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你姜贵人温柔可人,最是懂规矩,可昨日本宫寿诞,你竟也勾着陛下去了你宫里!”
纯金和宝石打造的十二花神簪就这么被扔垃圾似的掉了一地,甚至连镶嵌的宝石都被摔掉了几颗,顺着大理石滚落到了姜雪漪脚边。
“娘娘误会妾身了。”姜雪漪仍一动未动,柔声道,“妾身初来乍到,很有心尊敬各位娘娘,却又不知如何投您所好,这才问了陛下您会喜欢什么。陛下上心着您的生辰,希望这份礼您收下能够心悦,才借妾身的手多送一份贺礼给您罢了。”
她如此解释,韶妃听完一怔,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可她到底心里还是恼着她的:“你口口声声说是陛下为了本宫,可昨夜你又如何解释?”
“本宫的二十生辰宫里人尽皆知,夜里陛下却去你处安置,恐怕本宫都成了全宫的笑柄了!”
韶妃自小被娇养长大,嫁给陛下做侧妃后也一直被娇纵着,说话办事直来直去,还是孩子心性。
她心里的火气积攒了一夜,看见姜雪漪就一股脑全抛出去,浑然不顾及是否合适,狠狠拍向桌子,直震得自己的手生疼:“本宫本以为你是安分守己的,不曾想也和丹昭容等人一般无二,如此狐媚!”
若说贺礼姜雪漪还有的解释,那陛下昨夜不去甘泉宫而去绛雪阁的事,她就没办法解释了。
陛下喜欢谁宠幸谁全凭他的心意。
再说了,宫里的女人,不都是各凭本事争宠吗?
姜雪漪也没有恩宠送上门却拒之门外的道理。
她垂睫思量片刻,温声道:“妾身自入宫起便知道,身为后宫嫔妃,最要紧的便是好好侍奉陛下,为陛下开始开枝散叶。这一点不论是妾身还是娘娘,应当都十分清楚。”
“韶妃娘娘,妾身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不为别的。”
说这话的时候,姜雪漪虽是屈膝向韶妃福身的那个,可她却不卑不亢,没有半点畏惧讨好的意思。
就只是十分平静温和的向韶妃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论韶妃是否气急败坏,是否疾言厉色,她都不在意。
温柔又从容。
韶妃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她。
最可气的是,她们分明是上位者和下位者的关系,韶妃却难以略过姜雪漪身上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静气质,忍不住被她的语调情绪带着走。
好似她说的实实在在是大道理,而自己不过是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一般。
更别提,她生得这样一幅美貌,连她这个女子都挑不出半分瑕疵,似出尘无暇的仙子,是真真正正娴静温婉的名门贵女。
光是看着她,就忍不住生出卑劣的嫉妒之心,忍不住觉得自己逊色几分。
可韶妃自小高贵娇气,又怎么肯承认自己不如人,怎么肯承认是自己小肚鸡肠,抬手就要甩姜雪漪一个耳光,仿佛不用力的反驳她,自己就真的输给了她:“放肆!”
“这些话还用你教给本宫吗!”
可巴掌没落下,韶妃的手就被身侧的允黛牢牢抱住了,允黛连连摇头劝道:“娘娘不可……您还是冷静些吧!”
“若是陛下知道您为了争风吃醋肆意掌掴姜贵人,恐怕是要不悦的。”
“陛下……”韶妃咬着牙关,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陛下会为了姜贵人不悦,怎么不想想本宫为何掌掴她,怎么昨夜不来本宫这里?”
允黛无奈,却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娘娘……”
韶妃转过身,僵硬地收回手,任由眼泪流下来:“姜贵人言语不当以下犯上,罚跪一个时辰,不到时辰不许起来。”
说罢,她径直离开御花园扬长而去,身后的仪仗紧跟其后,独留下了姜雪漪主仆。
不远处在御花园洒扫修剪花朵的宫人频频往这看,却大气都不敢喘,姜雪漪捏着手里的帕子站直了身子,神色冷静得过分。
韶妃跋扈不讲理,扶霜早就气得脸色冰寒,忙起身扶着小主说着:“小主何须听她的在这跪!等见了陛下,岂还有她耍威风的地方!”
姜雪漪淡淡道:“跪,为何不跪。”
“她是妃位,惩处低阶嫔妃是合情合理。我若不跪,去找了陛下求情,旁人就算心里知道我受无妄之灾,也难免会觉得我恃宠生娇,不会同情。”
“可我若跪,那便是另一套说辞了。”
何况不跪,又怎么叫陛下怜惜,怎么叫陛下更恼了韶妃?
