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冬以来, 贵妃将死就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的身子坏到不能再坏了,能活着全靠无数天材地宝吊着口气。前几日姜雪漪还去看过她一回,甘泉宫里里外外都是药味, 没一个人带着笑脸。
锦绣满堆的床上, 她瘦到像没人形的一具行尸走肉,脸颊凹陷, 苍老了不止十岁,谁还能看得出她曾也是个明艳动人,睥睨后宫的美人。
姜雪漪还记得她刚入宫的时候, 宫里最得宠的是丹妃, 最娇纵不好惹的就是韶妃,她们两个彼此作对,整日斗嘴, 闹得后宫鸡犬不宁。她还记得那时候恰逢韶妃二十生辰, 陛下为她隆重举办,丹妃把陶贵人送的贺礼扔到了水里。
可现在这些人不论好与坏,对或错, 一个个的都不在了。
如今再看着初雪想起来,只觉得好似一场梦一般,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飞也似的过去了,竟除了回忆什么都没留下。
再过不到半个月就是她的二十生辰,陛下之前说要为她好好操办, 比贵妃当初的那次还要隆重, 姜雪漪拒绝了。
再隆重又有什么用,耗费甚巨, 到头来所谓的排场、风光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除了累人也没什么好处。
以姜雪漪今时今日的地位, 她实在不必为了炫耀什么再大费排场,她不喜欢,也没意义。
追名逐利,恩怨沉浮。
走得出来便笑到最后,走不出来就玉殒香消。越沉稳走得才越持久,何必追求一时绚烂。
人一个个的没了,眼下的后宫再没这么清净了。
姜雪漪看着外头的雪,轻声道:“贵妃薨,陛下和皇后那边怎么说?”
扶霜仍然屈膝道:“陛下下旨,追封贵妃为皇贵妃下葬,又厚待喻家,赏下去好些东西,以示悲痛之情。”
她默了会儿:“喻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定是无比伤心,你派人出宫给喻将军送赏,就说是本宫和二哥哥的心意,希望喻将军节哀顺变。”
扶霜领命退下,殿内安安静静的,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
姜雪漪的二十生辰,最终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只在未央宫里小聚了晚膳,没有妃嫔祝贺,没有锣鼓喧嚣,连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只有一家四口。
陛下为她准备了许多贺礼,从衣食住行样样都有,正午还请了父亲母亲甚至兄长姊妹一起入宫陪着她说话。
对姜雪漪来说,能一家子团聚比同外人虚假的热闹有意义多了。
再者说,能让陛下破例请一家子进宫陪嫔妃过生辰的也只她一人,如此安排可见陛下用心之深,她即便是不想出风头也出够了。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着,一直到了腊月十五,天愈发冷了起来。
腊月十五是照例该给皇后请安的时候,昨夜才下了一场大雪,今早雪停,天还没亮就有宫人在外头铲雪。
铁锹铲雪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传来,院内的红梅开的正好,姜雪漪被段殷凝服侍着从床榻上起身,小心翼翼坐到梳妆镜前。
她现在已经怀了这个孩子约莫六个月,肚子大,干什么都开始不方便起来。要不是年关将至又正好是十五,凤仪宫她也是不想去的。
旎春从外头捧着银盆进来给娘娘净脸,一放下就赶紧搓了搓手:“好冷的天,一开口都要把舌头冻住似的。”
“娘娘身子重,大清早还要起来去给皇后请安真是为难您,陛下之前都说免了您那些虚文的。”
姜雪漪微微阖眸,任由扶霜拿着干净的帕子为自己擦脸:“陛下体恤,皇后却未必体恤。再说了,我有多久没去凤仪宫了?马上就是年关,宫里诸事繁杂,就算我真的怀着孩子,底下的嫔妃们真就事事体谅了吗?”
