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得一跺脚,连忙呼唤着侍女和奴仆:“快四处寻找!”
若是让宁王府知道了,少不得说这夏侯家嫡女实在是没规矩,丢人!
而青葛在逃离了罗嬷嬷后,她自然明白,罗嬷嬷必然会先试着找她,会帮着隐瞒,此时正是她行事的好时机。
她在千影阁数年,自然也积攒了一些便利的物件,那是自己用习惯了的,而狡兔三窟,这些东西她分了几处隐藏,一部分细软和要紧物件藏在千影阁她的房间中,还有一部分就藏在城外一处隐蔽的树中。
如今这丽泽湖正好位于禹宁城和郊野之间,对她来说行事倒是方便。
她几个纵跃间寻到了自己藏物件的那棵树,很高的一棵老樟树,因为太高了,一般很少有人上去那棵树。
青葛足尖一点,身轻如燕地飘飞而起,其间以旁边另一棵树为借力点,几个纵跃间已经攀飞上那参天大树。
在茂密的枝叶和鸟巢间,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包裹,为了隐蔽,包裹也是草绿色布料包着的。
她打开包裹后,迅速找出自己往日的短衫并紧身衣裤,换上,之后又拿出各样易容之物,藏在这茂密枝叶中快速进行易容。
除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她还有三种模样,一个是略显冷漠的年轻小娘子,一共是四十岁的妇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如今她易容成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娘子,皮肤略显腊黄,有着高高的颧骨以及狭长的眼睛。
她大多时候也是以这个面容执行暗卫的任务,也更喜欢这张面孔。
其实大部分时候,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于光天化日之下,总给她一些并不安全的感觉。
她喜欢隐藏在假面之下,这样她可以更好地收敛情绪,以最佳状态去面对一切突发事项。
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感到亲切和自在起来。
待易容过后,她拿起面纱裹巾等物,纵身跳下,先来到了一处池塘边,对着那里看了看自己的脸,确定并无破绽后,她才蒙住了面纱,施展轻功,赶过去城中王府见叶闵。
若论起功夫,她未必是千影阁最好的,但是若说轻功,她根骨奇佳,是千影阁数一数二的。
叶闵曾说,他即使腿脚不曾有伤,轻功也比不上青葛,天赋不如。
就凭这点,青葛是有自信可以自由出入宁王府的。
她这么几个起伏,便到了宁王府外,宁王府占地颇广,高门阔院,府邸恢弘,而千影阁便位于宁王府靠近北门处。
青葛沿着屋脊自北边围墙潜入宁王府,先隐在一处飞檐下,观察着动静。
千影阁是一座三层楼宇,掩映在绿荫□□之间,还有两棵上百年的槲树,弯曲盘旋地点缀在红砖青瓦间,乍看之下也是草木葳蕤,水榭清雅。
不过青葛再明白不过,看似寻常的院落,其实暗藏了重重杀机。
一个不慎,便会触发机关,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她这次回来,是要见叶闵,便也不刻意隐藏行迹。
很快,千影阁值守的暗卫发现了她,冰冷的杀意便散发出来。
青葛便自飞檐下伸出手来,食指微屈,和拇指成环,做出手势来。
千影阁内部有一套复杂的手势,每个人的身份都有复杂的手势识别,且这手势根据年月日以及奇门遁甲方位不同,又有细微差异,外人便是知道暗卫的手势,也不可能出参透其中奥秘。
如今暗卫见青葛的手势,便迅速地以手势询问,青葛再答,如此五六个来回后,暗卫确认了青葛的身份。
暗卫之间未必知道名字,但却可以确认青葛是千影阁三十七号。
在确认身份后,暗卫通禀,青葛终于获得准许,进入千影阁,过去荷花厅。
然而,才一踏入荷花厅,她骤然停下脚步,并迅速隐在一旁。
荷花厅临水而建,卷棚顶梁架下安置连续隔扇,而就在廊柱间的半栏坐槛处,设置了香案小几,叶闵坐在榭树下,吃着茶。
和他一起吃茶的是宁王。
几乎出于一种下意识,青葛并不想这时候见到宁王。
上次她触犯了宁王,宁王下令鞭一百,她因此受伤中毒,叶闵就此放她过来疗伤休假,这件事宁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大概率不知道吧,宁王日理万机,小小暗卫他还不至于注意到。
既如此,她也不希望自己如今突然出现,提醒宁王自己的存在。
是以她只是静默地侯在那里,安静地等着,等着宁王和叶闵谈完后离开,她再上前。
此时恰好宁王要离开,叶闵起身相送,穿过荷花厅旁的临水回廊。
青葛站在暗影中看过去,宁王一身紫色长袍,头戴玉冠,清冷凛然,矜贵从容。
后面的叶闵却是清瘦沉默,略显苍白的手握着银拐,跟随在宁王侧后方。
