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by任平生
任平生  发于:2024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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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裕忙了一整个后半夜,目光时而不时落在身侧的那种折叠床上。
程知微一夜没来。
“我爷爷找我,从养老院回来住院楼关门了。”她顿了顿:“在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了一晚。”
林嘉裕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刚坐下,两个护士推着担架床进来:“林嘉裕?现在要去手术室了。”
“不是 10 点吗?”程知微问。
“要提前进去消毒,准备工作也需要时间呀小姑娘。”护士瞥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憔悴不堪,笑了笑安抚道:“别担心,就是个小手术。”
9 点 15 分,林嘉裕被推进手术室,盯着紧闭的门,程知微一阵晕眩。
她连忙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那个劲也没缓过来。
手术室门打开,方才安抚程知微的护士走了出来,她看着憔悴不堪的程知微,温和说:“你男朋友没那么快出来,你还是先去吃早餐吧,我看你好像是低血糖。”
程知微虚弱地道了谢。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不是饿,她只是紧张。
程知微在焦虑不安中等了 4 个小时。
每一次,只要手术室大门一开,她便起身去看。
可没有一个是他。
一直到下午一点半,昏睡中的林嘉裕终于被推了出来。
“他怎么还没醒?”她有些慌张地问医生。
“打了麻醉。”医生见多了这样的病人家属,耐心解释说:“麻醉药效还没过,估计 2 点半就能醒过来。”
“那他能吃东西吗?”
“清淡点。”
“谢谢医生。”
林嘉裕被推回病房,见他安顿好,程知微轻手轻脚出了门。
昨天买尿壶的时候她记得隔壁街有家专门炖汤的店。
他醒来估计也没胃口,还是喝点汤汤水水好。
在去炖汤店之前,她又跑商场去,买了个保温桶。
炖汤店面积小,店面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多种汤,程知微看得头疼。
“给谁喝的?”老板见她拿不定注意,给她推荐:“虫草花瘦肉水,小孩老人都能喝。”
“就这个吧。”程知微把保温桶递过去,面露难色:“这个是刚买的,你这儿有没有滚水?我烫一下。”
老板点了点头,给她拿了一壶刚煮开的水。
程知微提着满满一桶汤回医院。
林嘉裕已经醒了,护士正在给他打吊针,见到她,护士说:“他现在两只手都动不了,要是饿了想吃东西,家属喂一下吧。”
程知微闻言,不知为何,脸一下就红了。
林嘉裕刚好朝她看过来,她连忙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她看着他被纱布裹得严实的肩膀,轻声问:“疼不疼?”
“还好。”林嘉裕虚弱地对她笑笑。
麻醉药效已过,怎么可能不疼?
程知微拧开保温桶,清甜的肉香味扑鼻,她舀了一碗出来:“先喝点汤吧?”
林嘉裕点头,半晌,才问:“有没有吸管?”
她喂他,始终不太方便。
程知微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忙道:“我去找找。”
还真在护士站要到了一根吸管。
程知微一手拿着碗,一手捏着吸管,耐心地看着他喝。
林嘉裕喝完一碗汤,神情困倦,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下午 4 点,窗外雷鸣声又起,黑沉沉的天空,一下就吞噬了日光,暴雨顷刻泼下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整个广州城,陷入了风雨的汹涌里。
程知微怔怔的往窗外望去,周叙说对了,今天雨会来。
她起身,把阳台的门窗关紧,才又躺回她那张简易折叠床。
伴随着雷雨声,她很快也睡了过去。
程知微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一睁眼,脑子一片混沌,过了好一会儿才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来电话的是周叙,他此时人已经在楼下,问她具体病房号。
“12 楼,走廊最里面左边那间。”她说完,又压低声音:“我下去接你吧?”
