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面……我在成都吃过。”周叙道:“这附近有家川菜馆,可能会有。”
他又问:“去看看?”
程知微抱歉地对他笑笑:“实在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周叙笑笑,在前面的路口掉了头:“我印象中是在这附近。”
程知微被他的执行力惊到。
十五分钟后,车子真的停在一家川菜馆门口。
周叙应该是熟客,一进来老板便向他打招呼。
川菜馆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这个点还能满座,实在难得。
“陈叔,你这里有没有鱿鱼面?”周叙问老板:“家里人突然想吃,我记得之前在成都吃过一次。”
“鱿鱼面这还不简单。”老板对程知微笑了笑:“你们先坐会,我现在去煮。”
老板风风火火进了厨房,程知微看向周叙,怔怔道:“这老板好爽快。”
周叙给她拿了张椅子,笑道:“陈叔在这里开了十几年的店了。”
“周围的店都换了好几拨,就他这家一直开着。”
“你跟老板好像很熟,经常过来吃饭?”她问。
“之前在西藏骑行的时候认识的。”周叙答:“陈叔手艺很好,你饿不饿?要不要叫点东西吃?”
程知微笑了:“我刚刚才跟你吃完甜品,不饿。”她顿了顿,又问:“你还去过西藏骑行?”
周叙点头,正要说话,陈叔捧着个打包盒走了出来,“料都给你下满,绝对正宗。”
程知微没吃过鱿鱼面,此时闻着鲜香的味道,来了兴趣,“好香啊,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不用。”陈叔摆手,撕了个袋子,打包好,递给她:“要是喜欢就常来,下次让周叙带你来。”
程知微笑笑,还是转了钱过去。
车子重新上路,此时时间已经逼近凌晨一点,程知微靠着椅背,倦意阵阵袭来。
“困了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周叙对她说。
“不困。”程知微摇了摇头:“你播点歌吧,太安静我怕你犯困。”
周叙开了车载音乐。
“唯有讲请珍惜我,这般的我人间都不太多,若我走出你剧本,失去什么你可想过……”
程知微静静听歌,心想怎么连音乐也能不差毫厘地点破她的心事。
“这是什么歌?”她问周叙。
“哀的美敦书。”他答。
“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拉丁文 ultimatum 的音译,最后通牒的意思。”
程知微没再说话。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养老院门口。
周叙盯着紧闭的大门:“现在好像不是探视时间。”
程知微“嗯”了声,又道:“把车停外面就行,我们从小道进去。”
周叙停好车,帮她拎着那些吃食,在程知微的指引下,走进正门右手边的一条小巷子。
巷子只能通过一个人,程知微在前面走着,对他说:“这里走到尽头有个小门,一般不会上锁。”
“不上锁是不是不太安全?”周叙问。
可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从小门进去后,还有一扇铁门,铁门后,蹲着一个老头。
月色下,老人家孤零零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细碎的月光散落在他被皱眉爬满的双颊,如果是不认识的人路过,或许会被这一幕吓惨。
但程知微一眼便认出来,她压低声音也掩盖不住欣喜。
“爷爷……”她甚至是小跑过去的。
听到程知微的声音,他连忙站起来,朝她挥手:“我在这里。”
铁门是镂空的,每根铁柱之间有十几厘米的距离。
程知微也蹲下身子,把买来的美食一样一样塞进去。
爷爷在那头接收,一边接一边四处张望。
周叙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吃个宵夜,这祖孙二人搞得好像军//火交易一样紧张兮兮。
待周叙也跟着蹲下,爷爷这才发现多了个人。
他问程知微:“这是?”
