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薄—— by止雀秋行
止雀秋行  发于:2024年10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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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开门见山:“姜姐,这是沉庵道长之前酿的果酒。今日道观里铲雪平地,在桃树底下,挖出了这坛酒。”
姜姝接过酒,什么都没说。
到了杀手阁,大家见她心情不佳,都四处避躲,不敢惹她。
上楼时,她没抱稳酒坛。
“啪”一声,那坛果酒被摔得稀碎。醇香酒液顺着台阶往下流,她垂眼扫过,坛盖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
是沉庵写给她的。
来清扫楼梯的姑娘轻声问:“姜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姜姝没再多看,“扔了。”
她上到顶楼,趴在露天台榭的栏杆上面,吸着烟斗,呼吸间云雾缭绕。
背后传来脚步声,姜姝狠狠抽了口烟。
“你知道吗?只差一步,我就能找出卷宗。因为你的失误,整个计划泡汤。”
纵使那大平层里闯来个谢连,她也有把握拿出卷宗。令她被迫收手的,是谢让的突然到来。
在她原本计划里,她手下一批人,会与阁主派去的人里应外合,将谢让拦得死紧。
“有个办事不利的搞错了步骤。”阁主走到她身旁,“那人我已经处理过了。”
最不能,最不该出意外的时候,偏偏出了重大意外。这是导致她心情不佳的最大因素。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再次蛰伏,等待下一次时机成熟。
“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她说,“今日这篓子,够谢让头疼一阵了。那本卷宗,一定在审刑院。有几本疑似是我要找的那本,下次再去,就能查清楚了。”
姜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能查出仇人是谁。真该把姓谢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那样也不至于废这么多精力。”
阁主瞥过头看她,“你不会的。”去审刑院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她维持了好久的“完美女友”形象,别说是谢让心里感动,就连一群刚认识她的下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这样完美的一个姑娘,去审刑院看一看,转一转又怎么了。
马车里,姜姝与谢让挤在一起翻花绳。
红绳缠在谢让肌理分明的手上,她把手伸过去,故意将绳勒紧,停顿几瞬,再夺来套到自己手上。
红绳从谢让的指根勒到指腹,离开时,他的手背俨然落下几道令人浮想联翩的、纵横交错的红痕。
绳是束缚,是剥夺。
她把脑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撇掉,攥紧谢让的手腕,在他好奇的目光中,亲了亲他的手背。
谢让既惊又喜,笑得很不值钱,一面纵容她的亲近,一面又怕她会做出更过分的。
“怎么不报备?”
虽是在质问,可姜姝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微乎其微的期待。
姜姝无辜地眨眨眼,“报告长官,我要亲你!”
谢让把另一只手递过去,“那这只手也要。”
这只手的手背上,玩闹间弄出来的红痕还未消退。
谢让在毫无察觉中,戴上了她设下的枷锁,甚至还引以为傲,以为这是她喜爱他的象征。
她把唇瓣搓圆,没出声,用口型吐出个“蠢”字。而后低头,把这个口型,印到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自然没窥出深意。她的嘴唇软软的,热热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棉花。
审刑院。
谢让与她十指相扣,大摇大摆地走着,恨不得拿个喇叭吹一声,告诉所有人:他正在沉浸在一段甜蜜的恋情里。
恰好从一片幽静的梅林里穿过,姜姝把另一条胳膊背在身后,朝某个方向,飞快比划了个手势。
很快,附近传来一只布谷鸟啼。
谢让纳罕:“院里不让养鸟,是谁在阳奉阴违?”
姜姝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
“哪有?承桉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谢让说肯定没听错,可那鸟啼声再也遍寻不见。听不见便罢了,他想着把一枝最漂亮的梅花折下送给她,可当他走到梅花树下,竟发现这一片梅林中,许多梅花瓣上都破了个小洞。
来的路上,他对她说,审刑院的梅花林是出了名的惊艳。
谢让想真是奇怪,“平时都好好的,今天怎么又是鸟叫又是花瓣破洞的。”
偏偏是在今日,他原本是想在小女友面前装一下,好收获她不重样的夸夸。
结果,被打了两次脸。
谢让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好歹公事上没出什么纰漏,不然我得被叫去办公,就没法陪你了。”
话音刚落,副官就火急火燎地跑来。
“知院,大事不妙!”副官气喘吁吁,“审理复核案件时,大理寺与刑部意见不一,两边打了起来!大理寺那边吵着要见陛下诉状,说审刑院勾结刑部,合伙欺压他们!”