“不用。”周叙那头背景嘈杂:“雨特别大,你别下来了。”
挂了电话,程知微朝床上看了一眼,手机铃声都没把他吵醒。
周叙提了个果篮,还有一壶鸡汤。
他刚走进 12 楼的大门,就远远看到程知微站在走廊尽头跟他挥手。
见林嘉裕还在睡,周叙没进屋,只把果篮跟保温壶递给程知微。
“这鸡汤是沈阿姨煲的,给你朋友补补身体。”
程知微接过,笑了笑:“你太客气了。”
“你——”他顿了顿,温声问她:“他家里人呢?”
“他爸妈都在国外,忙生意上的事情。”
周叙还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那我走了。”他说。
程知微点头,又道:“你回家早点休息,昨晚都没怎么睡。”
“好。”
周叙离开,程知微把他送来的东西放回病房。
过了一个多小时,林嘉裕醒了,见到床边的果篮,哑声问道:“谁来了?”
“周叙。”
她话刚落,手机又震动,程知微拿起一看,是周叙给她发的微信。
“我买了些吃的给你,在住院部前台。”
程知微坐了片刻,起身去前台,刚走近,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周叙给她买的,是昨天夜里川菜馆里那碗鱿鱼面。
程知微在医院照顾了林嘉裕两天,期间除了裴简每天一通电话,再无其他访客来往。
就连林嘉裕父母,也不知道他住院了。
周三晚,程知微不得不回家一趟,因为她只请了两天假,隔天必须上班。
临走前,她再三嘱咐看护阿姨,把林嘉裕的喜好交代清楚,又悄悄给她塞了 200 块钱红包。
“不用担心,你好好工作。”林嘉裕为了让她安心,还尝试着活动一下刚做完手术的肩膀。
“别别别。”程知微连忙按住他不让他动:“我下班就来看你,你要是想吃什么,让阿姨打电话告诉我。”
“知道了。”林嘉裕笑了笑:“没那么脆弱,过两天我都能出院了。”
“我问过了,正常情况下周六可以出院。”程知微说。
“你回家小心点,到家给我发条信息。”
“好。”

旅游节目
连续在医院待了几天,程知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洗澡,把自己里里外外搓干净,换上舒适的真丝睡裙,往床上一躺,直接一觉到天亮。
一夜无梦,醒来已经是 9 点半。
程知微今天播晚间,换做平时,她不需要太早回局里,但今天要开例会,所有人必须参加。
吃完早餐,她慢悠悠开车去上班。
今天轮到尤婧斐播早间,程知微进化妆室时,见她正喝着咖啡刷手机。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尤婧斐笑了笑:“早知道我给你点多一杯,第二杯半价。”
程知微装了杯冰水,一口气喝光。
夏天最不能缺的就是冷饮,从停车场到化妆间也就几分钟路程,她已经热出一身汗。
“今天不是特大暴雨吗?怎么现在还没下?”程知微随口道。
“等着吧,再过一个钟,准下。”
这雨就像有午睡起床症的小孩,最喜欢挑大中午下。
“秦明经常说,咱们的工资拿得最轻松,反正这天气预报就没准过。”尤婧斐笑道。
秦明是她新婚丈夫,前不久程知微还去喝过他们的喜酒。
“结婚是什么感觉?”程知微问:“突然床上多了个人,能习惯吗?”
“我们分房睡。”尤婧斐脱口而出。
程知微给自己上粉底的手顿住。
尤婧斐后知后觉自己失言,看了眼满脸不解的程知微,笑了笑:“你看过《婚前试爱》这部电影吗?”
程知微点头:“知道,邓丽欣演的。”
“我跟秦明呢,算是婚后试爱。”
“不太能理解。”程知微直言。
尤婧斐说,在结婚之前,秦明是她最好的异性朋友。
而为什么朋友会变成夫妻呢?故事其实很俗套。
不过是两个被逼婚的人抱团取暖罢了。
“我家里人就像领了催婚任务的邪教徒,他们只想我结婚,根本不会管我幸不幸福。”
“大人很奇怪,如果你是男孩子,他们操心到老。可我是女孩子,他们的操心以我的结婚为终点。”
“至于我婚后过得好坏,会不会遇到家暴,会不会艰难,没人想那么多。”
尤婧斐说话时,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里闪过一缕无奈的落寞。
末了,她又笑得格外明媚和坦荡:“反正我完成任务,他们就开心了。”
“我 tm 再不用听他们唠叨加道德绑架,也开心了。”尤婧斐说:“一举两得。”
不久前婚礼上夫妻深情的宣誓还在耳边,难舍难分的亲吻还在眼帘。
程知微还被他们剪辑的视频感动到一塌糊涂,婚礼现场,她望着舞台上鲜花缠绕的两人,曾经也希望过自己可以美梦成真。
原来全都是假的?