御花园的鹅卵石子路最是硌脚,膝盖放上去不过三五刻便痛得钻心。
从前陶贵人跪过,如今也轮到姜雪漪自己了。
勤政殿内,沈璋寒撂下一本奏折觑向外头,左等右等也没瞧见姜雪漪的身影。
他昨夜说过今日要她来伺候笔墨,她不会不来。
“林威。”
沈璋寒眉眼冷淡,猜到了什么:“去看看姜贵人在哪儿,把她带过来见朕。”
第23章
姜贵人是陛下身边的新宠, 该来勤政殿的时间却没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被什么耽搁了,尤其还出了昨晚的事。
宫里嫔妃们风波不断, 林威察言观色, 立刻躬身应下,匆忙甩了拂尘领着宫人出去寻。
御花园后宫内最大最华丽的花园, 栽种了奇花异草无数,又连接东西六宫,南北两侧, 平时除了嫔妃们喜欢来逛逛之外, 来往经过的宫娥太监每日也不计其数。
当初荣修仪罚跪陶贵人在御花园便是打着折辱她再给个下马威的目的,如今韶妃罚跪姜雪漪也是这个主意。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被一群身份低贱的宫婢们千人瞧万人看丢人的劲儿, 才越是让她们心中愉悦。
辰时刚过, 巳时悄然已至。
今日天蓝风清,微风和煦,这会儿温度也渐渐升起来。太阳晒在人身上温热一片, 时不时便有一列宫娥的视线掠到姜雪漪主仆身上,又匆忙低着头离开。
姜雪漪神色平静,好看的眼睫微垂,正跪在御花园入口不远处的一条鹅卵石上。
她在这里已经跪了一刻钟,虽说时间并不算久, 可自小娇生惯养的肌肤哪里受得住坚硬的鹅卵石磋磨, 早就疼得钻骨头了。
但即便是膝盖已经痛得如同针刺,姜雪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看不出痛苦不堪,也看不出半分凄婉求饶的意思。
韶妃说让她跪一个时辰, 她算着时间是跪不满的。
就算陛下忘了她今日还要去勤政殿这回事,此处离凤仪宫不远,消息也迟早传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有意招揽,现下不会不管她。
宫里的坏消息一向传的是最快的,不知是温柔本分的姜贵人被韶妃罚跪的消息太让人意外,还是她近日颇得圣眷惹人注意,没过多久陶贵人就闻着风来了。
陶贵人朝她步步走来,高傲的头颅扬起,足足绕着姜雪漪转了两圈,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姜雪漪,你也有今天。”
姜氏自从初次侍寝后就一直比她得宠,陛下还时有看望,反观自己,不仅短短数日得罪了宫里好几个高位,还被皇后处罚,她自问不论家世样貌都不输给姜雪漪,却一直被她压上一头,心里自然既不甘又不悦。
虽然昨日因为丹昭容之事她到现在还一肚子火无处宣泄,可对她来说,这世上再没有让她眼看着姜雪漪落魄更痛快的事了。
姜雪漪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陶贵人心中恼怒,冷哼一声,抬脚碾上了姜雪漪落地的裙摆:“当初我被荣修仪罚跪在御花园中,不知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你也在其中吧?”
“如今风水轮流转,你觉得滋味如何?”
守护在小主身边的扶霜见状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她抬手去护自家小主,气得后槽牙紧咬:“陶贵人,还望你自重!”
“纵然我家小主被韶妃罚跪,却也由不得你在此折辱,若你不依不饶,奴婢这就告到皇后娘娘那去,请皇后娘娘做主!”
陶贵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脚尖却更用力:“本主一无初触犯宫规,二无对你家小主怎么样,不过是不慎踩到了她落在地上的裙摆罢了,皇后娘娘能怎么罚本主?”
以前在闺中时,每每相见都是无数人在场,人人都要端着千金的架子,绝不可能撕破脸皮,如今在宫里,她终于不必顾忌这些所谓的面子了。
陶贵人淡淡觑了眼静书,静书立刻上前将扶霜推到地上,斥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凭你也敢这样对贵人说话!”
扶霜不防,身子一下被推到地上,掌心擦出一片红血印:“你们欺人太甚!”
