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不服气,伸手去抢竹筒,云谏仗着身量高,故意举起了手不肯给她。
黎梨连探了几下都够不着,气急败坏地揪着他袖子就往下扯:“给我!”
“不给!”
黎梨怒了,握拳捶他的肩,谁知云谏反应更快,转手就扣紧了她的腕。
见她想挣却挣不开,他得意地笑:“还说不说我唠叨?”
黎梨恼得双眼要冒火:“你不仅唠叨,你还缺心眼!”
“买药煎药就不说了,单说捉猫之事——你直接把药交给我院里的下人不就好了?跟着我过来,弄那么多虚的做什么……”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些由头,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云谏似笑非笑,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弄那么多虚的做什么?”
“我倒是想丢了药就走。但某人早些年立了规矩,说她的院子一不接待姓‘云’之人,二不接纳姓‘云’之物,害得我人和药都进不了门,只得兜兜转转想尽办法找你!”
黎梨自知理亏,仍犟着不愿落了下风:“你不是身手很好吗?不让你进门罢了,你不会翻墙进去?丢我桌上不就好了……”
云谏气笑了:“自古偷欢的才翻墙,你不愿与我成亲,只想叫我翻墙入院?”
“你胡说些什么!”
黎梨气得跺脚,羞恼地去掰他的手。
她这力道像小猫挠痒痒似的,云谏不甚在意地瞥了眼,却被一枚齐整牙印蓦然闯入视线。
就在她食指侧边,轻轻浅浅的一道。
潮汐涨起,薄薄的浪花将几幕回忆拍上心礁,莽野丛草被浇灌得蓬勃横生。
黎梨正恼着,腕间的力道却倏然松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装着汤药的竹筒也被乖乖塞进了她手里。
黎梨狐疑地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嚣张猖狂的少年莫名红了耳根。
二人稍静片刻,轻缓廊风从身侧穿拂而过,将他们的衣袂扬起几分。
黎梨偏了偏脑袋,忽然往云谏那边凑近了些,仔细闻了闻。
这香气……
她细嗅几下,他身上有澡豆的香味,分明是沐浴后才来找她的,怎么还有隐约的花香?
那酒里到底是什么花,为何如此奇异
该不会是她闻错了吧?
云谏垂下眼,看见她兀自走着神,彩丝缠绕的乌黑发辫悄然划下肩头,就着廊风拍到他的软玉腰带上,一下又一下的。
他喉间轻微一滚,正觉不自在,身前的少女却顺着他的衣襟,踮起脚要闻他的脖颈。
云谏往后退了一
黎梨眼里困惑犹在。
云谏面无表情,只道:“不对我负责就别闻我。”
黎梨:……
满腹的疑虑即时去了个干净,黎梨咬了咬牙。
云谏以为她又要笑话他古板了,谁知下一刻,小郡主甜甜地扬起嘴角,一双春意盎然的桃花眼里绽放出笑意。
“负责是吧?”
似被明光晃了眼,云谏神色微动,黎梨却转头唤起了远方的侍女:“青琼,把我的书卷拿过来!”
没心没肺的小郡主笑得狡黠:“云二公子这么喜欢负责,不如帮我把功课写了吧?”
“你话说得那样好听,我却辨不清有几分心诚,不若你先帮我把功课写了,叫我看看诚意?”
廊外的日光灿然,映入她的眼底,随着她的话声轻盈细闪,像一潭粼粼碧水。
云谏垂眸看着她,不言不语。
黎梨得意之色更盛:“怎么不说话了?觉得为难了,你又不愿负责了?”
