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说不行。
“晚了,行李我都搬来收拾好了。”
姜姝翻他个白眼,“这两天是特殊时候,我家承桉哥随时可能会过来找我。他一来,看见你在这,心里会不舒服的。你少给我惹麻烦。”
阁主:“有没有可能,我才是房东?这分明是我的宅院。”
姜姝踢他一脚,“别装,你不是还有座院么。”
“租给人家了。”阁主说,“我还不了解你?赌注一出,你势必会不择手段把事办成。五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钱给你后,阁里资金亏空一半。”
“昨晚看你那得意样,我还以为这钱对你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呢。”姜姝凑到他身旁,“所以你昨晚说要打赌,是不是为了哄我开心?”
阁主把头瞥过去,轻轻“哼”一声,“你说呢,姜老板。”
他叹了口气,“钱没了还能再挣,无非是需要些时间。”
“姜老板,千金买你开心,也算是赌值了。”
他难得抒情,倒叫姜姝鸡皮疙瘩乍起。
“其实,我觉得我还能再开心些。”她贼兮兮地说,“阁主大人,你搬出去住,好不好?”
姜姝双手合十,“就这两天!”
她说两天后,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住她屋里都可以。
“只有这两天不行……我和我家承桉哥需要过二人世界!”
“睡一个男人,对你来说,难道是件难事?”
他本来不愿意走。
但她一直缠他,一会儿装威风威胁他,一会儿扮可怜乞求他。
看她可怜巴巴地喊他“哥”的模样,还怪可爱的。
片刻后,阁主终于勉为其难地说了声“好吧。”
姜姝掐着时间点,想着谢让快来了,赶紧把阁主推了出去。
“哥,今晚你随便睡哪将就一夜,辛苦了啊。”
门“啪叽”一关,冷风一吹,阁主觉得自己像被她扇了一耳光。
怎么回事,有点后悔。
谢让左手抱花,右手提着一大袋蔬果,满心期待。
他知道,只要穿过冬夜的一层露水与寒霜,他就能见到她。
晚上要吃什么呢?
他来下厨炊饭,四菜一汤是不是有点少?
见到他时,她又会说什么可爱的话呢?
待夜深,他们偎着壁炉,共盖一张薄毯,她会趴在他耳边,告诉他什么小秘密呢?
仅仅是在天马行空地想着,谢让就荡漾成了一株嘚瑟的水草。
拐进最后一道巷时,谢让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
男人披着鹤氅,气质出众,走得很匆忙。
那男人很有格调,熏着甘松香,腰间系着玉蹀躞,穿搭得体,尽显风韵。
经过他身旁时,男人似乎瞟了他一眼。
谢让没多在意。可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心弦猛地一紧。
这是条直巷,中间没岔路,直走走到头,一整条巷只有姜姝居住在此。
往后看,那男人已不见踪影。
“咚咚咚——”
他敲响院门。
下一瞬,院门大开。
“承桉哥,你可算来啦!”
姜姝一下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
谢让在她的鬓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晚上好,小姜姑娘。”
他有很多情话想说,可最终只是说:“饿不饿?我先给你下碗面吃。”
然而当他抬起眼,他那不值钱的笑意,却是难堪地僵在了脸上。
院里木架上,挂着一件陌生人的衣裳。
团窠对鸟纹圆领袍,看这衣裳的放量,刚才那男人穿上正合身。
以及,院里还夹带着一分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甘松香。
一切都对得上。
那陌生男人,正是刚从她院里走出来。走得匆忙,像偷.情未半的奸.夫。
这是姜姝第一次混进上流人物的社交圈。
教坊司的乐伎吹拉弹唱,乐音不绝;跳胡旋舞、折枝舞、筒裙舞的舞姬踮着脚转来转去,宴上以舞相属,主人先行,客人次之。
宴厅顶上是块琉璃藻井,数盏纹着花鸟的六角宫灯自藻井倾泻而下,灯光黄澄澄的,把人脸照得虚晃不清。
贵胄或笑或嗔,声音不聒噪,轻飘飘的,像隔了老远距离才传到耳里,听得不真切。
窗纱外是冷冽的月色,窗纱里却是一个如梦如幻、流光溢彩的极乐世界。
姜姝看他们,像看一群花蝴蝶起舞,各种高雅的脂粉味呛得她头晕,甚至令她难受得动了杀心。
好吵闹的一群疯猴子。
姜姝皱了皱眉。
但当谢让牵起她的手出场,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笑眯眯的,纯良无害。
谢让并没向大家介绍她是他的谁。
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是未婚妻,不是外室小妾,他们之间是更隐秘暧昧的关系——情人。
谢让跟贵胄圈的年轻男女已经混得很熟了,简单领她与几个重要人物打过招呼后,就把她牵到了膳食区。
宴厅一角搁着一架长桌,桌上摆着各种金丝镶边的餐盘,盘里是甜水香饮子与各类精致小点心,供宴客自取。
谢让将一盏甜水递到她手里,在她垂首呷饮时,打量着她的装扮。
过去姜姝一向打扮得素气,是个家境穷酸的小姑娘。如今她鬓插珠钗,缭绫披身,姿态娴静,有大家风范。
赴宴的她,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一幅杰作。
只不过她看起来还是有些放不开,直往他怀里贴。
谢让虚虚环住她,“吏部侍郎是我的朋友,等会儿我要过去陪他说话。你自己一个人可以么?”
