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by任平生
任平生  发于:2024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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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按住被掀起的连衣裙下摆,一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你在这里等我,开我的车去。”林嘉裕对她说完,走进雨中。
疾风暴雨下,打伞也是徒劳。
程知微看着他的背影,清清瘦瘦的,就像海浪翻涌的深海尽头,一盏通明的灯塔,暖得几乎将她灼伤。
雷声轰隆中,陈奕迅略带沙哑的歌声依旧萦绕在这栋楼中。
“轨迹改变角度交错,寂寞城市又再探戈”
“天空闪过灿烂花火,和你不再为爱奔波”
程知微抬头望天,这上面没有烟花,只有瓢泼大雨。
此时烟花绽放的,是她心里。
林嘉裕的车是一辆奔驰 SUV,底盘高,这种极端天气下,相对来说会更安全。
她上了车,见他抬手把空调关了。
“冷不冷?”他问。
裴简妹妹那件条纹连衣裙毫无意外被雨水打湿,冷风一吹确实凉飕飕,但程知微还是摇了摇头。
他从后座拿了件灰色衬衣:“要是觉得冷的话,披一下吧。”
她接过,笑着道谢。
林嘉裕打开导航,显示要一个半钟到达,他扭头问她:“来得及吗?”
“来得及。”程知微低声道:“安全第一。”
林嘉裕闻言,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放心。”
程知微盯着他的笑脸,瞬间有些恍惚。
“放心,你能考好。”
“放心,我谁都不会说。”
“放心,就算我去上海你去厦门,我们假期还是能见面的。”
每一次,他一句“放心”,程知微就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天空好像被挖了一个大洞,雨水像瀑布,源源不尽地倾泻而下,雨刮此时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个点天已经完全黑了,街灯细微的光在雨帘中变得朦胧,可见度实在太低。
无数的生活垃圾被飓风卷上半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砸下来,程知微看得心惊胆跳。
她从未在这种极端天气出门,根本不知道外面是这番光景。
林嘉裕浑身紧绷盯着前方,神情肃穆,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每每车轮滑过水坑,车身便会剧烈晃动,这场雨比他想象中更大,路更难走。
程知微坐立不安,脑热的后果总要付出代价,可是过去和现在,她为他疯狂后的代价,她都全盘接受。
震耳欲聋的轰鸣从车窗外传来,程知微最怕这种伴随着闪电的惊雷,仿佛整个车子都在震。
下一秒,一个急刹,车子猛然定住。
林嘉裕惊魂未定,连忙去看她:“有没有事?”
她神情恍惚地摇头。
一棵巨大的榕树就倒在他们的正前方。
“这雨太大了,不行的,还是找个地方停下吧。”程知微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去年她就报道过,也是这样的台风天,黄埔大风刮倒榕树,正砸中路过的汽车,把一家三口砸进 ICU。
“试试换一条路。”林嘉裕坚持要把她送达。
程知微连忙拿出手机,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晚间天气预报 7 点播,她最迟 5 点半必须赶到演播厅。
现在已经 4 点半,她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方才走了半小时还没出白云区,形势不容乐观。
情况紧急,但不能耽误天气预报正常播报,她拨通了周叙的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程知微把情况跟他一说,周叙一下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刚刚跟庄姐通过电话,她伤得不重,我再跟她沟通一下。”顿了顿,他又道:“你别急,安全第一。”
挂了电话,程知微低落的情绪并没有缓解。
“我今天不应该来的。”她突然道。
她的声音跟雷鸣声一同响起,林嘉裕没听清,于是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程知微抿唇,摇了摇头。
“别紧张。”林嘉裕看她情绪不佳,“去年冬天我从北京开车去沈阳,也是遇到暴雪,应付得来。”
“我记得你之前开的是一辆沃尔沃。”
“嗯。”他笑道:“车子在那场暴雪中报废了。”
“所以现在这辆是你新买的?”程知微问。
“刚买没到半年。”
“要是……又报废了怎么办?”她声音越说越小。
“放心。”林嘉裕看向她:“买了保险的。”
程知微望向窗外,雨势没有半点要小下来的意思,外面的积水目测都快到膝盖了。
“你的车子要是因为送我送修,记得找我,我得给你报销。”她道。
“不用纠结这个事。”
程知微低声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我开了个公司,在深圳。”
一个广州人跑深圳开公司,倒是稀罕。
“什么行业?”