“陶姝薇。”
姜雪漪淡淡喊出她的名字,却不曾睁眼看她,只是小心地将扶霜扶起来,拿出帕子将洇出的血迹轻轻蘸去,“自我们入宫后,我扪心自问一直对你多番忍让,处处宽容,可你却因为父辈的矛盾步步紧逼,不肯容人。”
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如今入了宫,你是要和我不死不休是吗?”
嘴角勾着愉悦笑容的陶贵人笑意微凝,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认识姜雪漪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姜雪漪的脸上看到除了笑容之外的表情。
平淡,冷静。
语气甚至毫无波澜,不带半点情绪,仿佛只是在问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陶姝薇隐隐感觉到,这回姜雪漪恐怕是真的生气了。
陶姝薇的心里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慌张,然而下一瞬她就强硬的压下去了这点异样,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怯,也绝不向她姜氏认输。
她同样回望过去,冰冷的扯唇:“难道你觉得,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沉默几个呼吸后,姜雪漪为扶霜包扎好手,挺直了腰背。
姜雪漪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是跪着,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风华。
“好,我知道了。”
说罢,她再也不曾和陶贵人说一句话。
看着她如此反应,陶贵人更加气急败坏。
然而她还没有接着说什么,南边的宫道口快步走出一列人,为首的那个正是陛下身边的大监——林威。
大监在这儿,那陛下是不是也在附近?
陶贵人眼睛一亮,立刻若无其事的收脚迎了上去,面上也带起笑:“大监怎么这会儿不在陛下身边,反而出来了?”
林威打眼一瞧是陶贵人,福身客客气气地行了礼:“给陶贵人请安,奴才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来寻人呢。”
陛下在勤政殿处置政务,听说以前也有得宠的嫔妃去侍奉笔墨,大监这会儿亲自出来接,必定是陛下想见哪个嫔妃了。
陶贵人的名牒重新挂回去以后还没有侍寝过,她如今在陛下面前也不算得脸,若能想想法子——
她有心和御前的人打好关系,便立刻从身上取出一个荷包,压低了声音:“不知陛下是要寻谁?”
“这些小小心意大监拿去喝茶,若日后能帮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陶氏还有更多好处给你。”
林威眸光一闪,却伸手推拒了:“小主实在是太客气了,奴才在御前当差,凭的是陛下的心意,实在不敢妄自揣度。”
说罢,他错了一步,躬身道:“奴才要寻的人是姜贵人,就不打扰小主了。”
听清楚要找的人是谁后,陶贵人的脸色倏然变得有几分扭曲,攥紧了手中的荷包:“怎么又是她。”
初次侍寝后第二日陛下又去看她,一同用了早膳,往后也有点寝。昨日韶妃生辰,陛下非但不去陪韶妃,反而去绛雪阁,这才一夜过去,陛下又要她去侍奉笔墨。
姜雪漪到底有哪里好,陛下究竟为何这么喜欢她?
同样都是尚书嫡女,她自问容貌才情样样不差,从前在闺中便是姜雪漪美名远播,如今入了宫,为何连陛下也偏爱她?
陶贵人的脚入宫扎了根站在原地不肯走,眼角渐渐泛起红。
静书低着头劝:“大监都来了,小主还是快些走吧,姜贵人被你羞辱,等会儿见了陛下定然是要告状的。”
错开陶贵人往后一看,林威远远就看见姜贵人跪在鹅卵石上,心底暗道一声不好。
虽知道昨儿个陛下去了绛雪阁,韶妃心里恐怕不痛快,没想到她会这么忍耐不住,次日一早就罚了姜贵人,还正巧撞上陛下要见人的时候。
姜贵人最近颇得陛下心意,好端端的一个人昨儿还同陛下风花雪月的,今儿就跪了一遭被人羞辱,陛下的心里怎么能痛快,这不是把陛下越推越远吗!
