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飞天与麻辣烫,泉州—簪花和面线糊,这两个稍微有点感觉。”
程知微屏住呼吸,等着袁主任往下说。
“但还是不行,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样……”袁主任刻意停顿。
程知微头嗡嗡响。
“你发现没有,你这几个选题都跟你的初心违背了,什么是最真实的烟火人间?”
“初心人人都能喊,可是我要看的是,你最终的成品是什么样的。”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你再回去想想吧。”
要做就做到最好,可什么样的标准算最好?
程知微回到工位,盯着桌面上那三棵番茄苗陷入沉思。
自上回去拜访周叙奶奶,临走时,老人家给了她这三棵番茄苗,程知微从未养过一切生物,可盛情难却,她还是收下了。
程知微还记得,那天奶奶精神不错,她一边给阳台上的菜苗浇水,一边跟她说:“小程,凡事不用急,你还这么年轻,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等过几年你回过头看,这些都是小事。”
“做任何事都跟种菜一样,该施肥施肥,该浇水浇水,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静等结果就行。”
程知微想到这里,拿起喷水壶,给这三棵番茄苗浇水。
那天之后,为了养活这三棵番茄苗,她添置了蓬蓬头水壶,精致的新花盆,配套的土壤跟养料,还有一本——《植物护理百科》。
所谓差生文具多,她把能买的都买了,也照着书养了一段时间,甚至她还专门设定了闹钟浇水,可奇怪的是,这三棵番茄苗非但没有旺盛生长,反而叶子蔫了一大半。
程知微盯着手上发黄的残叶,愈发烦闷。
一整个下午,程知微心神不宁,也集中不了精神,只要想到距离新节目第一期录制只剩下两周时间,而她连选题都没确定下来,就觉得烦躁。
在这种极端情绪里,胃里阵阵翻滚,程知微合上笔记本,急忙跑去厕所。
老毛病了,一旦精神高度紧张,她就想吐。
扶着洗手盆吐了几口酸水,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前几天的意气风发已经荡然无存。
她抽了两张纸巾,擦拭嘴角,平复好心情,这才出去。
眼看已经到下班时间,程知微没回办公室,直接按了电梯下楼。
电梯在一楼停,她魂不守舍地往外走,刚走两步,便看到周叙朝她迎面走来。
两人打过招呼,程知微越过他,忽然又听到他叫她的名字。
“朋友送了点果酒,要不要尝尝?”周叙扬了扬他手上那个塑料袋。
程知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说起喝酒,程知微之前对这种呛喉咙的液体并不热衷,直到去年,看了日剧《晚酌的流派》,剧里女主伊泽美幸为了下班后能痛快喝上一顿酒,竟然要做那么多准备工作,包括冷藏啤酒杯、挑肉腌菜,甚至下班走路回家,健身房里穿着汗蒸服跑步,都是为了喝酒那一刻能爆发最大的幸福感。
于是程知微尝试去体验酒精的美好。
不得不说,喝习惯后,那种微醺的快活真上头。
两人上了顶楼。
顶楼很大,全无遮挡,除了放置几台风速传感器,其它地方皆为空地。平日里员工来去自如,在天气没那么炎热的时候,还有人专门跑上来看日落。
世人虽苦于夏季炎热,但不得不承认,艳阳高照的每一天,都有一场惊喜落日出现。
程知微望着头顶飘过的云,心想今天的落日肯定也不会差。
程知微很喜欢拍晚霞,还曾荣获“朋友圈晚霞大赛”第一名。
两人席地而坐,周叙开了一罐,递给她:“试试看,度数不高。”
“谢谢。”程知微勉强地笑笑,接过。
“心情不好?”周叙问道。
程知微猛然喝了一大口酒,桃子味的,果香味浓郁,汽够足,一口下去,身心舒爽,那股子烦闷散了些。
“选题没过。”她望着天,淡淡道。
“方向不对?”周叙说:“如果你想说,可以说出来,我从旁观者的视角看看能不能给你一些新想法。说不定,我还能给你打辅助。”
听他这么一说,程知微内心一动,于是把自己苦思冥想的那 5 个选题一股脑说了出来。
“袁主任说,差了最重要的一样……”程知微苦笑。
周叙沉吟片刻:“可能是缺少噱头,缺少社会热点。”
程知微看着他,静静等着他往下说。
“就好像泉州的簪花跟面线糊,辨识度是有了,但是这个它不够大众,只有游客才会想到去簪花。”
“我听庄姐说过,你这个节目不仅仅是介绍风土人情,还要更深入去挖掘‘人’和‘城’的故事。”
“换个思路,你先选定一个城市,再去选群体。城市跟群体之间有极致差距最好,因为这样才有看点。”
今天的温度跟昨天差不多,但在高密度楼群中,这里的风比珠江湾边的海风要闷热不少。
可程知微在周叙一字一句的分析中,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一口接一口喝着酒,突然,想到什么——