“宫里嫔妃这么多,陛下这半年又少去后宫,唯有未央宫恩宠依旧,岂能不招人眼红。不患寡而患不均,凡事太过了旁人难免闲话。”
段殷凝温声说:“娘娘说的是,再一个,太后那边今日也得跟着皇后去瞧瞧了。自打那几个都去了,一入冬太后的情况也不大好。”
她声音放的很轻,眉宇之间也有淡淡的感叹:“原本就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说垮就垮,熬了大半年了,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这个年。”
盥洗梳妆完毕后,姜雪漪簪上最后一支钗,柔声说:“人各有命,底下的人只能祈福就是了。”
“只不过听说皇后最近去长寿宫的次数比之前勤了不少,快顶得上刘贵嫔还在的时候了。”
她淡淡笑着说:“年关将至,虽说大部分宫务都是杨修媛在做,可身为皇后要忙的也不少,她膝下还有两个公主,三公主又——实在太勤谨了些。”
段殷凝扶着她的手缓缓掀帘走出宫门,轻落了句:“陛下这两个月例行去凤仪宫的时候都只用了膳就走,从不留宿,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皇后难免着急。”
依姜雪漪来看,其实她现在也能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
眼见着宫里能和她对抗的人一个个走了,宫里如今除了皇后就是姜雪漪最大。就这么几个主位里头,再往下,杨修媛是她的人,荣昭仪与她交好,有孩子的妃嫔里,和嫔也是更亲近她。
皇后的那位堂妹是个性子猜不透的人,没人知道她到底想怎么样,说白了独木难支就是皇后现在的处境。
她就算曾经真的不想再与姜雪漪作对了,只想安安稳稳做她的中宫国母,可若是连陛下的敬重和最基本的恩爱都失去,她这个皇后便和一个空壳子无异,谁能坐得住?
所以现在讨好太后,让陛下因为她的辛苦而心软,从而修复帝后关系,就是最简单可行的了。
姜雪漪淡淡一笑,撑着肚子坐上了步辇:“走吧。”
地滑难行,等她的鸾驾到凤仪宫的时候,殿内大多嫔妃都已经到了。难得见淑妃来和皇后请安,那些早就想巴结她的嫔妃们争先恐后的跟她行礼搭话,模样不知多热切。
她一一笑着应了,坐在皇后左手边第一个位置,温声说:“本宫养胎不常出门,今日好不容易见见各位姐妹们,本宫也是高兴。同为天家姐妹,是该常来常往,亲亲热热才好。”
不知是谁笑着接了句:“有娘娘记挂,妾身心中实在欢喜得很,妾身可还盼着多和娘娘亲近亲近,也能沾沾您的福气呢。”
“是啊是啊,谁不知道淑妃娘娘您是最有福气的,如今再次怀了龙胎,保不齐又生个皇子呢。陛下朝政繁忙少进后宫,妾身都不知多久没见陛下了,唯有淑妃娘娘宠眷不衰,真是让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
她们七嘴八舌说笑,字里行间都是恭维她的。
姜雪漪只管笑着不说话,并不过分热络,大好的日子,只要不扫了她们的兴即可。
正在底下人说笑的时候,芷仪轻咳了一声,扶着皇后走了出来。她先是扫了淑妃一眼,脸色淡淡的,瞧着不算太好。
皇后直接坐到了主位上,段殷凝忙扶着姜雪漪起身,带着众妃向皇后行礼:“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掀眸环视了殿内一周,皇后这才平声道:“都起来吧,坐。”
“方才还没来的时候就听见你们说说笑笑,可是宫里有什么高兴事是本宫不知道的?近来年关将至,宫里诸事繁杂,本宫倒许久不得闲听趣事儿了。”
皇后一说这个,底下的人顿时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多嘴了。
毕竟方才都是在恭维淑妃,这话要是让皇后知道了她心里岂能舒坦,还是默不作声的好。
姜雪漪微笑着不说话,皇后这才看着她说:“淑妃,你怀着身子不方便,怎么今日还出来向本宫请安?本宫记得陛下特意准你不参加任何晨昏定省,也不许旁人扰你养胎的。昨夜才下了雪,今天难免路滑,你倒是有心了。”
“侍奉皇后是身为妃妾的本分,臣妾不敢忘怀。只因着怀着身子,不能如其余姐妹一般按时来向皇后请安已经心生愧疚了,今日既是十五,臣妾自然不敢怠懒。”说话的时候,姜雪漪特意站起身子回话,姿态放得十分恭敬。
皇后这话本身就是一半关切一半暗含玄机,要的便是姜雪漪的这个态度。方才殿内嫔妃对她的态度皇后当然听到了,堂堂皇后没有一个妃子威仪更广怎么得了,这就是故意在敲打她。