面前的少年缄默几息,冷不丁开了口。
“我当然愿意。”
黎梨一顿。
她脸上的戏谑笑意还未消融,就见他稍微低头,俊秀面容凑到她眼前。
云谏不紧不慢端详着她颤动的眸光,微微弯起嘴角。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毕竟——”
促狭的笑意隐入呼吸里,少年的嗓音低缓:“我虽是习武之人,但也懂得温柔伺候人呢。”
猝不及防,前殿的暧昧狂言回落耳旁。
黎梨后颈一紧,瞬间涨红了脸。
晌午时分旭日融暖,长廊的琉璃檐角晶莹剔透,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亮。
葱白的纤细手指不知不觉搭到了对方肩上,将他的衣裳捉得微微起皱,少女轻盈的袖摆下滑,柔软地堆叠在肘弯,露出的手臂在阳光下白得似雪。
绵热的亲吻如期而至,黎梨背抵廊柱,扣在她后颈的手开始下滑,抚过纤薄的脊背,在后腰轻轻摩挲,她垂手将之按住。
“侍从们都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的尾音极轻,不像惊慌,倒像是隐隐的期待。
少年只管叫她踩住一侧的围栏,荼白的裙摆被轻巧提起,精工巧绣的风铃花翩翩飞入他的指间,他轻笑了声。
“没事,她们看不见……”
“啊——”
少女的惊叫声刺破行宫的西北方天穹。
院子里大小灯笼灯盏渐序燃起,照亮了半片黑夜,守夜的侍女披着外衫匆匆步入里间:“郡主。”
“郡主,”紫瑶放下手里的烛灯,掀开纱帘,将床榻上的少女扶起,“是不是又魇着了?”
自家郡主仿佛吓得不轻,整张脸烧得通红,埋首在她怀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紫瑶担心地摸了摸她额头:“不会是先前下山的时候冲撞了什么吧?怎么接连数日都在梦魇……”
黎梨闭着眼努力平复情绪,默默在心里回了句:冲撞了个冤家!
从揽星楼回来后,她本以为荒唐易逝,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谁知自那以后,夜梦就没停过,每晚都是那冤家的身影,每晚都是缠绵无度的调风弄月。
……都是他的错!
黎梨想起那日在长廊转角,他竟然当面复述出她的狂言妄语……大概是这幅场景太过惊骇,令人难以忘却,以致于后来的每一场荒诞夜梦,二人都纠缠在乾坤朗朗的长廊上。
想到梦里的光天化日,黎梨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她好不容易按下心绪,抬眼望向朝东的花窗,隐约看见院外的灯火,显然距离日出还有些时辰。
该不会以后每晚都要这样度过吧?
“紫瑶,”黎梨握住身边侍女的手,认真吩咐道,“明日传太医过来看看。”
“不然我真的要自尽了。”
东曦既驾,德高望重的陈太医踏入黎梨院落之时,承祧行宫某处客院的浴房木门被从里推开。
一道颀长身影走出,随手将换下的武服扔进了衣篓里。
门口候着的长随向磊仍在打哈欠:“公子,好了?”
听见云谏“嗯”了声,向磊便招呼内侍们去收拾,顺道问了句:
“公子,为何这几日你都起得那么早?好像卯时未到就起来练剑了……”
不问还好,问了这话,向磊明显感觉身边主子的气息沉了沉。
云谏当真心烦。
不练剑又能做什么?难不成做了那样的梦,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睡吗?
说起来也是离谱,梦个一夜两夜也就罢了,偏生夜夜不得休止,难不成他食髓知味到如此境地了?
虽然这也很难否认。
云谏沉默片刻,说道:“向磊,你去一趟揽星楼,查一下祭典当日,瞿灵订的雅间里用的是什么酒菜。”
“揽星楼?”
向磊有些诧异,但见他面色凝重,不敢多说什么,老实应是退下。
云谏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腰侧的剑柄,也没留意自己的长随跑出门时险些撞上了人。
门口的来客见主家无视,远远笑了声:“云二你越发怠慢了,这是故意不理我的?”
云谏侧目过去,有位清隽少年抱着一把柳枝倚在门边,鲜嫩柳叶上缀挂着露珠,沾湿他小片银白衣袍,也将雪青色的麒麟纹绣低调遮掩住。
天家血脉都这么喜欢浅色衣衫吗?
云谏脑海里划过这个古怪念头,一晃神好像又看到梦里的荼白裙摆被他拢在指间。
他仓促摇了摇头,胡乱招呼道:“五殿下。”
“……你叫我什么?”
萧玳一愣,险些失笑:“认识你这么多年,难得从你嘴里听到尊称啊……”
这人平日里左一个“萧玳”,右一个“喂”,偶尔两人比试时闹急了眼,还敢大逆不道喊他“狗东西”,今日竟然喊“殿下”了?
有问题。
他不对劲。
云谏回过神来,顶着对方探究的目光,懒洋洋抱起了臂:“哪来这么多废话,说吧,找我做什么?”