“网感!”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所谓“网感”,这个词最初用于描述互联网行业中对网络内容的敏感度,特别是在新媒体领域,网感成了一项重要素养。
它指的是对网络热点、流行趋势的感知能力,以及快速捕捉和利用这些信息的能力。
第一期节目,需要一个“爆点”。
而程知微所给的这 5 个选题,没有一个能引起大幅度讨论,以及最大程度的人群共鸣。
两人相视一笑。
“我也是突然想到。”程知微抿唇,她抓起酒瓶,跟周叙手上的相碰,“周叙,你真是我的灵感童子。”
周叙笑道:“能帮到你就行。”
程知微将口中冰凉的果酒咽下,“真的好神奇,每次只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好像就没那么浮躁了。”
周叙轻轻笑起来,那笑意深入眼底,让他的眼睛既清澈又皎洁。
笼罩在程知微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去一大半,她越发放松,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仰着头,发现天边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云。
“今天的云真好看。”她轻声说:“但又好奇怪,它们怎么都戴着帽子?”
程知微极少看到像今天这样的云,一团团的,像十几颗蓬松的棉花糖挤到一起,低得好像手一伸就能摸到。更神奇的是,这个云团头顶上覆有一层“薄纱”,像帽子,又像飞起来的发丝。
周叙喝了口酒,跟她解释道:“这是幞状云。”
这完全在程知微的知识范围外:“幞状云?”
“幞状云是上升气流将暖湿空气抬高形成的,所以会像帽子一样覆盖在云顶。当气流再次沉降到对流云体下方时,幞状云就会消失不见。”
程知微似懂非懂地点头。
“幞状云虽然好看,但是它在所有云中最短命,所以不常见。”
他的声音缓且低,在这个寂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动听。
程知微盯着他的侧脸,心想,周叙这人有种魔力,他对于大自然了如指掌,但是他从不卖弄。
对于她不懂而他懂的知识,他从未以一种“我来考考你”的高姿态来鄙视她,反而是温和地给她普及。
温和,是的,程知微觉得这两个字很适合形容周叙。
虽然相处的日子不长,但程知微觉得周叙配得上“温润如玉”四个字。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太阳沉没在地平线之下,顶楼上的一切都被暮色轻轻覆盖。
程知微给自己又开了瓶啤酒,轻声哼着歌。
“你也喜欢 dearJane?”周叙突然问。
昨晚,程知微回到家后,一查才知道下午那支乐队唱的歌原来都来自同一支香港乐队,叫 dearJane。
而她跟林嘉裕表白时,他们唱的那首歌刚好就叫——《哪里只得我共你》。
多么应景。
程知微心想,实际上她并不是真的想穿越回高中,因为她压根儿不愿意再吃一次高考的苦。
她只是太喜欢那时候跟林嘉裕每天相处的时光。
如果从今往后,她能跟林嘉裕同生共死,那她会珍惜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不熟,我就只会这一首。”程知微笑笑:“不过他们真的唱得很好。”
“他们 10 月份在广州有演唱会,如果你喜欢,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一起抢票。”周叙看着她道。
程知微笑程知微兴奋道:“好啊,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帮我抢两张。”
10 月份,《金箍棒》会上线,林嘉裕会给她一个案。
或许她到时候能他一起去看演唱会,或许,他们会在万人的欢呼中拥吻。
友谊地久天长
隔天,程知微提着一袋子新土壤回办公室,打算再尝试一把,看能不能把那盆已经半枯的番茄苗救活。
进了办公室,见她工位上站着个人,是周叙,他正在给她那盆番茄浇水。
“还救得活吗?”她走近,问道。
越过他,程知微看到他手边的番茄苗,跟昨天比起来简直大变样。
不仅枝叶茂盛,还冒出了几个小果。
程知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周叙手抬起,指了一个方向,程知微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这是我那盆,我跟你换了。”他笑道。
程知微恍然大悟,调侃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神农再世,一夜就能把我的小枯苗起死回生。”
周叙笑笑:“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要好好养一段时间。”
程知微抄起桌上那本《植物养护百科》,蹙眉道:“我明明照着书养的,怎么就把它养死了呢?”