见姜雪漪懂事,皇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客气地笑着让段殷凝赶紧扶她坐下,不必多礼,这才和嫔妃们说起年节赏赐等一系列事宜。
就在事情说得差不多了,皇后该带着嫔妃们去向太后请安问好的时候,太后身边的松临姑姑从凤仪宫门外走进来,向诸人行礼后说:“启禀皇后娘娘,太后身子不适,方才服了药已经睡下了,临睡前特意让奴婢过来通知一声,说嫔妃们今日就不必去长寿宫请安了。”
“等太后睡醒了,请皇后娘娘单独去一趟即可。”
太后有令自然要遵从, 皇后当下便说着:“本宫知道了,有劳松临姑姑。”
松临替太后传完话便离开了,芷仪亲自去送的人, 皇后又交待了几句事宜, 对着姜雪漪说道:“再过几天就是三皇子的生辰了,本宫命人提前备好了给他的贺礼, 等会儿就让人给你送到未央宫去。三皇子满三岁,现在生得越发聪慧乖巧,这都是淑妃你会教育孩子的功劳。”
“等再过两年, 他就能和两个哥哥一起去国子监开蒙念书, 等学业有成,也可为陛下分忧了。”
李贵嫔在底下接过话茬笑着说:“娘娘可真疼三皇子,这么早就备着贺礼了, 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现在宫里的皇子不多, 您这个嫡母做得虽好,可终究还年轻,得加紧生个嫡子才是喜上加喜呢。如此一来, 几个皇子有弟弟了,咱们宫里也更热闹些。嫡长为尊,陛下始终是盼着嫡子的。”
皇后淡淡笑道:“本宫年纪不小了,怎么比得上你们年轻貌美,适合为陛下开枝散叶?再说了, 子嗣的事讲究缘分, 急也急不得的。”
前脚听完嫔妃们恭维姜雪漪,后脚就敲打施压。这会儿也是前头才关心完三皇子, 李贵嫔立马就接上陛下更看重嫡子。
表面看起来句句关心,实际上每句话都不是白说的。
这既是告诉姜雪漪, 也是告诉宫里所有人,谁才是中宫正统,谁才是真正的皇后,就算急着巴结也放机灵着点。
自从梧州一行回来后,皇后已经许久不曾当众敲打她了,可见她如今真是急了。
其实姜雪漪从未想过和皇后作对。
甚至在起初,皇后欣赏她提点她,她也真心尊敬皇后,但两人立场不同,注定做不了朋友。
她要权,要往上升,那皇后就一定会感到压力,她要保住自己的孩子,皇后就一定如坐针毡,这才有了之前的争锋相对,手段尽出。
身为皇后,妃妾得宠无法掌控,夫君与自己恩爱渐薄,自己的宫权也被人分出去大半,这滋味是不好受。
所以到这份上,皇后即便累了,不想争,也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姜雪漪能明白,可没办法。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把自己苦心经营来的一切拱手让人,她想要的,和皇后想要的,在根本上就冲突。
姜雪漪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皇后话里藏锋:“臣妾替宸儿多谢皇后娘娘赏赐。李贵嫔说的是,您还年轻,臣妾也盼着皇后娘娘能早日生下嫡子,宫里的孩子本就不多,自然是越多越热闹了。”
若生下皇子真有这么容易,也不会人人都拼了命想争陛下的恩宠了。
皇后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好了,说了这么多话,本宫也乏了。淑妃怀有着身孕不宜操劳,你们也都各自散了吧。”
说罢,她淡淡添了句:“宁婉仪留下,本宫有话跟你说。”
姜雪漪神色未改,起身向皇后行礼后离开凤仪宫,临走前瞧了宁婉仪一眼。
宁婉仪的脸色仍然那很平静,就和从前一样没任何旁的情绪,清幽冷淡的不像后宫中人一般。
在她的印象里,宁婉仪入宫这么久以来都是这幅样子,独来独往,不怎么和宫里其余妃嫔接触。
并非因为她性子孤高看不上人,而是她根本就没有任何与人接触或深交的欲望,平时凡是见面说话她还是很知礼温和的。
唯一让她情绪有过波澜的人,只有当初入宫不久的丽美人。
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美人,她有自己的想法,注定不是容易被说动和掌控的。
待人都走后,皇后带着宁婉仪去了凤仪宫的暖阁内说话,与她一左一右坐在了软塌的两侧。
芷仪送完松临从外面掀了棉帘子进来:“皇后娘娘,奴婢方才去的时候松临姑姑说太后其实醒着,您若是去的话约莫得快些,不然再晚些太后就又睡过去了。”
皇后拜拜手示意知道了,淡声道:“本宫知道了,去给宁婉仪泡杯茶来。”
说罢,她看向宁婉仪,问:“你可知道我今日叫你留下是为何?”
