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高跷说唱家  发于:2024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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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这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我,难道就算得上慎重吗?”
黎梨的动作顿住。
云谏五指修长,匀称的骨节带着长年握剑的力量感,与昨夜的肆意不同,眼下只是老老实实地将她的手握着。
“我也不是很差劲的人。”少年嗓音有些闷。
“你就不能……考虑一下?”
黎梨的眸光微微晃了晃。
这么多年来,她与云谏见面就能吵,他没皮没脸又诡计多端,向来不怕她的刁难,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服软低头。
云谏见她不挣扎了,便松了手,将那玉佩的络子缠上她的腕。
“我耐心很好,可以等你慢慢考虑,但我担心你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玉佩代表的云家藏库是我娶亲的红聘,我将它给你,是希望你明白我的认真……”
“你记着我的认真,再考虑得仔细一些,可好?”
言毕满室皆静,二人心绪百转千回,牵着那枚玉佩相顾不语。
直到窗外又有几声雀鸟鸣啼,清清脆脆的声音打破这阵沉寂氛围。
黎梨说不清是何想法,在云谏的注视下,慢吞吞拢起了指尖。
她将那枚脂白玉佩握进掌心,“嗯”了声,当作答应了。
云谏心头的沉压骤然轻了几分,朝她灿然一笑。
小郡主权当看不见,只隔着被子踢了踢他,小声掀过这章话篇:“你把我的衣裳递给我。”
二人背对着穿好衣物,黎梨转过身时,云谏已经将痕迹斑驳的床单扔入铜盆里烧了。
一同被火舌埋没的还有她的帏帽。
黎梨蹙眉望着那火盆。
云谏解释道:“昨夜有雨,帏帽近窗,已经脏湿不能用了。”
“这样啊……”
黎梨低下头,苦恼地抻着身上的交襟襦衫,上面几道被人揉乱的褶皱分外明显。
云谏:……
他轻咳了声,佯装无事地移开视线,递上在街口一并买的骑马披用的薄帔:“你先用着这个?”
“算了。”
黎梨信手推开:“这是男子用的,我披着也不合身。”
“没关系,距离街口也就几步路,我们快些上山回行宫就是。”
云谏点点头,带她绕过层层叠叠的纱帘屏风,二人走出这栋灯红酒绿的木楼。
乍见敞亮日光,黎梨忍不住眯了眯眼,眼睛尚未看清,耳旁便传来街坊小贩们的笑语。
“不愧是云承国师,神机妙算,昨日祭典一结束,便下了好大一场雨……我田里的庄稼总算有救了!”
“可不就是!这次祈雨祭典诚意十足,万盼天上的薰风仙童与瑶水仙女不要再闹矛盾了,若是再来三月大旱,我们凡人百姓哪里遭得住……”
黎梨逐渐适应了外头阳光,稍稍眨眼就看见了崭新的街景。
湛蓝清澈的天幕下,街市乌瓦一扫尘埃,高挑房梁木柱被雨水冲刷得棕亮,灰白石砖也露出原本的亚青色泽来,甚至砖缝间也新生了好几簇草芽,处处都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气象。
黎梨瞧着这番奇景,听着百姓们犹在夸云承“次次都料事如神”,难得沉默一息。
正想叫云谏早些回去,却忽然有一道箍力握住了她的手腕。
还未来得及惊讶,云谏便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将她结实挡住。
黎梨懵然抬起眼,只看见少年劲瘦的背影,被他随意束起的辫子碎发撩了撩脸颊。
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远远朝这边招呼道:“云二?”
云谏应了声:“三皇子。”
黎梨闻声挑了挑眉,萧煜珏?怎么又遇上他了?
似是回应,另一道男子嗓音随之传来:
“云二公子!竟然在这儿碰到你了,真是好巧!”
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黎梨揪住云谏袖边,悄悄探头想看清对方的模样,却被云谏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他招呼了声:“卫公子,好巧。”
姓卫的?卫太傅的独子,卫瑞?
此人一向与她三表哥交好,一同出现也不奇怪,黎梨没了兴致,重新缩回云谏身后。
萧煜珏显然心情很好,走近前来,爽声笑道:“来得正巧,昨夜天降甘霖,父皇龙颜大悦,准备在行宫设宴酬谢参祭的世家们,命我就近选些乐伶舞姬,届时也好表演助兴。”
“这差事轻松有趣,你可要一起来?”