“我同事,周叙。”程知微说:“他就住在穗花巷附近,刚好碰到。”
周叙礼貌地喊了声:“爷爷”。
“辛苦你了,还一起过来。”爷爷笑道,又问程知微:“酱香饼买了吗?冰淇淋泡芙在哪?快找出来。”
程知微在七八个袋子中准确无误地掏出一盒冰淇淋泡芙。
“爷爷,你不能一下子吃完,太腻了。”
“知道知道。”爷爷拿出一个泡芙,咬了一口。
他边咀嚼边跟孙女抱怨:“这里面的饭菜我估计连盐都没下。”
“现在都提倡健康饮食,少油少盐,您忍忍,想吃什么就跟我说。”
爷爷点头,又招呼周叙:“来,一起吃。”
周叙忙摇头:“您吃。”
两个冰淇淋泡芙下肚,爷爷打开酱香饼的包装:“这才叫生活啊。”
程知微帮他拧开双皮奶的盖子,笑着说:“爷爷您慢点吃。”
“我怕一会有人来。”爷爷继续狼吞虎咽。
“别噎着,先喝点蔗汁。”
爷爷被饿坏了,没几下便吃完了一斤酱香饼,一碗红豆双皮奶,半瓶蔗汁。
“你最近去看你爸妈没?”他端着一碗香芒脆啵啵,突然问她。
程知微摇了摇头。
“有空还是去看看,他们也老了。”
程知微不喜欢讨论这个,于是转了话题,“爷爷,鱿鱼面再不吃冷了。”
她打开包装袋,打包盒太大,根本塞不过去。
周叙见她犯难,于是道:“拿双皮奶的碗过来装。”
“对哦。”程知微转头对他笑笑:“我怎么没想到。”
程知微夹了几筷子面,又把汤跟鱿鱼倒进碗里,递给爷爷。
“尝尝,周叙特意去给你买的。”
爷爷连忙接过,嘴里念叨道:“我看视频里面他们吃得特别香,我尝尝是不是真这么好吃。”
他夹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来不及咀嚼,又猛然喝了口汤。
“怎么样?”程知微问。
“好吃。”爷爷对着周叙竖了个大拇指,再次夸道:“好吃。”
周叙看着眼前胃口极佳的老人家,突然想起奶奶。
如果奶奶胃口也这么好那该多好,可她什么都舍不得吃。
她总说,她那一代人是饿过来的,树根都吃过,现在有口米饭吃已经很满足了。
周叙给她买过许多补品,全部被她塞进冰箱最里面贮藏起来了。
她总说:“这些留给你吃,你工作辛苦。”
此时此刻,看着月光下嬉笑打闹的祖孙二人,周叙头一次奢望奶奶的病能彻彻底底好起来。
周叙回过神,静静看向程知微。
工作时候的她不像现在这样爱笑,也没有这么小女生姿态。
周叙印象中的程知微严肃冷静,任何事发生,都能平平静静地接住。
局里所有人都说程知微性格沉稳,是当主持人的好苗子。
可周叙从第一眼见到程知微开始,并不觉得她生来冷静。
他觉得所有冷静的表象后,必然有常人看不到的风起云涌。
此时此刻,周叙认真打量起来程知微,原来她也会撒娇、会抱怨。
她笑的时候,表情跟着生动起来,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熠熠生辉的灵动。
晚风在拂动,吹乱了她耳旁的长发,程知微笑着将吹乱的头发夹到耳后。
她忽然朝他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周叙没有躲开她的眼神,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爷爷一顿饱餐,放下碗筷,突然变得感伤起来。
“哎,如果你奶奶也在,她肯定也会喜欢这碗面。”
自奶奶去世后,爷爷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奶奶。
程知微知道,这是他们二人都不愿意去触碰的回忆。
好像只要不提,奶奶就还在,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我最近总梦到你奶奶。”爷爷语气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说起奶奶,爷爷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
可他眼睛明明看着程知微,却像没有聚焦,好似通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可能我也差不多要走了。”昏暗的夜色中,他忽然悲凉地说。
程知微想开口,又听到爷爷说:“如果我走了,你记得多去看看你爸妈。”
“再怎么不亲,他们也是生你养你的人。”
程知微最听不得这种话,她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您怎么会走呢?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又道:“您才是养我的人,只有您和奶奶是把我认真养大的人。”
“以前我催你找个男朋友,你不爱听。”爷爷说:“其实我最放心不下你,我一走……”
“您不会走的。”程知微打断他:“您之前不是说过要活 110 岁,跟着祖国过 100 岁生日吗?”
“是哦,我吃饱了,就容易想多。”爷爷恢复笑容:“不说这个了。”
程知微还是一脸闷闷不乐。
“别黑脸了。”爷爷说:“最近我们院新来了一个粤剧大师,给我指导了一下。”
“爷爷给你唱两句,你看看有没有进步?”