他快步走到姜贵人身边,垂着眼皮子一瞧,一眼就看见姜贵人的裙摆灰扑扑的,沾了不少泥,连身侧宫女的手也包扎了起来。
“奴才给姜贵人请安,贵人怎么跪在这儿?快扶起来,陛下正等着见您呢。”
姜雪漪缓缓掀起眸看向林威,却没动,轻咬着下唇,声音微微有些颤,让人听了便觉得可怜:“韶妃娘娘让我跪足一个时辰。”
林威忙哎哟了一声,叫苦不迭,主动伸出手去搀扶:“陛下要见您,即便是皇后娘娘也得放人,何况是韶妃娘娘。是非对错,陛下自然会给小主一个说法的。”
“多谢大监。”
姜雪漪柔声道谢,搭着扶霜的手慢慢起身。然而她跪了许久,膝盖那层薄薄的皮肤一直硌在鹅卵石上,早麻木了,稍稍用一点力气就疼得撕心,人倒抽一口凉气,险些腿软倒在地上。
扶霜心疼得不行,眼眶当即蕴了泪:“小主还行吗?奴婢扶着您吧。”
姜雪漪紧紧握着扶霜的手,面色有些苍白,语气却轻轻柔柔,带着歉意:“都怪我身子弱,耽误了大监的差事。我稍稍歇一下就好,很快就能走了。”
林威瞧瞧四周,赶紧扶着姜贵人说道:“小主这是哪儿的话,奴才万不敢当。身后头有个凉亭,小主不如先去歇歇脚,待缓解一些再跟着奴才去见陛下,陛下如此宠爱您,定会体谅的。”
“多谢大监体恤。”
姜雪漪轻声说着,撑着扶霜的胳膊慢慢挪到凉亭内坐了下去。
地上的十二花神簪一片狼藉,连锦盒也被打翻滚落在旁边,她低眸静静的看着,红唇不易察觉的抿起。
这一幕落在林威眼里头,只觉得难怪——
难怪陛下如此喜欢姜贵人。
名门之仪,貌美才高,若仅仅如此便罢了,姜贵人的温柔涵养是刻在骨子里的,从不叫任何人心里不舒坦。
她哪怕不哭不闹,只稍稍一垂眼,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觉得亏待了她。
“扶霜,把这些好生收起来吧。”
姜雪漪的语气有些失落,“本就是陛下赏赐的,韶妃娘娘不要了,也该还给陛下。”
"是。"
片刻后,扶霜收拾好簪子,搀扶着姜雪漪缓缓起身,随林威一同去了勤政殿。
一行人缓缓从宫道上离开以后,拱门处的远远看着的芷仪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凤仪宫内。
皇后坐在榻上不紧不慢翻看着一本账簿,二公主在身侧念书,时不时问两句。女儿陪伴在身边时,皇后的眉眼罕见的柔和。
芷仪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轻声说:“娘娘,奴婢还是去晚了一步。”
二公主念书的声音渐渐小起来,用书卷挡住半面小脸,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杏眼:“母后和芷仪姑姑谈事情,我去偏殿吃点心可以吗?”
皇后无奈地笑起来,温声道:“机灵鬼。”
等人走了,她的神色方恢复了人前的雍容沉静,将账簿搁在了身前的小桌案上:“想必是被御前的人带走了吧?也算是早有预料。”
“御花园离凤仪宫和陛下的太极殿这么近,她如今的恩宠不薄,消息迟早传到本宫和陛下耳朵里头,就算今日陛下不派人去,本宫也会救她。”
芷仪为皇后添上一杯新茶,笑道:“只可惜今日姜贵人不知娘娘的心意,不然岂不是又送她一次人情。”
皇后没抬眼:“等姜贵人回宫后,你去给她送些化瘀的伤药,女孩子容色最要紧。”
“皇后娘娘真是仁善,对姜贵人这样好,”芷仪顿时了然,福身应下后又想起什么,眉头微皱,“只是韶妃这回实在是有些过了。晨起请安时不动声色,一出了凤仪宫的门就加以为难,姜贵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
“这些日子宫里的嫔妃们屡屡生事,小风波不停,表面对您毕恭毕敬,实际上个个都不安分,娘娘可要敲打敲打?”
皇后喝下一口雪顶银针,神色淡淡:“韶妃正二品妃位,对低阶嫔妃本就有小施惩戒的权利,她虽是借机发火,却不算逾矩。依着韶妃的性子,她能忍住不在凤仪宫里对姜贵人发难便已经是十足十的忍耐了,既已经是看了本宫的面子,本宫何必不依不饶。”
"宫里嫔妃每日晨起都要向来本宫请安,本宫明里暗里敲打的还少吗?"