“游戏,手游。”
“怪不得去了深圳。”她语气不明。
“之后也是广深两地跑。”
程知微低落的情绪因他这句话有所好转。
高考结束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林嘉裕去了复旦,程知微去了厦大,本硕 6 年。
除了每回过年前群里聚餐,他们很少碰面。
两年前,林嘉裕硕士毕业,一路北上,最后定居北京,去年的聚餐他头一回缺席。
共同好友冯晓说她去北京出差的时候跟他吃过一次饭,当时他带着个女孩子,听口音是北方人,举止挺亲密,大概率是女朋友,说得有鼻子有眼,为此程知微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你女朋友也一起过来吗?”程知微突然问。
“什么女朋友?”林嘉裕不解。
程知微清了清嗓子:“你去年没回来,不是去女朋友家过年了?”
林嘉裕满脸困惑:“这又是谁乱传的八卦?”
“我听说的。”程知微扯了扯他那件灰色衬衣:“可能我搞错了。”
林嘉裕没吱声,半晌,他说:“你应该是听错了。“
此时,无数朵烟花在胸腔爆开,程知微扭过头,看到车窗上龇牙咧嘴的自己。
在淌过无数个水坑后,车子终于在 5 点 40 分到达气象局停车场。
“你跟我一起进去。”程知微不让他离开,一路过来凶险重重,她不想他继续冒险。
林嘉裕无异议,这两小时的车程比开一个大长途还累。
程知微带着他上楼,刚到门口就碰到主任:“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两个都来不了了,正打算让卓诚顶上。”
一众同事见到程知微回来,同时松了口气。
然而还是有爱好八卦的同事,看到她身后跟了个男人,且留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今天中午那一件。
行政王大姐带头起哄:“小程,家属啊?”
程知微闻言,下意识看了林嘉裕一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燎了一下。
然而林嘉裕神色如常,她摇了摇头,笑道:“我朋友,外面雨太大了,让他进来歇会儿。”
时间紧张,化妆流程省略,程知微补好口红换了套裙便进了演播室。
当周叙把写好的演播稿递给她时,程知微当场愣住。
时间来不及,她本来想着就靠提示屏自由发挥,没想到他心细至此,竟然提前把演播稿写好。
又是感动又是欣喜,程知微跟他说了好几句“谢谢”。
林嘉裕也在,正跟导播聊着天。
“知微,准备。”
今天的程知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张,因为林嘉裕就站在台下看着她。
他就站在那里,即便笑容和煦,可强大的压迫感让程知微几乎喘不过气来。
“知微,快开始了,发什么呆?”
不知道谁喊了一嘴,直接把程知微三魂六魄都拉了回来,她迅速整理好衣领,面带笑容,直视镜头。
这一次的播报,特别漫长,漫长到程知微呼吸不畅。
台下,导播对林嘉裕夸她:“新人能做到这么稳的没几个,她在镜头前没紧张过,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林嘉裕正专注地盯着她看,闻言笑了笑,实际上,程知微是紧张的,他看出来了。
林嘉裕想起高二下学期那次文艺晚会,程知微代表班级表演。
他还记得,当时她唱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英文版。
英语老师当时就站在他身旁,她也夸程知微“真有范儿”“够稳”。
可结果是,下台后,林嘉裕看到她在厕所吐。
这次的播报依旧是一次过,摄影设备关闭,程知微立即大口呼吸,摘下耳麦,朝台下走去。
她走向周叙,再次跟他道谢:“你这个演播稿写得比我还详细。”
周叙正要说话,电话响了,他跟她说了句“抱歉”,走到一旁接电话。
程知微余光一直在他身上,见他接了个电话后脸色大变。
很快,他挂下电话后,拔腿就往外走,鬼使神差,程知微喊住了他:“周叙。”
周叙站定,望向她的双眼满是恐惧和不安,他向来稳重,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程知微虽然跟他不熟,但庄姐以及局里同事在她面前说,再加上她跟他寥寥的几次碰面,就没见过他这样失态。
程知微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太好。”
“我奶奶,走丢了。”周叙的声音因为慌乱带了些许颤音。
他说完便扭头往外跑。
程知微突然想到什么,回头一把拉过林嘉裕。
“林嘉裕,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林嘉裕得知她要借车,往暴雨如注的窗外看了一眼,认真道:“你这个时候还要出去?”