他说完,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来,月光的皎洁,淋了他一身。
周叙看着老爷子,他站直了腰身,清了清嗓子,一脸认真地唱起了粤剧。
夜晚静谧,轻轻刮在耳边的风声,蝉鸣蛙叫的细碎声,伴随着戏腔的声起,让周叙恍然间回到了小时候。
还是孩子的他,一天天跟在爷爷奶奶屁股后头,白天在旷绿的田野里飞跑,晚上坐在村庄的戏台下。
戏台被大红色的帷幕隆重的装扮起来,红帐下面缀着一串串黄色的流苏,随风飘荡。
夜色里,耀眼的灯光亮起,戏子犹如盛装的仙人出现在了台上,紧随其后,是铿锵有力的戏腔声。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此时此刻,周叙心里有一道声音轰然追上来,叠在了现在。
《帝女花》在静谧空旷的天地间响起,曲意本就悲凉凄美,被爷爷沧桑的声音唱出来,有种寂寥的空荡。
爷爷唱着唱着,眼眶就红了,到最后一个字时候突兀地停下。
他忽然哽着声音对程知微说:“微微,我想你奶奶了。”
程知微抓着爷爷的手,心神不宁地想,或许爷爷自己也感知到什么了。
人到暮年,死神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这种在寂寥中等死的感觉,远比真正赴死还要难熬。
程知微正想说话,忽然看见不远处一道身影闪过。
影子之后,是一道洪亮又严厉的声音炸在夜色里。
“谁在那里?!”
“跑?说你俩呢,你们跑什么跑——”
周叙活了 26 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晚这般狼狈。
那两道白光扫过来时,他听到程知微对他低吼了一声:“周叙,快跑!”
脚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他撒腿就跑,跑没两步又猛然停下,他伸出手想去拉身后的程知微。
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直接擦身跑到他前面,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样,眨眼间就冲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狭窄的小巷出来,程知微边跑边对他说:“快去开车。”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叙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认真地服从起了她的指令。
然而,不巧的是,两人还没靠近车子,养老院大门骤然打开。
从里面走出四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直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程知微见状,无奈地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为首的男人朝她走近。
“又是你,程知微?”
听他语气,看来是熟人,周叙想。
周叙看向程知微,见她已经缓过气来,站直了身,对那保安笑了笑。
“李叔,今晚您值班啊。”
老李叹了口气,扫了眼程知微,又看向周叙:“你这次还带了人来?”
周叙见她走近老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掏出一根,递了过去。
“李叔,抽根华子,特意给您买的,顺便也想过来看您,您就通融一下嘛。”
老李没接烟,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这次真不行,你刚刚跑出来那个小门最近刚装了监控。”
“还是跟我走一趟吧,知微。”老李站直身子,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然我不好跟领导交差啊。”
程知微回过头来,对周叙笑了笑,只是那笑有点牵强和抱歉。
周叙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她一把抓住,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走!上车!”
程知微速度很快,也就一眨眼功夫,两人朝车的方向猛跑。
“抓住他们!”
老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其余三个保安一下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他俩团团围住。
于是周叙和程知微,就这么被四个保安“押”回了值班室。
深夜 2 点半的值班室,安静得吓人,只听见墙上的钟在响。
程知微坐在周叙前面的椅子上,背对着他。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张组长。”老李对来人打了声招呼,又指了指他俩:“就是他们,偷偷摸摸送吃的。”
老李话音刚落,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程知微的爷爷。
张组长拿了张椅子,让爷爷坐下,严肃的脸上努力扯起一个笑。
“程爷爷,院里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这边不让吃外卖,就怕东西不干净。”
“您儿子儿媳送您过来时,再三叮嘱过我们,您现在这样,到时出了事,我们很难解释清楚的。”
程知微看着爷爷,见他乖巧得像个六岁孩童,张组长说什么,他都点头。
“是我不对。”爷爷对张组长笑了笑:“半夜突然嘴馋,就让孙女送点吃的过来,下不为例。”
“这次已经是这月第三次了。”张组长还是在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之前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看现在都 2 点半了,我们还要值班,还有很多老人要护理。”
“您真的让我们挺难做的。”张组长缓缓道:“或者我联系一下您家人吧。”
“您不喜欢养老院的饭菜,可能还是让家人接回去比较好。”
张组长说完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程知微知道她正打给她爸妈,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无力感。
她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从来没被老师叫过家长,没想到如今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告状。
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人老了,在世上的日子没那么多了,爷爷就嘴馋,吃一两次,真的有错吗?
程知微伸出手,想去制止,可手刚抬起,对上爷爷双眼。
爷爷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程知微那手又无力地垂下。
“程先生你好,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是有些事想说。”
张组长把今晚的情况言简意赅说了一遍,边说,眼睛边扫过程知微跟周叙。
过了一会儿,张组长把手机递给她:“你爸爸想跟你说几句话。”
程知微接过,打开了扬声器。
“你又想干什么?!”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给我添乱,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你就不能让我们过几天好日子?!”