她再度将账簿拿在手里,一页页翻过去:“人的心思向来是最难管的。”
话落,芷仪也沉默无言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宫里的风波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的。
勤政殿位于宣政殿和太极殿正中,是陛下处理政务,朝后会见大臣所在,除了皇后娘娘和陛下口谕,寻常嫔妃无事不得擅入。
姜雪漪也是第一次来勤政殿。
她膝盖疼得不轻,虽然已经缓了缓,没有刚起身那般使不上力气了,可还是每走一步便有些刺痛,步子也快不起来。
林威走在前头为她带路,刻意将步子放得缓慢,好让她跟得上。
等好不容易一步一个台阶的登至勤政殿,姜雪漪额上已然出了一层的薄汗。
林威停在殿门口,客气道:“小主请吧,陛下就在里头呢。”
勤政殿终日安静,偌大的殿宇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人的耳朵,门口一传来细微的人声,沈璋寒便淡淡掀起了眸,看了过去。
林威去寻人已经过了许久,便是从勤政殿走到太液池再回来也是够的,他折子都批阅了一半还不见人来,可见他的猜测不错,姜雪漪的确是遭人为难了。
他搁下御笔,身子漫不经心的后仰,漆黑的瞳孔幽深。
下一刻,人果然从殿门外慢吞吞走了过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宫裙,衬得她肤色欺霜赛雪的白,格外温婉清冷。朝云近香髻挽的乌发一丝不乱,玉钗发簪皆未散,可见不曾受人殴打。
只向他走来的时候稍稍有些跛,虽然竭力掩饰,可还是在细微之处露了踪迹。
仅一个照面,沈璋寒便知道她被韶妃罚跪了,难怪来得这么迟。
他并不开口,靠在椅背上淡淡地瞧她。
姜雪漪走到陛下跟前向他屈身行礼,轻声道:“妾身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她的语气轻柔温和,甚至连一丝哭腔都没有。
沈璋寒似笑非笑地看她:“为何来迟?”
姜雪漪敛眸沉默了一瞬,红唇轻轻抿起:“妾身被韶妃娘娘罚跪于御花园,所以耽搁了。”
几个呼吸过去,殿内安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沈璋寒等了半晌就得了这么个回答,不由气极反笑:“没别的说了?”
姜雪漪这才缓缓抬起头,安静地对视上陛下的眼睛。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
温婉多情,像会说话,笑时稍稍一弯便盈满春水。
沈璋寒从前只知道她温柔体贴,风雅识趣,也知道她聪慧过人,最能让他舒心。
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这么轴。
她又没做错,韶妃罚她,既来了他跟前也不知道哭一哭?他都问到跟前了,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谁不立刻哭天抹泪的进来向他哭诉,就算罚不了韶妃出气,也得从他这捞点好处。
姜氏的女儿是善解人意不假,却也不能软得像个包子,谁来了都能捏一把。
好歹是尚书嫡女,又不逊于韶妃的身世,他宠着她,就是让她受气的?
堂堂天子在跟前,竟还越不过一个韶妃吗?
沈璋寒冷嗤了声,偏过头:“林威。”
候在外头的林威愣了片刻。
在他的猜测里,这会儿应当正是陛下和姜贵人郎情妾意的时候才对。姜贵人无故受罚本就可怜,又是在陛下跟前,加上偏殿里什么金创药化瘀散都不缺,他在殿外伺候就够了。
可这才几句话的功夫,陛下喊他做什么?他不敢多想,忙抬步进去,迷惑道:“陛下唤奴才是……”
沈璋寒冷睨他一眼,嗓音颇淡:“带着姜贵人去偏殿候着,叫个医女过来上药。”
“这……”林威虽疑惑不解,却不敢违抗圣意,只能低头应下来,垂肘摆手,示意道,“还请姜贵人跟奴才来。”
姜雪漪定定看了陛下好一会儿,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艰难地挪动脚步向他屈膝,忍耐着撕扯的痛楚,温柔嗓音放得轻缓:“妾身遵旨。”
她跟着林威亦步亦趋的去到偏殿内,主殿内再度恢复了静谧。
林威实在想不通,忍不住问:“小主怎么从里头出来了?陛下其实是很关心您的,您未到时就问了好几回呢。”
姜雪漪长睫半掩:“许是陛下不喜欢我这幅样子吧。”
听见姜贵人这么说,林威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但陛下的心思一向是猜不透的,更别提是和姜贵人两个人之间的事,他虽是御前首领太监,却也不好问的太过,只能稍稍宽慰几句便退下了。
扶霜从外头进来服侍自家小主褪去鞋袜坐到偏殿的床上,帷幔落下,隔出一方安静的小空间。
她跪得虽然不久,但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皮肤何等娇嫩。鹅卵石小路太过坚硬太过凹凸不平,这会儿脱了衣衫一看,皮肤已经红了一片,隐隐有青紫的淤痕,像火烧一般疼。
医女等会儿就会来了,扶霜不好随便找些药给小主涂上,只能对着膝盖轻轻吹凉风,好歹能缓解一点。
姜雪漪拦住她的动作,反而摊开扶霜的手,把自己的手帕解开,从旁边的药箱里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她细细擦拭:“今日的事,你跟着我受苦了。”
扶霜的鼻尖骤然一酸。
她压抑着声音,眼里却有感激和怒火,恨不得狠狠扇陶贵人两耳光给小主出气:“奴婢和旎春自小跟着您,您待我们如姐妹一般好,入了宫以后也是事事优待,哪儿来的受苦?”