这模样才算正常嘛。
萧玳松了一口气:“我母妃亲自剪的祷柳——”
他从怀里挑出几枝柳枝:“都诵过经了,她让我分些给亲友,一起沾沾福泽。”
云谏伸手接了过来,转身插入廊下空置的花瓶里。
白瓶绿柳,苍翠的夏意煞是好看。
萧玳满意地点点头,招手道:“走,你陪我送柳枝去,然后我们就去武场试试教习的新招。”
云谏垂眸对着瓶子里的柔软枝条,看也不看他:“我没心思乱逛,你送完再回来找我。”
“也行。”
萧玳数了数怀里剩下的祷柳,应道:“只剩下迟迟的那份了,我先去见她,再回来找你……”
话未说完,云谏抬起了头。
“郡主,这真的有用吗?”
伴随着“笃笃”的击木声,紫瑶忧心忡忡地说道:“陈太医连药都不开一副,未免太敷衍了些。”
“还走得唉声叹气的,好像被我们耍了似的……”
想起那白胡子老头摇头晃脑的背影,黎梨专心敲木鱼的手一顿。
也怪不得他。
听见尚未出阁的郡主说夜夜幻梦云雨,任谁都要狐疑几分的。
陈老从医多年,从未听过这样寡廉鲜耻的病症,一把脉,又被她康健有力的脉搏撞得手指发疼。
老头子摸着胡子思忖半晌,最后一言难尽说了句:“郡主大人热血方刚,年轻气盛,多些养心净气即可。”
说罢只将自己参祭用的木鱼留下了,叫她没事多敲敲,少胡闹。
眼见历练老成的陈太医都诊不出什么来,黎梨只得接过木鱼,死马当作活马医。
木鱼小槌被她敲得飞快。
花园石桌上“笃笃”声绵延不休,意外地澄思寂虑,黎梨正幻觉自己静下了心时,院门传来道招呼声:“迟迟!”
满脸春风的银袍少年迈进门:“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黎梨侧首过去,一眼看见跟在他身后步调慵懒的绛红身影。
带了个冤家来!
她恨不得把那木鱼槌的头给敲断。
跟在皇子身后,自然无人敢拦,云谏从容信步进了院,一抬眼就看到石桌上乌棕的木鱼。
萧玳轻快走过去,将剩下的柳枝插到桌上净瓶里:“今日混世魔王转性了?竟然在礼佛。”
他笑吟吟问:“该不会是为我这祷柳
准备的吧?”
“为我自己准备的。”
梨梨紧绷着小脸:“木鱼可以静心清欲。”
萧玳不禁问:“你要清什么欲?”
云谏刚从木鱼那里收回目光,听见这话下意识转头,果然与黎梨在半空中对上了视线。
小郡主眼里的幽怨做不得假,他心中莫名一跳。
难不成她也……
黎梨盯着他,幽幽开口:“杀欲。”
云谏:……
萧玳正拂去了袖口的露珠,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少胡说。”
“你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杀鱼都没见过,哪来的杀欲?”
“就是有。”
黎梨闷闷转过头去,并不与他多掰扯。
萧玳还想说些什么,一只手却按上了他的肩。
“有没有杀欲,还真不好说。”
云谏从他身侧走出,清冽眸光停在黎梨的脸上:“朝和郡主眼底乌青,似乎寝不安席,可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虽是问句,他语气却笃定。
黎梨默自攥紧了手中小槌。
梦里的胡闹实在出格,若是被他知道了,她的面子往哪搁?
她一本正经答道:“没有不顺心,不过是近日读书刻苦了些,睡得晚了。”
“……”
云谏眼瞧着她面色镇静,手中的小木槌却接连几下敲歪,发出几道软闷声响。
他静了静,忽而嘴角牵起弧度。
“郡主大人的功课都是我写的,没想到读书倒是勤快。”
黎梨假装没听见,手下的力度却乱了,将那小木鱼敲得一跳一跳的。
见她不吭声,云谏伸手就将那木槌的圆头握入掌心,温沉的木料似乎还有余震,骤然一停,二人分持在首尾两端的手被震得略微发麻。
黎梨下意识想收回自己的清心良器,对方的力气却更大,将她连槌带人拉向自己,幸好她快手撑住了桌子,才不至于栽到他身上去。
“云二!”
黎梨显然带上了脾气,正想诘问一番就听他倏然轻声开了口。
“昼想夜梦,郡主日间读书如此辛勤,夜晚会不会做梦都在温习?”
黎梨:……那能叫温习吗!
她恼羞起火,当即否认:“我才没有做梦!”