“对呀!”
卫瑞拿着把折扇往掌心里一拍:“人多才好玩,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走走?”
云谏摇摇头,正要拒绝,一道疾风裹挟落叶吹过。
泛黄的落叶相碰发出脆响,黎梨轻薄的月白裙摆恰时随风扬起,竟从云谏的绛红衣袍后飞出一角,划了道浅色弧线,而后又翩翩然垂落。
黎梨与云谏心里一紧,方才还站在对面笑嘻嘻的萧卫二人,也齐齐愣了下。
卫瑞率先缓过神,促狭地笑了起来:“你身后藏着什么乾坤呢?到底是哪位佳人,为何不出来露个面?”
黎梨手忙脚乱拢紧了裙子,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她与云谏一大清早走出揽星楼,若这样的事被传了出去,定然要被舅舅姨母盘问个七天七夜的。
她轻戳了戳云谏的后腰,示意他小心说话。
云谏忍着痒没去捉她的手,随口搪塞道:“我在附近遇到个迷路的小姑娘,正打算送她回去罢了。”
“村庄里小门小户的女儿,胆子小,就不出来见你们了。”
卫瑞调侃着:“我还当你铁树开花,约了佳人在揽星楼揽了一夜的星星呢。”
云谏眸光稍凉:“卫公子,慎言。”
“是啊,慎言。”
不知为何沉默许久的萧煜珏忽然开了口:“京城谁人不知道云家家风清白,连父皇都多有赞赏。”
“想来,就算云二同佳人在大名鼎鼎的揽星楼住了一宿,应该也只是谈天说地聊聊人生而已,绝对不会发生什么腌臢事的。”
黎梨提着裙子,忍不住直皱眉,只觉这人阴阳怪气得很。
握着她腕间的手紧了紧,云谏没了耐心:“不叨扰三殿下办差,我先回去了。”
眼见他就要护着人离开,萧煜珏忽然笑了声:“差事不打紧,你孤男寡女也不方便,不若我们陪你一程,也周全了你们的名声。”
他不等话说完,就一个箭步靠近,伸手要将躲在云谏背后的黎梨拉出来。
这番突然发难,就连最近的卫瑞都未反应过来,黎梨避之不及眼见就要被他抓住袖子,下一刻凉风扑面,眼前骤暗,一张薄帔率先将她罩了起来。
云谏抖开薄帔,将她由头到尾罩得严实,还不忘往下拉拢了兜帽。
另两人的视线与手脚被完全隔绝在薄帔之外。
萧煜珏的手顿在半空,几人站在原地形如对峙。
黎梨回过神,埋头就躲回云谏身后,连根发丝都不肯漏,俨然一副胆小模样。
云谏顺势提高了音量:“三殿下,大庭广众之下还请注意行止,你这样拉拉扯扯的,若是吓着人家小姑娘怎么办?”
这声中气十足,周边的街坊邻居们瞬即投来目光,卫瑞忙上前拉住萧煜珏:“殿下,别冲动。”
云谏不再管那二人,行了个辞礼就带着黎梨离开。
感受到身边愈沉的低气压,卫瑞迟疑地回过头来:“殿下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去拉那村女……”
“村女?”
萧煜珏死死盯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看见那姑娘费劲地提起过长的薄帔,下方露出的月白裙摆质地柔软,缀满了精工珠绣,步步生辉。
……什么村女,那样精致的裙衫,寻常官家千金都不一定穿得起。
且他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件裙衫——
他那姝丽无双却眼高于顶、向来不拿他当一回事的小表妹。
朝和郡主,黎梨。
萧煜珏冷眼注视着那两道相携离开的身影,又侧首看了眼旁边纸醉金迷的揽星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道意味晦暗的嗤声。
云谏将黎梨送回行宫,二人停在她小院的前不远处。
黎梨解开肩头绳结,将薄帔递还给他。
这件在她身上长得曳地的帔巾,被少年轻松挽到臂弯里,长长的系带垂下,扫过他的衣袍,搭在修长笔直的小腿旁。
黎梨静了片刻。
云谏:“进去吧。”
黎梨抬起脸,朝他勾了勾手指。
云谏:?