宁婉仪神色淡淡的,垂睫道:“嫔妾不知,还请娘娘赐教。”
见她这幅冷淡疏离的模样,皇后只觉得更加心凉:“咱们本是血亲姐妹,当同气连枝,何须私下也如此客气?我拿你当妹妹,可如今瞧着,你倒未必把我这个堂姐放在心上。”
宁婉仪缓缓掀眸看向她:“身在后宫,先天家身份而后姐妹。我不过是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罢了,堂姐不必拿这些话来压我。”
“你我都姓赵,如今又都在宫里服侍陛下,自然同气连枝,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
她的嗓音清冷依旧,并不因为皇后的心凉而有半分心软,反而十分平淡,看得皇后长叹了口气,心中纵然有一万句话想说也咽了回去。
芷仪从耳房端着茶过来,分别搁在了皇后和宁婉仪跟前,福身道:”温度正好,姑娘尝尝。”
在宫里,芷仪该叫她一声宁婉仪或主子,而不是在家中的称呼姑娘,这就是故意想拉近关系了。
宁婉仪端起杯盏浅尝了一口,先是没什么表情,而后才微微蹙了眉头:“这茶,算不上顶好,也不是今冬上贡的茶。”
这般说着,她才正眼看向了她这位坐镇中宫的堂姐。
皇后看着杯盏底的茶叶,一时寂静无言,沉迷半晌,眼眶才渐渐红了几分。
如今在宫里孤立无援也就罢了,唯一一个能和自己一条心的妹妹还这幅态度。外头天虽冷,可她却觉得心更冷,四面红墙,四面楚歌,让她喘不上气来。
“咱们赵家以前从军,父辈祖辈战功赫赫,如今虽没了兵权,可在长安也是高门显贵,什么好茶叶好东西,哪怕是贡品,你也是从小喝惯了的。”
“所以你轻而易举的就能感觉到,我招待你拿出来的最好的货色,也不是这个时间我堂堂皇后该有的水平。”
皇后垂眸捧着杯盏,语气很轻:“方才的茶是今秋陛下赏来的,茶叶虽好,却不如未央宫的。”
“今年上贡的正山小种一共就那么些,陛下说淑妃爱喝茶,全都赏了去,本宫甚至连一半都没有。”
“孕中女子不宜多饮茶,这个道理陛下是知道的。可就算知道,陛下依旧全都给了淑妃,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宁婉仪沉默不语,须臾,淡淡说了句:“淑妃得宠又怀着身孕,区区一份茶叶,堂姐不该计较。”
皇后倏地笑了出来,眼中带着讽刺:“不该计较?若我还和以前一样,我有什么可计较。即便陛下真的偏疼谁,也绝不会下了我这个皇后的面子,那些个东西爱赏谁赏谁去。”
“可现在的处境,绝不仅仅是一个茶叶的问题。”
她定定地看着宁婉仪:“我这个皇后遭到冷遇,那就是赵家遭到冷遇,赵家遭到冷遇,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我之间凡事息息相关,我如今被陛下冷待,你好得了吗?”
话音甫落,皇后又生硬的说了句:“自梧州一行回来,淑妃救驾有功,陛下越发宠爱她,你有多久不曾侍奉圣驾了?这大半年来,陛下去过你那儿几回?”
“若不能得宠,何时才有机会诞下皇子,若不能诞下一子半女,你在后宫就要孤身一人熬到老,还有什么盼头。”
宁婉仪并不生气着急,只是掀眸静静地看向皇后:“盼头?自从因为堂姐的想法让我入宫以后,我的日子还能有什么盼头?”
“你是皇后,你若不甘心淑妃如日中天,担心她有朝一日取而代之,那就去争,去斗,和我说这些又有何益。难道堂姐是要我和你同仇敌忾,一起对付淑妃,然后事情败露,一起连带着赵家都遭到陛下的不满吗?”
“我早就说过,既然入了宫,我不会沉浸在过去,也不会怪罪家族,会做好我的本分。可我该怎么做我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堂姐招入宫的棋子。”
皇后皱眉打断道:“什么棋子?你何须把话这么难听。让你入宫一切都是为了赵家着想,为了有姐妹在宫里互相照应,更是为了改变现状。你若总是这般任性一意孤行,赵家还能有什么指望!”