云谏将她神色反应收入眼底,心中已经明了:“看来你也……”
他一人不对劲也就罢了,两个人都出问题,定然是那桌酒菜有古怪。
他利落从她手里抽出木槌:“这木鱼不必敲了,没用的,我……”
“让人去查了”这几个字还没说完,黎梨却警醒地打断他:“什么叫‘也’?”
“你也……”
黎梨意味深长地品着他的话:“……做梦温习了?”
云谏见她缓缓眯起双眸,莫名从中察觉到一丝危险,好像他在梦里顶着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犯的糊涂罪行,要被她拿到现下来审判。
他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我方才都听见了!”
“你听错了!”
“好哇云二,我真没想到,你为人如此不端……”
“……这又不受我控制!再说了,你不也是……”
眼见两人又要梗着脖子吵到一处去,萧玳头疼地挤到中间劝架:“别吵,别吵……”
他忍着脑瓜子疼,分外熟练地左边推一个、右边拉一个,将那二人分开:“都冷静些。”
“做梦也能吵起来?一点点小事,何必伤了和气……”
两人被他强行隔开,一左一右抱臂哼了声。
和事佬不明所以,只能打着哈哈缓和自己表妹与好兄弟的关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凡执念深些,做几个梦也算正常,哪里用得着计较那么多……”
“你不懂!”
那对冤家几乎异口同声,说完又各自忿忿地撇开了头。
萧玳对此习以为常,好脾气地调和道:“我怎么不懂?我可深有体会——”
“那年羌摇示好,向我大弘俯首,草原使臣以顶礼骑行入京朝拜。彼时我才学会骑射,头次见到那样英姿飒爽的汗血宝马,心中憧憬,连着几日做梦都在策马扬鞭……”
说着他还有些赧然:“母妃说连被子都被我踢破了两条,宫人们还当我魇着了,闹得几日不可开交……”
“后来呢?”
黎梨心神一动,转身拉着他袖子问:“后来你怎么摆脱那梦境的?”
“那还不简单?”萧玳回身对她说道。
“旧事印象太深,忘不了才会连绵夜梦,只需找些新鲜的事物来刺激一下就好——”
“父皇很快就给我换了匹稀世良驹,让我骑了个够,我当夜就没再梦过羌摇的马了……”
黎梨喃喃道:“找些新鲜……刺激……”
云谏听着这一番话,心中隐约觉得不爽,皱眉道:“你少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萧玳不服:“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那边黎梨已经陷入思索之中。
萧玳说的未必不对,八成是因为旧事难忘,她才会夜夜与死对头痴缠,只是这解决之法……
一时之间,她去哪里找个新鲜刺激呢?
正想着,东南边的院落里飘出袅袅丝竹声,琴瑟并御潺潺流过云天。
“那是什么?”黎梨下意识问。
箫玳往来音方向瞥了眼:“方才我去给姑母送祷柳,她正准备为今夜的酬谢宴挑选女席的乐伶来着,应该是她那边的动静……”
他的姑母,便是黎梨的姨母了。
黎梨眼睛一亮:姨母向来眼光高,她挑的乐伶准没错!
她正巧需要的新鲜刺激,不就有了吗!
小郡主心花怒放,只道姨母不够意思,分明有别的好玩事,却光顾着同她说什么迂腐探花郎!
还得是箫玳的消息管用!
她拉住对方,甜滋滋说道:“谢谢五哥!”
箫玳:?
云谏反应过来,脸色顿时难看了。
第11章 宴席
夏末日落渐早,西边天穹余霞成绮,绚烂彤光泼洒京畿,城内城外的百姓都作出归家之态,街市渐空,里坊渐丰。
京郊的宗继山脉却与此相反,承祧行宫,憧憧人影跨出院落,照明所用的灿黄灯笼排成火蛇,一路引着贵客们通往前宫外殿。
靠北边的玉堂殿是女眷宴席之所,隔开宫眷后,外厅只剩下世族高官的妻室与稍年长些的待嫁女儿,有道不常出现的鲜嫩身影在其中分外显目。
“朝和郡主当真稀客,今日怎么来女席了?”
