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辞,换了个法子游说道:“这儿是山,处处都有蛇,你走得越慢,见得越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灯笼往旁边草丛照去,乍然多了光亮,高低不同的窸窣声骤起。
矮灌木的枝叶猛地摇了摇。
云谏也没想到草丛里的畜生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正觉不妙,果然看见她被吓得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一半。
云谏刚朝她伸出手,那片草丛又悚然晃了两下,他看见她乌黑的发丝扬起又落下,下一刻就被她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他后退了一步才险险站稳。
云谏揽住她肩头,这才发现她颤个不停,他立即收住了话语。
……完了,吓过火了。
……早知道还是当狗好了。
黎梨拉着他的襟口,不住地往地上看:“它们会突然窜出来吗?”
“我裙子长,它们会钻进去藏起来吗,会不会跟着我回舍馆?”
云谏:“……不会。”
黎梨刚在亭子里遇过蛇,显然不太信,像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吓一激灵。
云谏望着渐沉的天色,实在不知那草堆里还有什么,想了想还是将她捞了出来,把书与灯塞到她手上。
“别怕,我背你回去。”
他弯腰蹲到她跟前:“若是真有蛇出来,那也先爬我身上,先咬我。”
此举或许突然,云谏耐心等了会儿,身后灯笼火光才悄然画了个半圆,落到他身前。
黎梨抱住他的脖颈,趴到他的背上,他没再说话,背起她往回走。
近秋微凉,身下少年的体温却像簇蓬勃的篝火,融融烘暖着她。
黎梨忽然觉得,他好像没有在同她生气。
“灯笼提上一些。”
云谏话声说得低,她也摸不准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只得依言默默抬了手。
这么一动,她却发现了些别的事。
明亮的琉璃灯光将他半边脸的轮廓照亮。
她看见灯光透过他左耳的软骨,折成微红的色泽,上面有道半指长的暗色阴影十分明显。
黎梨再抬高了些灯笼,终于看清那是一道疤痕,还有明显的缝合痕迹,看着伤口很深……似乎半只耳朵都被撕裂过。
她倒吸了一口气。
好疼的样子。
黎梨两次听说他破了相,可看着他脸上干干净净,就一直半信半疑,却忘了耳朵也是五官之一。
“怪不得那孩子总说你没良心……”
“这是你们二人的事情,有什么问题,你问他去……”
想起姨母意味不明的一番话,黎梨难免在意,犹豫了会儿,终是小声问道:“怎么弄的?”
云谏:“什么?”
“这儿。”她探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左耳。
黎梨感觉他的步伐似乎放慢了些,半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反问:“你当真不知道?”
黎梨苦恼地咬咬下唇。
当初姨母也问过她相似的话,她一句“我应该知道吗”,回得十分干脆,可如今亲眼见到这道撕裂又缝合的伤痕,她才发觉,那样的没心没肺似乎很难再复刻一次。
万一真与她有些关系,她却理直气壮地浑然不知,实在是太糟糕了。
黎梨试探性地说道:“你提示我一下?”
云谏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竟然笑了声。
黎梨彻底忘了自己闹的别扭,趴上他的肩头摇了几摇,好声好气地保证:“真的,你提示我一下,我一定能想起来。”
“我与你打赌,好不好?”
少女放心托胆地环着他的肩颈,温温软软的话语贴着耳边传来,云谏再开口,就带上了真切的爽朗笑意。
“好啊。”
云谏提示道:“两年前萧玳的生辰宴,你投壶输了之后,去做什么了?”
黎梨下意识就撑起身子:“我投壶输了?不可能!谁赢得了我?”
云谏:“……我赢的。”
黎梨不敢置信:“我投壶很厉害,你能赢我?”
云谏:“在用箭上面,十岁之后我就没输过……不是,你到底还猜不猜了?”
“哦。”黎梨又趴了回去。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可是每年参加的宴席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关于两年前的生辰宴,记忆实在模糊得很。
黎梨想不起来了,闷头埋在他肩上,挑着他领口的云纹暗绣玩。
云谏颈边细细微微地发痒,他了然笑了下,从善如流接道:“你当时很不高兴,坐在树下生闷气,结果睡着了……”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树下气鼓鼓揪草根的少女,话音便像当时穿过层层繁茂叶片的阳光一般,落下得温和又清朗。
“你可记得你醒来后见到了谁?”