相比皇后的疾言厉色,宁婉仪反而一直都很冷静:“是因为陛下要安抚赵家,所以堂姐才能一直都是大凌皇后,而不是因为堂姐是皇后,所以陛下才对赵家多加照拂。”
“堂姐想做什么只管做,实在不必想尽法子牵扯上我。以赵家的功劳,即便将来只有我一人在宫里,陛下也不会薄待到哪儿去。只要陛下还在,我就能在宫里锦衣玉食的活着,若陛下不在了,赵家的荣耀也该是赵家的子孙后代来延续,而不是靠一个女人。”
说完,她懒得再听,站起身行礼道:“日后这样的话堂姐实在不必再提了,太后醒着,您该去长寿宫侍奉了。”
宁婉仪说完也不等皇后再回话, 转身便扬长而去,浑然不理会皇后气成什么样子。
她前脚一走,皇后后脚就将桌子上的杯盏都推出去砸碎了, 气恼得胸腔不住地上下起伏:“我竟不知她在家被养得这么放肆!连和我这个堂姐说话都这么肆无忌惮!她眼里还有我这个人吗?!”
入宫多年, 皇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动怒过了,连连指着门口宁婉仪走的方向, 怎么也平复不下来心情:“你看看她,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即便赵家只剩她一个人也能锦衣玉食的过一辈子?她这是咒本宫死吗!”
“当初让她进宫并非本宫一人的主意,是一大家子都应允, 她也点头了的。如今进了宫, 倒要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说得活像本宫坑害了她一辈子,恨不得和本宫离得越远越好似的!”
“不说姊妹了, 恐怕仇人也比我们更亲近些, 真真是指望不上!”
底下的嫔妃平时就算有不恭顺的也不至于让她暴跳如雷,可赵宛柔是她的至亲,是她的堂妹, 说话却这么没轻重。
即便她们这姐妹不亲近,可到底血脉相连,她始终是她姐姐。难道在家的时候,家里就没有教过她什么叫互敬互爱,忠义孝悌, 她怎能说出如此自私自利的话!
宫中事千头万绪已经够让她日夜头疼, 唯一能指望的妹妹还这样,正因是一家子的人, 这才让她格外生气。
芷仪知道皇后娘娘生气,忙安抚着:“娘娘消消气, 千万别因为宁婉仪的话就气坏了身子。宁婉仪性子冷淡不是一日两日了,您是知道的,她入宫时间不长,怎么和您比?一时想不明白这些道理也是有的。”
皇后无力的冷笑了声:“再短也有两年时间了,还看不清宫中局势吗?”
见状,芷仪一时无言,不再替宁婉仪说话修复姐妹关系了。
她招呼着殿外的宫女进来收拾碎瓷片,自己则去耳房倒了杯宁神茶出来,轻轻递到了皇后跟前:“娘娘,喝杯宁神茶清清心吧。您是皇后,不能稳不住。”
这般说着,一直坐在软塌上不再说话的皇后渐渐红了眼眶。
芷仪忙抽出帕子来为娘娘擦拭眼泪,低声说:“娘娘何苦为着宁婉仪的话多心呢?您始终是皇后,是赵氏一门所出的唯一一个皇后。就算是有宁婉仪在宫里,那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怎能和您相比。”
“你说的话,我何尝不明白?”皇后捧着杯子落泪下来,“我不怪柔儿那般想,也不怪她选择明哲保身,我只是突然觉得……在宫里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难熬。”
“从嫁给陛下的那天到现在,十数年汲汲营营,处心积虑,都是为了后位,为了赵氏一族。我自小要强,不甘于人后,事事都想掌控于胸,容不得身边事出一丝差错。”
“其实我试过放下,芷仪。”皇后的脸色越发痛苦和煎熬,“我试过只做一个好皇后,什么都不计较,只专心看着自己的女儿。我以为我只要放下,一切就能好起来,我还有机会生一个自己的皇子,还能把后位稳稳当当的坐下去。”
“可我发觉我做不到,淑妃也不会让我做到。只看陛下越来越因为她而冷落我便知道,我这个皇后在陛下心里不过尔尔。柔儿想得是没错,可她和我从根本上就不同,她能什么都不管,安心过日子,我却不能。”
皇后定定看着芷仪,声音都在颤抖:“我自幼要强,一生为后,怎能任由妃妾爬到头上来?即便三皇子将来登基,我仍然是母后皇太后,可到时候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荣辱都要看她们母子心情来施舍。”
“淑妃与我明争暗斗了那么久,如今眼看着韶皇贵妃、刘贵嫔、傅氏一个个的没了,唇亡齿寒啊芷仪。虽无证据,可这些事件件皆对她有利,我敢肯定大多与她相关。我若不争不斗,说不定下一个死的人就会是我这个皇后了。”
“届时后位空悬,她会是毫无疑问的下一任皇后,我的孩子,我的家族,永远都要低她一头。”
看着皇后娘娘的模样,芷仪也觉得心疼不已。跟着娘娘这么多年,自从淑妃起势起来,娘娘就越来越不开心,过得越来越累,可凭什么呢?凭什么要娘娘一个皇后去迁就区区妃妾,这岂不是乱了尊卑?
