,连……连徐妃都已经追封了皇贵妃。”
这已经是破规格的丧仪了,还是两场丧仪一起办,让太子和淑妃母子二人到地陵也能永远相伴。
之前定下的太子妃人选已经报到了礼部,好在还没最后下诏。
裴忌在乾元殿朝会上提了一句,太后开恩,撤回旨意。
原来圣人择定的人家就是朝中清流师玠,就像张皇后建议的那样,选功勋之后清流之女才对太子最好最有用。
如今太子没了,万一皇家不讲道理,依旧要把太子妃抬进宫,抚养两位良娣所生的孩子呢?女儿的一辈子就毁了。
师玠不断叩头谢恩,起身又后又向裴忌颔首示谢。
他心里明白,圣人一时没想到此节,要是等他想起来,女儿势必是要进宫的。
权势与女儿之间,师玠选女儿。
圣人看了眼弟弟,不知是不是在感慨到最后只有这个弟弟如此实心眼,他目光盯着明黄帐子,喉口不断吞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意识到,哪怕见到了俞惟忠和卫旋二人,他也不能做什么了。
他的旨意跟母亲是一样的,留下太子良娣,生下有用的孩子,保证江山从他这一脉传下去。
而他连坐都坐不起来,连光都不能见。
他已经是棋盘上最无用的那颗子,甚至他此刻能做的,唯一会重创太后皇后的事就是——早点死。
他怎么可能求死呢?
誉王看到皇帝的病情没有更坏,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退出殿去东宫。
张皇后目送誉王离开,五月里天气晴好,今日更是艳阳高照,殿门一开一阖之间万道晴光从门外照射进来。
皇帝一个字也没说,倒让张皇后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向誉王求救的。
“宫城中的石榴花盛放,必是吉兆,陛下不须担心。”张皇后抬抬手,宫婢送了本书到她手上。
原来她手上针线不断,日日都在为皇帝做软薄的里衣。不论何时臣子来见,榻边总有针线箩。
如今那套没做完的里衣还摆在榻上,但张皇后不再用动针线了,她打开书册,翻到许久之前没再看下去的那一页。
记忆已经模糊,看了两行也没想起之前写的什么,干脆翻到第一页重新再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