他还是低头凑了过去。
花香扑近,温温软软的五指搭上了他的肩,少女轻浅的吐息呼在耳畔,吹起他鬓边的碎发。
黎梨:“你帮我买……”
她小声交待了几句,云谏逐渐涨红了脸,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我去买?”
黎梨板着小脸:“要不然我去?”
云谏咬咬牙,认了命:“……别,我去!”
“等我。”

黎梨才踏进院子,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女就扑了上来。
一名鹅蛋脸侍女几乎是在尖叫:“我寻了你一夜,你去哪啦?”
“……紫瑶。”
黎梨侍女不少,但自幼就跟着她的也就两位,面前紫瑶算是其一。
有打小的情份在,黎梨心知她年长两岁,素来爱操心,便也不计较那些虚礼,乖乖解释了句:“我下山了,因雨路难行,所以耽误了回行宫。”
紫瑶一把拉住她,围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嘴里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
“郡主糊涂!且不提昨天是多么紧要的日子,你本就不该偷跑,单说你真要下山,好歹也该带些人,不然若是碰到些什么——”
话才说一半,她猛一眼看见黎梨被匕首割破的裙边,抬首又撞见对方凌乱的衣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结舌道:“郡,郡主……”
“我没事,”黎梨及时抬手按下她的话头,“不过是避雨时狼狈了些。”
她紧着缓着糊弄了紫瑶去安排备水沐浴,才想松一口气,又发现一名圆脸侍女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是另一名自小跟着她的,名唤青琼。
黎梨:“怎么了?”
青琼说道:“郡主,你身上的香好像变了,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香回来……”
黎梨这才想起身上酒气未散,赶紧拉住对方叫她噤声:“路上蹭的罢了,小声些别被紫瑶听见,不然又得问一堆话。”
青琼心大,懵懵懂懂就点了头,又道:“昨日我们找不着郡主,惊扰了长公主殿下,殿下叫你回来的时候去见她呢。”
“……”这下黎梨是真的有些头疼了。
她揉了半晌额角:“沐浴后再去吧。”
丫鬟们麻利地备好香汤,黎梨屏退众人,独自进了浴间。
氤氲水雾中,罗衫滑落,温水浸没身躯,一直紧绷着的思绪终于松缓下来。
黎梨趴在浴桶边缘,枕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褪下的衣裙层层叠叠堆在旁侧,一枚浑圆的脂白玉佩半埋其间。她目光扫过一眼,又匆匆移入雾气里,随手捻起水面上漂浮的新鲜花瓣,似在打量,心绪却已经走远。
他竟然想结亲。
才平静些许的脑海又泛起涟漪。
黎梨想起他那句“你记着我的认真”,竟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些一反常态的恳切。
太不对劲了,那人就像被鬼魂夺了舍似的,以致于当时她甚至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二人都冲动了……最好就是过多几日,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寻个时机将这玉佩还回去。
不然,平白占着别人家的藏库信物,到底不像话。
打定主意,黎梨心神稍定,松开了手,然而沾湿的花瓣黏在指尖,不肯轻易落下。
她注视那枚梨白花瓣片刻,浇水冲掉了它,花香离散,干净的食指边缘却露出一道齐整印痕。
半圆一般的弧度,浅浅泛着红。
黎梨怔愣半晌,凝神思索这印痕的由来。
……隐约有些印象。
好像是起初某个时刻,她紧张蜷起,不自觉掐住了云谏的手臂。
彼时弓着腰的少年初入樊笼,
意味含糊地倒吸着气,百般哄不得她放松,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牵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
黎梨脸上骤热,羞恼得一头扎进了浴桶里。
他不是说没有留下痕迹吗?
一行人垂目静步往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为首的少女裙衫荼白,巧致的风铃花绣缀于裙边,与杨妃粉色的交襟襦衫相衬,为这座镂金铺翠的华贵行宫添了些娇嫩颜色,引得树梢的鸟儿也驻足侧目看了看。
黎梨刚沐浴完,吹着夏末的晨风收拾两头三绪,不知不觉便走近了丝竹声。
蜀锦绣鞋停在长公主的主殿阶外,她一抬头又听见几道奉承笑语。
“妙笔!”
“长公主画得真好!”