“也不能说都是假的。”尤婧斐摇头,说了句颇哲学的话:“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
“既然你们都假戏真做了,为什么还要分房呢?”
“生活习惯不一样,他每天晚上熬夜到两三点,我是必须早睡的。”
程知微点头:“那你们——”她其实还想深入八卦一下。
“你是想问我们睡没睡过?”尤婧斐直言直语。
程知微笑了一下。
“那肯定是——”尤婧斐顿了顿,卖了个关子:“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这世上的情感关系真是千奇百怪。
尤婧斐说:“找另一半,不一定就要处成爱情,友情也行啊,当然亲情也行。”
“秦明和我一起长大,我第一次姨妈来的卫生巾都是他买的。”
“我们没办法有爱情,但我们愿意结婚,是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程知微一脸惊讶地盯着她,好半天接不上一句话,这世界难道这么癫了吗?
可再想一想身边的裴简,她发现不是世界癫了,是她对感情偏执了。
裴简曾经很认真的跟程知微说:“我有很多床搭子,但你要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肯定会说没有。”
“我不是渣,我只是博爱了一点而已。”
那林嘉裕……他的爱情观是什么样的呢?
可任凭程知微绞尽脑汁,脑子里也搜刮不出一丁点林嘉裕关于情感的言论。
就在程知微出神时,尤婧斐凑过来,低声说:“知微,那档旅游节目要重新启动了,我这是确定的一手消息哦。今天例会估计就是说这个事。”
程知微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这事情应该落定了,最近局里基本所有人都在说。
旅游节目重新启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局里全部资源都会砸在这个节目上,而节目的再出发,必然是一场新的挑战,挑战也就是意味着成就。
能在这样的节目里当主持人,是程知微小时候的梦想。
哪怕后来这档节目没落,她心里的梦,依然没有熄灭……
可是这样的节目,必然要挑大梁的主持人上,程知微想到这里,有些低落。
两人又聊了几句旅游节目的事情,便各自去忙了。
例会在 11 点开始,窗外的天阴沉下来,大朵大朵乌云,像黑色的山峦,沉浮在闷热的天空里,外面似乎有风,乌云在寂静地漂移,离他们越来越近。
会议室里灯光明灿灿的,里三圈外三圈坐满了人。
这种规格的例会局长一般不参加,主持会议的一向是袁少峰袁主任。
“今天的会就两件事,一个是旅游节目要重启,还有下半年的招商也要开始了。”
庄瑶也来了,就坐在程知微右手边。
她正把她儿子在幼儿园获得的“小小歌星”奖状给程知微看,程知微笑眯眯夸了几句。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主任喊她名字。
程知微立马坐正身子。
“知微,旅游节目交给你来做,有没有问题?”