宁王往日总是肆行无忌的性子,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不过此时却略放慢了步子,显然是在迁就叶闵的脚步。
两个人不知说着什么,看上去宁王神情有些郑重。
青葛凝神细听,只是他们到底防备心重,这荷花亭邻水的,隔着潺潺流水,根本听不清楚,只隐约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夏侯府”以及“西渊”。
青葛想起罗嬷嬷所言,想着看来是能对上的。
那夏侯见雪的母亲本是西渊公主,如今夏侯三爷过来禹宁,是要商讨西渊诸事,应是借着这么一门婚事,夏侯家助力宁王平定西渊,而夏侯家则借助大晟皇室之力,谋取一些好处,图一个家族绵延。
谁知道这时,她便感觉叶闵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来,若有实质。
青葛心中微顿。
被发现了。
叶闵就是叶闵,他的眼睛便是刀,可以刮平方圆十里地。
她便不再躲藏,施展轻功,飘然而下。
因是在宁王和叶闵面前,她自然不敢唐突,所以下降的速度都控制得缓慢轻盈,犹如一片轻盈的叶,徐徐降落,最后无声落地。
叶闵不曾看一眼,不过宁王却淡扫过来。
这样的轻功可以说天下无双了。
落地后,青葛单膝跪地,望着前方宁王的袍底,恭敬地道:“青葛拜见主人,拜见阁主。”
她这么说话的时候,乌发自肩头垂落,被风一吹,和蒙面黑纱一起轻荡,遮住了半边面孔。
叶闵抬手,手指微动,无声地给了青葛一个手势。
青葛明白,这是说他今日有事要处理,回头会和她聊,让她稍侯。
青葛其实有些失望,她能过来一趟不容易,以后不知道是否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不过碰上了宁王,也没法,只能无声退下了。
而就在青葛走出千影阁时,宁王的目光扫过那即将消失的背影,突而笑了下。
之后,他才对叶闵道:“我以前从不知道,你竟——”
他话说到一半,叶闵的视线已经射过来。
他抿着唇,不太苟同的样子。
宁王轻挑眉,神情很有些意味深长。
叶闵轻握着手中
银拐,眸色冰冷:“殿下,你想多了。”
第15章 春牛
今日是中和节,又是丽泽湖开湖时候,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叫卖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青葛很少有机会这么闲散地走在街道上,是以便格外享受此时的喧闹。
比如街道上叫买着的春日新鲜野蔬,比如哭闹着要爹娘买小食的孩童,又比如挂在树梢或者酒旗旁的那用缯绢缀成春幡,这就是烟火人间,是青葛不曾触及的。
往日青葛不是不曾从这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过,只是每每这时,她会觉得自己终究和别人不同。
别人是青天白日下的人,而自己却仿佛躲在角落里的鬼魅。
于是消除奴籍,拿到户帖,光明正大地走到人间,这便成了一件格外美好的事,会成为刀口舔血生涯中最终极的期盼。
以她的功夫,也不是说不能伪装,躲在人群中,就算没户帖照样能过好日子。
可人活这辈子,有时候就是会奢望自己不曾得到过的。
越是得不到,越觉得那东西顶尖要紧。
此时的她穿梭在街道上,漫不经心地走着,感受着这一刻的正大光明。
这时候突然羡慕起来,当夏侯家的女儿真好。
若她果真是夏侯家的女儿,而不是拿了银子假冒的,那该有多好。
当然也只是瞬间的念头,大部分时候她并不去奢望那些自己注定得不到的。
这么想着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娘娘。”
青葛听闻,看过去,那人头戴蓝靛包巾,着了利索的蓝布短衫,扎了绑腿,却是一个眼熟的,青葛认出对方是宁王的随从。
她惊讶,下意识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此时自己的脸已经是去了易容的,她如今在外人眼中是夏侯嫡女,宁王府王妃。
那随从过来,恭敬地道:“殿下正在茶亭中。”
青葛抬起眼,正好对上茶亭处中那道目光。
是宁王。
他幽深的眼底平静,疏淡,薄薄的眼皮微垂下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青葛。
在迎上青葛的目光后,他漫不经心地收回去了。
青葛想起刚才在千影阁,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罢了,如今他竟来茶亭了。
她不着痕迹地扫过茶亭,幸好,没看到叶闵。
叶闵因腿脚不便,喜欢清净,从来不会来这种热闹场合。
她心中稍定。
当下在侍卫的引领下,她过去了池亭中。
宁王捏着茶盏,闲散地欣赏着远处的游船画舫,并不曾回首,只是用很轻淡语气问道:“你竟一个人出来王府,这是要做什么?”