黎梨习以为常地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她这位姨母——安煦长公主,离经叛道人尽皆知,大到所谓的妇道名节,小到常仪礼制,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大弘王朝,显贵人家的前殿都是用来宴客酬宾的,她却偏要放一张硕沉的乌木画案,每日泼墨山水。
还要召来一群美男乐伶陪侍,美名其曰“听韵行墨”。
前段时间要为祭典净宿,安煦到底收敛了几日,直到昨日祭典结束,半夜降下甘霖,眼见圣上龙颜大悦准备庆祝,她便不再装模作样,今日就摆上了画案。
黎梨总觉得自己身上的不安分,应该是近墨者黑。
她进了前殿,目不斜视地穿过乐伶们的坐席,先端正行了礼,而后自然而然地坐到了画案对面。
“姨母,你找我?”
华裳金妆的年轻妇人提着狼毫,闻声略微抬起头来,明眸朱唇被那张乌沉画案衬得熠熠生辉。
安煦长公主俨然继承了先皇一脉的顶好相貌,虽早早守了寡,但从未委屈过自己,如今二十八九的年岁,愈发显得风致艳丽。
她斜眼扫了黎梨一圈,见对方气色颇好不似受了委屈,这才不紧不慢哼了声。
“舍得回来了?”
梨梨一脸老实:“姨母说笑了。”
安煦挥挥手屏退一众伶人,仍兀自描绘自己的新作,嘴里的话却是对着黎梨说的:“昨日去哪了?”
“可别提了。”
黎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托辞,佯装郁闷道:“我下山找了家茶楼听书,一不小心忘了时辰,被大雨困住了脚步,所以才耽误了回行宫。”
她嘟囔着:“没玩到什么,回来还被告知惊扰了姨母,委实有些倒霉。”
“茶楼,听书?”
安煦将信将疑,挑眉盯着她,半晌看不出端倪后搁笔叹了口气。
“迟迟。”
是黎梨的乳名。
黎梨莫名想起幼年时的一幕,那时的少女安煦将她抱在怀里逗乐:“你可知你这乳名是怎么来的?”
“那年冬寒太久,你的出生也比太医院算的日子晚了许多,可把一大家子人吓得够呛……后来才听人说,春晚梨花迟……”
少女笑眯眯地蹭着她的脸:“迟迟小坏蛋连出生都如此顽皮淘气,往后还能不能让我们省心些?”
此时年轻妇人的声音响在耳畔:“还能不能让我省心些?”
黎梨恍惚回过神来。
长公主旋过身正对着她,语气幽幽怨怨的。
“你听书倒是悠闲,可知我在这儿替你瞒得多么辛苦?祭典那么大的事,你也敢说逃就逃……”
“就不怕被云承发现?到时候他一本本子递给皇兄,你定要挨罚!”
“姨母……”
黎梨乳燕投林般扑到安煦身侧,抱起她的胳膊就撒娇:“姨母这是关心则乱了。昨日礼舞世家众多,加之游街人山人海的,少一个我罢了,哪里有人看得出来?再说了……”
她小声嘀咕道:“云承哪敢告我的状?”
“他假公济私,表面上一视同仁地号令世家子女,暗地里却纵容自己的弟弟偷闲不去参祭,想来那神棍自己也心虚得很。”
“……他弟弟?你说云谏?”
安煦被她晃得头晕,下意识按住她否认道:“你与他不同,云谏是破了相所以才不能参祭。”
梨梨动作一顿。
破了相?
……这话云谏也说过。
可是那日在树下,她真真切切地查看过,他脸上干干净净的,别说疤痕豁口了,就连半道瑕疵都没有。
怎么都说他破相了呢?
她茫然地望向安煦。
安煦原本只是顺口一句反驳,未料及竟见到自己的外甥女一脸困惑。
想起黎梨方才的指控,安煦面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你……不知道?”
黎梨眼里茫然更甚:“我……应该知道?”
安煦哑了哑,脑海里闪过那少年半张染血的脸,还有他清冽眸光越过沾血长睫,无声注视着自己外甥女的模样。
她一时忍不住啧啧摇头:“好啊,你真是……怪不得云家那孩子总说你没良心,如今看来,也不算说错。”
黎梨:?
她想问个清楚,安煦却道:“那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所有什么疑惑,你同他说去。”
黎梨一噎,正要恼姨母卖关子,下一刻却听见对方发问:“今日唤你来还有一事,我且问你,功课写完了吗?”