换做其他单位,像这种直接点名的,八九成是领导已经定下了,问话只是走个过场。
但程知微在气象局两年,对袁主任的作风还是多少有了解的。
气象局跟其它事业单位不一样,这里等级制度没那么森严,平日里氛围都比较松快。
也许是因为局里除了几个老宝贝,其余都是年轻人。
不过程知微认为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她觉得这里之所以没有职场霸凌,没有阶级分明,更大的原因还是袁主任管理得好。
他是难得的奖惩分明,局里每一个人干多少事就拿多少工资,不存在前辈摆烂晚辈肝到死这种现象。
袁主任之所以要重启这个节目,是因为这些天收到了热心市民投诉。
局里高层一合计,也觉得可以重启。
毕竟这些年省台一个拿得出手的节目都没有,终日就是那几个广告轮播。
程知微没想到主任会把这个项目给她做,论资历,先到庄瑶,再到尤婧斐。
怎么排也排不到她。
“没事,你说说你的想法。”见她没出声,主任笑了笑。
程知微琢磨了一下,才认真说:“我之前还没试过一个人主持节目,就怕——”
庄瑶闻言,笑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从 0 到 1 难,从 1 到 100 就简单了。”
“旅游节目省台那边也挺重视的。”袁主任看着她:“不过我们还是自愿原则。”
“这次机会很难得。”他看着程知微,耐心解释:“其实之前我也没试过让年轻主持担这么大的项目。”
“但落后就要淘汰,我虽然是 70 后,但我不是古早派。”
“我觉得时代发展就是要推陈出新,我们不能吃着老本,天天拿十几年前的节目效果,跟人家抖音、快手、b 站、以及爱优腾那三个付费平台抢受众。”
“app 端虽然是主流,但是每家每户,装修必然会配一个电视啊,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程知微,大家都是第一次,你庄姐,当年也是独挑过大梁的,大家都有第一次。”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满屋子的下属,顿了顿,再说道:“就你来,以后这档节目,你是主力军,咱们这些 70、80、90 甚至 00 的实习生,都给你打辅助。”
程知微的斗志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彻底被点燃,有主任这句话,她就明白了这档节目重新上线的背后目的。
局里不是要复制从前,而是要用新人,开辟新的赛道,创造以后的神话。
程知微骨子里就喜欢这种要挑战的事情,挑战必然惊心动魄,但是才能真正历练自己。
她眼底有熠熠星光:“那我就全力以赴,到时候辛苦大家了。”
主任颇欣慰地朝她点了点头:“那后面天气预报这边庄瑶和尤婧斐,你俩多费心,我们总是要试试的。”
庄瑶兴奋地攥了一把程知微的手,能选程知微其实她最开心,也是她推荐给主任的。
这孩子刚进气象局,她就发现她跟平常的毕业生不一样,稳重踏实、能扛得住压力,内核很稳。
而尤婧斐笑着看了一眼程知微,悄悄的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周有个培训,在番禺那边,你准备准备。”
程知微忙应下。
“第二件事,下半年的招商。”主任环顾一圈:“卓诚今天怎么没来?”
“他今天请假了。”卓诚下属孟巧说。
卓诚是局里唯一一个一人打两份工的,早前主要负责招商这一块,可近些年新媒体火了,他又分出一部分时间做直播。
说起来,气象局一向不缺商家投资。
看过天气预报的都知道,那页面上的广告就没停过,半个钟头的节目能来回轮播 10 个广告商。
不过,从今年开始,招商这一块略有些疲软。
究其原因,是主任这人太挑。
他挑商家的原则很多:品牌黑料多的不接、品牌老板人品不行的不接、保健品不接、快时尚品牌不接、公司刚成立的不接、有过偷税漏税前科的不接、品牌代言人出过丑闻的不接……
这样一层层筛选下来,能接受的商家其实并不多。
程知微曾听卓诚吐槽过,原本他的 KPI 轻轻松松就能完成,被主任这么一搞,他的工作量直接翻倍。
可说实话,程知微就喜欢这样的上司。
想当年她刚出社会,第一个招商饭局就是跟主任出去,原本她以为会喝酒喝到吐。
因为不管电视上,还是好友中口口相传,饭局本质就是酒局。
毕竟中国人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的。
她还记得那次饭局是在梨园,东山口一家私房粤菜馆,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搭了个戏台,台上两个名角正在唱《剑合钗圆》。
这出戏她爷爷奶奶常听,她也能跟着哼两句。
整个庭院就他们这一桌,当时来的是本土一家中年运动鞋品牌老板,也是个戏痴。
几个人听着《剑合钗圆》喝着茶,谈笑晏晏间就把合同签了。
当时整个饭局在程知微心中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它实在高级。
没有觥筹交错,也没有醉酒失态,更没有她最害怕的职场性骚扰。
那天过后,她才从庄瑶口中得知,袁主任从不提倡酒桌文化,甚至厌恶。
或许从卓诚的角度来说,喝几杯酒,总好过通宵达旦筛方案。
可像程知微尤婧斐庄瑶,她们身上也扛着招商 KPI。
比起饭局里出卖色相,她们更愿意对商家严格把关。
“孟巧,你给大家说一下,接下来的招商重点。”
孟巧打开 PPT。
“汉力,运动鞋品牌。”
“周太,家电。”
“新时代,汽车。”
“这几个都是意向比较强,又符合我们观众画像的。”
“新时代的高总之前跟我们合作过,双方印象都挺好的。”孟巧说:“我约了他下周二。”
“高总?高晋?”主任顿了顿:“我记得他之前做的是青花瓷出口。”
孟巧笑了笑,道:“对,就是他,不过高总最近刚进军新能源,来势汹汹。”
主任点了点头:“你约了他在哪里?”