“您受苦是奴婢无能,是奴婢没能护住您。”
姜雪漪为她撒上止血消毒的药粉,轻声道:“韶妃位高势大,连我都只能避开锋芒,何况是你。”
“咱们刚入宫,根基不稳,就像走在悬崖边上,事事都要小心,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可咱们不会一辈子都是这样。”
扶霜含泪点点头,却忍不住问:“小主见到陛下后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进了偏阁,陛下似乎有些不悦。”
姜雪漪安安静静地看着膝上的伤势,温声道:“若真不悦,我就不会在偏殿,而是在绛雪阁了。”
扶霜眼睛微闪,当下会意,不再开口了。
太医署的位置离太后的长寿宫和陛下的太极殿最近,从小门疾步穿行,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姜雪漪安安静静地在偏殿内候了半个时辰,等医女进来细细为她上好药,外头日头已到正南,马上就是午膳的时间了。
虽说她猜测陛下对她的那番表现并未真的不悦,顶多是有些不虞,可一连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还真让她有些拿不准陛下的心意。
眼看着这会儿就要用午膳了,陛下若再不来,她要么被撵回宫里,要么枯坐到晚上,都没她好果子吃。
四月中旬的天儿已经渐渐暖和起来,除了偶尔阴天降温,白天大部分时候都暖洋洋的。
她坐在偏殿内的床榻上,帷幔垂落裹得严实,时间久了就觉得闷。
姜雪漪心念微动,伸出一根手指头将帷幔扒开,挂在两侧,微风立刻从敞开的雕窗内涌进来,让人神清气爽。
医女临走前说了,这药粉要多敷一会儿,所以她两条腿是露在外面的,乖巧的搁在顺滑精绣的缎面被子上,更显得修长圆润,肤若凝脂。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沈璋寒搁下最后一本折子,摁了摁眉心。
旁边伺候的林威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生生把想说的话放回了肚子里。
他已经明里暗里提示两三回要到午膳时间了,可陛下就是不作声。那哪儿是没听见,陛下心里可敞亮着呢,故意撂着罢了。
今日好端端的,又没人惹陛下不悦,朝政瞧着也顺遂,那定然是因为偏殿里的姜贵人了。
要说姜贵人也倒霉。
好好一个温柔贴心的绝色美人,先是被嫔妃磋磨,又是被陛下撂在一边,若非姜她性子温和耐得住,放在旁人身上高低得哭一场。
宫里的主子们有不少想跟他打点关系的,无非是想用钱财买好处,可要知道在御前伺候,他最喜欢的还是跟聪明又有前途的主子打交道。
有宠爱和有钱财都不是一等一的要紧,毕竟御前的事办不好了不光不得脸,脑袋也时刻是悬着的。
这些新来的嫔妃里头,他最看好的还是这个姜贵人,明里暗里帮衬着说好话,可惜他们陛下实则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心思太深沉,太难猜。
林威低眉顺眼的盘算着,心底连连喟叹。
不知是不是他想的入神,心思都挂在脸上,沈璋寒偏头觑了他半晌,冷不丁开了口:“怎么,是不是心理觉得朕难伺候?”
林威如梦初醒,忙跪地喊道:“陛下明鉴,奴才绝不敢有如此悖逆的想法啊!”
沈璋寒懒得跟他计较,淡淡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了偏殿的方向。
人人都说美人在侧实侍奉笔墨是红袖添香,是风雅之事,他倒觉得这是浑话。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细腰婀娜,香气幽微,人时时刻刻在身边打转,想忽视都忽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