青葛在这一瞬间,大脑中快速地选择着自己应该遵从的性子。
应该柔顺地道歉,说我走丢了,然后柔弱无依地让他送自己回去,还是和他倔起来?
不过是片刻间,青葛便下意识选择了倔起来。
她现在不是青葛,而是夏侯氏嫡女。
为什么不可以仗着夏侯氏嫡女的身份硬起来。
他不给她杜仲王雄花,竟然还想和她行夫妻之事,想得美。
于是青葛便很是疏淡地道:“怎么,我不能出来走走?”
宁王凉凉地道:“是不是夏侯家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你如此不谙世事?”
青葛:“我之前在夏侯家,遇到节庆时候出门逛街,这不是常有的吗,怎么,到了这禹宁,还是禹宁城的街道上,我竟连出门逛街都不能了?以殿下的英明,禹宁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宁王视线终于投射在她脸上:“你倒是伶牙俐齿。”
青葛:“这不是伶牙俐齿,这是雄辩强据,据理力争。”
宁王听此,难得笑了下:“狡辩。”
他脸型过于薄锐明艳,看上去有种寒夜刀锋一般的锐利,纵然此时笑起来,也没有半分让人亲近的感觉。
只能说明他在刻意收敛本性罢了。
对此,青葛反应凉淡。
她想起自己刚才见叶闵,若不是他在,自己就可以和叶闵商量下退出千影阁一事了。
结果就因为他!
宁王看她这样:“还在生孤的气?”
青葛轻哼一声:“殿下说哪里话,妾身哪敢生殿下的气?”
宁王墨黑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之后眉骨微抬:“大过节的,孤陪你四处逛逛,你我冰释前嫌,如何?”
青葛是没想到宁王竟然能这么好脾性起来。
这都不像他了。
她想起今日宁王和叶闵谈话时的凝重,以及言语中隐约听到的“夏侯止澜”字眼,想着他们必是商议过了,她这个王妃还是得好好供着,所以只能宁王让一步。
想到这一点,青葛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个桀骜不驯的宁王,有一天竟然陷于联姻之中,不得不对他完全不喜的王妃示好。
谁能想到,有一日他竟要凭着男色讨便宜!
青葛便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开始好奇,宁王所谓的“陪她四处逛逛”是能做到哪一步。
多想看他低三下四,看他卑躬屈膝——虽然估计不容易。
是以青葛也没心思和他斗气了。
她望着眼前的宁王,依然是那身翠竹织锦长袍,不过乌发上的玉冠却换上了寻常锦带,看得出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刻意收敛了些。
但却掩不住这人骨子里的孤傲和强势。
看一头嗜血的野鹰俯首下来的伪装,倒是有趣极了。
她便仿佛很不在意地道:“确实是打算四处逛逛,有殿下相配,妾身受宠若惊。”
宁王削薄的唇轻抿,笑着道:“话说得倒是好听,但孤总觉得,王妃似乎存着恼?”
青葛淡看他一眼:“殿下觉得,是妾身小性了吗?”
宁王便觉,她这么睨自己时,那清澈灵动的眸子中仿佛有水要滴出来一般。
他略沉吟了下,唇角翘起,道:“是孤考虑不周。”
青葛:“哦?”
她笑望着他,等着这高傲矜贵的男人低首认错。
宁王:“只是这杜仲王雄花已经给了叶阁主,确实不好再要回,既如此,王妃可以随意提出一个条件以作弥补,如何?”
青葛听着,心想她才不提呢。
若是提少了,自己亏,若是提多了,他反而觉得自己贪心不足。
于是她道:“妾身和殿下既是夫妻,夫妻应该一体,又何必见外呢?”