程知微言简意赅,快速解释:“周叙奶奶走丢了,她有阿兹海默症。”
她曾从庄姐口中得知,周叙父母早亡,爷爷前几年也没了,如今就跟奶奶相依为命。
他奶奶年纪大了,去年患上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人痴呆。
这种暴雨天,正常老人出个家门都能把人吓死,更别说患这种病的人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
林嘉裕听她说完,转了口风:“我跟你一起去。”
程知微在门口拦下周叙,他猛然站定,扭头看她,漆黑的瞳孔里,涤荡着最汹涌的水光。
而后他红了眼眶,不自觉地垂下头,外面的暴雨紧随其后刮进来,浇了他满身。
程知微心里闷闷的不好受,温声说:“开我朋友的车去吧,你这种时候开车不安全,我们陪你一块去。”
林嘉裕站在一旁,说道:“我们三个人找,总比一个人有效率,快走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一声响彻天地的惊雷,那雷声一起,仿佛地震。
三人走到停车场时,“烟花”已经张开凶猛的獠牙,疾风骤雨,然而没人有半刻犹豫,林嘉裕率先上了车,启动车子,程知微坐上副驾,周叙在后座。
“周叙,你家在哪里?”
周叙正在打电话,闻言抬头报了个小区名。
林嘉裕脚踩油门,车子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驶入这茫茫雨夜里。

狂风、暴雨、汹涌的潮湿、车道两旁张牙舞爪的绿树织成了这个夜晚,最神秘的黑洞。
车外,雨点像冰冷的石头,砸在车身上,一下又一下,犹如砸在了人心口上。
在暴雨夜中找人,还是找一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 70 岁老人,三人又愁又怕。
“周叙,照片。”程知微提醒他:“奶奶的照片,还有她平时喜欢去哪些地方?”
周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老人家平日里最常待的地。
菜市场,小区隔两条街的老人活动中心,还有一公里远的儿童公园。
“我们分头找,一人一个地方。”林嘉裕提议,说完他又看向程知微,沉声道:“遇到事情了,第一时间在微信群里说一声。”
最近的是菜市场,交给程知微。
周叙去老人活动中心。
儿童公园最远,奶奶去的概率最低,交给林嘉裕。
这种天气撑伞就是徒劳,好在菜市场有遮挡,台风天仍在勤勤恳恳上班的,也就这群菜农肉贩。
如果整个广州城的人都知道天气不好,出街危险,大家都闭门休息,那这座城市最基础的温饱如何运转?