姜姝点点头,让他先去忙,她则待在膳食区溜着眼珠继续观察。
女眷间以舞相属,地位高的邀请地位低的跳舞,旋脚拍手,共同跳完一套舞步。
因她是谢让的情人,所以即便大家都不认识她,出于礼貌,也都邀请她来跳舞步。
这堆女眷见了姜姝,仿佛是见了什么新鲜,围着她左问一句右问一句。其实意不在关心她,只是想从她话里套出谢让的消息。
可惜姜姝仅仅是面上单纯,若论套话水平,她才是这群人里的老油条。
一番问话下来,大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都自讨没趣地散了。
过后又有一批人来请她和舞,姜姝并不拒绝,和完舞步后,她又回到膳食区这边。倒不是馋嘴想吃点心,而是这边僻静,不扎眼,能供她观摩四周。
“表舅母?”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姜姝转过身,见一个少女正满脸好奇地盯着她看。
“我是祝湘,祝渝他姐。”
少女大大咧咧地自我介绍。
姜姝挂起微笑,“我听承桉哥提过你。”
祝湘说是嘛,“我也听祝渝描述过你。”
说罢神秘兮兮地凑到姜姝身旁,耳语道:“实话说,我早就想见你一面。祝渝说你凶神恶煞,可我倒觉得你挺有意思。”
祝湘捏了捏姜姝的手臂,“不愧是‘代号佚’,浑身腱子肉。”
姜姝笑容僵了一下,“我现在倒觉得,你也挺有意思。”
她问祝湘:“你不怕我?”
祝湘满不在乎,挑了个点心边嚼边说,“表舅都不怕你,我为甚还要怕。”
听她这么说,姜姝的杀意消退大半。
原本以为祝湘会对她不利,如今看来,无论是祝湘还是祝渝,心眼都还没半个大。
祝湘毫无察觉,热情地搀起她的胳膊说话。
“表舅母,以后你和表舅之间要是出现什么感情问题,尽管来找我倾诉。我这人很擅长解决谈情说爱那方面的事……”
姜姝说好。
她和祝湘没更多话题可聊,但祝湘却对她抱有莫名的好感,缠着她叫“表舅母”,一声声叫得可甜。
“表舅母,你想去找表舅吗?你看起来好无聊的样子。”
姜姝说没有啊,也开始说甜话,借此降低祝湘对她的警惕。
“这边有你陪我说话,我很开心。”
祝湘扯着她到处转,绕到紫藤花架后面,伸手往前指了下。
“喏,表舅在那里跟别人聊天。”祝湘递去个“我都懂”的眼神,“表舅应酬多,表舅母你心里若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啊!”