宁王轻笑:“王妃说的是,不过王妃才刚进门,出了这样的事,孤也过意不去,等这次中和节后,回去府中,孤会将府中内宅诸事都交给王妃打理,如何?”
青葛听着,惊讶。
突然扔过来这么一个招,这是何意,好还是不好?
如果由她插手后宅中馈,那意味着自己有机会查查这崔姑姑。
不过若是这操持后宅,那得花多少心思,自己只是几个月临时当当这王妃,倒是不必这么卖力吧……
当下她轻笑,道:“妾身初来乍到,诸事不懂,这个还是过些时日,等妾身熟悉了,再多定夺吧。”
宁王唇角翘起:“可以由府中管事以及诸人协助理事,不过王妃说的是,等回府后,再细细商议吧。”
对此青葛还算满意:“好。”
宁王:“你怎么孤身一人?府中侍卫侍女呢?”
青葛:“……”
她含糊地道:“无意中走散了。”
宁王看她仿佛有些心虚的样子,莞尔,也就不问了,反而问道:“怎么突然要出来?”
青葛:“我和你提到过,身为宁王妃,也想多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
宁王听此,哑然失笑:“我应该夸你尽职尽责吗?”
他的笑听起来清沉好听,隐约有翠竹的清冽。
青葛:“我也只是看看而已,倒不是为了殿下的那句夸。殿下说好的,要陪妾身四处逛逛,怎么如今倒开始好一番盘问?”
宁王嗯哼了声:“孤盘问了吗,只是问问而已,看来王妃惯会倒打一耙?”
青葛听这话,看着宁王:“既如此,那我们还是各自回去,我回凝和苑,你回天鸿阁……”
宁王唇角扯起一抹弧度:“就这么急,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青葛:“不然呢?”
宁王笑,内褶单薄的眼皮微垂着,过于瑰丽的面庞竟有了几分温柔的意味:“王妃,先喝口茶润润口吧?
青葛看着这样的宁王,心中微动了下。
她从未想过,当昔日这至高无上的主人还能露出这样温柔的面孔。
即使是假的,但依然可以轻易让天底下任何女人为之心动。
她略定了下心神,淡道:“好。”
宁王:“王妃喜欢吃什么茶?”
青葛听闻这话,一眼看过去,却见案上有各样茶膏,她在宁王府为暗卫四年,虽从未喝过茶,不过对这茶之道却是略通一二的。
她知道,顾渚紫笋应是朝廷贡茶,是皇帝赏过来的,而寿州黄芽和蕲门团黄都是自己得的,还有其它几样不是太要紧的偏门茶,比如蒙顶石花和夔州香雨等,这都是往日很少用的。
她看着这茶,缓慢地道:“我们家往日只用岘前春。”
岘前春产自绀梁,夏侯氏便盘踞于绀梁。
宁王听此轻笑:“我知道岘前春,听闻夏侯家在茶道上颇有讲究,绀梁岘前春一两值千金。”
青葛笑道:“这便有些夸大其词了,只是产量少,只能供自家喝,才被外面以讹传讹。”
说着,她望向宁王:“殿下若是喜欢,我嫁妆中倒是有些岘前春,等哪日闲暇时,我亲手煮了茶来,请殿下品鉴。”
宁王神情愉悦:“好,不过现在你可以尝尝这几样,都是各地进贡的名茶,看看有你喜欢的吗?”
青葛便再次看向案上,都是上等细瓷白罐,白罐中上面都写了正楷小字,标了名字。
宁王便亲自取了茶瓯来,用茶勺各取些许,最后放到青葛面前:“试试?”