周叙接过她的书,翻了几页,随后无奈道:“写书和种地,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都是过往经验总结,但种植,它本身就是顺应天时地利,所以种植技术也是随时变化的。”
他拿起她桌上的红色水性笔,在她书上涂涂画画。
程知微见他是在给自己“标重点”,笑出了声:“你这让我想起高中那些辅导书。”
“你以后只需要看红色标记的地方。”周叙把书还给她:“种菜其实没那么复杂。”
“番茄喜肥不耐旱,最好是在早上浇水。”他说。
“为什么?”她真诚求教,这有什么大讲究?
“早上浇水能防止日间太阳一晒,叶子都晒蔫了。”
“那一次要浇多少水啊?”
周叙拿起她的小猪佩奇水壶:“就这个水壶,一天半瓶就行。”
他还告诉她:“水尽量不要浇到叶子上,不能及时干燥的话叶子容易生病。”
程知微一一记下。
碰巧庄瑶走过,见他们聊得火热,调侃道:“你们这是把办公室当大棚了啊,桌上一人一盆菜。”
庄瑶走近,见程知微桌上那棵已经结果,震惊道:“这真的能吃?”
“熟了就能吃。”周叙答。
“周叙。”庄瑶看着他:“你明天也让奶奶给我挑一棵?”
“你想要什么?”周叙含笑道。
“西瓜?火龙果?”庄瑶答:“我儿子喜欢吃这两种。”
“可以。”周叙点头应下。
下午,午休结束,周叙正在测算最新的风速,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程知微把一副新的耳机放到他手边。
“这是什么?”他一头雾水问道。
“你不是说那天晚上你耳机掉在养老院了吗?”她说:“新耳机,送你的。”
周叙愣了一下:“不用。”他说:“我已经买好了。”
“那你的退了,用我这个。”程知微说:“你不收下我心里过意不去。”
周叙见她神情严肃,非要他收下不可。
他没再推脱:“谢谢。”
“壳子我也给你买了,明天才到。”
周叙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又一股风似的离开了。
程知微忙着做 PPT。
要找到有“网感”的选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还记得她的硕士毕业论文《新媒体环境下舆情传播突进及网络结构研究》,当时写了——所有爆款背后其实都是网感。
而要做爆款,既要有对热点敏感捕捉的能力,又要考虑到创作内容的影响力跟传播力。
当初都是纸上谈兵,现如今真枪实弹地干,还真有些把她难住了。
程知微刷着手机,翻阅了最近一年的新闻 top100,企图从里面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整个下午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倒是在刷朋友圈的时候,被林嘉裕刚发的视频吸引住了。
“《金箍棒》10 月 21 日北美上线,敬请期待。”
程知微戴上耳机,点开视频。
这些年,《西游记》这个 IP 几乎已经被滥用了,无论是游戏还是电影,无论内核是什么,只要套上“大圣”的壳子便妄想圈钱。
不过,程知微在看完《金箍棒》一整个概念宣传片后,久久不能平静。
《金箍棒》的剧情其实很简单,玩家作为一名“天选之子”,找到金箍棒就能成仙,在寻找金箍棒的路上,要经历九九八十一关。
但这些关卡不是让你一定要打怪兽,而是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模式,目前展示出来的一共有四种模式——打怪,种田,侠客,破案。
短短 4 分钟的宣传视频,每一帧都极尽恢宏精美。
程知微忽然想起被林嘉裕训斥的珍妮,短短半个月时间,珍妮已经度完她的劫。
林嘉裕那 500 万没白花。
退出视频,程知微点进林嘉裕的头像,这些年来,他很少发朋友圈,但他没设置可见时间,因此最早可以追溯到他第一条朋友圈——他跟她,还有裴简,在高一校运会的合影。