寂静的值班室内,只剩下父亲的低吼。
“知微,养老院有养老院的规矩,规矩定下就是为了老人身体好。”
“我跟你妈妈工作到 55 岁,一辈子没休息过几天,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你能不能安生点?”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程知微快速将电话挂断。
所以儿女把老人送到养老院,出了费用就可以不闻不问了么?
这不能,那不行,那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程知微蹙眉想了片刻,然后将手机递给了张组长。
“张组长,养老院的饭菜是为了老人好,可我爷爷就是嘴馋,他一辈子就好口吃的。”
张组长接过手机,面带烦躁,但依然克制地说:“知微,你爷爷岁数大了,高甜高盐高脂肪类的食物,对他身体不好。”
爷爷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像个犯错的小孩,听到这话,才抬起头来。
“张组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
“可我到了这个岁数,知道自己离黄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
“我不要多活几年,我只要好吃好喝,美美地过完我这一辈子。”
他说完,看了程知微一眼:“我孙女没做错,错的是我这张嘴。”
“您也别动不动打电话给我儿子,他不会解决问题的,他只会骂我孙女。”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恸:“张组长,您把联系人改为我孙女吧。”
周叙远远的站在一边,他看到程知微红了眼,将头侧过一边,往窗外望出去。
他也听出了,年逢 70 多岁的爷爷,身体皱巴巴的缩成一团,浑然没了先前唱粤剧的昂扬。
然而更让周叙动容的是,他第一次在养老院,感受到了一种尊严被漠视的无力。
人这一生,有尊严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孩童时没有,老年更没有。
程知微转了身,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您把我爷爷联系人改一下吧,改成我的。”
“以后有事,您打给我,爷爷出了任何事,我来负责。”
张组长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凌晨三点过五分了。
她站起身,走到爷爷身边:“老爷子,这您得跟家里人商量好,今天太晚了,您先休息。”
末了,她转身看了一眼程知微,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回去吧,明天还得上班。”
程知微知道张组长这是在和稀泥,联系人更改,到底还是要经过她爸妈同意了才行。
她也知道张组长身为养老院的负责人,所言所行,都是为了老人们好。
程知微点了点头:“张组长,您也回去休息吧,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张组长摆了摆手,离开了值班室。
“爷爷,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留下来陪您了。”
程知微弯下身子,柔声对爷爷说:“我送您回房,您早点休息,不饿了吧?”
爷爷站起身,摇了摇头:“吃得饱饱的,吃饱了,被人批斗都开心。”
他看了看程知微,又看了眼张组长离开的方向,最后将目光落在周叙身上。
“周叙。“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周叙忙应声。
“你陪我回房。“爷爷说:“我有话跟你说。”
程知微看向周叙,屋内白灿灿的灯光落下来,周叙也看向她。
两人目光无声的碰在一起,他又快速移开,笑着说:“爷爷,我送您回房。”
这俩人今晚才认识,能有什么话题聊?
程知微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犯嘀咕。
将近凌晨四点钟,夜色开始渐渐退散,黎明的微光,在东方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鱼白。
回程路上,程知微强忍着睡意,跟周叙漫无目的地聊起天来。
她怕他瞌睡,也因为晚上惊心动魄的折腾,她对他深感抱歉。
“我爷爷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周叙全神贯注开着车,闻言扭头看她,笑了笑:“加了微信。”
“就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
当时,回到病房后,爷爷突然拿出手机:“我们先加个微信吧?”
“好。“周叙拿出手机,点开了二维码。
加上好友后,爷爷又问他:“你住穗花巷附近?”
周叙点头。
“本地人吗?”
周叙再次点头。
“很多年之前,那一块还是个村子。“爷爷顿了顿才说:“良涌村。”
“我就是良涌村的。”周叙答。
爷爷眼底一抹讶色略过,许久,他嘀咕了一声:“巧了。”
没等周叙细究,爷爷又道:“其实我是想问问你,你家离穗花巷近,以后能不能……”
“你直接帮我买吃的,让跑腿送过来。”
周叙闻言,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说:“当然可以。”
他又问:“爷爷,这里不是不能让外卖员进来吗?”