姜姝点了点头。
借这时间,祝湘给她详细介绍了谢让身边的几个朋友。
国字脸的是吏部侍郎,有小肚子的是雍王爷,爱歪嘴笑的是三司使……
这些人的外貌特征、身份地位,乃至家里八卦秘辛,在赴宴之前,姜姝早已将其调查清楚。甚至她还了解祝湘的品性,了解这个小姑娘谈过几个小白脸,与谢让乃至谢家关系如何。
她都知道,不过面上仍旧在配合祝湘聊天。
“那个站在表舅对面,正在跟他说话的是……是……”
祝湘仔细望了望,“这是谁?我不认识。”
姜姝顺势看去——
谢让呷着烈酒,与对面叙旧。
紫藤花架挡住了对面的大半身形,她看不清对面的脸与身,只能看到,对面伸手接过了谢让递去的酒盏。
那双手是“完美”一词的具象化,完美到如果不能用来在床笫间取.悦女人,会是暴殄天物、令人叹惋的程度。
姜姝脑筋飞转,迅速过滤着谢让的交际圈,最后终于想起了那双手的主人的身份信息。
褚尧,与谢让同在辽国留学数年,五个月前归京,开了家医馆。
留学数年,落在别人口中,不过是短短一句话。于褚尧而言,这短短一句,却是他真切经历过的厚重岁月。
他与谢让碰杯,“好久不见。”
谢让晃着酒盏里的冰球,“你小子……出来组局玩,叫你一直不来,我还当你家里出了事。”
褚尧陪了盏酒,说最近在忙医馆里的事,“下次一定。”
说完话头一转,反问谢让:“听说你谈了个女友?”
“不是听说,”谢让轻笑一声,“是正谈得热火朝天。”
“认真的?”
褚尧不敢相信。
吃喝赌不沾.嫖,爱组局玩爱出去闯的谢让,就这么潦草收心当良夫了?
谢让:“只是玩玩,但目前正在发展一段健康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恋情。”
褚尧:……
喝酒之余,褚尧用余光瞥了眼谢让。
谢让原先就爱拾掇自身,如今有了女友,更加注重形象。
也更像只随时准备开屏的花孔雀了。
发丝抹胶定型,梳得像个事业有成的上流精英。衣袍从花纹颜色到放量,都把他的身材优势放到了最大。
虽说谢让提到“只是玩玩”,可在提起他那小女友时,他双眼发光,周遭散发着甜丝丝又酸溜溜的恋爱气泡。
谢让与女友在粉红世界里遨游,而褚尧作为他的兄弟,则在阴暗地里看他恋爱。
这是种很微妙的心理,褚尧想。他会期待谢让与女友长长久久,可又怕他们真的长久,他反倒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褚尧心里隐隐感到嫉妒,嫉妒谢让抢先享受到了恋爱的滋味。
这些微妙心理,褚尧没有表现出来。仅仅是不经意地说:“下次再组局玩,把你那女友也叫上吧。”
谢让随即应了下来,“她性格特别好,人非常真诚热情。就是没心眼,我总担心她会被人骗。”
说这话时,谢让突然很想见她。
他起身与褚尧作别,“等你见过她一面就会明白,没人会不被她吸引。”
其实真要算起时间,谢让与姜姝不过是一刻钟没见。
但俩人早已习惯了连体婴儿般的相处,分开这么久,他会在想她玩得开心不开心,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以及,她有没有像他想她那样,也在想着他。
答案是肯定的。
一见面,谢让就被她扯到了昏暗的宴厅外。
“承桉哥,我要亲你。”
姜姝说。
不等他回话,她就似条八爪鱼,灵活地爬到他身上,亲他的喉结,耳垂,侧脸,在他的唇瓣上研.磨。
在她更逾越地探.出.舌前,谢让稍稍推开了她。
厅外寒风扑朔,把他的理智吹回不少。
不远处有三两宴客结伴说话,外面人虽少,但谢让还是感到那些人的目光都停在了他们这边。
因为,他与她,正躲在一棵松树后面。
偷.情。
这个离经叛道的认知令谢让耳廓爆红,“等宴散回去,好不好。这里还有人……”
姜姝犹豫地“唔”了声。
她就知道,谢让一向雷声大雨点小。
平时在她耳边说情话,真到要亲他嘴时,他反倒变得很保守,不接受突然袭击,要按流程,先报备,等待批准,再确定时间地点,时长也得视具体情况而定。
她愿意体贴情人,但很显然,目前谢让并没有获得她过多的喜爱。
她不愿配合谢让的扭捏。
麻烦死了。
姜姝说不好。
“承桉哥,我的嘴不听使唤,现在就是想亲你。”
她揪住谢让的衣襟,暗自用力,让谢让无法动弹。
谢让双手反剪,背在身后很无措。他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也被她过于直白热情的话,撩.拨得三魂丢了七魄。
他轻轻念了声她的名字,“你是不是喝醉了?”