青葛其实完全不懂品茶,她怎么可能懂得品茶,她一口茶都没喝过。
不过平日护卫在宁王身边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一些,况且这一段莫经羲也曾让人对她一番恶补,是以她对于夏侯娘子的各样嗜好都了如指掌。
她再是一窍不通,此时也少不得胡诌一番。
当下笑着道:“不如试试这蝉翼吧,我看这早春黄芽,相抱如片甲,嫩薄如蝉翼,配上……那一套茶具吧。”
说着,她以手指向一旁多宝架。
那多宝架上陈列了数中茶具,每一种茶都可以搭配心仪的茶具。
宁王赞赏地看着她:“你确实有些眼力,这蝉翼是散茶中之极品,至于这茶具,白如雪,薄如纸,德华白瓷中贡品,配这蝉翼名茶,倒是相得益彰。”
一时他自是命人取来那套茶具,又命茶博士上前,取了蝉翼来煮茶。
这么煮着间,宁王兴致不错,和青葛论起茶道,诸如用水,用茶。
青葛倒是明白他往日的讲究,用柴的话,自然是木炭。
她便也故作从容地提起“她昔日在夏侯家时的光景”,说起往日只用梅上雪,埋在窖中,要过三个春秋,才能取出来煮茶吃,还要用最上等的木炭,便是寻常诸如桑槐等的硬柴都不要用。
她修长的手指轻剥开小食,笑着道:“若是用那些硬柴,或者含了油脂的木柴,终究玷污了茶香。”
宁王道:“我自然没有王妃的闲情雅致,不过这里用的水,乃是深山清泉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青葛颇感兴趣:“哦,那倒是可以试试。”
两个人品过茶后,宁王便带着青葛过去看吹灰之戏。
青葛便好奇:“那是什么?”
宁王解释道:“这是将葭灰放在律管之中,以此来测定节气,如今新节气至,葭灰便会自行从相应律管中喷出,市井间也模拟了这测定之法,权做嬉戏。”
青葛恍然。
恰好这时,有朝廷送来的春牛,此时正由官府引领着来鞭春,一时便见旗鼓锣吹,那迎春牛在众人的簇拥和吆喝中,披红挂彩,自街上经过,引得一众人等纷纷围观。
宁王:“你往日必是不事稼穑不通农务的,想必也不知道这牛,这是春牛,那人手中执掌彩鞭鞭春之意。”
青葛颔首,又指着其中一个,随口道:“那人身上文身又是什么意思?”
宁王听这话,略有些意外地看向青葛。
青葛察觉他目光有异,陡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虽说本朝对文身刺青并无偏见,有些文人骚客也陆续在身上纹饰鱼龙、飞仙和花卉文字等,但是在那百年门阀世家中,规矩严苛,是绝对不可能允许自家子嗣去纹饰身体的。
不光世家子弟不允,便是家中所用仆人也不可能文身,便是万一文了,也绝对不可能露出来给这养在深闺的娘子看。
所以她故作无知,张口问起这个,丝毫对文身不见惊讶,其实是不符合夏侯娘子行事的。
说到底,不是世家娘子,即便是伪装,一些细节也很难伪装出来。
她看着他略有些意外的目光,补充说:“这不是文身吗,我听嬷嬷提起过,说时下不光浮浪子弟,还有些文人墨客,甚至一些达官显贵都开始文身,我以为这就是了。”
她这么解释,宁王也就明白了,给她解释道:“这是准备过去画舫施展绝技的锦体浪子。”
青葛:“锦体浪子?”
她确实没听过这个。
宁王颔首:“他们只是些许懂得一些武艺,并不高明,不过耍个花头,倒是能让寻常百姓喝彩。”
一时问她:“要去看看吗?”
青葛:“可以去看?”
宁王抬手,直接挽起她的:“带你去画舫看看。”
青葛的视线扫过两手交握处,他的手干净整洁,骨节匀称,右手拇指上的玉韘剔透光润。
她点头:“好。”
在丝竹弦乐中,青葛随同宁王登上了画舫。
作为夏侯氏的女儿自然不应该知道,不过青葛却知道。
这画舫是当今天子送给宁王的弱冠之礼,香楠木制成,画舫雕栏画栋,精巧绝伦,足足一千料,长约二十余丈,可容纳百人,行走在船上如履平地。
宁王带青葛上了画舫,一时自有侍女悉心服侍着,两个人享用着小食,观赏着这湖面风光。
却见湖上又有各样小船,有乘船卖羹汤的,卖青碧香酒的,也有卖各样茶果或者新鲜水物的。
宁王侧首,问青葛:“你想用些什么?”