“梨园。”孟巧道:“高总也是个戏迷。”
“行,我到时候把时间留出来。”主任说:“你来安排。”
例会结束,已经是 12 点半,众人作鸟兽散,纷纷赶往楼下饭堂用餐。
程知微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一来是因为惊喜,二是也知道自己肩上担子重了。
一想到她进气象局不过两年,就能担此大任,瞬间觉得一直笼罩在她职业上方的层层迷雾就此消散。
她还是有无限可能的,压力在所难免。
“怎么还没去吃饭?”
程知微思绪被打散,转头一看,是周叙。
他落了一份资料,刚好回来取,见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神游。
“周叙,我请你吃饭吧。”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笑道。

周六,程知微起了个大早。
林嘉裕今天出院,需要办理的手续很多,医院永远有排不完的队,赶早不赶晚。
她到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正站在阳台打电话。
炎夏的朝阳从远远的天边升起,热烈的晨光穿过云层,落在他身上。
他微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早的风微微凉,吹鼓了他身上浅灰色的衬衫。
自手术第二天,林嘉裕便开始投入工作模式。
他时常抱着电脑坐在病床上,用左手敲键盘。
不过很多时候,只要程知微躺下,他敲键盘的声音便会放轻很多很多。
也有几个夜里,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听完电话,坐在椅子里,微仰着头看天空,一看就很久。
他工作的时候很专注,也很严肃,她从来不去打扰他。
程知微隔着玻璃门看了他好一会儿,抬手看表,这才 8 点半。
他背对着她,程知微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从他寥寥几句话里,知道个大概。
原来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是在想出了问题的项目。
“pv 重新做,色彩、色调、角色魅力以及剧情噱头,都没有突出来。”
“珍妮,游戏原定的推广时间不会变,九月出 pv,十月美国那边必须上线。”
他的语调跟平常并不一样,清冷中透着一种气势,这种气势程知微觉得陌生。
“我给你那么多钱,不是你值这个价,是我要给你的新团队机会。”
“如果 500 万做出来就这个效果……”
林嘉裕话还没说完,忽然侧身朝身后望了一眼,正好对上程知微的目光。
他的眼神极淡极冷,在看到她时,骤然亮了一下,随即他转过身,继续通话。
“我要中国风、中国传统元素。”
程知微靠在门边上,看着前方比太阳都耀眼的林嘉裕。
她忽然好像明白了,她和林嘉裕之间始终横着的那条线究竟是什么。
那条线不是林嘉裕不让她靠近,而是她根本越不过的世俗规则。
程知微见过许多家庭优越的二世祖,父母房产多,每月仅仅靠租金收入就能支撑起奢靡的生活。
林嘉裕家里条件更好,他其实用不着这么累,就他妈妈国内外上百家的餐饮连锁店,足够他摆烂过完这一生。
可他却一直不停的在往前走,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
林嘉裕是不屑于过年华虚度的平凡日子的。
以前程知微觉得他们的差距在于,一个住在侨鑫汇悦台,一个住在陈家祠老破小。
可这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
她想起裴简曾跟她说过:“林嘉裕的以后,注定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曾经她以为,裴简只是因为身边有林嘉裕这么一个超级富二代朋友而自卑。
可事实是,林嘉裕虽然跟他们玩在一起,但他看到的是金钱名利之外的世界。
而她和裴简注定要在平凡人的道路上,追着工作、爱情和婚姻,挣扎着过完这一生。
此刻程知微觉得,她渺小得犹如窗外的蝉。
林嘉裕的电话终于结束,他转过身,拉开玻璃门,对她笑了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来帮你办出院。”
程知微回过神来,见他满脸疲倦,胡子也冒了出来,走近一看,双眼都带了血丝。
“你昨晚没睡?”她轻声问。
林嘉裕摇了摇头:“睡了大概两三个钟。”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打电话。”
他点头,笑得云淡风轻:“工作出了点问题。”
程知微问:“在北京那几年,你也是这么忙?”