程知微有时候闲得慌,便会去翻他的朋友圈。
她的手不断往上划,这一年,林嘉裕只发了 3 条,都是转发。2022 年,他发的也不多,除了两条记录生活的,其余的都是一些学术大佬的分享。
直到 2021 年,突然有一条引起她的注意。
这一条是他于 2021 年 7 月发的,那时候他还在北京,照片拍摄于北京深夜的胡同,胡同两侧蹲坐着四五个正在吃饭的农民工。
狭窄的胡同,昏暗的路灯,疲惫的笑脸,还有农民工身后冒着热气的大锅。
程知微内心一动,连忙将照片保存。
林嘉裕那边收到她的问题,很快回复:“照片我记得在西城区拍的,在白塔寺附近,那附近一整条街都是这种快餐店。”
程知微激动地跟他道了谢。
“怎么了?”林嘉裕又回道。
程知微把最近忙着挑选题的事跟他说了。
“我先问问朋友,看那条街现在还在不在。”林嘉裕道。
“好。”程知微继续回:“对了,你朋友圈发的视频我看了,一级棒!”
林嘉裕发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最近两天我要去趟深圳。”他说:“等我回来,来我家吃盐煎排骨?”
程知微看到这,敲着键盘的手抖成帕金森,半晌,咧着嘴角回了个“好”。
当晚,林嘉裕给她发了个详细的地址:“这条街还在。”
程知微从床上爬起,开始查资料。
三天后,早间播报结束,程知微风风火火跑进主任办公室。
她把这几天熬夜新做的选题方案放到袁主任面前:“您过目。”
袁主任悠哉悠哉品着茶,给她倒了一杯,笑道:“你倒是挺有事业心。”
程知微战战兢兢地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道:“就像主任您说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主任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条街在北京西城区,整条街一共有四五家店,全都是做民工快餐,最便宜的 8 块钱一荤一素,最贵的也不超过 15。”
“这条街有个特别有意思的名字,尘埃街。”程知微娓娓道来:“他们都是高楼大厦后,阴影里看不到的人。”
主任边看,边听她说,半晌,他眉头舒展,笑了笑:“这回像模像样了。”
程知微闻言,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我觉得可以做。”主任缓缓道。
程知微不敢相信这个方案这么快就过了。
“这张照片……”主任盯着林嘉裕拍的那张照片,淡淡道:“能挖掘的内容太多了。”
程知微重重点头。
“不过,你还是得先提前去一趟,踩踩点。”
“我知道的。”程知微点头:“毕竟这照片 2 年前拍的,现在的尘埃街不知道有没有大变样。”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周末吧。”
“好。”主任点头:“走出差流程,我给你批经费。”
顿了顿,主任又道:“对了,还有一个事。”
“您说。”
“新节目的广告商还没定。”主任说:“原本这周六我约了高总,不过你要去北京,这事下周再说。”
程知微自然应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尘埃街”选题虽然过了,但是要完善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晚程知微依旧加班到 9 点半,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是雀跃的。
在接下旅游节目之前,程知微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枯燥,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既无成就感,也不具备挑战性。
她更像是被“气象主播”这个光环裹挟着推着走。