青葛:“我看着这里诸般小食倒是新鲜,随意来一些吧。”
宁王便吩咐一旁侍卫,侍卫得令,很快去各处小船上购置,不多时,大包小包的,有新鲜烤螺头,也有各样茶果菜肴,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
宁王道:“尝尝这个吧,山家三脆。”
青葛看过去,却见是用嫩笋、枸杞菜和蘑菇焯熟后,与香熟油、胡椒和盐等拌食。
当下略尝了口,果然是鲜嫩,简直犹如春日听雨一般舒爽。
两个人这么吃用着,一时又观赏着一旁各样杂耍,却见那些锦体浪子手舞足蹈、上下翻飞,施展一身绝技,倒是惹得围观众人都鼓掌喝彩。
宁王见青葛看得专注,道:“你若喜欢,可以让朝中专用的御班过来,在府中给你表演,比外面这些粗鄙杂耍要风雅一些。”
青葛听着,自然明白,这宁王一心觉得他王妃是个饱读诗书的闺阁娇人儿,自然是处处经心照料着,怕她不喜那些粗俗的。
他对这夏侯氏王妃倒是用心了的,只可惜,一番心意注定付诸流水了。
夏侯嫡女根本不愿嫁入他的府中和他做夫妻,如今他这一番奉承言语,倒是对她这身份卑微的暗卫说了。
若他有朝一日知道了,必是暴怒,且觉得荒谬可笑。
不过对于青葛来说,既来之,则安之,她往日来这画舫,哪里可能坐在这里,由这金尊玉贵的王爷陪着自己品茗赏景,如今既得了这福分,享用便是。
是以她含着笑,看着远处风景,远处亭台楼阁、茅屋村舍以及水磨长桥,全都溶在隐隐的水绿之中,清新怡人。
她笑着道:“殿下说笑了,宫廷之戏自然精致,不过看这市井间的杂耍也别有一番趣味,甚至比宫廷之戏更多几分烟火气吧?”
宁王略靠在圈椅上,两手惬意地放在扶手上,笑着道:“王妃所言甚是。”
他墨黑的眸子望着青葛:“我早几年就曾听人提起王妃的才名,只以为王妃应是曲高和寡,不曾想如今深谈,方知王妃竟是能品得清音雅乐,也能享这俗世之趣。”
青葛:“我听闻殿下七岁时便曾
经游历四方,走遍天下三十二州府,若论起知民趣,懂世情,这天下世家子弟王公贵族,只怕是无人能出殿下之右。”
宁王便低低笑出声,笑声清越:“王妃,你我既是夫妇,何必如此见外,倒是不必在这里互相吹捧夸赞。”
青葛也笑了:“殿下所言极是,不过妾身也是有感而发罢了。”
这么说话间,却见那边锣鼓齐鸣,有许多人都身着锦衣,浩浩荡荡地扛着树苗,树苗上都扎了红色布带,后面又有人用鞭杆挑了花篮,鲜艳惹眼,热闹非凡。
宁王见青葛看那边,便给她解释道:“这是要栽种树木了。”
青葛想着这是禹宁的风俗,便故作茫然:“栽种树木?”
宁王解释道:“孤是十年前被封在禹宁,不过在更早之前,孤也曾到过此处,当时说起此地荒芜,不见绿色,便曾和兄长提起,认为此地应该鼓励栽种树木,又因为这里原本就有中和节栽树许愿的传统,所以便下令从中和节始,每家都要栽桑枣二十株,这个政令下达后,植树之风年盛一年,官府为了鼓励,也会在中和节这日锣鼓庆祝。”
关于这段过往,青葛自然清楚,她比谁都清楚,不过她没想到有一日会听宁王提起这个。
其实十几年前,这里荒芜苍败,经过这十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春来新绿遍城隅的勃勃生机。
此时她望着远处敲锣打鼓的人群,道:“听起来很有意思。”
宁王颔首:“是,所以每年中和节,孤有时间便会抽工夫过来看看,孟春之月,盛德在木,看着这些,孤会觉得,一切都指日可待。”
青葛抿唇轻笑:“刚才殿下说,中和节有栽树许愿的风俗?”
宁王:“是,掘坑许愿,栽树纳福,当地的百姓都信这些。”
青葛知道宁王不信,不过她却觉得很有意思。
她便问道:“我可以试试吗?我也想栽一棵树。”
宁王有些意外地看向青葛,却见她漆黑的眸底有着期盼之意。
他颔首道:“可以,走吧,孤陪你过去看看。”
当下二人下了自舷梯下了画舫,登上了堤岸,却见这边有庙宇,也有香火,更有施舍福粥的大户人家,以及官府的义粥,凡是经过的,都可以排队领得福粥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