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往上、往高、往金钱喷涌,往光鲜亮丽的地方看,很少有人,低下头来,认真看看真实的人间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些新闻上看不到、电视上看不到的普通人,在最危险的时候,维持了整座城市人的温饱。
程知微问了几个卖菜阿姨,有两个认出了老太太,但都说今天没见过她。
已经是收档时间,菜市场人越来越少。
程知微一路问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以前常见,今天没见过。
程知微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在转角处碰到也是一脸颓丧的周叙。
一米八几的男人站在暴雨中,佝偻着身子,迷茫地四处张望。
这一刻,程知微从他脸上看到了震碎人心的脆弱。
原来男人脆弱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她缓缓走向他,轻声喊他的名字:“周叙。”
周叙回过头看她,他无力地摇头:“没找到。”
“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两人身上的雨衣都紧紧贴着身,风撕扯着四肢,暴雨几乎要将他们的肉身淹没。
从来不知道雨水会砸死人,此时身临其境,程知微荒凉地想,或许他们会成为第一个。
可再一联想到失踪的老太太,心揪成一团。
她跟老太太素未谋面,只是因为想起家里爷爷也是 70 多岁的老人。
如果今天走丢的是爷爷,她可能比周叙更撕心裂肺……
周叙哑声对她道:“你先休息,我再去那边找找看。”
程知微穿过雨雾,望过去,“前面是公园,树木多,这种天气,有树的地方,最危险。”
“奶奶经常去那个小公园吗?”她又问。
周叙的目光好像被什么东西扯成了一条笔直的长线,直直盯向公园。
“平常很少去,她不喜欢跳广场舞,看见就烦,今天,没人跳广场舞,没准她去了。”周叙声音沙哑。
听他说完,程知道微快速迈了一步,走到他身前:“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刚提步正要走,又瞬时齐刷刷地定在了原地。
此时的马路上未见一辆车,只有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帘的两个人,他们走得极缓极慢。
因为雨速过快,程知微险些没看清,待来人越走越近,身旁的周叙已经跑了过去,程知微才反应过来。
林嘉裕把雨衣给了老太太,自己身无遮挡,淋了一路的雨。
他把老太太交到周叙手中,一转头,便看到程知微红着眼看着他。
程知微走近,发现他身上的白色短袖上到处都是血,她顿时紧张到失声。
“你哪里受伤了?”她惊恐地看着他。
林嘉裕摇了摇头,对她笑笑:“被高空掉下的木板砸到了,破了点皮。”
“我现在陪你去医院。”
“真没什么事,别担心。”
周叙也看到他的伤口,急忙提议说去他家,他家有药箱。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去周叙家。
门一推,未关窗户的阳台上有清湿的风雨,直直涌进来,程知微下意识眯了眯眼。
那风迎面扑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青草香味。
她睁开眼的时候,满世界的绿意顺着风吹来,以至于风都被染绿了。
周叙家摆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盆栽,乍一眼望去,犹如一方人间绿园,繁茂的绿意盈满了整个房间。
毫不夸张地说,除了沙发上留了块地能坐人,其它地方都是盆栽,那些盆栽有的只有绿叶,有的开出了花。
有细碎的红花、有成团成簇的黄色碎花、有连成一片小小花海的紫色花……
周叙看程知微一脸惊讶的样子,略显局促,笑着解释:“都是奶奶种的,本来种在天台上,可最近台风天,就全搬到家里来了。”
程知微看着一回家湿衣还没换就要给绿植淋水的老太太,走了过去。
“奶奶,我先帮你把衣服换下来吧?”
奶奶淋水的手一顿,回头看她:“小姑娘,你是谁啊?”
“我是周叙的同事。”程知微道。
奶奶浑浊的眼睛一下明亮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周叙……”
她转过身,手指了指沙发上的林嘉裕:“周叙,给这小姑娘倒杯水。”
“奶奶。”林嘉裕笑容无奈:“我都给你解释一路了,我不是您的小孙子。”
“怎么不是。”奶奶还是指着他:“你就是周叙,周小满。”
周叙端来两杯热水:“先喝杯热水。”
程知微接过,就听到老太太看向周叙:“你是哪位?”
“周小满啊。”周叙搀扶着她:“你这些宝贝我帮你看着,我给你放了水,你先去洗个澡。”
奶奶垂眸,手上仍死死抓着喷水壶:“我不去。”
程知微看着她颤巍巍的背影,伸手扶住了她,问道:“奶奶,你这种的都是什么啊?”