宴上,姜姝滴酒未沾。但她接了谢让的话茬:“也许吧,就喝了几盏……”
她说:“承桉哥,提醉酒也没用哦。不要试图跟酒鬼讲道理。”
在谢让思考怎么劝她打消“在外接吻”这个念头时,她已经环住他的脖颈,用她的脸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他的下颌。
“承桉哥,拜托拜托……亲不到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承桉哥——”
“承桉哥!”
“承桉哥,好不好嘛?承桉哥,承桉哥……”
谢让觉得她的眼里迸发着闪耀的光芒,每寸光都在诉说她对他的喜爱。
是的,她有那么在意他。
谢让被她喊得晕头转向,整个人快化成了一滩咕嘟咕嘟冒泡的热水。
他搞不懂,她热情到像亲吻是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且必须是在今夜完成。
他享受她这种几乎丧失理智的追捧,但心里还是过不了那道关。
“回去好不好……回去再亲。”
姜姝摇头,说不行。
几番言行拉扯下来,谢让节节败退。
最终姜姝把他抵在了树干上,揪住他的衣领往下拉,用她的热情,浇灭了他仅剩的理智。
在谢让闭眼的那瞬,姜姝睁开了眼。
她的热情收放自如,倘若谢让肯俯下身听一听,就会发现,她说爱他时,心跳异常平静,气息也是冷淡的。
姜姝眼眸一转,瞥见褚尧在暗处偷窥。
她抚着谢让的脸,夸他做得好。
这次亲吻,是她对于他听话顺承的奖励。她正在用糖衣炮弹驯服他。
在谢让调整呼吸时,姜姝把头一扭,朝那放暗处递口语。
“看得爽么,褚、大、夫?”
谢让用指尖挑着她的发丝,“要不要歇息?我抱你到榻上?”
事实上,姜姝并未亲自拆开这封信。
海东青踢开窗屉,落到她肩膀上时,她正“砰砰”剁着虾肉。
她想那信上无非是问她过得好不好,因此便叫谢平接过,让他把信上所写念给她听。
谢平擦净手,把内容不带感情地白描出来。
读完后,俩人都傻了眼。以往他喜爱她的乖顺,可今下又在她的过于乖顺里琢磨出些恨意。
他们牵过手,拥抱过,甚至气息交缠,动情地吻过。
他提出要试一试,难道于她而言,给予回复就这么困难么。
只这一次,谢让决定敌不动,我不动。
所以在收到谢平寄来的求助信时,他并没有立即回复。
信上写,雪稍稍开化后,铺里屋顶就漏了水,滴答滴答的,把二楼淹成了水场。
谢平请他前去修屋顶,顺便把瓢和桶拿过去舀水倒水。
店铺的情况不太好,谢平与老板娘都手足无措地等他来。
看起来,他倒成了救星。
看起来,此事非他不可。
谢让把玩着酒盏,思想与行动作斗争。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他当然要去,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喜欢到马上要下聘,改日八抬大轿把她迎娶进门了吗?
这种喜欢是偶尔袭来的瘙痒,是不经意的心痒难耐。她是必须买走的细画绢扇,可以不常使用,但必须绝对拥有。
谢让明白,这份浅薄的喜欢就该同他的人生一样,仅仅只是玩玩,不必较真。
所以他爽快应了下来,“好,只是玩玩。”
接着她说还想要个特权。
她说:“只要我提出分手,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得按我的意思分手,随时随地,不需询问缘由。”
谢让轻佻一笑,“就这么确定,是你先提出分手?”