各地案件要先要送到审刑院备案,再交由大理寺审理,之后经由刑部复核,再由审刑院奏请陛下做裁决。
这是执行公务的常规流程,自谢让接手公务以来,中间从没出过差错。
偏偏是在今日……
副官见谢让犹豫不决,凑近他小声提醒一句。
“此事恐对谢副相不利。”
这话一出,谢让彻底没了辙。
谢让把姜姝扯到一旁,面色愧疚,低声说抱歉,“你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但不要走太远。我忙完马上来找你。”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告诉她:“往南直走是储藏卷宗的地方,你不要去那里。”
谢让揉了揉她的脑袋,“等我回来。”
他也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把她丢下,可今日事赶事恰好都赶在一起。
真是奇怪。
人一走远,姜姝的神色立即冷了下来。
布谷鸟啼,花瓣破洞,是杀手同僚在回应:布局完毕。
这场局,出自她的手笔。
姜姝抬脚,朝南走去。
储藏卷宗的地方是个占地广的大平层,门前空旷,但阶面底下藏着各种姜触的危险机关;几道门都用结构复杂的锁闩着,外面还有两队交替看守的卫兵,防卫极严。
她隐匿身形,绕到远处的另一间屋里,走起地道。
审刑院有地道这事,估计连长官谢让都不知道。
道里昏黑,姜姝闭上视力不好的眼,仅靠听力与杀手的直觉,就成功躲过道里的机关,迅速到达大平层。
再次睁开眼,她看到的是一面面高大的卷宗密集柜,架上摆着卷宗,一摞压一摞,一眼望不到头。
血液突然不断翻腾,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之前她已经为此鲁莽念头付出代价,她不能重蹈覆辙。
姜姝调整呼吸,在一排排标有各种案件类型的卷宗密集柜间,寻找标着“灭门案”的那一排。
不多时,她站在某一排卷宗密集柜前,停下脚步。
建朝以来,全天下各地的灭门案件,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其中某一本卷宗,藏着她寻觅数年的真相。
那股激动再也克制不住,姜姝脸上的肉颤动着,眼里迸发出一股狠辣劲。
她一目十行地浏览,目光在中间几排停了停。
她把呼吸放到最轻,缓缓伸出手。
“谁?谁在那里!”
如惊弓之鸟般,姜姝飞快躲在后几排密集柜中间。
在其中一排里,她发现了一只后腿受伤,奄奄一息的野猫。
她抱起猫,慢慢走出来。
“方才我给猫喂食,有条黄鼠狼咬了猫,猫跑到这里,我就追到了这里……”
她抱着猫,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声音颤颤巍巍,脸色灰白。
谢连眉头狠狠一皱,“猫能钻洞进来,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迅速上前,夺过姜姝怀里的猫,在她身周绕了绕。
没发现她身上藏有赃物。
姜姝指了指身后一扇破窗,“窗纱被猫挠破,我是窜窗进来的。”
谢连不相信他这番说辞,扯住她直往屋外走。
“知院,屋里进来个外人!”
俩人出来时,谢让正站在屋外,训斥下属,“黄鼠狼这等畜生都能进到审刑院里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非等畜生把卷宗咬坏才知道行动?”
闻声,谢让更是怒火中烧,“谁把外人带来的!”
待转过身看,谢让心口猛地一突。
他大跨步走去,先把谢连踢倒在地。
“谁允许你碰她的?”