小郡主刚起来的气焰骤然灭了个干净。
她默默松开了安煦,纤白手指绞着垂下的发辫,含糊道:“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
黎梨莫名觉得这几个字有些阴阳怪气,抬起头就见对方朝后招了招手。
旁侧的侍女走上前来,递上一个托盘,几摞书册与白宣赫然在目。
安煦戏谑道:“郡主大人,你功课都丢在了公主府,没带来行宫,是如何写得差不多的?”
黎梨:……竟然被她发现了。
“幸好前几日我着人回府晒书,下人们在书房捡到了这几本,不然又要被你躲过去了。”
眼见青琼从善如流地接过托盘,黎梨苦恼地拉下小脸:“姨母,刘掌教布置的功课总是那些酸腐教义,我实在不……”
安煦一口拒绝:“不行,学府的功课不能落下,我可不想再被刘掌教登门责怪我管教无方了。”
那古板老头子三朝太傅,连先皇都敢骂,她可应付不来。
见面前的少女霎时蔫巴了下去,安煦又有些不忍。
想了想,她神神秘秘地哄道:
“我知道你不爱看那些陈词滥调,我读书时也不喜欢的。但你姑且做个样子给掌教看,省得过两日在祭典酬谢宴上遇到他,又被他逮着说教一通,毕竟……”
“那酬谢宴关乎你的终生大事,可千万别被打岔了!”

听她这话,黎梨疑惑地抬起头来。
先前在揽星楼门口,确实听闻萧煜珏说圣上准备设办酬谢宴,但这与她的终身大事有何关系?
安煦美目中光芒流转,掩唇笑道:“想必你应该知晓,金榜已出,三甲之中就数那位探花郎最为夺目——”
“据说那人年纪尚轻却才情过人,还生得相貌堂堂,揭榜那日当场被你父亲看中,举荐为户部司侍郎,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她抬手捏了捏黎梨的脸颊:“他会出席此次酬谢宴,京中闺秀都期待着呢,你不去看看?说不定你们俩一见钟情,自此造就一段风月佳话……”
“我当是什么呢。”
黎梨听完,懒洋洋拨开了她的手:“不过是位迂腐书生罢了,我没兴趣。”
安煦毫无意外地笑了声,心中却道那可说不准了。
关于那位新科探花郎,还有一点她没说——黎梨的父亲黎百鸿举荐此人,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惜才。
安煦眸光落到不远的空旷处,悠哉眯起了眼。
两年前,在黎梨的及笄礼上,云承国师为她卜过卦,卦语预言了她的命中姻缘,此事曾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但凡想要攀圣宠、结黎相的高门大户,无一不在蠢蠢欲动。
然而那则卦语含糊,彼时京中少年英杰者众,但也找不出一个合卦得令人心服口服的,久而久之,这事也就渐渐被人忘于脑后了。
直到这位出自遥遥边关的探花郎一朝登京,黎家的长辈们敏锐地发现,此人这么巧又那么邪乎,竟然就合上了卦。
而且合得几近完美。
黎家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今晨黎百鸿甚至破天荒地来拜见了他口中“荒淫无道,不
足深交”的安煦长公主,好声托她千万盯着黎梨去参加酬谢宴,多少要与那探花郎见上一面。
按云承所说,那二人是奇缘天定,情意极其深重……想必头次见面就会对上眼缘吧?
“姨母?”见她走神,黎梨唤了声。
安煦轻微垂眸看了眼身边的小郡主。
黎梨一脸乖巧:“听着无聊,我不去酬谢宴行不行?”
安煦:……什么郡主,分明是个刺儿头。
黎梨向来不拿云承当一回事,一口一个“神棍”,安煦却知道云承算卦有几把刷子,包括昨日的祭典祈雨在内,从未出过差错。
此事关乎自家外甥女的姻缘大事,自然由不得她任性。
安煦:“必须去,多少去看个热闹。”
“一个探花郎算什么热闹?”
黎梨不满嘀咕道:“满京城都是男人,他又不是长了三条胳膊四条腿,我稀罕他做什么?”
听见这堪称幼稚的话,安煦咯咯笑了起来,又拿手指点她,语气里难掩暧昧。
“到底是年轻,往后你就知道了——寒士书生文气体贴,最懂得温柔伺候人。”
闻言,些许起伏重叠的光影片段划过心海,黎梨羽睫颤了颤。
“依我看,未必要书生,习武之人也有懂得温柔伺候的。”
此声落地,殿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黎梨后知后觉捂住了嘴。
那原是一句腹诽,不知怎的犯了糊涂,竟然说了出来!