醒来……见到了谁……
黎梨的意识骤然撞入那个午后,和风舒畅,她倚着楸树,迷蒙蒙坠入甜梦中。
她是被几道尖叫声惊醒的。
当时一睁开眼,她就见到四周乱成了一团,有人捂着嘴惊恐后退,有人心急如焚奔上前来的,还有一人就在她的咫尺之间——
彼时的少年半跪在她身前,一手狼狈地撑着树,另一手紧紧攥着一条死状惨烈的蛇。
那蛇的口角被他徒手掰裂,鲜血溅得他半张脸都是,衬得他活似尊玉面罗刹。
黎梨以为他身上都是蛇的血。
时至今夜,她借着荧光灿烂的琉璃灯笼,看见他左耳的缝合疤痕,她才恍惚发觉,原来那一身都是他自己的血。
黎梨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年她并不在意他,从未想过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从未想过那蛇是怎么一回事。
她亲眼见到他的狼狈,却没有兴趣过问半句。
甚至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受的伤,可能与她有关。
云谏嗓音悠悠地说道:“那日宴会宾客如云,人来人往,你却倚树睡得香甜,毫不设防,我只得在不远处守着你……”
但是发现蛇的时候已经晚了,饶是云谏飞身再快,却也只能掐住蛇身的后半截。
那蛇原是奔着树下的少女去的,猝然被碍事的人拉住往后拖,当即愤然反身一口咬了上去。
云谏话语平静,似乎那样的惊险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躲闪不及,被它咬住了左耳。”
“那畜生好大的蛮力,两下扭身就撕了我半只耳朵,我只得硬掰开它的口……”
剩下的他没再说,黎梨也知道了。
她搭在他领口上的手指渐渐蜷了起来。
她想起那日云谏见她醒来,其实下意识将手里的蛇尸藏到了身后,他张过口,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但当时的黎梨被他的骇人模样吓得不轻,都不知道是怎么起的身,转瞬就扑到了闻声赶来的安煦怀里,再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他就在她身后,没再说一句话。
月光悄然埋入层云后,山间的小道就剩下二人身前那盏沉默的荧灯。
少年背着她,稳稳踏过一级级石阶,穿过幽深花林,终于来到了舍馆的绕墙烛光下。
云谏将她放下,示意她进去。
黎梨没有走,两根青葱的手指捻在他的袖子边上,一下下地将那笔挺的好布料揉出褶痕。
她肆意惯了,今日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三皇子那事,他不过少问了两句,她都要委屈上一场,那当时他满脸是血,却眼见着自己毫不关心地抽身离开,他该是何感受?
一时之间愧意上涌,黎梨轻轻吸了下鼻子。
云谏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好声安慰道:“没事,我皮糙肉厚,并不觉得疼。”
“怎么可能……”
黎梨颓丧地挂着他的袖子,忍不住问:“为何你之前都不告诉我?”
害她狼心狗肺了这么久。
“告诉你做什么?”云谏哑然失笑,“我是那种做了一点点小事就要拿来同姑娘邀功的人吗?”
这能叫一点点小事吗?
黎梨暗暗腹诽,嘴上却嗔道:“话说得狂,今日不也是告诉我了吗?”
云谏“嗯”了声,笑了:“是啊。”
“故意告诉你的。”
黎梨抬起眼睫,月华清辉下的少年笑得坦荡:“因为我今日很想同某位姑娘邀个功。”
“她一整日都不愿搭理我,我实在没法子了,只好翻些陈年旧事出来,盼着她知道后,会心软,赏我一个好脸色。”
黎梨在他的目光里觉出些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像心口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仓促低下头去,几乎挨着他的胸口。
云谏手动了一下,又忍住了,轻声笑道:“我好像没成功,她还是不愿理我。”
黎梨细声道:“没有不愿理你,是我先前以为……”
她支吾两声,又不说了,云谏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终究还是抬手摸了摸:“以为什么?”
“以为我会由着你被人欺负,不管不问?”