谢让语气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踩着谢连的背施力,“谢连,看在你是我远房表亲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
谢让沉声道:“去刑部领罚,杖责十五。”
接着,他又对包括副官在内的在场众人说:“诸位失责,杖罚免了,连同年末奖薪,一并免了。”
大家也都散了。
只有姜姝,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猫,站在原地不动。
“没受伤吧?”谢让捧起她的脸,却见她眼里满是委屈,“承桉哥……对不起……”
她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猫被黄鼠狼咬了,猫有事。”
谢让把猫抱走,递给下属,“把猫送褚尧那里,让他务必治好。”
他或想责备,或想问原因,可在看见她委屈巴巴的那一刻,所有理性全都化作了感性。
她能有什么错。
谢让叹了口气,紧紧抱住她,“怪我。这里太乱了,下属办事不利,连累你了。”
“你不是外人。”他说,“抱歉。”
他说不怪她,今天很多诡异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原本想约她出去约会,好好安慰她。但见她兴致不高,谢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审刑院里有内鬼。这是他的结论。
“借你的话说,这事不急,慢慢来。”
“就猜你不敢赌。”阁主说,“你赢,乔家功法簿归你,五十万两白银归你。如何?这下赌不赌。”
乔家功法是她一直想学的一门武功,只是功法薄流落江湖,她一直没能找到。
五十万两白银,足够她买下北郊的几块地,届时高价转手卖出,钱滚钱利滚利。
至于男人?男人算个屁。
充其量算一桩谈资。
姜姝利落应下,“早说嘛。”
阁主说这才是你,“坏女人。”
姜姝心里的阴霾终于散了,这会儿欢脱地蹦跳下楼。
阁主问她去干嘛。
她说:“想那晚玩什么花样!别喊我,我要去追我家承桉哥!”
听她这话,不了解她的还以为她有那么在意谢让。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又有一个男人要完蛋了。
她自嘲道:“怎么不会?”
“你又来了。”阁主看不惯她这副颓废样,“这么多年,每次在复仇这事上有进展,你就慌了,坐不住了,想把人都杀了。”
姜姝说是啊,之后把今日在审刑院的事告诉了他。
“谢连这人不简单。”她说,“要不把他绑来,严刑逼供?”
阁主夺走她的烟斗,“可别吸了,都把脑子吸傻了。这么冒险的办法也想得出,你是真急了。”
他说:“你知道吗?你一向行事谨慎,只在某些特殊时候会变成不择手段的疯子。”
阁主用她的烟斗,吸了口烟。
“每次调查遭阻,你都会变得戾气满满。这时候,你最爱杀人和玩男人。”阁主眯起眼,“可惜啊,你家承桉哥保守得很,不肯给你睡,你没法发泄,就想杀人。这个念头忍了一天,很难受吧。”
姜姝倒是把他的话想了想,“你说得对。还有呢?你倒是挺了解我。”
“还有,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沉庵。”
阁主凑近她,“姜老板,你太爱装深情了。沉庵给你酿的酒,那封夹在盖子里的信,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觉得很烦。”
姜姝心事被戳中,挑了挑眉,“继续说。”
“沉庵活着的时候,可没见你对他这么上心。把人家玩成那样,啧,人家之前可是清心寡欲的道长。他把匕首架在脖子上,哭着求你别分手的时候,你在干嘛?你在跟你的新欢画饼。”
被戳穿真面目,姜姝不恼反笑,“没错。继续说。”
“沉庵死了,你在这装深情。装给谁看?他们以为你心里有个挚爱白月光,其实那不过是你的逢场作戏。”
“姜老板,今日不是失控,是你的本性流露。”
他趴在姜姝耳边,慢吞吞说:“渣女。”
姜姝笑弯了眼。
“对,我就是渣,我就是在做戏,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就是本性流露,怎样?”