现如今,她虽然精神压力大,加班的时间也多,但是这件事带来的“成就感”远远可以消弭那些疲惫。
从 0 到 1,从无到有,她一个刚出校园 2 年的人就能接触到这种大项目,本身就是对她自身能力的肯定,而且她当下做的事情,就是她一直想要“拼命”做的事情。
这一夜,程知微吃着生煎包,喝着啤酒,穿过海珠城喧闹的大街,她走路都带着风,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未来就在她脚下。
她在富力大堂门口站定,往上看,28 楼整一层都还亮着灯。
她嚼着嘴里的包子,心里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
明明他已经说了,今天会回深圳一趟。
林嘉裕不在,她缓缓往地铁口走。
海珠区饕餮中心名不虚传,哪怕时间已经逼近 10 点半,这附近的商场还未关门,一众食肆正迎来一天中最火爆的时段。
靠近地铁口,有人在卖艺,程知微听到熟悉的曲子,脚步顿了顿。
跟许多落拓的卖艺人不同,眼前拉着小提琴的老人家留着络腮胡,目测 60 岁以上,穿着短袖白衬衣搭米色西服九分裤,脚踩小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老人家不像一般的街头卖艺人,更像是功底深厚的艺术家。
他看上去不为钱也不赚吆喝,一个人静静地演奏。
围观的群众很多,里外围了几层,大多数是刚加完班的白领,穿着精致昂贵的服装,顶着疲惫脱妆的脸,麻木的灵魂在这一刻短暂地被抚慰了一下。
因喜欢他的体面,都毫不吝啬地往纸箱里面扔零钱。
程知微绕过人群,站在老人家的左手边,一边听歌,一边默默喝啤酒。
她很难说出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听到这首曲子鼻尖都会发酸。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还是在高一的英语课堂上,那节课英语老师不在,让课代表播一部黑白老电影——《魂断蓝桥》。
班上大多数人对这部电影不感兴趣,要么塞着耳机听歌,要么趴桌上睡觉。
程知微倒是看得很认真,只因为电影女主角是费雯丽。
当电影里这首苏格兰民歌响起时,她嘟囔了一句:“这歌怎么好像听过?”
坐在前座的林嘉裕突然回过头,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友谊地久天长》。”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她搭话。
程知微瞬间感觉脸上发烫,她压抑住激动,盯着他的后脑勺,小声道:“怪不得这么耳熟。”
他没再回头,那节课余下的时间,程知微都在回味跟他对话的这 20 秒。
青春之所以美好,青春期的感情之所以值得怀念,大概是因为那时候对爱情还能持有一种理想化的态度,相信纯真的爱情和完美的伴侣。
21 岁之前,大概是人生旅途中最充满激情、最具有探险精神、最有生命力的时段。
而当踏出社会,经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经历了加不完的班吃不完的外卖,剩下的只有“求生”的薄弱意志,而缺少了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
此时此刻的程知微听着这首曲子,眼眶红润。
她有些后悔,后悔她没能在青春正式结束之前,跟林嘉裕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校园恋爱。
夜渐深,听众们换了一批又一批,琴盒里现金已经堆成小山,唯有程知微没动。
一曲《如愿》结束,老爷爷看向她,笑道:“地铁末班车了,你还不走?”
程知微闻言,神情落寞地问道:“您要走了?”
“11 点多了,你都在这里都站了快 2 小时了,脚不酸啊?”