他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去,看见她香雪般的脸颊,浓密的长睫在迷惘中颤着,看见她面对云起时的流雾浮霜,懵懵懂懂,无知无觉。
“迟迟。”他近乎叹着出声。
黎梨第一次听见他唤自己的乳名,怔怔然抬起头来。
云谏粗砺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他们说春晚梨花迟。”
“所以,梨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啊……”
翌日,学府习武场。
临近早课时间,晨训完的少年们陆续回去梳洗备课,习武场上最后两道身影也一前一后跃下了台。
两人箭袖扎得随意,额间还带着些许晶莹汗珠,下了台也相互推搡两下,还没打够似的。
萧玳忿忿不平:“往日刀对刀,枪对枪,输了也就罢了……你今日拿个木剑来,是想羞辱我吗?”
云谏掂了掂手里的木头剑,言简意赅:“我的铁剑昨日断了。”
萧玳不满:“赶紧回城换一把去。”
云谏:“没有时间。”
萧玳又气又好笑:“没时间?”
“平日你与迟迟半斤八两,逮着机会就要回城待几天,如今有个这么好的下山理由放你跟前,你竟然说没时间?”
“云二,你是鬼上身了还是转性了?”
云谏懒洋洋道:“我现在就想待在学府里,哪也不想去。”
话正说着,有道娇娇俏俏的浅色身影穿过林木边的拱门,悠哉悠哉朝这边过来。
萧玳立即忘了被鬼上身的好兄弟,灿烂挥手道:“迟迟来了?”
他大咧咧地朝黎梨伸出手,十分习以为常的模样。
学府里刘掌教最厌世家做派,这边的学子不论门第高低,都不得往舍馆里带奴仆伺候,凡事都得自己动手。
像餐食这样的寻常事,也是要自己去食馆里领的。
萧玳多少有些贪武,晨训总是拖到最后才走,时常赶不上食馆放早膳的时间,黎梨见他总是饿着肚子上早课,到底于心不忍,便总会多领一份留给他。
“来了。”
黎梨站定开了食盒,摸出油纸包裹递给他:“趁热吃,待会还得上早课呢。”
萧玳接过那个暖烘烘的包裹,打开就看见一张油汪汪的葱饼,当即感动得抹了一下眼角:“这就是有妹妹的好处!”
方才被云谏拿着木剑按在地上揍的耻辱也一扫而空,他大发慈悲地看向对方:“你也没吃,我分你一半。”
云谏:“不必。”
以往这样的时刻也常有,黎梨给萧玳送完餐,就该转身走了。
但她今日站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在云谏的目光里,又摸出个油纸包裹来,慢吞吞地递给他。
“我顺道也给你拿了一份。”
云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时之间“苦尽甘来”、“水滴石穿”、“功不唐捐”之类的词语都乱七八糟往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灿然笑开,接了过来。
萧玳往日时常奔波于给这二人劝架,难得见到如此和谐的一幕,忍不住慨然:“我劝和的工夫真是没有白费啊……”
他同云谏调侃道:“都是沾了我的光,你才有这份早膳吃!”
“我瞧瞧,她给你带了什么?”
黎梨老实道:“包子。”
萧玳立时一噎:“……你给我带个饼,却给他带包子?”
他不敢置信,扒开云谏手里的油纸,一看更气了:“还是肉馅的?”
“还两个?”
黎梨意识到有些偏颇了,心虚地摸摸鼻子:“五哥,不是不想给你带,只是太多了不好拿……”
萧玳气笑了:“不好拿?你但凡把他油纸里的肉包子分我一个呢?”
黎梨:“……”实在没想过。
云谏唇角的弧度险些压不下去,只推开萧玳道:“行了行了,堂堂五皇子,为了个肉包子在这儿掰扯,也不怕丢人。”
“不是说新舍馆离得远了,梳洗更衣费时间?还不快些回去?”
萧玳嘟嘟囔囔,不情不愿走了。
云谏转回视线,发现身前的姑娘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木剑。
……七尺男儿,提着把灰扑扑的学童木剑,看起来是不够硬气,她不会觉得他很滑稽吧?
云谏不自在地将木剑往身后藏:“我先回去?”