他说行啊,“只希望到时感情淡了,分手了,哭着求我复合的可不会是你。”
当然,他也不会覥着脸皮求复合。
迄今为止,他做任何事都是顺其自然,从来喜爱掌握主导权,从来不把谁当真,从未后悔过,也从未失态挽留过。
谢让很久都没感觉到这么刺激了,他的血液迅速流动,心跳声呼之欲出,激动得头脑晕眩,挂在两腮的肉颤动不止。
这才对了,就该这么有意思。
这场狩猎游戏,终于迈入正轨。
姜姝也同样感到刺激,才刚确定关系,她就已经换了副模样。
她娴熟地扒紧谢让,“那么从此刻起,我们就是另一种好朋友。”
她亲上他的耳垂,眼角,在他不可自拔的沦陷里,仿佛触摸到了沉庵留存下来的温暖。
作为一名优秀的风月场老手,她也有很久没有认真狩猎了。
姜姝克制地抚上他的脸,他不明所以,把头往她手里靠。
“承桉哥,明天让我见到你。”
只不过他也有脾气,去北郊的路上故意拖延两刻,姗姗来迟。
到了铺前,只觉眼前所见似曾相识。
姜姝穿一身红,身姿高挑,拿着与她同高的竹扫把扫铺前的雪。
仿佛又回到谈生意那日,他依旧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奔赴而来,而她依旧穿得喜庆,笑容满面,朝他献殷勤。
她再次有求于他,而他依旧主导着他们的关系走向。
谢平正拿着鸡毛掸子扫二楼墙角的灰尘,一听动静,赶忙推开窗,“哥,还以为过年前你都去忙公务了呢!既然来了,就进来一起吃饭吧!”
谢让目光上移,挑了挑眉。又转眸看向她,心里明了。
原来那封求救信,是她在略施小计。
姜姝没有闪躲,直接与谢让对视。
在冷呵呵的天里,她笑得嫣然,嘴角仿佛挂着一朵结霜的花。
她说:“承桉哥,我看过了信。原本想写信寄给你,可又不知道你究竟住哪儿……”
原来她迟迟不曾回复,是因不清楚他的住址。反观他,早已调查出她的一切。
谢让抿紧嘴唇,口是心非:“没事,你不要当真,我随便写的。”
她“哦”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随后他们也吃了场没情绪的饭,谢平努力找话题聊,可另俩人始终心不在焉。
捱到天黑,姜姝终于开口说道:“承桉哥,今晚麻烦你送我回家。”
又朝谢平交代:“你看好铺,早点歇息。”
说是送回家,其实大段路程都是乘马车走过,只在最后穿过一条长巷时,她与谢让才下了车,并着肩,慢悠悠地走着。
路面上的雪出奇得酥软,靴底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姜姝手揣在袖里,脚却踢着雪玩耍。
“承桉哥。”她兀突地喊了声。
“我在。”
得了他的回应,姜姝深吸口气:“我在很认真地同你说……”
谢让低低地“嗯”了声,“我也在很认真地听你说。”
“我想好了,”她郑重开口,“我们可以试一试。”
话落她转过身,直面谢让。
此刻,谢让的眼眸是巨大的香奁,装载着扬撒的雪粒,暖黄的街灯与她的身影。
他明亮的眸里是脂粉柔情,傻傻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姜姝补充道:“但要先说好,我们只是玩玩。”
谢让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
“只是玩玩”是他的人生信条。
谢让开始审视自己对她的喜欢。
喜欢到非她不可,失去她会痛彻心扉了吗?
姜姝抢过信纸,“肯定是寄错人了。”
谢平尴尬地挠挠头,“寄错貌似更可怕吧。”
临近年关,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寄错信实在正常。
谢平心里门儿清,然而看姜姝不愿声张,他索性就当无事发生。
但谢让却记得清晰,他是只把头缩回壳里的害羞乌龟,不上值不回府,也不敢去北郊找姜姝。一连几日,躲在私宅不敢见人。
这几日,他与姜姝没再见面。
他祈盼那封信最好是被风吹走了,或是掉进了水池里,没叫她看见。他想保持一贯游刃有余的形象,而非朝她展示一次仓促的表白。
但,他也期待收到她的回复。
可惜她一如既往得乖顺,从不主动,从不拒绝,从不表态。
天渐渐亮了,再有一炷香时间,她便会穿过他所在的这条巷,去稻香坊上值。
这是谢让连续数日蹲点后得出的结论。
此刻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去——
她很会保暖。
风帽、耳罩和围脖把她的脸和脖颈紧紧包裹着,脸上只露出一双懵懂的眼。
看来是起得早,还没睡醒。
路面结了冰,所以她每一步都迈得缓慢。明明是初冬,可她像把所有厚衣服都穿到了身上,显得滑稽又臃肿。
她还是没撑他送的那把伞,任由雪点落在帽上肩上。
谢让也没撑伞,支腿抱臂,背抵在巷墙上,默默等待。
俩人仅一巷之隔时,谢让晃了晃发麻的腿,把姿势摆得更随意。
“好巧,偶遇。”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姜姝一激灵,抬眼看,前方并没有人出现。
“谁?谁在说话。”
他想她会记得他的声音,“是我。”
话落从巷里走出,明知故问道:“你要去稻香坊上值?正好我顺路,要一起走吗?”