一位簪金花的贵妇人走过来,巧笑调侃道:“你往日最是小孩子心性,定要去前宫与年轻孩子们一同射覆、投壶的,今日竟然过来了。”
黎梨闻着满殿的脂粉浓香,呼吸都放缓了些,含糊着点了点头。
若不是为了五哥说的新鲜刺激,她也不想来这罚坐的。
另一位穿华裙的贵妇人跟着走近,拉着黎梨挤眉弄眼:“往日不来没关系,今日可是你姨母布的席、做的安排,错过了是要惋惜的。”
“也幸好你来了,正好来顿悟一下你姨母的‘箴言谶语’!”
听这玄乎话语,黎梨不由问道:“姨母有何箴言?”
往日也未曾听说她有向道问佛之心啊……
那华裙贵妇掩住红唇,笑得暧昧:“长公主殿下万慧,妙言要道不少,但最著名的当数那句——”
“‘男人是块宝,囤得越多就越好’呀!”
深闺妇人们难得聚于这样松快无拘的场所,闻言咯咯笑作一团,旁侧的黎梨眼角筋肉微抽两下,想起那些该死的夜梦,竟然很难不认可。
她早该多囤两块宝的!
眼下用“宝”迫在眉睫,她才匆匆出来物色,实在费劲,还耽误工夫!
“我这外甥女尚未出阁呢,你们可别同她胡说。”
一道慵懒娇媚的嗓音从后响起,几人侧开身子,为姗姗来迟的美人让出路来。
安煦嘴上说着“别”,眼里却不见有怪罪之意,贵妇人们嘻嘻哈哈应了,相互推着闹着回去下首席位。
自那日在她院中说了番“习武之人”的狂言,黎梨便一直心虚躲着她,此时见她来了,便默自低下脑袋,也想跟着混到人群里去。
“站住。”
安煦懒洋洋喊住她,凤眸微微掀起打量了她一番,视线划过那张柳娇花媚的小脸,终究是忍不住暗骂一句便宜那探花郎了。
骂归骂,命定姻缘可不能含糊,安煦极有分寸地扫了一眼大殿,压低
声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你坐一会儿就到前宫去,年轻人都在那处一块玩耍,你可别在这里瞎蹉跎。”
黎梨有些惊讶,姨母的态度倒是她没意料的,怎么前宫的玩宴还挺重要似的?
她稀里糊涂入了席,只听见金铎鸣响,内侍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而后成串轻盈的脚步声接近,二十余纱衣丝带的清秀乐伶款款入了殿。
黎梨不是第一次参加姨母的宴席,但今日临座,仍忍不住跟着其余宾客夸一句“长公主好眼光”。
只见入场的乐伶们无一不是风流标致的好身段,轻纱衣摆无风起浪,掩映着系挂红绸的笙笛乐器,活似月老殿里的仙君下了凡。
身边的贵客们啧啧称赞,那群乐伶却垂容敛目吊足了众人胃口,直至落坐于位,悠扬的丝竹声奏响,玉箫金琯后才含羞带怯地抬起一张张或昳丽或清纯的白皙面容。
果不其然引起了小阵骚动。
黎梨围观着场内的动静,自顾自地酌饮着,心中慨然。
不愧是姨母亲自选的人,乐技优良,容貌身段都无可指摘,这手欲擒故纵的把戏更是玩得高超……往日她怎么不懂得欣赏呢!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领座的贵妇人朝她打趣道:“小郡主鲜少列席,待会儿侍酒,由你先选人如何?”
这一说,黎梨反倒愣住了。
今日她来此目的并不单纯,如果只是看着他们演奏,确实觉得赏心悦目……但真要冲锋陷阵的话,可不得好好选一个?
感受到了她的犹豫,方才那妇人笑眯眯凑到她身边,玉手一抬就指向最前那位乐伶。
“看那位吹笛的,气质出尘若仙,你看如何?”
黎梨稍一定眼,便连连摇头:“太过纤细,瞧着比我还要柔弱。”
“那位横抱琵琶的呢?身姿精壮又挺拔!”
“身姿是好了……但相貌只称得上是清秀……”
“哎无妨,再看看……你看居中那位抚琴的!”
那年轻妇人视线聚拢,兴奋地拉住她:“那位乐伶身如玉树,面如瑶花,称之为尤物亦不为过!你看他如何?”
黎梨被晃得摇摆,勉强凝眸看清对方,只道她说得确实不错,但是……
“他双眸太过漆黑,瞧着叫人感受不到情意……”
“情意?”
贵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侍酒罢了,只需长得合眼,说话好听,也就差不多了,要那虚无情意做什么?”