程知微笑笑:“听入神了。”
“早点回家吧。”老爷爷弯腰,把琴盒里的钞票一张张叠在手上。
程知微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忐忑地问道:“爷爷,您能再演奏一次《友谊地久天长》吗?我想录下来。我不做商用,就是觉得很好听,想回家单曲循环。”
方才人群嘈杂,难得这会周遭安静下来,程知微想录个视频,她觉得今晚这一幕实在过于美妙,想把它录进手机里永久保存。
她从口袋里拿出仅有的现金,2 张 20 元现钞,递了过去。
老爷爷闻言,笑了笑:“我不要你的钱,你在这儿听了两个小时,是我今天最认真的观众。”
程知微没把钱收起来,而是认真道:“爷爷,钱我还是给的,听演奏会,都是要认认真真买票的。”
“而且,您演奏的《友谊地久天长》,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她由衷道。
对程知微而言,今夜这首曲子,越听越觉得,它不同于青春时期听到的单纯的友谊之美,而是带了点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同时也多了一种云淡风轻的坦然。
这种坦然,让她对于十月份的回复,没有了前几日那样的浮躁和患得患失,反而多了一种平淡心境。
老爷爷看了她好一会儿,笑道:“那你给 20 就行,我每周周三都这里,下次你来,再买票来听,我再给你拉《友谊地久天长》。”
“今晚太晚了,我就再给你拉最后一次吧。”
小提琴再一次架在肩上,悠扬而忧伤的曲调再次响起。
程知微激动地连声道谢。
随着她话音刚落,地铁口的灯被熄灭,灯光没了一半,屏幕里的人影十分模糊。
程知微犹豫片刻,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位。
老爷爷身后还剩下一幢亮着灯的写字楼,晚风轻拂,街边的香樟树枝干摇曳。
这种树在南方很常见,它的植株一年四季都是绿色的,如果不留心观察会觉得这种树只有叶子不会开花,但其实香樟树也是会开花的。
它开花的时间在 5 到 7 月,到这会儿正是落花时节。
香樟树的花朵是穗状花序,并不是很显眼,它很小,呈淡淡的绿白。
一朵不起眼,但成千上万朵一同落下,可谓壮观。
于是程知微在镜头里,有幸见证了一场落花雨,在夜风和琴声的悠扬里缓缓飘飞。
程知微不是一个信命的人,但她觉得有时候,有些际遇,是带着宿命感的。
比如今晚,她在林嘉裕公司楼下听到《友谊地久天长》,就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此时她嘴角上扬,盯着手机,专注听着歌,脑子里全是高中时候和林嘉裕的那些过往。
直到屏幕里突然闯进一个男人,她的思绪被拉回,皱着眉从镜头里看了过去。
男人身材高挺,宽肩窄腰,穿了衬衫和西装裤,一只手上拎了西装外套。
那西服剪裁得当,面料精贵,哪怕是隔着手机屏幕,程知微都能在夜色微光里,看到那衣料上泛着隐隐绰绰的柔光。
她想,估计是哪个刚下班的高管。
镜头里,男人只留给她一个侧脸,他也听得入神,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闯进了别人手机拍摄画面的中央。
小提琴演奏的《友谊地久天长》曲音苍凉,洒在夜色里,被夜风刮开,又零零散散落入耳朵里。
程知微听得入神,直到快要到副歌阶段时,镜头里,那男人突然漫不经心的往这边望过来。
因路边香樟树茂盛,路灯的光,被树的叶片和小花穗过滤,微柔的光亮,像一场会发光的细雨,落下来。
所以,程知微没看清他的样貌,只模糊地觉得他长了一张很周正却带着压迫感的脸。
他看到她举起手机,眼角微扬,平静中带着几分锐利,紧接着眉毛微蹙,嘴角紧绷。
程知微没来得及收回手机,抬头的那一刹那,四目相对。
对面老爷爷闭着眼,忘情的拉着琴弦,他身后是一排排的香樟树,而那男人就站在他斜对面。
男人微侧着身体,朝程知微望过来,他身后,夜风缓缓徜徉,带起了一片白色的花雨,也搅动了路灯点儿亮的光影,明明暗暗的朦胧,犹如深梦里的一片绸纱,被旋律一点点抻起来。
空气中隐隐浮动起白兰的香气,又淡又清凉,像带着香气的溪水,随着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兀自流逝。
程知微怔在原地,目光里极致画面的冲击,与身体被凌人盛气摁压的窒息感,让她有一种矛盾的割裂感。
压抑、沉闷又有种浸泡在潮湿深处的燥热。
随着他的注视,他身后那幢办公大楼的灯光,也变得黯淡,犹如黑夜里最不起眼的装饰品。
不久后,那整栋楼的灯光骤然熄灭。
不怒自威,大抵就是这样吧。
程知微心里直打鼓,连忙收回手机,再抬眼,那男人弯腰往老人家的琴盒里放了几张百元大钞。