黎梨直言道:“好丑。”
云谏:……
比觉得他滑稽还要惨。
绝对不能因为一把破剑,就让她觉得他不好看了,云谏痛定思痛:“我现在就回城换一把新剑……”
“不用,我帮你。”
黎梨笑眯眯地解下一根发带,叫他把木剑拿出来,亲自往剑柄上绕了几圈,绑好后略一打量,她得意道:“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云谏望着手里灰扑扑的,还缠上了绣花绸带,多了个粉色蝴蝶结的木剑:“……”
半晌后他昧着良心应道:“确实好看多了。”
黎梨满意了:“回去梳洗吧。”
早课是堂抄经课。
大弘今春峭寒,今夏雨罕,各省乡都上报了庄稼收成不良、田家凶岁疾苦的问题。
圣上怜惜百姓,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中拨了大半银两扶农安民,又令百官与生徒亲抄佛经,为田稷祈福。
黎梨他们所处的望日学府就在天子脚下,自然也是要抄的。
云谏收拾利索,来到学府的讲经堂,入门就见萧玳吊儿郎当地倚在一张长桌边上。
后着显然还在记仇,左一眼瞧见他腰间那把花里胡哨的木剑,右一嘴就开始阴阳怪气:“云二,相识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你的品味如此独特呢?”
云谏很平静:“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比如说……”
他悠悠挑起眉梢:“你应该不知道今日的肉包子有多好吃吧?”
萧玳:“……”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该死的王八蛋!
二人绕到桌案后坐下,讲经堂内乌梁高悬,数道缥缈虚幻的帘纱自高梁垂下,无风成浪,在缭绕檀香里似云似雾,自有一派玄妙莫测的意味。
学子们的座位都被垂挂的帘纱影影分隔开,看不清彼此的模样,谈话声便少了,于是除了轻微的灯花燃爆与纸笔摩擦声,讲经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去净手回来,懵着神说了句:
“我方才看到三皇子殿下的车架了……”
此言如投石入镜湖,一下就打破了讲经堂的静谧。
许多同窗都抬起了头,诧异道:“三殿下?他不是才被云二打断了手吗?”
“对呀,他不在府中好好休养,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好几人掀起帘幔去看向来与萧煜珏交好的卫瑞,后者也是一脸茫然:“我也不清楚,只是……”
“殿下若是回了学府,怎么不见来这儿上课,他去哪了?”
云谏心头忽然沉了下,他搁下纸笔,低声唤了两句“黎梨”。
没人应答。
他意识到不对,腾地起身,绕了讲经堂转了一圈,将逐道帘幔都掀开来看,终于发现黎梨并不在这。
云谏眼神变了,话都没丢下一句就快步往外走。
看得萧玳直犯糊涂:“哎,你……”
反倒是后头的卫瑞,隐约琢磨出些什么,磨蹭片刻后悄声跟了上去。
讲经堂闹得乱时,黎梨正好好地待在学府的南书斋里。
学府的自由时间不多,夜间又不准在舍馆点灯,她只能在白日里寻机翻翻新得的画册。
像抄经这种刘掌教不会亲自看管的课,当然是能不上就不上,尤其是听沈弈说他整理出了哥哥的画册后,
她逃课逃得更干脆了。
沈弈折起了袖子,将一筐筐画卷往书斋里面搬,又目别汇分地逐一码好,整整齐齐地摞成堆。
他弯腰收拾得仔细,由着黎梨在身后随意打量:“行装太多,劳烦郡主稍微等一下……”
黎梨仰头转脑看着满墙满柜的书画,面对这样可观的数目也是觉得吃惊的:“他们都说你精于工笔,我还当是奉承,如今亲眼看见你下的苦功,才知是我先前低眼轻看了。”
沈弈并不在意:“边城消遣不多,只是凭两管狼毫自娱自乐罢了,谈不上什么工笔苦功。”
黎梨见他低敛着眉眼,分外耐心地为一卷景图拂去浮尘,便也凑上去看。
只见四尺余长的画卷上,弯月如钩,古朴肃穆的城墙庄严伫立,墙头上的帅旗丝绶猎猎飘展,透着万钧威压,不容进犯地守在黄沙关隘之上。
是苍梧的城关图。
黎梨想起他说的那个故事,有位小将士银甲沾沙带血,手上缠着她的朝珠,就在这儿踏着沉夜挽弓向敌。
她伸手轻轻抚过城墙一角,仿佛能隔着画卷听到那夜的号角金鼓。