老人家平日里就爱显摆她这些宝贝,听到程知微感兴趣,对她笑道:“你看这个,是生菜,这个是油麦菜、这个是韭菜、这个是蒜苗、这个是绿豆芽,那个是黄豆芽呢……”奶奶对她说:“生菜油麦菜好养活,六周就能吃,不过这几盆都是刚种的,还没长出来。”
她又指着靠墙的一排:“那边,有黄瓜苗、西红柿苗、土豆苗、荞麦苗,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红薯苗。”
程知微环顾满屋子的“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这是在家里搞了个蔬菜基地,还是有机的。
“天台地方还是太小,当年我在乡下,那都是几亩几亩地种。”
老太太遥想当年,眼睛里有光,爬满皱纹的脸也舒展开。
她说完,没再搭理程知微,低头浇水,嘴里喃喃自语:“你每天就顾着上班,也不多点回来陪陪我,我就只有这些了……我就说你没安好心,你这一天天不着家,你说我去哪里找你?”
正好隔壁照顾奶奶的沈阿姨赶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带屋里。
逼仄的客厅剩下他们三人。
程知微有些好奇地问周叙:“奶奶刚刚说的应该不是你吧?”
周叙点头:“她最近老念叨一位故人。”
周叙把找来的药箱,以及一套干爽的衣服,递给林嘉裕:“今天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又问:“你肩膀的伤怎么样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林嘉裕摇头:“没事,我也没想到她会跑儿童公园那边去。”他思忖片刻,又道:“那边有块菜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给那些菜拉雨棚。”
周叙闻言,沉默了半晌,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把我认成是你了。”林嘉裕笑笑:“一路上叫我小满。”
“自从我爷爷去世,她就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来。”周叙苦笑。
从周叙家离开,程知微率先上了驾驶位。
林嘉裕无奈地笑笑,打开副驾的门:“你今天累了一天,要不还是我来开吧?”
程知微在他面前难得强势一回:“回你家?还是去医院?”
林嘉裕见她坚持,只好道:“回家吧。”他揉了揉太阳穴,神情困顿。
车子再次上路,程知微捏紧方向盘,心想这 24 小时仿佛被无限拉长,通宵加班,赶路回家,折返播午间,跑到嘉禾望岗去找林嘉裕,一顿火锅还没吃两口又着急忙慌地回局里播晚间,而后便是雨夜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人。
这么多事情,竟然是这 24 小时内发生的。
更让她难受的是,因为她,林嘉裕还受伤了。
“如果肩膀还是疼,你记得要去看医生。”红灯停的间隙,她对他说。
林嘉裕低低“嗯”了声,一抬眼,见她眼眶微红。
“哭什么?”他笑容无奈,高举那只受伤的手,展示给她看:“真的没事。”
程知微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方才,他去换衣服时,周叙奶奶抓着她的手,对她说:“这个靓仔人好,那块木板本来是要砸在我身上的,他帮我挡住了。”
此时程知微后知后觉地想,如果那块木板砸中的不是他的肩,而是他的头,或者再严重些,这种天气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安全。
是她把他卷入这场风暴,从嘉禾望岗到气象局,从气象局到周叙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她让他冒了两次险。
见她不出声,直盯着自己看,林嘉裕温声道:“让你一个人去,我更不放心。”
程知微收回目光,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那或许存了些暧昧的心思。
可这话是从林嘉裕口中说出的,程知微知道,他真的就仅仅是担心她这个老同学的安全。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认识周叙,却能帮他奶奶挡下高空坠落的板子。
林嘉裕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拥有一种程知微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的“神性”。
神没有七情六欲,神普渡众生。
她在神的指引下高飞,却无法在无数个爱意汹涌的夜晚对他袒露心声。
然而,在这个潮湿的雨夜,程知微想尝试着放纵自己。
她不想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感情,她希望他能清楚明白她此刻的担忧。
“林嘉裕。”她叫他的名字,叫了无数次的名字。
“怎么了?”