她说阁主你啊,不愧是我的发小。
“只有你,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又真实。”
偏偏是这么不留情面的话,让她找回了自己。此刻吹着夜风,她彻底恢复平静。
阁主也笑,拍了拍她的肩,“所以放轻松,不急,慢慢来,一场狩猎游戏而已。”
他说:“我只是怕,怕你做戏做久了,连本我都失去了。我怕你忘了你自己。”
“可那个‘本我’,非常恐怖。”
她陷入回忆。
当年与沉庵在一起,起初她只把这段恋情当成消遣。可当她知道沉庵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联时,她一步步将沉庵逼上绝路,直到他自.杀。
她对沉庵,有愧疚,有怜惜,唯独没有爱。可她用行动告诉旁人,她爱沉庵。
偏偏她伪装得天衣无缝。
阁主静静地看她,“你不会重蹈覆辙。”
他用她的新欢,默默转移了话题。
“打个赌吧,姜老板。”
姜姝问赌什么。
“就赌你之前说过的,年前一定把谢让睡到。”阁主勾起嘴角,“加上今晚,离过年还有两天一夜。”
姜姝觉得这事根本不可能,那不过是她的吹嘘。

当晚谢平就把这消息传给了自家老板娘。
姜姝火急火燎地赶到店铺,摇着谢平的身反复问:“真的?你没听错?那贵人当真明早就来谈生意?”
“千真万确!”
姜姝的眼里立即浮现出光芒,“太好了!”
她扯着谢平坐下,“小谢你果真有两把刷子啊!刚交代过你多多揽客,你还真能把贵人揽来!”
谢平羞赧地挠挠头,回忆起下晌与那贵人的交锋。
“是那贵人突然改了主意。”他说,“本来他不愿入股,含糊说再考虑考虑。结果不知怎的,他转身走了几步后,突然改口,说明早就来,看起来像是着急要见你。”
姜姝:“那他倒挺聪明,知道我会选地皮,不敢小瞧我。”
接着她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谢平:“二十来岁的一个公子哥,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金钱的味道。”
他说,那公子哥是富有到令人无法忽略的存在。
姜姝:“既有钱又有头脑,要是这桩生意真能做成,那咱家店铺的发展就不愁了。”
她说:“年轻人总比老油条好对付。”
谢平问道:“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姜姝想了想,“你先打扫着,我出去一趟。”
几刻钟后,她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回到店铺里。
姜姝气喘吁吁地解着包裹,“年轻公子哥嘛,我想这类人都很享受别人的奉承讨好。他说明早来,那咱们今晚就张灯结彩,好好布置店里。”
红绸布、玉珠帘、琉璃灯、瓷器字画、金石古玩……
谢平数了数地上罗列的物件,傻了眼:“姐,要是这桩生意没谈成,那店铺是不是就该破产了。”
姜姝连忙“呸”了几声,“没这可能,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明日也必须把他拿下。”
俩人忙至深夜,因二楼还未修葺,所以先用一扇长屏风挡着。之后便一直在一楼忙活,最后把一楼布置得比婚仪现场还喜庆。
因怕中途出变故,俩人决定,今晚临时睡在一间屋里,将就一夜。
屋里只有两架木板床,稍稍翻身,床身床腿都会“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谢平脑袋枕着胳膊,翻了个身。
姜姝也翻了个身。
良久,他说:“姜姐,我睡不着。”
姜姝:“我也睡不着。”
黑暗里,俩人几乎同时睁眼,默契对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生意刚起步就有了暴富兴达的预兆,没有比这更值得兴奋的事情了。
俩人几乎一夜没睡,在一间小破屋里,不知练了多少遍“欢迎光临”。
说到最后,唇瓣差点干裂。
谢平心有顾虑,“姜姐,明日就靠你往前冲了。我是你的兵,负责端茶倒水。我……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呢,心里好怕。”
姜姝打着哈欠,让谢平放心。
*今日冬至,天寒地冻,路不好走。所以迟到一刻钟、两刻钟实属正常。
但姜姝与谢平俩人,傻呆呆地站在店铺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谢平:“贵人不会不来了吧。”
姜姝:“兴许是路不好走呢。”
继续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姜姝拿起竹扫把往外走,“我去把路上的积雪再扫扫。”
铺外冷得仿佛能泼水成冰,姜姝用力朝手心哈气,把手搓热后,拿着竹扫把专心扫雪。
竹扫把比她还高半个头,但她扫得很认真,“嘿咻嘿咻”地嘟囔着,一面给自己鼓气,一面扫出雪堆。
随意抬头张望一眼,这一看可不得了!