林嘉裕侧身从程知微面前经过,薄薄的亚麻衬衫,像冰凉的青草,拂过她手臂,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灼热。
“那几年比现在更忙、更累、更难熬,做的事,还没有任何希望。”
程知微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她以为他们算是亲近的朋友了。
可是分开的几年,他经历过的世界,她没有任何参与的资格。
“我得睡一会儿。”林嘉裕看向她,声音沙哑:“知微,出院手续那边麻烦你。”
处理了好几个公务,任林嘉裕平时再精力充沛,好歹刚做完手术,现在是手疼头疼眼睛也疼。
这会儿他只想躺在那张不算舒服的病床上睡死过去。
哪怕只给他一个钟的时间。
程知微拿着文件袋下楼去办出院手续,周六工作人员只上半天班。
所有今天要入院、出院的人都必须赶在早上缴费,最后花了一个多钟,才办好。
回到病房,林嘉裕已经醒了,他身边围了几个医生,年长的那位是他这次的主刀医生,正让他活动受伤的右臂。
“回家要多锻炼,前一个星期别碰水。”
医生和蔼,见程知微进来,对她笑了笑:“出院手续办好了?”
“办好了。”程知微笑着说。
“行,出院吧。”
他的行李并不多,就一个箱子,程知微帮他把东西收拾好。
林嘉裕坐在床上,见她忙前忙后,说实话,这是他很多年后,这么认真看她。
学生时代,高考后最后一场班级聚会上,她喝得大醉,非要指名道姓的给他唱一首歌。
那天,程知微在《友谊地久天长》的 bgm 下,给他背了一首《滕王阁序》。
背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一句时,后半句还没出来,她一溜烟消失不见,跑到厕所里去吐。
两人相识多年,高中毕业后虽不常联系,但由于裴简,许多时候他们依然会碰面。
程知微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寂静而温和的,不过任何时候,他只要回头,她好像总在他身边。
林嘉裕从小没什么朋友,程知微和裴简的出现,让他过了一段热烈的青春时光。
这几天相处下来,林嘉裕发现,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样寂静温和,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别的。
至于是什么,他想了很久。
直到前几天,护工送来早餐,顺手帮他打开电视。
他一开始只是想看看新闻打发时间,可遥控器按着按着就到了省台。
那是他头一回在电视屏幕中看到程知微。
那天的天气预报,她穿一身水绿色套裙,长发整整齐齐披在肩上,她站在镜头前,言简意赅的播报着当日的天气。
林嘉裕记得那天是 8 月 1 日,她播早间,那天中午、下午和晚上,都是晴天。
那一刻的程知微,有一种奇怪的强大,这种强大,瞬间让林嘉裕有种心颤的动荡。
碰巧护工阿姨进来送洗好的新床单,一看电视,有些惊讶:“这不是你朋友吗?”
林嘉裕收回目光,淡淡回应:“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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