狭窄的车厢内空旷得要命,她的心跳都带着回声。
他整个人陷入黑暗中,车窗外昏暗的路灯投射进来,压根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程知微因为紧张,眼神涣散,她连他的五官也看不清。
她想说——
我担心你,不是今天开始的,而是很久之前,久到你可能都会觉得惊讶。
在我们分隔上千公里的那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总是说服自己喜欢你这件事不需要得到你的回应,我也不想陷入无尽的内耗中。
可事实是,每次只要我见到你,我就身不由己。
这些话都明明是深植在她心中的执念,总想着某天能全部说给他听。
可话到嘴边,当她对上林嘉裕清澈而镇定的双眼时,还是全部吞了回去。
理智回笼,程知微垂眸,望着手心层层的汗,轻轻呼了口气。
刺耳的鸣笛声传来,她听到他说:“知微,绿灯了。”

两天后,“烟花”已经完全退散,这场暴风雨持续了 18 小时,来得快,走得也快。
也许真是被那观音佛像挡了一下,广州没有直面暴风眼,风力一再降级,最后以 14 级收场。
庄瑶脚受伤了,出不了镜,程知微替她顶了班,好在尤婧斐婚假休完,已经回来上班。
今天轮到程知微播早间。
程知微最讨厌播早间,早间意味着早起,凌晨 5 点半,她从床上爬起,头又重又疼,困得眼睛睁不开,灯也没开,摸黑进了洗手间,靠着意念洗漱。
6 点半的海印桥车子寥寥,这时候的风不燥热,少了车尾气,空气难得清新。
程知微关了空调,将四面车窗全部打开。
早起也有好处,她已经记不清在这桥上看过多少次日出。
台风天过后的第一个日出尤为珍贵。
清晨的天空从夜的深蓝褪去,光线透过云层,朝霞铺满整面天空,云在空中燃烧,阳光像是金色的液体,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桥两边站满了扛着摄像机的人,整齐地将这一幕定格。
广州塔伫立江上,水中是塔的倒影,因为逆着光,不太像实物,倒像是精致的剪影。
程知微将车载广播打开,莫文蔚独特的嗓音传来——
“让自己拥抱着自己缓缓发亮,明天我还是我最爱模样,攀登在靠近信仰台阶上,昨天点燃了今天的如初之光。”
日出和音乐,让这个早起的清晨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半小时后,车子缓缓驶进了气象局的停车场。
程知微心情尚好,所以去办公室的时候,是跑着去的。
然而她不是最早到的,她看到周叙,有些惊讶:“昨晚加班?”
“风速传感器故障。”周叙抬头,眼睛满是疲惫,看向她:“凌晨才修好。”
程知微走到他身后,他面前放着三台电脑,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她害怕,可害怕之余,一抹清新的绿意瞬间治愈了她。
那三台电脑后面,整整齐齐摆了一桌的绿植,植物在朝阳的光里和窗外涌进来的微风里摇荡着。
周叙是前不久局长高薪挖来的数据分析员,属于数据管理部。
平日里他主要负责气象观测数据的收集、存储、管理和共享,为气象预报提供数据支持。
数据分析是一个高强度的繁琐的脑力劳动过程,这些让程知微害怕的数据却是周叙的日常。
“再给我半个钟。”周叙对她道:“还剩最后一个表。”
他又问:“你朋友的伤怎么样了?”
那天之后,程知微在微信上找过林嘉裕,他让她别担心,就一点小伤,他没那么矫情。
她回道:“没什么事。”又问:“奶奶还好吗?”
“她没事,一直惦记着要请你们吃顿饭。”
程知微笑笑:“好啊。”又问他:“吃早餐没?”
周叙摇了摇头,疲惫的眼神像一道黯然的光,轻轻落在黑暗里。
“我给你带早餐,想吃什么?”她问。
“都行。”
程知微从饭堂打包了两份炒粉,两个鸡蛋,几个奶香小馒头,担心他不够吃,又折返拿了个糯米鸡。
她回来时,周叙已经不在座位,程知微把他那一份早餐放下,进了化妆间。
今天化妆师请假,只好自己上。
她习惯先上妆再吃早餐,妆化到一半,周叙走了进来。
“今天的预报。”他把几张纸放在她手边,又道:“谢谢你的早餐。”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都拿了点儿。”程知微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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