有一辆富得流油的马车,正往店铺这处赶。
来的一定是那位贵人!
兴许是抱着故意讨好人家的心思,她越扫越起劲,恨不得直接把贵人拽下车,让贵人看看,她一个老板娘,大冷天清扫路面,多么有合作的诚意啊!
她激动得心脏砰砰乱跳,眼里闪着光亮,仿佛无数金钱在她眼前飘来飘去,触手可及。
倘若生意能谈成,那她不就是躺着赚大钱嘛!
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欢快的小曲儿。
不知怎的,越是朝那家店铺走,谢让越是觉得外面吵闹。
忍无可忍时,他推开窗牖,一眼就望见路上起了个雪沫飞旋的漩涡。
紧接着,有一抹喜庆的红意从漩涡里窜跑出来。
那是个穿一身红的小姑娘,戴着风帽耳罩,手里握着一把威风的竹扫把,动作浮夸地扫着雪。
小姑娘蹦着跳着,裙摆翩跹。嘴里还嚷嚷着什么,越来越大声。
不一会儿,风帽被风刮掉,于是她抛开扫把,蹲下身捡风帽。她的发髻梳得像圆圆的雪团,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可爱极了。
但把风帽重新戴上后,她叉腰望天,发出一阵极其狂放的笑声。
谢让倏地瞪大双眼,额头青筋暴起。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能发出那么粗犷、那么张扬的笑声。
简直是……
魔音绕耳。
说是野兽怒吼都不为过。
车夫被这笑声吓了一跳,“衙内,要离这个发神经的人远一些吗?”
但姑娘扫的这条大道,是去那家店铺的必经之路,根本绕不开。
谢让:“继续朝前走。”
话落,他泄愤似的合上窗牖。
然而下一瞬,一阵呕哑嘲哳的歌声就强硬地窜进了他的耳里。
紧接着,他听清了歌声的内容。
不堪入耳。
简直是,伤风败俗!
谢让面红耳赤,恨自己耳力为甚要那么好,为甚要听得那么清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地把话挤了出来,“快走,快走。”
车夫勒紧缰绳,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姑娘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不过总算是耳根清净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抬手掀起竹帘,慢慢走近。
姜姝与谢平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一齐大声念道:“欢迎光临,冬至安康!”
那人顿了顿脚,随后继续向前走。
“快快……把花瓣准备好。”姜姝低声朝谢平交代。
下一瞬,数片花瓣被抛洒在空中。
那人恰好撞进漫天花瓣里。
在谢平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中,那人精准地与姜姝四目相对。
浑身一抹红,雪团般的髻发,灵动的身影。
一切都对上了。
谢让慢条斯理地掸去肩头花瓣,听那小伙计献殷勤:“贵人您来啦!这位就是您要见的姜老板娘。”
闻言,谢让将目光缓慢地移到她身上,眼角弯了弯。
“初次见面,姜老板娘,你好。”
在他友善的笑容里,姜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那个她拼命想奉承的贵人,竟然是谢让!
她的智力一定是临时离家出走了!
明明已经提前知道,这段时间谢让会经常来北郊巡视。但她竟没想到,那个财大气粗,浑身堆砌着金钱气息的公子哥,竟会是谢让!
那辆极其招摇的马车,明明到处充斥着谢让的风格,但她竟然没认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听到了她豪放的笑声和那些少儿不宜的小曲儿。
他还能笑得出来,但她可笑不出来了!
完了,完了……
这段时间,在他面前辛苦塑造的乖巧形象,都被她亲自给颠覆了!
她完了!!!
姜姝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店里,“小谢,咱们这次是真的要发大财了!”
她说:“你都不知道贵人乘的那辆马车有多奢华,金啊玉啊就跟不值钱一样,镶嵌得满满当当。”
她说:“我实在太开心了,一边唱歌一边欢呼。真的,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谢平巴掌拍得飞快,说真是太好了。
再反应过来,他忽然扯着姜姝问:“姜姐,你没造出很大动静吧?我怕贵人被你吓到……”
姜姝呲着的大牙蓦地收了回去。
她惭愧地挠挠头,“那辆马车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我也没弄出太大动静吧。其实,我不确定那边到底有没有听到……”
谢平脑筋飞转,“不碍事。就算听到又怎么了!难道我们热情过头也是一种罪?”