“这样的画作,藏在库中实在可惜,真该叫多些人看见。”
沈弈展颜笑道:“我正托了人在京中找个合适的场所办画廊呢。”
他颇爱惜地摩挲着画卷卷轴:“留在我这儿也是吃灰,倒不如放到画廊上,寻个有缘人,一则让京中百姓看看边城风光,二则……”
沈弈的神情有些赧然:“卖些银钱,寄回苍梧,补贴一下当地的书塾……”
他似自语般轻声说道:“战乱之地,办学十分不易的。”
黎梨觉得有些意外。
读书人难免清高,恨不得将“视钱财如粪土”写在脸上,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坦然地说,要将自己的字画拿出去卖钱。
沈弈彷若看不到她的微讶,板板正正地卷好景图,又抽了一卷新的画出来。
他才展开两寸,意识到里面画的是什么,又咧出笑容:“这幅画,是我想赠予郡主的,当作那日乘车的谢礼了。”
他铺开画卷。
一张意气轩昂的青年面容跃然而出。
黎梨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久久不出声。
一别七年,曾经将她抱在臂弯、背在背上,带着她到京郊摸鱼踩水的无拘少年,如今已然褪去青涩,被边关黄沙打磨得眉宇沉稳。
她探出手,抚上青年的桃花眼,看见下方多了道不知何时添的寸长伤疤,黎梨一低睫就簌簌落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哥哥成年后的相貌。
沈弈看着默自掉小珍珠的少女,又开始头疼:“郡主……”
这时,有个小书童探出脑袋解救了他:“沈公子,刘掌教请你去一趟。”
沈弈如蒙大赦,胡乱往黎梨手里塞了张帕子:“郡主别太难过,再看看别的画吧,我去去就回!”
书斋里很快便空落了下来,黎梨攥着帕子好一会儿,才默默拭去眼泪,又仔仔细细擦净了手,将哥哥的画卷小心收起。
一道脚步声恰时传来。
黎梨绑着画卷的绳索,没有回头:“这么快回来了?”
有道阴测测的声音应了:“是啊。”
“表妹。”
萧煜珏彷若看不到她的警惕,分外自洽地跨进门。
黎梨拧起眉,只见他左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行动不见得多么便捷,但那一双狗眼还是黏糊糊地在她身上转,俨然一副贼心不死的模样。
果然,萧煜珏轻佻地开了口:“表妹可有想我?”
黎梨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画卷,反问道:“三殿下受了伤,怎么不在府中多休养几日?”
提起这伤,萧煜珏眼神略微变了变,很快又冷哼一声:“区区一点小伤,何需休养,又不耽误我行事。”
他眼神颇放肆地扫了黎梨两圈,嘴边的筋肉意味不明地挑起。
堂堂王朝郡主,又生了这样一副月闭花羞的好颜色,纵是她想嫁个皇子,想当个未来皇后都使得,可她便要自甘堕落,陷入那污糟淤泥里!
他摇头啧了两声:“表妹,你我也算自幼一起长大的,情份自不必说,你向来顽劣,出格之事屡做不休,如今更是……”
萧煜珏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信手就推拢了房门,一步步朝黎梨走去。
“但我终究是你表哥,自当庇护包容你的年幼无知,也该替你遮掩一番,好保全皇室的脸面……”
黎梨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胡话?”
二人泾渭分明,她何曾用得着他来庇护包容?
萧煜珏停在她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居高的视线向下探,好像顺着那截雪白的脖颈,能直接钻到衣领里去。
黎梨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表妹,我就直说了,”萧煜珏也不在意,兀自接道,“下个月皇子府要扩建,后院也要补修一番,在那之后……”
“你可愿意入我府中?”
黎梨在原地愣了两息,耳内回响着他那句“入我府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怒极反笑,嘲道:“三殿下好大的排场,什么话都敢说,你是在叫我予你作妾?”