若娘娘真如此痛苦,倒不如拼一拼,一口气除了罪恶源头!
芷仪径直跪了下来,哽咽道:“娘娘,您是大凌的皇后,你想做什么都是对的,奴婢会誓死追随您。”
皇后将她扶起来,苦涩道:“是啊,只瞧方才请安时那些嫔妃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放手一搏了。”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到了除夕。
太后身子不好不再出席,所以宸儿等皇子公主则一大早就要去长寿宫向太后请安以示孝道,除了孩子们,妃嫔和陛下也都要在。
晨起仍下着鹅毛大雪,姜雪漪起身在后殿一同陪着宸儿盥洗穿衣,再带着宸儿走路去长寿宫。
今天雪下的大,坐轿子传步辇都不安全,左右长寿宫离未央宫和长乐宫都近,又有这么多宫人照应,走路反而还快些。
姜雪漪牵着宸儿的小手,一步步慢慢地走,天上飘落的雪花晶莹剔透,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小脸冻得微微发红,格外可爱。
从襁褓婴儿到能说会走不过短短三年,三年弹指一挥间,时间过得可真快。
过了今晚便是元月初一,承祚九年,是她入宫的第五个年头。
“慢点宸儿,别急着往前走,小心摔了。”
许是冬天太冷,宸儿很少有这样可以出门踩踩雪的时候,他今天走得比以前快不少,瞧着格外高兴。
姜雪漪肚子大了走不快,只能拉着点他不让他往前走,一路上就听见他高兴的咯咯笑:“母妃快点,母妃,玩雪。”
段殷凝忙往前去招呼着点,免得三皇子摔倒在雪里,笑着说:“三皇子越长大越活泼了,对什么都觉得好奇。”
看着宸儿小碎步在前头走,姜雪漪也情不自禁的摸着肚子笑:“是啊,对什么都好奇,玩心也重起来,这两天动不动就嚷着要和哥哥们玩。”
旎春跟在一边弯眸笑着说:“是啊,皇子们都大了,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好在几个皇子年纪差的不是很远,倒也能玩到一起去。等以后四公主长大了,能和几个皇兄们一起作伴的时候,宫里只会更热闹。”
这么说着,宸儿已经和段殷凝走到前头去了,姜雪漪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说:“说起孩子们,听说大皇子有两日没去国子监念书了?”
旎春点头说:“听说是感染了风寒,也不知今天怎么样了。大皇子的身子一直不好,荣昭仪精心照顾了五年,今年去国子监开蒙见大皇子一切都正常,还以为和寻常孩子无异了。谁知天一冷,还是病倒了。”
孩子生病总是让人揪心,何况大皇子十分懂事听话,性情又安静温和,平时玩闹也总是让着弟弟妹妹,这么好的孩子却先天不足,时常病痛,姜雪漪每每见了他也是心疼:“等会儿你带些好的药材过去瞧瞧,让荣昭仪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和我客气,只要是对平儿好的尽管说。”
“是,奴婢明白。”
等到了长寿宫门前的时候,宸儿和段殷凝已经提前过去候着了,一到太后门前,宸儿自己就乖乖的收敛,牵着乳母的手不松,做足了乖巧的样子。这孩子向来特别会察言观色,聪明的很,给姜雪漪省了不少心。
被宫女迎着走进殿内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嫔妃们低声交谈几句后,陛下和皇后先后到了,这才依位站好向太后请安。
帝后领着皇子公主们在前,嫔妃们在后,姜雪漪一抬眼就看见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没来。
大皇子病着不来就算了,三公主也身子不适了吗?
三公主智力发育的十分缓慢,到现在都还不会说话,身子也比别的孩子差了不少。这几天连日大雪,温度极低,幼童身子往往虚弱,一个不慎就会感染风寒,也是难免。
姜雪漪没多想,搭着段殷凝的手福身向太后请安,请安完毕后,床幔前的屏风被搬走,太后被松临扶着缓缓支起身子,靠在了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