他朝她走来,但俩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姜姝又犯了眼盲,揉了揉眼,始终没认出对面那自来熟的大哥是谁。
姜姝:“我是要去那里。”
谢让:“怎么不撑伞?是我送你的那把伞不好用吗?”
高大的身影不断逼近,再眯一眯眼,姜姝终于看清了他是谁。
“原来是谢衙内,我还以为是陌生人。”
她说:“那把伞太过珍贵,我不舍得撑。我把伞面擦拭好,放进柜里收藏着呢。我还把柜都擦了好几遍,读书读累了就盯着柜子看,看着看着就生了希望,仿佛自己也能赚到大钱,买珍贵品。”
又说:“最近真是好巧,连着好几日都能与衙内偶遇。盛京这么繁华,我总以为,像衙内这样的人,我应该一辈子都见不了几次。”
谢让心头涌出很多疑惑,起初还狐疑地打量她,后来见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就不再计较。
“我这样的人?”谢让轻笑,“我刚回京,闲不住,满大街小巷地窜。京里的巷坊与辽国的行帐不同,巷景很吸引我。”
解释完“偶遇”,他问:“看你总揉眼眯眼,是眼睛受过伤?”
姜姝跟在他身边往前走,“之前挑灯夜读,把眼读伤了。离得远,只能看见大概廓形。眯起眼倒还能看得更清楚些。眼里酸涩,便总忍不住揉眼。眼时常看不清,连带着听力也不好。听见声音,有时辨识不清。”
她的语气平淡舒缓,并没有陷在悲伤里,反而话头一转,朝谢让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谢让很满意她的反应。
认不出他时,她是惊恐炸毛的波斯猫。一旦认出他,她便打开了话匣子,不断向他倾诉。
只是她说的话,都不是他最想听的。
他不愿止步于无关紧要的零碎信息。
一连在稻香坊调了小半月的酒,姜姝并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扩大客源,反而成为谢让的“专宠”。
谢让像个狗皮膏药,只要她站在前台,他就准时准点地坐到对面。
“小冯,调盏酒。”
他把她“包了”,这件事成了坊里心照不宣的事实。
姜姝环望四周,有客人看中她的调酒能力,想走过来让她调酒。但碍于谢让在前,客人只能作罢。
调酒勺“砰砰哐哐”地搅着酒液,冰块被凿刀凿得碎屑飞溅,调酒的每个流程都可见姜姝的怨气。
但把酒递给谢让时,她还是笑眼弯弯,声音细软,“客人,您要的酒调好了。”
谢让直勾勾地盯着她,“再调一盏。”
姜姝:“客人,耽于酒液伤身。您已经连着喝了三盏,不如回去躺一躺,歇息会儿吧。”
谢让慢条斯理地摸出一个金锭,放到酒桌前。
她手指一勾,金锭就落到了手心里。
她笑得更甜,“好嘞,客人稍等。”
说完,转身面向调酒墙,开始拾掇工具。
调酒时,她还是有些怨。谢让不是有官职在身么,怎么还是这么闲,天天不是偶遇就是来吃酒。
正怨着,忽地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支起耳朵偷听。
“谢知院,大理寺和刑部都在催您赶快审理案件。您……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先前派来的小兵小将都请不动谢让,所以副官只好亲自来一趟,请谢让动身办公。
副官是个家无背景的老实人,找不出什么手段催促谢让,只能好声相劝。
谢让转着酒盏,“知道了。”
他说:“副官你晋升不姜,这段时间你勤干多干,届时朝贺筵宴,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
副官得了他一句承诺,不敢再劝,从后门悄悄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