姜姝想这倒也是,“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拉拢他入股的话术,只要他肯投钱,管他怎么想我呢!”
谢让也没睡多长时间。
事实上,他根本没离开北郊,而是随便选了一家客栈歇下。
如果可以,他一步都不想动,就只想在那家店铺前蹲点,看看“小冯”在店铺里到底是何种身份。
她会是来上值的店小二,还是店里那小伙计的情人,或是那位神秘的姜老板娘。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忍到明早再去一探究竟。
但他还是回了客栈,装模作样地歇息一夜。
他很在意她,但真到即将解开谜团时,反而不想显露出这份在意。
不显露,就能给自己留够余地。哪怕真相难以接受,也能全身而退。
只不过有时越是不想,越是事与愿违。
天一亮,他就开始沐浴熏香,挑选衣裳,整理发丝。
尽管不耻,但他仍诚实地做了只花孔雀。
在她面前展现最好的形象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尽管目前还不确定能不能见到她。
他不想太过主动,所以去的路上,他刻意把步子放缓,走一步歇半步。
走了半里地,谢让挥挥手,叫来一辆富丽马车。
绡纱覆盖,金玉琳琅,玛瑙错落镶嵌,说这是他乘过的最奢华的一辆马车也不为过。
这是他昨日便留好的一手准备,为的就是在今日高调出场。
为的就是,不论她是何身份,都必须正视他耀眼的存在。
他朝车夫交代:“放慢车速,越慢越好。”

第95章
年轻贵胄一辈有他们自己私下联谊的小圈,偶尔出来寻欢作乐,交换消息,都会聚在稻香坊。
大多时候,坊内常客多是未婚夫妻、贵公子与美妾、要好的亲密朋友等。
谢让新交的那帮朋友,常来稻香坊喝酒赌牌。冬月里,他实在拗不过朋友,被拽到了稻香坊吃酒。这次酒局,明面上是庆贺他留学归来,实则是给他介绍更多人脉。
后坊厅停着各种酿好的酒,酒倒入玉盏,由靓丽的小娘子端到前坊厅,送到各位客人手里。
户牖框边已然落了层雪沫子,坊厅里却热火朝天。大家把风帽斗篷扔到一边,打牌的、行酒令的、说八卦的,吵得谢让脑袋直嗡嗡。
他坐在环形春凳中间,听朋友调侃道:“不是吧,谢衙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想那位马场妹妹啊?”
这边一圈人八卦欲爆棚,问几个知情人:“那马场妹妹是谁家的小娘子?害得衙内这般失魂落魄?”
“京里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姓甚名谁,都在人口簿上记着,查起来姜如反掌。可这位马场妹妹,怎么也查不到她的身世!真是奇怪!”
“可不是!你们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谢衙内满大街小巷地跑,就差没去排水沟找人了!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听到此处,大家一致认为有戏,不过也都懂“欲擒故纵”的道理,当着谢让的面,只能说:“这不会是那小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吧?”
又有人向谢让身边朋友问:“那小妹妹长得有多美?”
朋友说记不清了,紧接着越说越小声,“过了这么久,估计连衙内他自己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了。”
这类花边八卦,大多是纨绔公子见色起意,掷钱抛时间,只为博得红颜笑。说是对谁感兴趣,其实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
大家认为谢让也是这般,于是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妹妹更好。
坊厅里灯不算亮,前台招待新客那边的灯光暖黄。这边说话的地方,只有一盏琉璃灯吊在头顶,灯光昏暗。
谢让的半边身隐匿在昏暗里。
玩笑间,大家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翘着二郎腿,随性地躺着凳背,手里把玩着酒盏。
他错开朋友递来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观望坊厅。
还是没有找到她。
那小娘子像片焯过水的野菜,穷酸,寡淡。
却也耐嚼,嚼不烂嚼不透,只能反复品味。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到来稻香坊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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