“这个简单。“爷爷笑了笑:“我会安排好的,我在这里手眼通天呢。”
“老让我那个孙女过来也不行,从市区过来太远,我总折腾她,她爸妈又骂她。”
“我家孙女,我可得心疼着。”
“对了,这件事,你别告诉她啊。”
“嗯,就只加了微信。“周叙轻声说。
程知微有些困意,她打开了车窗,夜风灌进来,带着草木泥土的清香。
她趴在车窗上,抬眼往天上看去,夜空是寂静的蓝,宛如柔软的天鹅绒盖住了阳光灿烂的世界。
今天的夜空,触手可及,它就在程知微一手之遥的地方,星星很少,月光却亮得清白。
“周叙,谢谢你啊。”她轻声说。
周叙侧过头看程知微,她趴在车窗上,风声迎面吹来,拂乱了她一头的长发。
他忽然生出一种寂静的温柔,然后收回目光,静静地往前方看。
“你小时候为什么喜欢那档旅游节目?”静悄悄的车内,周叙忽然低声问起来。
程知微从窗外收回目光,想了想,才说:“小时候,总是想着出去,看更大的世界,那时候就想长大一定要去节目里那些地方看看。”
周叙打了一下方向盘,又问:“那你长大后去了吗?”
“基本都去了,大学去了厦门念,至于其他地方,寒暑假基本都逛完了。”
周叙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低头想事情的程知微:“那假如你策划这档节目,你想做什么?”
程知微笑了笑:“这轮不到我的,这么大的节目,不论是节目策划还是主持人,还是团队人员,局里肯定是配备最有经验的。”
周叙点了点头,笑了笑,才说:“我是说假如呢?”
程知微的视线飘到挡风玻璃外窄窄的一方天空,耳畔有清凉的风涌进来:“我大概,大概就是想做一种有烟火气的旅游。”
“去一个真实的地方,讲最真实的人,说最真实的生活。”
周叙没说话,他见她神色开始困顿起来,轻声说:“累了,就休息吧。”
“你能行吗?”她低沉的声音,被风吹散,若有若无地飘进周叙耳里。
“没事,我一定安安全全把你送回去。”
程知微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麻烦你,能不能把我送到红十字会医院?”
“这个点去医院?”
“林嘉裕住院了。”
“他怎么了?“
“台风那天,肩膀被砸断一根骨头,明天手术。”
程知微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梦漫长得从童年的夏天,一直延续到了高三的那个夏天。
最后定格在了奶奶离开,林嘉裕和她并肩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那天,天气闷热潮湿,人像被泡在了热水里,浑身黏糊糊的。
梦里依旧是那一方窄窄的玻璃窗,泛黄的玻璃窗外,旭日东升,磅礴的阳光给世界染上了一片鎏金的颜色。
程知微望着窗外的凤凰木,红色的花,迎着金色的夏风像一串串风车,在茂盛的绿树里,轻快地转啊转。
然后她看到林嘉裕倒影在车窗上的侧脸,苍白的肤色,长长的睫毛,还有刘海轻轻的落下来,在风里摇曳。
最后程知微看到他右耳上带着白色的有线耳机,而白色细线的另一头,在程知微的左耳。
她在梦里轻声笑出来,然后才慢慢听到耳机里响起的歌声。
“(男)将柳荫当作芙蓉帐,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女)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君共拜相交杯举案。”
是那首粤剧《帝女花》,只是那男女对唱的声音,是她爷爷和奶奶。
程知微忽然背脊一凉,打了一个冷颤,从梦里清醒过来。
她抬眼间看到了红十字医院的几个红色大字,然后察觉到身上的温暖。
程知微低头,发现她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身旁低沉的男声响起:“你醒了?”
程知微看向他,晃了晃神,才将自己从黏热的梦里拉回来。见东方既白,这才意识到天快亮了。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抱歉地笑笑:“你怎么没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熟,住院楼又关门了。”
程知微抿唇,半晌,真诚道:“周叙,昨晚真的特别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她将身上披着的外套叠好,放下,随后推门下车。
程知微走没几步,周叙叫住了她。
她转过身,只见他推开车门下来,又转身从后备箱拿了什么东西。
“这是你的伞,今天会下雨,你总会用到的。”周叙手上拿着她那把长柄红伞。
程知微想起来了,这是“烟花”来那天,她借给他的。
她接过伞,笑了笑:“我昨天刚播报过天气,今天是晴天,从明天开始才连续降雨。”
这时候,黎明已经冲破了黑暗,天色开始渐渐明朗起来。
周叙仰起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四周的树木和风动,轻声说:“程知微,雨会来的。”
程知微回到病房,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林嘉裕不在。
她连忙抓住身后走过的护士:“18 号床病人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知微。”
林嘉裕站在浴室门口,应该是刚洗漱完,额前的碎发被水打湿。
程知微朝他走去,见他精神还可以,她稍稍定下心来。
“昨晚你没在医院过夜?”林嘉裕走回病床上,温声问道。
他昨晚睡得并不好,中途醒了两回,便没再睡,而是在电脑上处理工作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