黎梨讪讪不语,心忖她挑的可不是侍酒之人。
对着一潭死水,如何快活得起来?
那妇人见她缄声,想起她连双眸太黑都能挑剔,不由得逗笑道:“再说了,你这样不像选乐伶,倒像是心中已经有个影子了,在拿这些乐伶做对比似的……”
“怎么可能,哪有什么影子……”
黎梨脱口否认,但话到一半,又不由得顿住。
再一回想,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她甚至不敢细想自己是在拿何人做对比。
殿内乐声静息不少,逐渐换了批击鼎的宫伶,原本的乐伶们像群斑斓花蝴蝶,飘然落到贵客们的席位上,笑意嫣然地奉起酒来。
黎梨没心思叫人,连闷了几盏酒水,试图压下方才的不宁心绪。
随侍的紫瑶看得眼皮子直跳,小声劝道:“郡主,今日宴席的酒水都是民间香酿,不比宫酒温和,你小心些……”
黎梨后知后觉,这才隐觉热意上脸,忙放下酒杯。
自揽星楼那夜过后,她已经估摸不准自己的酒量了,实在不敢放肆。
眼瞧着选人无果,酒水也不得尽意,小郡主兴致缺缺,以手扇了扇风,寻思着要不出去转转,消消酒气也好。
正当她准备起身,余光却见一道高瘦身影入内。
今日殿内由安煦作管,众人熟知她的性子,都玩得放肆,各自沉溺于美酒温柔乡中,竟没几人瞧见这位新客。
安煦倒是瞧见了,她悠悠推开身边乐伶递酒的手,不咸不淡招呼了句:“这是女席,你怎么来了?”
“老三。”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煜珏,他悄然环视一圈,面对满殿调笑饮酒的画面,忍不住暗暗皱眉,直至见到黎梨独坐一案,这才微松一口气。
“姑母,侄儿不是有意来扰的。”
他朝身后挥挥手,数位随从便托着锦盘上来:“天家行宫夜宴,自然是越热闹越好。碰巧侄儿前日购得一批余南美酒,今日就不藏私了,拿出来各处宴客,也想叫贵宾们尝个鲜、尽个兴。”
说罢,他示意随从们将带来的美酒交由安煦查看。
安煦与内侍长略一翻闻,知是难得的美酒,当即笑了:“算你有心。”
就近采买的民间香酿自是比不上余南的美酒,她便招呼着侍女们往各桌上替换。
萧煜珏趁着众人忙活,自己也帮着提了一坛,却绕过数桌,径直往黎梨那处走去。
“表妹。”
矮案前的少女闻声抬起眼帘,许是酒意半浓,可以见到双颊飞霞,眸子里水光潋滟,即便不发一言也倒映着数不清的撩人情意。
当真是府里多少侍妾都比不上啊。
萧煜珏看得春心摇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黎梨眼见着他毫不避嫌坐到自己身侧,盯视的视线也令人觉得黏腻不爽,便不动声色往旁挪开了些。
“三殿下不用陪圣上宴客吗?”
萧煜珏哈哈笑了声,抬手将酒坛子按到案上:“酒过三巡了,抽空来看看你也无妨。”
他仿佛看不到黎梨蹙眉,随手开了坛子,眨眼就给她斟满了一杯:“有段时日不见,表妹都与我生分了,你对着老五尚且唤一声‘五哥’呢,怎么见了我就叫‘三殿下’,可是在埋怨我平日里不常陪你?”
“……”
这人是哪来的自信?
黎梨面无表情转开视线:“殿下说笑了,你已有家室,朝和不敢逾矩无礼。”
萧煜珏好笑道:“表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皇子妃正位空悬……”
“正位空悬,但侧位可是占着人的。”
黎梨微微拧眉:“听闻瞿灵姐姐前几日才入皇子府,殿下与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今又是她的郎君,怎么能说没有家室呢?”
“我当是什么呢!”
萧煜珏展眉大笑:“妾室就是妾室,怎可作正妻论?”
他忽而眼睛一转,恍然大悟道:“表妹可是吃味了?”
黎梨:……你吃粪了,脑子里的东西这么臭!
萧煜珏听不见她的腹诽,志得意满地凑过来,又将方才斟的酒递到她嘴边,竟是想要当殿喂她,嘴里还七荤八素地哄道:“表妹别恼。”
“若说青梅竹马的情分,谁能比得过你我表兄妹二人?我的正妻之位一直留着,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