若是往日见她生气,萧煜珏早就想要鞠躬作揖地将她哄上一番了,但今时今日,萧煜珏每每望过她的手臂,想起那纸一般的空白,都想批她一句不识好歹。
他冷笑了声:“作妾怎么了?表妹别自视太高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议亲何其困难,就连在皇子府中做个侍妾都不够格!但我顾念着以往的情分,不愿委屈了你,才为你留了个侧妃之位,你若聪明,就该赶紧应了才是。”
“莫要再和我玩这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
“……”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黎梨嘴角抽了抽,再也不想看他,直接绕过他就往房门处去:“自视太高的,应该是三殿下你自己吧?”
“我什么样的情况,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手划脚。”
“三殿下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快些养好了手去练练武吧,省得以后又被人一棍子打残,那才真是丢了皇室的脸面呢!”
说着她就要从萧煜珏身边经过,但一道蛮力突然袭来,紧紧钳住她的胳膊,用力一甩就将她甩到了桌案边上。
黎梨撞到后腰,一阵钝痛,险些直不起身,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萧煜珏笑得狰狞,大步跨上前来就要按住她:“我是练武不成,但制住你一个丫头片子还是轻而易举的!”
黎梨气得眼里冒火:“你当丫头片子就好欺负了?”
话说得厉害,但一个柔枝嫩条的姑娘家,能不好欺负吗?萧煜珏毫不在意,粗声粗气压了下去:“表妹就是喜欢嘴硬——”
谁知黎梨反手往桌面上胡乱一摸,抽来一只紫竹笔筒,对着他脑袋就凶巴巴地砸了过去。
萧煜珏预想过她受了这顿惊吓,可能会哭会骂,但没想到她竟然会动手,一不留神就被正正地砸了个眼冒金星,仰脸踉跄着往后栽了个跟头。
黎梨还不解气,回头又抄起了方沉甸甸的砚台,气势汹汹上前,二话不说就沉下膝压紧了他的胸腹。
“让你大言不惭,还敢推我……”
她费劲提着那方沉砚,正比划着要在哪里给再他补一下,身后忽然多了些声响。
黎梨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间一紧,有人在后面将她实实在在地搂进了怀中。
萧煜珏的帮手?
身后那人长臂一探就从她手中抽出了砚台,她慌了神,下意识想要挣扎,一侧头却闻到了熟悉的清淡花香。
黎梨心神恍惚了一瞬,身子却早已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勾手抱住了他的肩,任那安心的花香气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云谏的声音落到耳边:“打人,要往痛处打。”
少年毫不吝惜力气,提起砚台就狠戾地抡到萧煜珏左臂上。
惨叫声冲上屋顶,黎梨眼睁睁看着萧煜珏绷带缠绕的左臂折出一个尖锐的角度,鲜艳的血色立即染红了绷带。
显然,才接好的骨头又断得惨烈。
云谏扣着她的后脑勺叫她别看,还要去拿那方砚台,黎梨忙不迭地推了他起来:“一下
就好,别出人命了!”
“我的手!啊——”
萧煜珏捂着左边胳膊,疼得在二人脚下打滚,云谏十分不解气,直接抬脚踩着他的断骨辗碾。
“为何三殿下就是不长教训?”
萧煜珏惨叫不已,仇怨到了顶,梗着脖子道:“我,我长教训?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
黎梨稍怔,终于明白萧煜珏闹的这出缘何而来,被人觊觎窥视的恶心感上涌,她不由扯紧了自己的袖子。
云谏面无表情,将黎梨往后拨了拨,重新蹲回萧煜珏面前。
后者惊惧地看着他手里掂着的沉砚,后怕地闭上了嘴。
“毁了?”
云谏冷嗤了声:“我很珍惜她,甚至是你想象不到的程度,所以——”
他将那方砚台重重地抵到对方脑门上:“萧煜珏,别以为仗着皇亲身份就能胡作非为,我这人胆子不小,心肠不好,若不是顾念着她在边上看着,就凭你今日动的肮脏心思,我早就将你脑子敲得稀烂了。”
萧煜珏感受到额头冰冷厚重的石质,抵在头上时,那沉声听得骨头都在发脆。
他细汗出了一身,毫不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
“别来寻死。”
云谏毫不客气地拿砚台拍他的脸:“离她远些,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