安煦意外地挑起了眉,似在琢磨她这话语背后的含义。
黎梨心道不妙。
她目光飘移,趁着姨母未发话,悄悄松了手,挪着步子往门口去。
“好了姨母,我会参加酬谢宴的,那什么,那我先回去写功课了……”
然而——
“站住。”
安煦将她喝住,远远将她打量了一圈,视线停在她脖颈一侧。
那几道紧贴着脖子的发辫,凭空多了些欲盖祢彰的意味。
该不会是在遮掩些什么吧?
她问道:“你昨日当真只是去听书了?”
黎梨感觉脖子旁边凉飕飕的,下意识捋了下辫子,却不知这动作叫人看着更觉心虚。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安煦冷笑了声:“那你来同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习武之人……”
就在这时,几道尖叫声从窗边炸响,将房内二人吓了一跳。
安煦拧眉望去,三五位裁弄花草的侍女正在窗外上蹿下跳,闹得不可开交。
有内侍匆匆上前回禀:“殿下,是林间山猫闯了进来,外头正在驱赶呢。”
此处行宫背靠宗继山脉,花草丰美,偶尔有些山野灵兽误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安煦颔首示意她知道了,正想继续盘问她的外甥女,谁知一转头,面前早已空荡荡一片。
某个鬼机灵趁这一阵骚乱,早就带着自己的侍从们跑了个没影。
安煦顿在原地,好气又好笑。
黎梨来时还悠悠然的,此时却快步跑出了长公主的院落,穿入花园里的长廊。
紫瑶等人追在后面:“郡主,慢些!”
黎梨回头道:“慢不得!我发现了,但凡出门就要倒霉!想必是这几日黄道不吉,还是快些回院子吧,不然……”
后面的紫瑶脸色忽变,青琼失声叫道:“郡主——”
黎梨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回头便猝然撞上一道温热胸膛,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手臂处传来一道托力,有人稳稳搀住了她,少年松快的嗓音响在头顶:“不然怎么样?”
黎梨揉着撞疼的肩,懵然抬头:“……云谏?”
“你怎么在这?”
云谏“啊”了声,随口应道:“我去找你,你院子里的人说你来长公主这儿了。我想着你出去一夜,不知能否应付长公主的盘究,便赶了只山猫进去,果然——”
“就看见你逃命似的跑出来了。”
山猫是他放进去的?
黎梨心下一慌,方才她在前厅口出狂言,可未曾收着声量。
她悄然打量对方的神色,有些踟蹰:“你有没有听见……”
云谏:“什么?”
少年面色如常,不像撞见了狎昵之言的样子。
黎梨默默压下了话头。
后面的紫瑶等人扑了上来,拉着她上下确认有无受伤。
人多了起来,她更不出声了。
云谏瞟了眼围成了圈儿的丫鬟们,往后撤了几步。
“你随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青琼知晓自家郡主与他打小就不对付,本就气他撞疼了郡主,闻言更觉不快:“云二公子,还请您自重,若真有什么东西,在这给就行……”
一旁的紫瑶不知想起了什么,看清那二人说话的模样,忽然拉住青琼,朝她摇了摇头。
青琼正不解着,就见小郡主略微沉吟,回身低低吩咐了句:“你们在此等我吧。”
她着实吃了一惊,与紫瑶对视了一眼。
黎梨心中有鬼,慢吞吞地跟着云谏来到稍远的长廊拐角,做贼似的避开了心腹们的视线。
“给我吧。”
云谏从身边拿出个竹质圆筒,碗口大小,稍一晃便有水声在内撞响。
“你要的避子汤,我已经煎好了,”他嘱咐道,“你待会趁热喝。药师说了,服药后五日不可饮冰,不可受凉,不可贪食寒性瓜果——”
“知道了。”
黎梨伸手去拿竹筒,小声嘀咕道:“比宫里的陈嬷嬷还要唠叨。”
云谏话语被噎住:“我唠叨?”
他不乐意了,手腕一转就收回了竹筒。
“没良心!为了这药,我被药堂掌柜当作见不得光的奸夫,躲后厨煎药又被厨工们怀疑隐疾,担心你受为难还去捉了只山猫……我这般费心劳神,到你跟前就得了句‘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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